一个卧房里,上首有一张紫檀的木床,挂着湖色的锦帐,床上铺着雪白的被单,绣红花的被儿折得整整齐齐,上面还叠着一对鸳鸯戏水的枕儿。帐门中间宕着一个花球儿,打横两只玻璃镜子的大橱,对面摆梳妆台子。房中是暖和和地包含着无限春意,并且还有一阵阵的细香,好像是从那张床上散发出来似的,这很明显是个结婚不久的新房。
四周是静静的,忽然听得一阵女子哧哧的笑声,这就见房中桌旁坐着一个少妇,她把两臂摆在桌沿边,螓首伏藏在臂上,两眉还不住地耸动,显见她是笑得这一份儿有劲。那少妇的身旁,又站着一个少年,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一表人才,只管向少妇打躬作揖。一会儿,那少妇抬起粉颊,秋水盈盈地瞟他一眼笑道:“臣哥,你瞧身后,菊儿来了,不被人笑话吗?”那少年一听,慌忙回到桌边坐下,向后一瞧,哪儿有什么菊儿。少妇见他被自己骗信,忍不住又哧哧笑起来。
作书的趁此便把这两个人来与诸君介绍一下。原来那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江南第一才子姓文名素臣。文素臣父名静槎,前为礼部侍郎,不幸早亡。现在只有老母水夫人在堂。素臣尚有兄长名古心,娶嫂何氏。去年水夫人因素臣年长,遂给他娶房媳妇,姓田名慧娟。夫妇感情颇融洽,寸步不离,共叙闺房之乐。
这天他们坐在房中,两口子又在开玩笑了呢。不料正在这时,菊儿果然进来喊道:“二爷,老太太在叫你呢。”
素臣一听,遂忙跟着菊儿到上房来。见了水夫人,便请安问好,一面叫道:“母亲叫孩儿到来,不知有何事吩咐?”
水夫人一面叫他坐下,一面说道:“目今国势日衰,奸臣弄权,皇上又昏庸无道,社稷危在旦夕。我儿既素怀大志,岂忍心坐守家园,而同草木共腐吗?”
素臣听母亲这样一问,顿时满脸羞惭,十分惶恐道:“孩儿久欲以身报国,怎奈母亲年老多病,故而恋恋未忍远离。”
水夫人听了这话,心中颇觉不快道:“这是哪里话,为我一人,岂可废国家大事?孩儿若不忍远离,我就跟汝父后尘而去,那你总安心出外前去游学,结识天下英雄,共为国家效力了?”
素臣一听这话,拜伏在地道:“母亲何出此言,孩儿即日动身是了。”
水夫人方含笑道:“我儿既已答应,何必匆匆,待明日动身,亦未为迟。”
素臣谢过母亲,遂退回自己房去。
慧娟接入,笑问道:“母亲喊你有什么事啦?”
素臣携着她手,同坐床边,望着她道:“慧妹,明天我要出外去游学了,不知妹妹得此消息,心中有难受吗?”
慧娟眉儿一扬,哧地笑道:“臣哥,你这是什么话?妹妹喜欢还来不及,干吗要难受?况男儿志在四方,岂能久居家园,恋恋做儿女态呢?”
素臣一听,心中大喜,把她手握起,放在嘴边吻香,笑道:“慧妹真是大贤大德,但我出外后,家中一切,还希格外小心,母亲身边,亦须柔顺服侍。哥身虽在外则心自安,感妹之情,亦将永铭肺腑了。”
慧娟不悦道:“这是妹妹分内的事情,哥哥说这个话,倒真叫我心里有些儿难受呢。”
素臣因忙将她拥入怀中,偎着她粉颊,赔笑道:“哥哥说话造次,一切还请妹妹原谅。”
慧娟见他这样,回嗔作喜,含羞笑道:“哥哥,请快放手吧,被人瞧了,多不好意思。”
素臣道:“在我们闺房里面,那怕什么。况夫妻应有琴瑟之欢,画眉之乐。”
慧娟哧哧一笑,便就柔软地偎在他的怀里温存了一会儿。这夜两人睡在鸳鸯枕上,唧唧喁喁的,正是说不尽的郎情若水、妾意如绵。
次日,慧娟替他整理行装,素臣拜辞水夫人和兄嫂,带了小童柳儿,一路上遂向杭州进发。
话分两头,再说两个小沙弥伴着行昙,到了普照寺,报与松庵知道。松庵一听行昙到来,慌忙接入方丈室,吩咐倒茶送烟,一面问道:“师弟远道而来,定有要事,不知能否告诉一闻?”
行昙道:“有何不可,而且我还要请师兄竭力帮忙呢。你这儿可知道有一个叫文素臣的人吗?”
松庵昂头想了一会儿道:“名儿好生耳熟,但却不曾瞧见过。要找他做什么啦?”
行昙便凑过嘴去,附着他耳朵,低低地把要害死素臣的意思告诉一遍。松庵道:“这也不难,我就随时替你留心着是了。咱们师弟兄多年不见,来来,大家痛喝一会儿吧。”
说着,正欲吩咐徒僧摆席,忽见小沙弥急急奔入道:“报告大师父,外面有个文相公前来投宿。”
行昙慌忙站起,啊了一声道:“姓什么啊?”
小沙弥道:“姓文的。”
行昙望了松庵一眼,又问道:“是这么样的个子儿,可知道吗?”
小沙弥道:“年纪二十开外,相貌很是漂亮。”
行昙一听,跳起来嚷道:“就是他,就是他。”
松庵连忙把手向他嘴一扪,丢个眼色道:“师弟,你快进里面去吧。”
行昙点头,松庵连忙迎出来。只见为首一人,身长六尺,气概不凡,后面跟一个童子,年约十四五岁,身背一个包袱和一柄宝剑。两人相见,彼此施礼。松庵笑容可掬地问道:“请问相公尊姓大名?”
那少年道:“敝人文素臣就是。”
松庵一听,脸上不免变了颜色,但竭力镇静态度道:“原来是文相公,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小寺地方鄙陋,文相公如不嫌丑,只管住下。”
素臣客气一套,也还问他名号,松庵笑着回答。素臣见他生得暴眼赤腮,油头紫面,一部落腮胡须,脑后项间青筋虬结,知非善类。估量他的膂力,想也不小,会拳会脚,但尚不甚牢实,大约是被酒色淘虚的缘故。幸喜囊中无物,自揣力量,还制得住他,遂也不放在心上。
这时松庵亲自陪到一个房间,让素臣安顿行李,遂告别出去。临走又向素臣道:“文相公要什么应用物件,只管叫小沙弥拿是了。”
素臣忙道了谢,松庵又招小沙弥出外,附耳道:“瞧他有什么行动,前来报与为师知道。”小沙弥点头答应。
柳儿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因向素臣道:“二爷,这个贼秃不是好人,我们倒要防着些呢。”
素臣点头,叫他不要多言。不多一会儿,用过晚饭,将房内墙壁、房外路径细看了一遍,方才收拾安睡。素臣吩咐柳儿把一柄宝剑藏在枕下,睡到一更之后,忽然听得远远地传来一阵男女嬉笑声,中间还夹着一阵隐隐妇女哭泣声,四周寂寂,在夜的空气中更是清晰。素臣好生奇怪,回顾柳儿,他却酣然沉睡,再细听哭泣的声音,却又绝不听见了。只有呼呼的夜风,吹着窗外树叶儿瑟瑟的音调。素臣遂又躺身睡下。这一睡直到次早日上三竿,方才醒来。和柳儿用过早点,带了一些银钱,吩咐柳儿把门关上,遂出了寺门,到六桥那边玩景子去了。
时正艳阳天气,鸟语花香,桃红柳绿,芳草鲜美。远望断桥那边,只见青烟横抹晓山,紫燕斜翻春水。湖中心抛着一只大船,打着抚院旗号,船舱中坐着一个老者,员外装束,旁边又坐着一个少女和女孩。少女身后立着一个丫鬟。只见那少女面如芙蓉,眉若远山,眼似秋波,樱口银齿,虽西子再生,也及不来她的美丽。再看那女孩,约莫六七岁光景,四个人大家都一声儿也不言语。那个员外忽然轻轻叹口气,少女因开口道:“爸爸,好好儿的为什么叹气?莫非又想着了妈妈吗?”
员外道:“想我已年过半百,你虽已长成,但却尚没有婆家。你妹妹年纪又这样小,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万一爸爸病死,剩下你这两个孩子,叫我思想起来怎不心里难受?”
那少女听了这话,眼皮儿渐渐地红起来,柔声道:“爸爸,你怎么想到这些事上去呢?凡事都有定数的,我劝爸爸还是想得明白些儿,再不要忧愁烦闷了。”
作者趁他们父女互相慰藉的时候,来把那员外的身世说明一下。这个员外姓未名澹然,前任户部侍郎,现在年老力衰,遂退归林下。澹然娶妻李氏,生一女,名叫鸾吹。李氏不幸早亡,澹然因无子,遂置一妾,果生一女一子。不料一子竟夭亡,只存幼女容儿,而次年妾亦逝去。故澹然每思往事,无不涕泗交流。澹然本江西原籍,此次回乡,路过杭州,因抚台乃他的好友,所以顺道拜访。又因为要想探听文素臣的下落,预备在杭耽搁几天,因抚辕不便安顿细弱,故借游览为名,赁舟暂住。澹然和文素臣究属是什么交谊,在后自有交代,这儿也不细述了。
当时澹然听了长女鸾吹的话,便点头道:“我儿说得是,爸爸再不想过去的事了。今天风和日暖,倒可以上岸去玩一会儿,不知鸾儿可有兴趣吗?”
鸾吹含笑道:“爸爸有兴,孩儿自然同去。”
容儿一听,便笑嘻嘻拉着澹然的手笑道:“爸爸,我要跟你一块儿去的。”
澹然抚髯笑道:“孩子别闹,你好好儿地随着姐姐吧。”
说着,遂喊管家未能把船平岸。鸾吹一手携着妹子容儿,一手扶着丫鬟素娥,遂跟澹然一同上岸。这时湖滨游人如云,两两三三,无不笑意生春。澹然对鸾吹道:“你可有乏力?要不在湖滨大石凳上息息力?”
鸾吹虽不吃力,但因太阳暖烘烘地晒在身上,不觉已香汗盈盈,因点了一下头,手搀容儿,同坐石凳上。只见湖心中的荷叶已渐渐张盖,浮萍绿油油地铺满了湖面,再缀上几瓣鲜红的桃花,更觉美丽好看。
容儿指着从那边六桥下驶来的小艇,对鸾吹道:“姐姐,我们住在大船上一些儿不好玩,你瞧划着小艇多高兴。”说着,把两只小手捧着她姐姐的脸儿,偎到自己颊上来。
鸾吹因抱她坐在膝踝上,吻着她香笑道:“妹妹又说痴话了,这些都是他们男人家玩的,我们女孩儿家去荡着玩,那还成什么样儿呢?”
容儿听了,乌圆的眸珠一转,噘着小嘴儿道:“姐姐这话真好没理由,他们男人家偏是人,我们女孩儿就难道不是人吗?”
鸾吹倒给她说得笑起来,竟没话来回答。素娥笑道:“二小姐真了不得,将来你也和男人家一样,到京中做官去吧。省得老爷常常叹着没有公子,这样公子和小姐不是一样了吗?”
鸾吹叹道:“自古以来,重男轻女,女子就好像不是人,处处都受束缚。妹妹既有这个志向,将来倒可以替我们女界争一口气呢。”容儿听了,便望着姐姐哧哧地笑。
素娥道:“鸾小姐,你瞧那苏堤春晓、柳浪闻莺,正是好一片天然的春色,可惜不曾是带得画具,否则小姐在这儿坐对西子,真是一个写生绝妙的好资料呢。”
鸾吹笑道:“你倒也说得好逍遥自在。”
素娥道:“人生在世,有玩乐得玩,有吃乐得吃。譬如像老太太死了,便什么都用不到了。”
鸾吹听她说出这话,心中不觉有些儿感触,深深叹了一声,不知怎样,泪水竟会夺眶而出。容儿见姐姐伤心,因埋怨素娥道:“别人家高高兴兴的,你又说什么死啦活啦,害得姐姐哭了。”
鸾吹紧抱容儿身子,拭泪道:“我哪儿有哭,妹妹别胡说吧。”
素娥见鸾吹粉颊犹带泪痕,因不敢多说。三人默默地向湖心出了一会儿神,容儿忽然叫起来道:“啊哟,爸爸呢?”
鸾吹、素娥回头一瞧,果然已不见澹然和未能的影儿。素娥道:“老爷叫我们息息力,他和未能一定玩过去了,回头一定仍会来找我们的。”
鸾吹道:“不错,我们就在这儿多坐一会儿等着吧。”
且说澹然和未能一路欣赏着烟堤嫩柳,拖来桃叶香裙,心境颇觉畅快。主仆两人且谈且行。正在这时,忽然迎面走来一个少年,和澹然正撞个满怀,少年慌忙站起,打躬作揖,连赔不是。澹然见他彬彬有礼,因也忙答不要紧。
少年身后尚有一个童子,口喊二爷道:“我们到那边柳荫下去吧。”
少年一听,便随他过去。澹然见了那少年,似乎好生面熟,呆了一会儿,忽然猛可想起,啊了一声道:“莫非就是他吗?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未能忙问道:“老爷敢是认识这个少年吗?”
澹然道:“我和他是好多年头不见,一时有些儿记不起,但颇觉面善。未能,你快给我追上去,说我家老爷请你过去一叙,你就把他直领到船上来就是了。我等着你,快去,快去!”
未能见老爷这份儿要紧,自然不敢怠慢,加快了步伐,向前追去。澹然一面回身去找鸾吹,一面只是呵呵地笑。容儿见爸爸这样高兴地走来,她便从姐姐身怀里跳下,奔到澹然面前,笑着道:“爸爸,你在哪儿呀?”
澹然哈哈笑道:“爸爸遇见了一个人,我们快快地回船上去吧。”
容儿跳着道:“我要爸爸抱着回去。”
澹然笑道:“爸爸年老了,怎么还抱得动你呢?”
鸾吹这时也站起来道:“爸爸,你遇见了什么人啦?”
澹然眉开眼笑地道:“就是我常常对你说的文素臣呀?我这次所以耽搁杭州,完全是为了他。现在竟被我无意中撞见,哈哈,我这老怀是多么高兴呀。”
鸾吹一听“文素臣”三字,想起平日爸爸对自己说的话,一时羞涩十分,遂拉容儿的手道:“妹妹,你痴了,怎好叫爸爸抱呢?还是快随姐姐回船去吧。”
容儿不依,一定要澹然抱。澹然这时心中兴奋得了不得,竟伸开双手,真把容儿抱回船舱去。到了舱中,鸾吹扶着素娥回进里房,澹然却携着容儿的手,站在船头的甲板上,眼瞧着那沿湖的一排垂柳。大约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见未能在前,那少年和童子在后,匆匆地在柳枝那边绕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