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我真好痛啊!我的宝贝,我的心肝,我是多么地爱你哟!但是你真太狠心了,为什么竟会下这样的辣手?亲爱的妹妹,你答应我吧,我绝不怨恨你的。你快来,我们大家来乐一乐,那我什么就不痛了。”
松庵躺在榻上,两手捧着头儿,独自喃喃念着心病话。这时行昙方从外面回来,一脚踏进方丈室,就听见这几句话,一时还摸不着头脑,听到后来,方知师兄在患相思病,这就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连忙走近榻边,叫道:“师兄,师兄,你在说些什么话?”
松庵一见行昙,神志方始略为清爽,一时倒也难为情起来。不料行昙却大叫道:“啊哟,这还了得,师兄头上怎的这么许多血啊?”
松庵叹口气道:“不要说了,说起来也真叫人可恨。”
行昙心知他一定是吃了女人的亏,一时也不好意思追问,因道:“师兄的头儿痛不痛?兄弟倒会医治的。”
松庵笑道:“真吗?别诳我了,你几时曾学过医道?”
行昙正色道:“我诳你干吗?我会祝由科医病,正是灵验十分,保管你一些儿不痛,师兄要不试试?”
松庵道:“反正不花钱,试试也无妨,只是辛苦了好兄弟了。”
行昙道:“自己人说什么客气话?”
因扶松庵到大殿上坐下,吩咐四十八个小和尚站立两旁,手中都执做佛事的乐器,叮叮咚咚地敲着念着。旁边设一凳子,上面一只面盆。行昙先把松庵头上血清洗净,然后两手卷高袖子,向面盆上互相揉搓,一面念念有词,一面令小和尚大吹大敲。这样玩了一会鬼戏文,行昙把两手便向松庵光头揉擦一会儿,问松庵头上痛可差些儿吗,松庵道:“这样算手术完毕了吗?那简直是拿我开玩笑。”
行昙忙道:“这是哪里话?我这个祝由科,无论是跌打损伤,内病外病,只要经我一医,无不手到病除,怎么你会不灵验呢?”
松庵道:“因为我还有些痛啊。”
行昙道:“不灵再来一次。”
说着,便又叫小和尚吹打起来,重玩了一会儿把戏,松庵仍说不灵。行昙呆了半晌,忽然哦了一声,向松庵附耳道:“我这祝由科是万试万应,只不过忌讳一件事情。”
松庵道:“忌讳着什么啦?”
行昙笑道:“第一不可以近女色,想来昨夜师兄是和哪位姑娘玩过了,所以破了我的秘法,一些儿也不灵验了。”
松庵红着脸笑道:“好啦好啦,不要你医了,却有这许多麻烦。”
行昙道:“那么师兄的头到底是谁给你打破的呀?”
松庵道:“不瞒你说,文素臣这小子倒有一个妹子,说起他妹子的容貌儿,啊呀,真叫人饭也不想吃,尿也不想撒。”
行昙道:“哪有这样美丽的女子?”
松庵道:“你没有瞧见当然不知道,不要说他妹子,单说他妹子的一个丫鬟,已经是了不得不得了,见了她人,恨不得立刻就把她们一口吞下去呢。”
行昙给他说得心痒痒的,因忙又问人在哪儿,松庵道:“人是在咱家的手中,早晚也逃不了我受用。不过我却怕文素臣回来吵闹,这小子颇难惹他。”
行昙道:“这怕什么,我从京师到此,本来是要找他,他若回来,我就把他……”
松庵笑道:“把他怎么样?”
行昙把袖子一卷,手儿伸出,在空中来回擦了两擦,叫道:“就把这个文素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可相信?”
话还未完,只听怪叫一声,大喝道:“文素臣在此。”
早就见殿外跳进两个汉子,一个白面书生,一个黑脸壮士,正是文素臣和刘虎臣赶来了。松庵、行昙大吃一惊,连忙站起身子。说时迟、那时快,素臣拳起处,个个倒退;腿起处,纷纷跌地。行昙喝声休得猖獗,便抵住素臣,两人拳来脚去大战起来。虎臣大吼一声,好像猛虎窜进羊群里,把四十八个小和尚打得七零八落。松庵见势不好,立刻避进方丈室,敲起警钟,顿时全寺和尚执刀赶至,把素臣、虎臣团团围住。素臣觑得亲切,飞起一脚,踢中小和尚手腕,一柄单刀早已落在空中,素臣纵身接住,手中有了刀,像虎添了翼,把这些和尚哪儿放在心上。虎臣也已抢了戒刀,拼命乱斫,一面还大骂不止。众僧听了他这条破喉咙,个个心胆害怕,哪里还敢上前。
松庵见了,大叫道:“如把他们两个小子捉住,每人赏银十两。”
众僧一听,因此个个又拼命直冲。素臣、虎臣虽然厉害,到底众寡不敌,渐渐支撑不住。
正在万分危急,突然殿上火起,两旁僧房都已烧燃,一时众僧都又心慌,刀法错乱,个个后退。松庵心中着急,好好儿的怎么会着火了呀?慌乱之间,忽然又飞进三条好汉,叫声:“两位好汉别慌,咱们来也!”
原来这三条好汉,就是叶豪、闻人杰、奚奇。他们原是绿林豪杰,对于普照寺不规行为早已注意。叶豪知素臣乃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暗暗佩服,所以欲助他一臂之力,共除恶僧。料知素臣一人难敌,遂约同奚奇、闻人杰两位英雄前来。这时五人挥刀大杀,似入无人之境。松庵见事不好,意欲逃入机关,却被虎臣一把抓住,兜光头就是一拳,松庵叫声痛呀,早已跌在地上。虎臣又拦腰一刀,只见肚肠迸流,鲜血直淌,一命呜呼了。
行昙见松庵已死,心中大怒,挥起戒刀,直取虎臣。虎臣回身还击。素臣又从后面砍来,行昙前后受敌,却也毫无惧色,不料叶豪、闻人杰两剑,从左右突然插入。行昙一时招架不及,竟被斫为肉泥。
素臣见恶首已诛,遂大喊众僧徒服者免死。大家一听,个个弃刀跪下。这时两旁僧房,火光已穿屋顶,大殿上烟雾弥漫。
素臣问小沙弥鸾吹主婢下落,小沙弥吓得面无人色,急道:“这不关小僧的事。”
素臣道:“只要你说出,原不加害于你。”
小沙弥道:“师父把她们关在地室里了。”
虎臣急道:“不要啰唆,快快去把她们放出来吧,你瞧火势已不能扑灭了呢。”
小沙弥答应,领着虎臣前往,素臣回头见三位好汉已把库银取出,遣散众僧,素臣连忙拱手,叩谢助己之恩,并问尊姓大名。叶豪方始说出姓名,大家客套一会儿,便欲告别。素臣依依不舍,叶豪笑道:“咱们后会有期。”说罢,三人便越屋飞身跃出而去。素臣暗暗羡慕。
这时却见虎臣已领了三五个妇人出来,素世见鸾吹、素娥亦在中间,心中甚慰。一时不及说话,找路出寺。不料火势甚旺,四周全绵延燃烧,众人竟不能向正门走出,大家只好折屋而走,却是无路可通。只见夹弄之旁有道矮墙,素臣因问这墙外是哪里,虎臣忙接口道:“外面即是我家的屋子,事到如今,也管不了许多,只好把墙推倒了过去吧。”
素臣点头道:“此外没有方法,救人要紧。”
说着,遂和虎臣两人抡起火钩,往墙上打去。不消几下,已成个大窟窿,遂先让众妇女七撞八跌地都在砖石上爬将过去。各出陷阱,共庆重生。
虎臣领众人到家门口,用手敲着门,口喊妹妹道:“快来开门,你哥哥和嫂子都回来了。”
只听屋中有人柔声答道:“嫂子回来吗?”
随着这话声,门已开了。素臣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妙龄女郎,容貌可称得天香国色,见了众人,灵活的眸珠便呆了起来。
石氏道:“姑娘别怕,这些人都是寺里救出来的。”
璇姑眼皮儿一红道:“嫂子,我真急死了。”
虎臣已让大家进屋,一个草堂几乎挤满了人。众妇女有的向虎臣道谢后也就各自散去,有的还要喝口茶,有的还要解溲,这样忙乱一阵,都要紧纷纷回家去。
虎臣把素臣拖住道:“文爷不能走,终得小住几天才是。你的妹子也只管留在这儿,舍妹虽愚,倒也还可做伴。”
素臣道:“这是哪儿话,你也太客气了。”
石氏这时便拉住了璇姑向鸾吹介绍,彼此福了福,说了一些客套。石氏在厨下取出一盆米糕,又拿出六副筷子,说小姐相公大家且慢谈话,先吃些现成东西垫垫心,免得肚饿了。于是璇姑拉着鸾吹、素娥坐下,虎臣亦拉素臣到桌旁,大家吃将起来。
素臣向鸾吹道:“我出寺后,那松庵就来了吗?妹妹怎么被关在地室里呢?”
鸾吹道:“二哥走后,没有一会儿,那贼就进来了,后来幸亏素娥胆子大些,把他打伤了。他动了怒,就把我们关进地室去。二哥出寺时,原说早回来,怎么直到天黑才回来呀?我的爸爸究竟在县里没有?还有二妹有没消息?”
素臣因也把自己经过告诉一遍,并道:“这样瞧来,我只有明天早些儿去了。”
鸾吹听爸爸已进抚院,心里自然欢喜万分,但二妹依然没有下落,不免又有些儿悲伤。
璇姑道:“想吉人天相,二小姐定也被人救起了,日后自然会相逢的。”
鸾吹道:“但愿应了刘小姐的话才好。”
每人吃了一些,石氏遂收拾过去,璇姑请鸾吹、素娥到她卧房去梳洗,虎臣陪着素臣却滔滔不绝地谈着。石氏又来倒茶,一面便往厨下做晚饭去。素臣见虎臣身材魁梧,性情爽直,心中颇喜。虎臣见素臣这样英雄,也暗暗佩服,两人情投意合。一会儿石氏便来上灯,问虎臣要不烫酒。素臣忙抢着道:“不用费心,我们不会喝酒,就吃饭吧,已经吵扰你们,很对不起的了。”
石氏道:“文相公这是哪里话?我若没有文相公相救,恐怕我是永不能见天日的了。”
虎臣道:“这话正是,媳妇若非相公搭救,咱们实在不能再见。我们也好糊涂,还不曾叩谢救命大恩哩。”
素臣听了,不悦道:“刘兄若再客气,我立刻就走了。再说大嫂是你自己救的,怎能推在我的身上呢?”
虎臣呀的一声道:“文相公这话真把我羞死了,我是个憨汉,趁一时的怒气,便奋不顾身去斗。假使没有你一块儿去,我恐怕早被贼秃斫死了。”
石氏又退到厨下去,过了一会儿,便把饭菜开出,一面便匆匆到璇姑房中去。只见三人坐在一堆,絮絮地很亲热地谈着,因笑道:“璇姑娘,你和未小姐在谈些儿什么呀?”
璇姑回头笑道:“未小姐在说文相公这人真了不得。”
石氏道:“这在寺里未小姐也告诉过我,文相公不但是个英雄,而且又是个君子呢。”
说着,一面又叫大家出外吃饭去。四人到了外面,素臣和虎臣已坐在桌边,见了她们,便招呼入席。虎臣道:“未小姐,我们怠慢了你,一切还请我妹子做代表招待吧。”
鸾吹抿嘴道:“太客气了。”
石氏盛上饭,在下相陪,吃毕饭,璇姑道:“未小姐和素姐姐今夜就在我的房里睡吧。”
虎臣道:“这样好了,让未小姐和素姐姐在妹妹床里睡,媳妇和妹妹在地上打铺好了。我和文相公就在一床上挤一夜,只是委屈你们些儿。”
鸾吹道:“为了我们,害你们都不安宁,叫人心里真过意不去。”
石氏忙道:“未小姐切不要说这些话,你们这班贵客,我们要请也请不到哩,我们还是房里坐吧。”
于是四人又进房去,虎臣和素臣又谈了一会儿拳术,虎臣道:“我倒愿意拜文爷为师,只怕文爷未必肯收我吧。”
素臣道:“哪里话?我怎敢当?有空闲时候,大家研究研究也就得了。”两人谈了一会儿,也就携手进房去安睡了。
次早起来,素臣便欲进抚院去见未澹然。虎臣道:“这样急匆匆干什么,要去也得吃了早粥去,好在我媳妇已拢旺了炉子呢。”
一会儿石氏已把早点端出,素臣匆匆吃过,便向鸾吹道:“妹妹,你等着,我这时就去了。”
鸾吹道:“哥哥为我来回奔波,叫我……”说到这里,眼皮一红道,“我也不说感激的话,心里记惦着你是了。”
素臣望她一眼,却不说话,回身出了大门,急奔入城,赶进抚院辕门。只见头门内走出一人,竟是未公家人未能。两人相见,俱各大喜。未能忙道:“文相公恭喜,你怎知我们在这儿呀?”
素臣因忙告诉一遍,未能道:“老爷本来早就要到湖上亲自去打捞二位小姐尸体,因老爷年老,落水后受了寒,且又伤心着小姐,所以睡了一天,今天才起身好些了。”
素臣道:“你家二小姐没有下落,大小姐和婢女素娥,却是我救得在那里。昨儿来报信,因晚鼓已报,门上不肯传禀,所以只得快快回去,今天恰巧遇你出来,那真好极了,你快先进去报知吧。”
未能一听,大喜道:“真是谢天谢地,文相公少待片刻,小的立刻去报。”说罢,便即飞身地跑进头门去了。
少停只听门上一片声音,催传轿子,顷刻抬进一乘大轿、一乘官轿,大轿抬到里边去,官轿就歇在头门。只见未能又飞跑出来说道:“老爷出来了,请相公先上轿,老爷怕府官们缠绕,不便落轿,说是到路上细谈吧。”
素臣因坐入轿去,只见中门大开,众家人拥未公的轿子出来,在素臣的轿子面前经过。澹然在轿内说道:“恭喜贤侄脱了险,且又援救了小女,到路上再谢吧,老夫先僭了。”
素臣欲回话,那轿子已抬向前去,素臣的轿夫也连忙抬起杠子,追踪走去。到了城外空阔地方,澹然吩咐停轿,两人从轿内走出。澹然问及出水援救之事,素臣从头诉说一遍,澹然连忙作揖道谢,素臣还礼不迭。澹然道:“大小姐幸遇贤侄得生,二小姐年稚,恐怕是没有希望了。”说着,不觉凄然泪下。
素臣劝说几句,遂和澹然仍入轿中,吩咐抬到普照寺后刘虎臣糕饼店去。轿夫多半认识,答应一声,如飞抬起,一会儿已到。
澹然、素臣走出轿来,却见门口围着许多人,到得门口,有三四个穿青衣的,把铁链锁着虎臣的头项,拉着要走。石氏披头散发地却乱哭乱跳。素臣吓了一跳,正欲上前询问何故,虎臣亦已瞧见,便向素臣叫道:“文相公来了,这真是祸从天降,冤枉极了。”
素臣道:“你不用惊慌,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你说给我听吧。”
那青衣人向素臣斜眼打量一下,便冷笑一声道:“说什么文相公武相公?他这罪犯得大哩,你不要大模大样,出来担当这天字第一号的官司,看你衣襟都烧焦了,怕不是余党哩!”
未能喝道:“老爷在此,不许啰唣!你们没事的,便让出地方来,好坐了问话。”
青衣人哼了一声道:“我们不知老爷少爷,只知有公务来捉犯人的。”
澹然微笑道:“你们是何等样人?捉人可有牌票吗?”
青衣人听见话头厉害,倒是一惊,却假意喝道:“你管我们有牌票没牌票!”
这时抚院随来的差役上来大喝道:“混账东西,老爷乃是都爷同年,畜生胆敢冲撞!”
青衣人一听这话,方始大惊失色,跪下叩头道:“小的们不知,罪该万死。因为昨夜普照寺失火,烧死无数僧人。当时不知起火的是谁,这原是小的们查察。这个刘虎臣平日专好吃酒赌钱,打街骂巷,原是不安分的人,且今日又关门不做买卖,小的们本也疑心,后来一见隔弄墙壁坍倒,这分明是他谋财放火,故而特来拿他见官,听凭官府裁察。虽没奉有牌票,实是小的们应有责任,还希老爷明鉴。”
未澹然哈哈笑道:“好个无赖,既是探实他放火,为何先不报官?分明要敲诈良民钱财,真岂有此理!”说罢,便又喝声拿往官府重办。
虎臣听了,乐得跳起来,把铁链拿下,却直向那青衣人套去。青衣人急得面无人色,哀求不已。
澹然道:“往后还要仗势压诈良民吗?”
青衣人叩头连说不敢,澹然道:“若再有此种事情发生,定不饶汝。”
青衣人连声道喳,澹然喝道:“还不速走,还待拿往官府治罪不成?”
青衣人一听,便抱头鼠窜而去。虎臣、石氏连忙跪地叩谢,一面请澹然、素臣进内。未能吩咐轿夫候在门外,和抚院跟来差役,同立在澹然身后。这时璇姑和鸾吹、素娥在房中闻声赶出,一见澹然,喊声爸爸,便扑到澹然怀里,父女抱头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