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臣搀着未鸾吹,回到普照寺。才进大殿,却见松庵匆匆从方丈室出来,一见两人,便故意现出嘻天哈地的样子,向素臣道:“昨晚一夜不见相公回来,我倒叫人在湖边打听了几回,原来是好好儿地无恙,你此时打从哪儿来?这位小姐又是谁?你的尊夫人怎的不见?”
素臣不愿和他多谈,遂含糊回答几句,看松庵那两只贼眼,却只管盯住鸾吹,好像要垂涎的样子,心中好生不乐,便正色问道:“昨儿我尚有个女眷安顿在这儿,你知道吗?”
松庵假意道:“却不曾晓得,这时我有事出去,回头再和相公来叙谈吧。”说毕,匆匆自去。
素臣听了,吃了一惊,恐怕素娥被他欺侮,立刻三脚两步走到寓房门首,只见素娥坐在对面房中,却是好好儿地没有什么,方才放心,便叫道:“素娥姐姐,你的小姐回来了,你快出来吧。”
素娥一听,便立刻奔出,一见素臣身后,果然是鸾吹小姐,顿时悲喜交集,便猛然走到鸾吹面前。两人一个叫声大小姐,一个叫声素娥,遂抱头大哭起来。素臣因把两人劝住,说还是到我寓房里去坐吧。遂把房门打开,三人坐下,各道遇救情形。谈及二小姐容儿生死不知,两人又暗暗淌泪,悲伤一会儿。
素臣打开包袱,先取出一双袜子和靴子,背着她们换上,对鸾吹道:“大妹,我此刻就找老伯去吧。”
鸾吹忙道:“二哥且慢,彼此既已脱险,且息息再说。况且时已午饭,二哥想来一定也已饿了。”
素臣被她一提,果然腹中饥肠辘辘,因就听了她话,又复坐下。
正在这时,小沙弥已开上饭来,一面把饭菜摆在桌上,一面向窗外招呼。只见一个花信年华的妇人姗姗进来,向素娥道:“姐姐如今有伴了。”说时,又向素臣道,“这位是文相公,这位姐姐尊姓呀?”
鸾吹不及回答,素娥道:“这是我的小姐,姓未。”
那妇人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未小姐,小妇人失敬了。”说着,向鸾吹周身打量一会儿,忽又失惊道,“啊呀,未小姐的脚上还全湿着,这样水气逼进去,不要成病了吗?可惜我不曾带得袜履,哦,有了有了,停会儿再去拿一副来,给小姐换过是了。”说着,又问鸾吹这菜可吃得来,要不另添什么。鸾吹见她这样殷勤,便客气一会儿。
那妇人遂又颠头播脑转身打个照面道:“相公小姐们用饭,我回头再来侍候吧。”说着,便噔噔地出去。
素臣好生诧异道:“这妇人是谁?素娥姐怎的认识?”
素娥道:“昨天文爷和我别后,晚上用过饭,这妇人也来胡缠,她说她姓何,丈夫名叫王阿四,和寺中当家松庵是亲戚,所以时常到此,每逢二六九月香市,松庵叫她接应女客。我瞧她举止轻狂,想来也不是个好人。”
素臣道:“你们且赶紧吃了饭,坐在房中小心些是了,切不要离开,我好进城早些回来就是了。”说着,便拿过一碗饭,拣了一些素菜,要到外间去吃。
鸾吹见他如此守礼,心中过意不去,也就不顾什么,伸手把他拉住道:“仓促之间,二哥何必拘谨若此?今日连素娥也不消守主婢的礼了,大家还是一同吃吧。”
素臣听她语意真挚,遂也不过于拗执,三人同坐一桌,匆匆吃毕了饭,小沙弥领人来收拾过去,又叫打杂倒下脸水。素臣胡乱擦了一把,一面叫鸾吹好生等着,一面拍着小沙弥肩儿,说好好侍候,回头自有重赏。遂匆匆出了普照寺,一路向知县衙门而去。
到了衙门前,向差役打个拱手道:“请问昨儿有个未澹然先生,是从西湖中救起。听说你们老爷已把他接进衙门,可否请你通报一声,说文素臣特来相访。”
那差役听了,也忙还礼道:“原来是瞧未老爷的,可是不巧得很,我们老爷因未老爷是抚院知友,所以今儿早晨特已送到抚台辕门去了。”
素臣一听,搓手喊糟了,一面又急问抚台离这儿多远。差役把手拈着须儿,啊呀道:“离这儿实在很远,你要去可向这儿转东,转东尽头再转北,转北再转东,这样非得十几个转弯,方才可到呢。”
素臣一听,也不及答话,只谢了一声要走,忽听那差役又叫住道:“喂,你要去可走得快些儿,过了申刻,就进不去了。”
素臣点头,飞步直奔,约跑了两个转弯,猛可地前面走来一个老媪,手托一盘面碗,也急急走来,素臣要想停步不前,哪儿还来得及,两人早已撞了一个满怀。只听乒乒乓乓一阵声音,那几只面碗早已打得粉碎。老媪一把将素臣拖住,还没有开口说话,却先号啕大哭起来。
素臣急道:“老妈妈,你别扭着不放,有话可以说的呀。”
老媪哭道:“我一家的性命是全在这几碗面里,你今给我统统撞翻打碎,那简直是要了我们的命!啊呀,我不要做人了,就死在你面前吧!”说着,把头向素臣怀里撞去。
素臣慌忙扶住,顿脚道:“唉,你这老妈妈说话好没道理,我既撞了你的面,理该赔还,你又何必如此发急呢?”
老媪道:“真的吗?我这四碗面,一共是四斤面。”
素臣道:“一碗面哪有一斤?”
老媪道:“你不瞧瞧这碗是多么大,你难道怕我骗你不成?我活了这一把年纪,我来骗你吗?你不肯赔,我是只有死在你面前了。”
吓得素臣连连摇手道:“别死别死,就是四斤是了。”
老媪道:“十八个铜钿一斤,四斤是多少?”
素臣暗想:这可糟了,我还要给你做算术了。因道:“是不是七十二个铜钿。”
老媪道:“不错,那碗每只倒要十四铜钿,你算算一共多少?”
素臣道:“五十六个铜钿。”
老媪点头道:“不错,七十二个加五十六个一共多少啊?”
素臣急道:“一百二十八个是不是?我就赔你吧。”
老媪道:“慢来慢来,还有五个铜钿酱油,三个铜钿醋,四个铜钿……”
素臣摇手道:“好啦好啦,不要再派了,你说一共多少就多少,我绝不怪你报虚账的。”
老媪笑道:“这话可真?”
素臣道:“我从来不骗人的。”
老媪伸出四个指头道:“不要你多,也不肯要少,四钱银子吧。”
素臣点头答应,伸手向袋内去一摸,顿时目停口呆,手儿伸不出来,原来所有带的银两早已在昨天掉了。
老媪见他这个模样,情知不妙,拉着不放道:“听你说话很是漂亮,怎么啦?四钱银子快拿来呀!”
素臣道:“我并不赖你,这时有要紧事,不便和你多缠,回头你向普照寺来找我,我准定还你加倍是了。”
老媪哼了一声冷笑道:“你掉这个枪花,是只有在三岁孩子前面才相信。你不赔我,我和你见官去。”说着,死命不肯放松他。素臣急得跳脚。
正在难解难分,忽然走来一个汉子,向老媪问明何事,便在袋内取出一两银子,统统给她,叫她快走吧。老媪接银子在手,一时乐得拉开了嘴,向素臣啐着一口道:“你瞧瞧别人家多么豪爽,亏你还算是个雪白粉嫩标标致致的小伙子,羞也不羞呢?”说罢,方始欢天喜地而去。
素臣并不理会,仔细向那汉子一望,原来就是救澹然和素娥的人,因慌忙拱手道:“壮士贵姓?咱们已是两次相逢,多承慷慨解围,令人没齿不忘。”
叶豪道:“不用多谢,请文兄速速回寺,咱们再见。”说罢,早已飞步而去。
素臣心中奇怪极了,世上竟有这样仗义的人,真叫人敬服。但他不知如何晓得我姓,且叫我速速回寺,难道寺中鸾吹有什么意外不成?一时心头别别乱跳,但既已到此,当然先到了抚台辕门再说。
素臣想罢,立刻加快步伐,急急赶到抚院,向差役说明来意,请求进内通报。不料差役听了,不但不理,反而白了他两眼。素臣心中好不气恼,心知抚台辕门与县衙门不同,只好低头下气地复又向他恳求。
差役听了,手指向天空一指,冷冷道:“你规矩知道吗?现在是什么时候,太阳已经斜了西,就是杭州知府来见,也绝不能够。我瞧你还是明天早些来吧。”
素臣这一气,几乎气破了肚子,但也奈何不得,说声也罢,遂回身急急赶回寺来。
不料将要到寺,忽然迎面飞奔来一个大汉,因为自己要紧去看鸾吹,所以各不相让,大家一撞之下,那大汉便拔拳就打,口骂老子有要紧事,你还要故意同老子作对。素臣早已让过一拳,不料他又飞起一腿,素臣不慌不忙,伸手叫声来得好,已是把他脚儿握住,一面又把手松去,说声去吧,那汉子竟跌倒地上,满脸羞惭道:“好好,这时没得空,我就吃亏些吧。”说着,翻身跳起就走。
素臣上前拖住道:“慢来,你这般急干什么?”
那汉子道:“我说出来,与你也没相干,还是不说好。”
说毕又走,却被素臣仍然抓回,这样一连三次,那汉子急道:“对不起,你不要同老子开玩笑了,咱的老婆被普照寺和尚抢去了,再迟恐怕生米要成熟饭,那时我可要和你算账。”
素臣一惊道:“什么话?你尊姓?你家大嫂是不是给松庵贼子抢去吗?”
那汉子道:“正是,你如何知道?”
诸位,你道这汉子是谁?原来就是憨太岁刘虎臣。他昨日早晨进城,给个朋友留住,直到这时才回家。一到家门,见铺门关着,大吃一惊,连忙敲门进内。璇姑一见哥哥,便即哭诉嫂子被抢,虎臣气得怪叫如雷,立刻动身前往,预备和松庵拼命。不料在半途巧遇文素臣。今见他如此英雄,心想倒可助己一臂之力,遂把自己姓名说出,又把媳妇被抢之事略说一遍,一面也请教素臣姓名,素臣亦告知了他。虎臣因求他帮助去救,素臣道:“我亦有个妹子在寺内。”
虎臣道:“如此甚好,咱们同往。”说着两人遂飞步直奔普照寺去。
再说鸾吹、素娥等素臣走后,她们不敢离开房中,刻刻提防,只守着素臣早回,再作区处。
一会儿那个何氏又匆匆进来,并且拿来一双袜履,叫声未小姐,快把湿透了的换了。鸾吹连忙道了谢,背转身子不肯当着何氏面前换。何氏会意,因拉素娥道:“我们到外面去站一会儿,好让小姐换了。”
鸾吹被她说破,因红了脸道:“你们不用避开。”
素娥抿嘴道:“我们小姐久居闺中,不要说男人不见,就是陌生女人她都不见的。”
何氏听了这话,知道素娥尚且如此,那她主子的身份自然可想而知,因此说话不敢造次。一会儿,鸾吹回过身来,向何氏嫣然笑道:“真难为了你,叫我感激得很。”
何氏道:“说哪儿话,未小姐,这双弓鞋,正合你的脚身吗?”
鸾吹笑道:“差不多,只可惜还大一些儿。”
何氏笑赞道:“啊哟,我这双弓鞋是要算小了,恰恰三寸,小姐还嫌大,那双金莲真也再娇小没有了,好不令人羡煞。”说着,把她换下的弓鞋拿起一瞧,竟只有二寸七分,不觉赞叹不止。鸾吹却觉很是羞涩,低头不语。
不料正在这时,忽见松庵嘻嘻哈哈笑进来,一见何氏手中弓鞋,便即抢来,闻在鼻上笑道:“这是哪位姐姐的金莲壳?真好香啊。”
鸾吹、素娥见他如此丑态,羞得两颊通红,心中又像小鹿乱撞。不料松庵却早涎皮笑脸地挨近鸾吹身来,叫声小姐道:“贫僧怕你寂寞,特来相伴,不知小姐心里喜欢吗?”
鸾吹差不多要急得哭了,素娥忍不住站起身来,立在鸾吹面前,向松庵娇叱道:“大师父,你放尊重些,我们小姐是抚院的侄女,你可仔细,不是好欺侮的。”
松庵笑道:“姐姐不用吓贫僧,既到这儿,就是皇帝的女儿,我亦要同她玩玩呢。”
素娥见他一步一步逼过来,她便掩护着鸾吹一步一步退下去,已是避到上首桌旁,没有退路。松庵在桌上拿过酒壶杯子,递过去笑道:“快些咱们喝杯合欢酒,你这位姐姐不用掩护着她,要玩咱们一块儿三个同玩好了。”
素娥一时情急智生,便把酒壶接来笑道:“我来敬你一杯吧。”
松庵信以为真,交给了她。不料素娥接过酒壶,就狠命向他光头上掷去,只听松庵啊呀一声,两手捧头,早已跌倒地上。鸾吹见他满手鲜血,一时吓得面无人色,浑身乱抖。松庵大喊疼死我了,顿时惊动了外面十数个和尚,见此情形,连说反了反了,这小娘子倒狠心会下此毒手哩。说着,大家一哄上前,要来捉鸾吹、素娥。
两人因为抱定一死,所以倒也并不十分惊恐。何氏在旁瞧了,却颇为着急,因上前喝住不要动手,这是大师父自己跌倒误伤的,这两位姑娘,是大师父最心爱的人,你们若动了她们一根汗毛,回头不依了,看你们都要挨板子哩。众僧徒见何氏是松庵得意的宠人,她的话当然不敢违拗,大家只好垂手站立。
何氏因忙把松庵扶起。松庵还不住地喊痛,一面又吩咐小沙弥把鸾吹、素娥两人关到地室里去,不要难为了她们。一面又搂着何氏笑道:“我的心肝,你真知道我的心,我往后一定重谢你。”
何氏暗暗骂声淫贼,头上血已流得这么许多,却还一味地好色呢!这里小沙弥已拥鸾吹、素娥到地室去,何氏扶着松庵也到方丈室里,叫他躺在榻上静养,心里又要顾到鸾吹,遂匆匆要到地室去。松庵却抱住不放,在她颊上连连吻香道:“这班女子虽美,可恨都不肯顺从咱家的心。到底还是我的老相好,你真美丽可爱啊。”
何氏嗔道:“我要照顾你的爱人去了,你快放我走吧。”
松庵听了这才放手,叫她好好去劝她们,若能成其好事,日后定当重谢。
何氏回眸一笑,便匆匆到地室,问小沙弥把两人关在哪个房间,小沙弥道:“在刘家嫂子隔壁一间。”
何氏走进房里,只见鸾吹正在哭泣,素娥在房含泪慰劝。何氏因道:“未小姐快不要伤心。”说到此,又低声道,“万事终须忍耐,等待文相公到来,我想一定有办法了。”
素娥听她这话,不像是和松庵一派的人,况且刚才又帮了我们,因问她道:“这位嫂子究竟是和尚的谁呀?”
何氏红着脸,因略说一遍,并道:“我也是万不得已在此的呀,现在这个和尚已被姐姐击伤,血流不少,但愿他因此就死了这才称我们心呢。”鸾吹听了,却是呆呆无语。
这时何氏匆匆出外,一会儿,又带进一个二十左右的妇人来,瞧她容貌,正是闭月羞花。鸾吹好生奇怪,却听何氏笑道:“未小姐,你的同病人来了。”说着,替她们彼此介绍,方始知道也是被松庵抢来。
这个妇人是谁,想阅者早已明白,当然是石氏了。石氏道:“我昨天早晨进来的,倒也幸亏这位王嫂子,替我向和尚周旋,方得无事。”
鸾吹听她这样烈性,觉得可敬可怜,和自己真是个同病,眼皮一红,忍不住淌下泪来。素娥道:“小姐不用伤心,身子要紧。”
何氏忙抽出胁下绢帕,递给鸾吹拭泪。四人谈了一会儿,倒也解去许多愁闷。何氏道:“你们坐一会儿,让我出去探听一下。”
石氏道:“快些来,别多耽搁。”何氏答应自去。
这儿三人絮絮谈着,颇觉情投意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概。一会儿何氏笑逐颜开地来道:“短命这贼子连连喊痛,血实在流得不少。听说从京师中来的一个行昙和尚,他会祝由科的,以术治病,正在作鬼戏文呢。我想乘他们忙乱之间,何不放他一把火,烧得他干干净净,也好为大众报仇呢。”
鸾吹道:“这法子虽好,但地室中女子连我们一共也只不过三五十人,万一他们知道我们故意放火,动起怒来,拿什么去抵抗呢?”
何氏道:“他已是受伤了,还有多大能力?凭我们这许多人,就和他拼命一场好了。”
鸾吹沉思半晌,踌躇不决。石氏道:“何四奶奶且慢,他虽受伤,还有他许多徒儿呢,我们怎能抵抗呀?我想未小姐的二哥既然有拗龙手段,必有绝大本事。他回寺不见未小姐,定要与那厮理论。那厮若回答不出,那文相公不是就要和他拼命了吗?这样松庵和尚是死无疑了,所以还是等文相公到来再说吧。”
何氏大笑道:“刘嫂子的才情究竟是好的,怪道人家说和刘郎的武艺,真是一对玉人哩。”
石氏瞅她一眼,嗔道:“这时候还取笑怎的?”大家都含羞抿嘴笑了。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小沙弥慌张奔入道:“不好了,上面大殿已着了火,绵延左右僧房,恐怕要烧到这儿来了。”
四人听了,出房一望,果然满院子一片红光,各人的心中都不觉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