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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自从李玉英故世之后,头肩花旦就由吴莉珠来担任,陈曼丽担任二肩旦角儿,头肩小生为陆桂芬。她们三个人成为少壮派中后起之秀,而且私下交情也融洽,于是三人便结为姊妹。因为深恨男子都属没有良心,所以吴莉珠首先提议创立抱独身主义联盟会,征求小姊妹行中都来参加。陆桂芬目睹玉英惨死之凄凉,同时又回想过去越剧名伶大都没有一个好的结局,而且正当当的要嫁一个人,好像比登天还难。不是给人家做小老婆,就是嫁给后台这帮场面朋友或者布景匠人等等下层阶级的人物。倘然要嫁一个一夫一妻又要体面一些的,简直是一个都没有。陆桂芬既然想到了这一层,所以对于吴莉珠的提议表示赞成。至于陈曼丽,她在三个人之中本来年龄最小,只要姊姊们说怎么,她就怎么,根本还不知道什么。其实,桂芬、曼丽都是上了莉珠的当,莉珠之所以如此提议,是因为她自己已非完璧,受了外界的欺骗,感到万念俱灰的缘故,万不料桂芬和曼丽也会一致附和她,她当然是十分欢喜。

当时越剧还没十分进步,戏院当局有鉴于此,遂竭力革新发扬,要求莉珠等三人上电视播音,广为宣传。她们那时一心为艺术而奋斗,自然答应。电台里有个报告员姓沈名新之,除了什么唐小姐陈小姐穿旗袍的女性之外,据说报告之流利有噱头,要算这位先生了。当时他和吴莉珠等三人认识之后,不知怎么的,独独和吴莉珠发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好感,觉得这位姑娘将来必定走红,所以报告时候捧得十分厉害。吴莉珠因为有过一次上当之后,对于无论哪一个男子都是恨得什么似的,对于沈新之的殷殷讨好,也不过置之一笑而已。后来新编那个剧本上演之后,果然大为轰动,博得各界仕女之好评,并盼望越剧还要革新研究,最好能到尽善尽美的地步。轰动固然是轰动了,只不过不幸的事情又临到了桂芬的头上来了,在事先也可说是很幸运的。

原来有一位姓张的太太,她看了陆桂芬这一出新剧本之后,对于桂芬的一切表示一万分的好感。起初不过挽人做说客,提做过房女儿的意思,后来张太太异想天开地要陆桂芬给她做媳妇了。原来张太太原有一个儿子,还在中学里读书。当时陆桂芬听了倒表示万分的为难,遂只好回答说:待我考虑考虑,再来作答。她回家之后就和吴莉珠、陈曼丽来商量这件婚事,吴莉珠听到大为反对,说:当初我们三人联盟决定抱独身主义,你如何半途就可以毁约?这是断断不能够的,倘然你一定要做张家人去,那么我们姊妹之情从此一刀两断。

陆桂芬想想也觉得自己太不应该,当时就不再提起此事。夜里睡在床上,不免又细细地想了起来,觉得古人有句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西哲也说,“结婚是男女人生中必经之路”,这样说起来男娶女嫁,实在是件很正大光明的事情,可是莉珠为什么要我们和她一同参加独身主义联盟会呢?这倒似乎有个研究的必要。再三再四地思忖,除非她自己受了什么刺激,或者她有什么难以告人之隐疾,说不定她是个阴阳人,所以她决心不肯嫁人。想到这里,倒不免又暗自好笑起来,觉得第三个猜测到底不大妥当。不过事情总有一个原因,在她决不是为了玉英的死而不愿嫁人那么简单。假使在她确实是另有原因,那么我和曼丽真变成了傻子,怎么却被她利用而去丢送自己的终身大事呢!

于是,她又想到了一个女人,在年轻的时候固然可以不必考虑一切,但是一到人老珠黄的时候,恐怕就会发生种种的痛苦。第一就是生活不能解决,比方说,赛金花在从前多么威风,真所谓红得发紫,然而到现在,老来膝下无子女,身旁又无产业,因此弄得这样的悲惨结局。想到了这样,就会想到了那样,在陆桂芬的脑海里,思绪更加涌了上来。

越剧旧称为的笃班,在绍兴嵊县地方,对于这种戏本是“大名”,夫妇唱的。为何“大名”呢?其实就是“堕民”之意思,因为这一种职业是最无出息,类如街头卖唱的。比方你家做喜事,她们来门口敲唱一回,赏几碗饭吃而已。可是一到上海风行一时,从前吃吃冷粥冷饭、咬咬干梅菜的姐儿,居然金刚钻戴在手上自备车坐起来,也可说是重新做人一样。

陆桂芬想到自己的地位,虽不能说是红得发紫,但已经有了相当的声誉,假使不趁早收篷,去找一个归宿,将来恐怕也是一无结局的。现在既然有个这样好的机会,我岂能失诸交臂呢?况且姓张的儿子还在学校里读书,将来总是一个有文学的人,所以我的嫁他,总比人家嫁老头子做小老婆来得幸福。陆桂芬这天晚上真正地思忖了三个钟头,于是她决定宁可断了姊妹之情,也要去找自己光明的大道。

第二天,陆桂芬起身,也不和吴莉珠再说什么话,就坐车到张府去答应这一头婚事。后来莉珠知道了,她躺在床上就整整地哭了大半天。人家都说吴莉珠义气好,所以姊妹一旦分离,心中这样难过,倒是桂芬的心肠硬,就这样走了。其实吴莉珠所以这样伤心,其中当然还有一点小道理,你们看陈曼丽为什么却无一些伤心的表示呢?在她心中认为,当初大家的约定抱独身主义,也无非是开玩笑而已,所以曼丽还很高兴,并预备了贺礼,庆祝大姊的婚礼。那么吴莉珠到底还有点什么小道理呢?原来吴莉珠是唱旦角儿的,陆桂芬是唱生角的,而越剧之剧情不外乎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老套路,所以两人在舞台上总是配成一对夫妻,久而久之,好像陆桂芬真的是自己丈夫一样。更因为自己上当之后,原不想再嫁丈夫,倒不如怂恿陆桂芬也不嫁人,我们在私底下里可以像一对夫妻一样,这也是所谓情聊胜于无的一种办法。可是现在桂芬变心一嫁了人,自己的计划失败,拆穿了说,仿佛是第二次失恋一样,你想怎么不叫她痛心流涕呢?

陈曼丽见她哭得这样伤心,便拍了拍她的腰肢,说道:

“二姊,你何必这样伤心呢?你自己的身子也保重一点,大姊和人家结婚,这到底是一件欢喜的事,你这样大哭,到底是不大吉利。况且明天假使有人来给你做媒,你不是照样也可以嫁人的吗?”

“我是一辈子也不嫁人的。”吴莉珠“哼”了一声之后,还是抽抽噎噎地哭着。本来想问一问曼丽,你到底能不能陪伴我抱独身主义呢。后来仔细一想,曼丽和我同样唱旦角儿的,腰肢儿忸忸怩怩,一些没有男子的气概,纵然她陪我不嫁人,我也引不起一些好感,所以她对于曼丽倒是并不放在心上的了。

说起来这也是奇怪,难道越伶中的姑娘都是生成的苦命鬼?陆桂芬结婚不久,不幸的消息传来,说陆桂芬竟然服毒自杀了。至于自杀的原因,是为了婆婆的虐待。这个原因外界当然不大相信,因为对于陆桂芬这个媳妇儿本来是婆婆看中的,自己看中了的媳妇,如何还会虐待她呢?所以当时外界就议论纷纷,有的说丈夫外面另有爱人,有的说姑嫂之间不和睦,有的说恐怕是鬼在作祟,所以好好的人,往往为了一桩小事情也会寻死觅活。这个我们姑且不必研究,总而言之,陆桂芬是死了,死得很悲惨。外界一般越迷者,无不表示惋惜。这消息传到陈曼丽耳里,她是足足哭了三日三夜。但是吴莉珠却没有出一点眼泪,她还有些怨恨的成分,说她该死,当初不听我的劝告,叫她不要嫁人,她偏狠心地丢掉我,现在死了也是活该。这种情形给老王知道了,又是一篇好资料,于是他在报上说,“陆桂芬出嫁,吴莉珠哭;陆桂芬入殓,陈曼丽哭。一个哭婚,一个哭丧,遥遥相对,也是姊妹俩一片爱心。”

那时候与吴莉珠搭档的小生姓徐名敏香,徐敏香是戏剧院老板的老板娘,因为大家都是好胜的缘故,在意见上不免有点冲突,所以大家很不开心。好在吴莉珠身后也有后盾,这个后盾是什么人呢?原来就是电台里的报告员沈新之。沈新之怎么又会和吴莉珠接近起来呢?原来有人告诉吴莉珠,说沈新之虽然是个电台里的报告员,在祖上却有些家产,上海北京路开一家同夏堂药铺子,是多年老店。虽然是他阿哥经营产业,他到底也有一分子,况且他自己也有一家贴壁药厂创办着。所以他肯和你接近,是你的大帮手,因为这位先生也是万宝全书缺只角,生意上门槛固然很精,对于越剧也颇感兴趣。而且也常常写写唱唱,所以三勿精猪头肉。吴莉珠一听这话,心中倒是一动,于是立刻叫人介绍,真所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吴莉珠既请沈新之做了剧务主任,可是他自己却不肯出面,连忙去叫他的过房子钱大风来协助事务。钱大风一名内肥,从前是话剧团里五六等的演员,后来因为一无成就,也就自告退出。此刻经过过房爷一提拔,自然大为起劲。钱大风骨瘦如柴,对于马屁功夫相当研究,他以一个五六等的起码演员,居然担任大导演的职务来,自不免有些头重脚轻。所以他导演取名为内肥,在他无非表示腹内很有些货色的意思。谁知编导部里还有一位何敬山先生,他平日为人很热心,而且博古通今,旧文学着实有些根底,还写得一笔好字,非常喜欢说笑话。他问钱大风说:你取内肥的名字,大概表示你肚子里米田共很多的意思吧!因为你骨干子看起来恐怕连排骨的资格还做不到,何来“内肥”两个字呢?类如这种笑话,会引得大家捧腹。

经过了一个很平安的时期,龙翔剧院后台又有一些新花样来了。原来陈曼丽最近被一个老头子看中了,想要讨她做小老婆。说起这个老头子,姓韩,家中很有几个钱,他对曼丽很为看重,所以曼丽行头都是他给添置的。陈曼丽虽然年事尚轻,不过也是很精明的姑娘,嫁人虽然也有这个意思,不过要红颜去伴白发,这到底是一件使自己不大满意的事情。何况她在乡下的时候,早和人家定过婚的。不过她的未婚夫就是一个种田人,不大识字,并且举动相当野蛮,在稻田里种田,看见小姑娘走过,会拉到稻蓬里去调戏的。像这一种没知没识的丈夫,在上海已经住过三四年的曼丽心中也是不大喜欢。所以,在她芳心中,可说是东不满意,西不称心。但是从物质层面而说,韩老先生对她可说是好到万分,你要什么就什么,即使曼丽要天上的明月,他自然也会设法给曼丽拿来的。

事有凑巧,家中来了电报,说她母亲生了急病,死了连棺材钱还没有。这样一来,可怜把曼丽急得双泪直流。那时韩老先生也逼得很紧,因为这是造成韩老先生一个很好的机会。试问一个孤苦的弱女子,在这四面楚歌的局面下,还有什么办法好呢?因此含了满眶子沉痛的血泪,只好答应下来。不过对于乡下这头婚姻,要韩老先生代为前去解决。世界上只怕没有钱,一有了钱,天大的事情也会化为乌有。从此以后,陈曼丽也成为金丝鸟笼里的芙蓉了。

吴莉珠对于曼丽这头婚事也并不赞成,所以姊妹两人从此分手,不再相亲相爱了。同时她想到姊妹行中,死的死了,做小的做小了,失身的失身了,差不多身为女子的就没有一个得到光明的前途。在这样一想之下,她是灰心到一百万分,在这个时期里,吴莉珠是真正看破一切了。外界都说吴莉珠头上不烫发,身上不穿绸衣服,脚下不踏皮鞋,手里不戴钻戒,脸上不施脂粉,只梳了一条长长的辫子,而且是终身长斋,不再开荤。一个艺人肯这个样子,当然是万人颂扬。大家口中连喊“难得难得”,因此“好好姑娘”的美名也就冠到她的顶上。在外表看来,她是非常荣幸,只不过她内心是痛苦的,因为她所以到今日的地步,决不是她自己喜欢这个样子,实在是万不得已而出此下策。谁知外界一些不了解她,还拼命地颂扬她、赞美她,可怜她含了满眶子的热泪向谁去诉说呢?也只好在晚上暗暗恨那些社会上人士,爱吃他人豆腐,倒弄得自己势成骑虎,永远再不能享受到所谓男女间神秘的滋味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句话当然也有些道理,吴莉珠既然在外面要装出一副道学派的面孔,从此外界接触的男子自然很少,所接触的是只剧务部里几个人。何敬山已经四十开外,为人有口无心,他当然不会去追求莉珠。至于这个钱大风,他似乎还没有这个资格,而且他已经有了爱的对象。这个对象说出来有些丢脸,因为他看中了一个戏院子内女茶房,并不是说女茶房就不是人,说不定女茶房比名门千金还要清高得多。但是以一个大导演的身份,去和一个女茶房谈爱,这当然在名义上总有些不大雅听。在当初,他过房爷就表示反对,说女人何处不好追求,怎么去追求女茶房?后来钱大风把苦衷告诉了,原来他们已经开始过性的生活,所谓木已成舟。倒不要说钱大风没有人格,他倒是个爱情专一、有旧道德有新思想的青年,所以没有演出始乱终弃的悲剧,这实在还值得社会上一般青年所赞美的。

再说钱大风既然知道过房爷的脾气,他在吴莉珠那里也要避些嫌疑,这样一来,吴莉珠除了与女子接触外,男子方面只有沈新之一个人了。大凡一个人,对于时常见面的人,也会发生一种好感,吴莉珠本来对于沈新之这一副尖尖嘴巴爬了牙齿的面孔,也有点感到讨厌,不过久而久之,因为所看见的面孔都是他这一个,所以如今也好看起来。有时候发起嗲来,会恶形恶状地向沈新之说:喔唷,沈先生,我今天肚皮痛了,我今天脚痛,我今天头痛,类如此种撒痴撒娇的话,把个沈新之嗲得有些神魂颠倒,不免也有些想入非非起来了。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后台一班演员不是个个死人,当然慢慢地都知道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戏院里全都知道了。齐巧徐敏香和吴莉珠偶因细故,又口角起来。吴莉珠尖嘴薄舌地说人家是小老婆,徐敏香冷笑道:

“人家做小老婆还有一个名义,不知是谁,姘姘搭搭,偷偷摸摸,像个什么样子?”

这样一吵,大家弄得没有落场势,于是决裂拆伙,不再合作。吴莉珠这时候身边也多了几个钱,于是借生病为名义,回到故乡去休养身体了。 U89Ry8FhWEIBit0xQbHOiONxstdBnvWYDG+in9C/gNYadW1uXMt1gd4ug7/41E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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