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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世界上魔力最大的莫过于黄金与美人,不过在男女两性立场而言,各有所好。故男子着迷,女人较黄金为最;而女子所需,当然黄金为前提。既然双方有不同之观点,而社会上更多拥有千万金的市侩,而女子本身也原有着天生的艳色,在相互需要或相互交换之下,久而久之自然会形成一种买卖式的合作。姜禄水既然在玉英身上抱着“只要功夫深,铁条也能磨成针”的决心,所以在不上两年的时间,玉英这一个娇躯终于投入了他的怀抱。论玉英这个姑娘,虽不能说是绝顶聪明,却也相当精细,不过还是逃不过禄水的手掌之中。这当然因为玉英是着了黄金的迷,从可知禄水这两年来化费之代价也是相当可观的了。

流光随了时代的巨轮辘辘地转过去,玉英在禄水的金屋之中,已娇藏了一年多的时期。大凡一个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有喜新厌旧的天性。在禄水的心中,对于玉英固然是不足为奇,不像当初跑后台的时候,仿佛视作珍宝一样可贵;就是玉英的心里,好像住在这黄金屋内,虽有珍珠玛瑙、海参鱼翅来供自己所需,但似乎也不及当初在舞台上来得兴趣而且有意义。因此,她向禄水提议,要求再上舞台献艺,要求的理由可说是对症发药。她说:现在生活愈弄愈高,钞票实在太不值钱了,你外面生意虽好,不过我住在家中到底多一笔开销。现在越剧的水准提高了不少,观众也拥护得更多,所以还是让我重作冯妇,一则可以减轻家中负担,二则还可以多一笔收入,三则也可避免妻妾之间的妒恨。因为我有技能能赚钞票,至少是自食其力,大妇面前,自然奈何不得。

禄水在听到这几句话后,当然是大为赞成。好在玉英过去有着相当声誉,所以消息一传出之后,这些戏院老板都又纷纷前来接洽,谈好每月包银,准定在龙翔大剧场于八月中秋隆重登台献艺。在上星期之前,老板大做路牌广告,在剧场门口更是大吹大擂,说什么“李玉英小姐卷土重来、东山再起”;说什么“玉英小姐回乡休养,身体复原,再与海上仕女重新见礼”等等广告标语。拆穿内幕当然是不值一笑,其实可以写“玉英小姐被人玩弄厌倦,故而再作冯妇”来得切实。然而外界不明真相的一般观众都又骚动起来,认为这是千载难逢之机会,所以戏院定座之拥挤,有甚于轧户口米。

开演的那一天,龙翔戏院门口真是人山人海,简直是水泄不通。第二天各小报上又有许多评论,在各评论之中,出乎意料之外的,对于玉英的艺术倒说得平平而已,对于其他两个花旦,却评得升价十倍,简直说得像评剧中梅兰芳一样。那么这两个花旦叫什么名字呢?一个叫吴莉珠,一个叫陈曼丽。说起来她们还是初出茅庐的人物,在过去可说从未见其人,从未闻其名,在广告上都说是海外特聘来的红艺人。后来被老王这个报界中有名促狭鬼一拆开之后,方才晓得吴莉珠者就是三年前从乡下来学艺的韦紫玉,这个陈曼丽也就是紫玉的师姐美玉姑娘。她们两个人,本是很聪明的姑娘,经过三年悠长时间的学习,无论在唱工身段方面,已经有了很好的演出,这真所谓“士别三载,当刮目相看”呢!

龙翔剧场自从开演以来,外界舆论都说玉英的唱做演技,不及吴莉珠与陈曼丽来得逼真美妙,一传到玉英耳中,心里当然很不快乐。后来老王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事情,又和姜禄水闹了意见,大家很不开心。老王本是个坏蛋,所以在报纸上大骂李玉英,说玉英被禄水金屋藏娇,种种丑史,登载甚详。玉英经此打击,身价一落千丈,又因为禄水这个老色鬼近来也在动吴莉珠、陈曼丽的脑筋,所以更加不快乐。“积劳所以致疾,而久郁因以丧生”,经过半年之后,玉英更恹恹生了病,一病下去,骨瘦如柴。可怜这个时候,玉英瘦如黄花,还有谁来爱惜?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医院里,只有等死神来降临罢了。说起来,倒还是韦紫玉和蒋美玉两个人有些情义,她们两人倒时常来看望玉英。

这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四日了,外面的雪落得非常大,西北风呼呼的像发狂一样。玉英一个人躺在床上,她的神色已经不大好,不过她心里很清楚,人之将死,更会思前想后,觉得浮生若梦,真是为欢几何?想起自己过去的发红,好比天之骄子,今天过房娘请吃饭,明天过房爷请吃饭,人生之乐莫过于此。但曾几何时,我竟会弄得今天如此凄凉,想到这里不免涕泗横流,无任感慨。正在独自伤心之际,吴莉珠披了一件厚呢大衣,手里拿了一些食物进来。她走到床边,见玉英暗自流泪,不由微微蹙了眉尖,低低地叫了一声表姊。

玉英在这个时候见到了吴莉珠,真好比见到什么亲人一样,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猛可伸手把她的手臂握住了,叫道:

“表妹,我想不到你还会来看望我,我以为今生总不能再见到什么亲人的了。”

这几句颤抖的话是说得分外心酸,把莉珠的眼泪也引得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放了手中的纸袋,一面坐到床边,一面拿手帕给她拭泪,低低地问道:

“表姊,你不要这样说,那么姊夫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难道没有天天来看望你吗?”

玉英摇了摇头,不由叹了一口气,恨恨地说道:

“表妹,身为女子的总是可怜虫,尤其是我们唱戏的姑娘,真不是人做的!你姐夫这个狠心人,他懂得了什么叫情,什么叫义,无非是社会上的恶魔罢了。总怪我自己没有主意,会上了他的当,以致造成今日这样悲惨的结局。不过说起来,总是我们女子太爱虚荣的结果,男子们看破了女子的弱点,于是他们便利用金钱来勾引我们。可怜我们见到亮晶晶的金刚钻、黄澄澄的金子、花花绿绿的钞票,自会把贞节送到他们的手里。唉!事到今日,我才知道我们女子太没有知识了。表妹,你还是一个纯洁的姑娘,你还是一个前途有光明的女性,你千万要打定你自己的主意,切不可被金钱引诱,而步姊姊的后尘。因为我们唱戏姑娘的环境,可说是四面八方全是陷人的荆棘,一不小心,马上有失足的可能。表妹,姊姊这一番金玉良言,也算是我临死的一个纪念吧……”

玉英说到这里,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虽然是寒冬的季节,她额角上也会冒出蒸汽水似的汗点来,从可知她说这一番话是费了多少的精神。不过,吴莉珠听到表姊这两句“你是一个纯洁的姑娘,你还是一个前途有光明的女性”的话,她一颗芳心像刀割一般的疼痛,忍不住陪着表姊也哭泣起来。

玉英对于吴莉珠的哭泣,她心中当然不知道表妹原也是别有怀抱,还以为她是在伤心自己病已危险,所以心中非常感激她,拉了她的手儿,反而安慰她,说道:

“表妹,你不要伤心。我以为一个人的结局,大凡都有一个天数,我想在前世总是做了什么孽,所以今生才落得如此凄清。”

“表姐,你的病体是会好起来的,何必要说这种伤心的话呢?”吴莉珠在咽泣了一会儿之后,才拭了拭眼泪,温和地说:

玉英叹了一口气说道:

“也不过是梦想罢了!表妹,我死之后好在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从小没有父母,又无兄弟姊妹,就是嫁禄水也无一男半女,可说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去,倒也干净。”

吴莉珠听了当然十分伤心,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面安慰她几句,一面把自己买的橘子取出,说道:

“表姊,你的口里很渴吧,我给你剥橘子吃好不好?”

玉英点了点头,她此刻似乎感觉到有些疲倦,低垂了眼皮,静静地养了一会子神。吴莉珠把橘子剥开,一瓣一瓣送到玉英的口里去,一面她含了满眶子热泪,回忆过去被侮辱的一幕惨痛的遭遇。

这是去年秋天里的事情,那时候玉英正在金丝鸟笼里享受着安闲的清福,紫玉虽然还没有露头角,但是她对于艺术已经有了很好的修养。班子里的班长宋西平,他这个人虽然生得曲头曲脑,不过为人却是阴险刁恶,而且赚钱门槛相当的精。他知道紫玉这两年来,不但个儿长得很高,就是唱做方面也很有研究。于是,他就大动脑筋,叫紫玉帮忙,和他一同到杭州去淘金。紫玉因为他是一班的班长,将来求靠他的地方很多,所以就一口答应下来。可是她万万也想不到,这次到了杭州就会造成她从此悲惨的命运。

紫玉到杭州献艺,悬牌改名为吴莉珠,据说吴字是她母亲的姓。她到了杭州,真是一鸣惊人,轰动了杭州人士,无不啧啧称赏。吴莉珠心中自然十分得意,以为自己从此可以成名。因为已经在成名之后,她的心里不免想起志刚来了。志刚自从到南京之后,只有写过三封信给自己,这半年来就杳如黄鹤,音讯全无。难道他在外面已有爱人,所以把我忘记了吗?在莉珠心中有了这一个感觉之后,她每天就开始烦闷起来。况且她的个性又素来沉默得很,高兴的时候,跳跳奔奔,十分天真;不高兴的时候,见到无论什么人,她都蹙起了眉毛,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天下午散戏之后,她吃毕晚饭,时候还只五点半钟,离开夜场上演戏时候还有两个多钟头,反正左右无事,她便坐车到湖滨公园去散心。走进公园里面,见了人家对对青年男女,她心里自然又会想起志刚这个意中人了。起初是想念,但想念到后来,不免感到怨恨。因为恨他负情,他所以好久没有来信,当然是有了新人丢旧人的缘故,于是想到世界上的男子一个也靠不住的。论吴莉珠这时的年龄,也已经有十九岁了。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受了外界的种种刺激,她那颗芳心里自然也很需要异性的安慰,所以对于志刚的默默无讯息,她是感到一万分的苦闷。

这真所谓“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吴莉珠正在独自苦闷的当儿,忽然身后有个西装少年悄悄地走上来,很温和地叫了一声“吴小姐”。吴莉珠连忙回头一看,因为是个陌生少年,所以倒不禁为之愕然了一会子。那少年似乎也觉得自己来得突兀,未免使她感到有些惊异,于是含了笑容,很恭敬地又向她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鞠躬礼,柔和地说道:

“吴小姐,你不认识我吧?这也难怪,因为我不过是你一个忠实的观众罢了。敝姓方,草字晋三,现在杭州中学读书,爸爸是上海大众银行的经理。杭州我家只有一个母亲,她老人家也非常喜欢吴小姐的戏,我们对于吴小姐的艺术真是佩服得了不得。今天这也难得,想不到在这里会碰见吴小姐,我心中一高兴,所以不顾冒昧地上前来招呼你,还请吴小姐原谅才好。”

方晋三这一番自我介绍,总算是十分道地。吴莉珠心中暗想,原来他是一个越剧迷中的表迷。因为自己在杭州初露头角,居然也有人迷恋我,从可知我是已经成功了。心里一欢喜,由不得微微一笑,在这一笑之中,因此也种下一段孽缘。

论吴莉珠的个性,沉默起来,非常沉默;天真起来,却是非常天真。所以她的脾气,又像古板,又像活泼。说她温文大方有之,说她十三点作风的时候有之,所以难以论定。今日她会和一个陌生男子微微一笑,当然其中未始无因。原来吴莉珠在舞台上的扮相十分美丽,人家都说她有些像李丽华,可是一卸了妆之后,本来面目也不过如此。而且这两年来,身材儿越发长得高大,一双手赛过蒲扇;尤其皮肤,越大越黄,若不抹些粉上去,简直疑心她生了黄疸病。话虽如此说,但她脸儿的轮廓确实不错,所以一经化妆之后,还是人人着迷,认为奇货可居。今日她正在怨恨志刚负心,此刻突然看见这一个美男子,而且西服笔挺,真是风流翩翩,所以她心理上也不免活跃起来,在对他一笑之后又低低地说道:

“原来是方先生,你说得我太好了,真使我惭愧得很。”

方晋三见吴莉珠对自己十分温和的模样,觉得事情大有希望,遂忙在袋内摸出一本纪念册来,送到她的面前,笑道:

“吴小姐,请你给我签一个字。”

在从前,吴莉珠常常听见电影明星受人家包围,要求签字,以留纪念,现在居然临到自己头上来,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因为自己这两年来从未握管习字,此刻要写起字来,那似乎叫自己有些为难,这就红了脸儿,有些支吾不能回答的样子。幸亏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眼睛一霎,就有了一个主意,笑道:

“我没有带着钢笔,你给我带回去,明天晚上请你来戏院后台拿取好不好?”

其实方晋三身上原带着一支钢笔,要想说我有的话,忽然又有一个感觉,这真是一件难得的机会,她肯叫我到后台去,这样我们不是可以结成一个朋友了吗?因此连说:

“好的!好的!只不过麻烦了吴小姐,真叫我有些不好意思。吴小姐,我们到那一边坐一会儿好吗?”

吴莉珠既然对他存了一种好感,当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含笑点了点头,这就和他走到大树下那张长椅子上去坐下了。在坐下之后,方晋三就开始谈话道:

“吴小姐这次到杭州,真是我们的荣幸,不知府上住在哪儿?伯父母,都住在一起吗?”

“方先生,你说得太客气,我们一班人都住在戏院里,父亲早年亡故,只有母亲在乡下。”

“这样说来,吴小姐的身世倒也很凄凉的了。”

“可不是?好在我班子里姊妹们倒也不少,平时谈谈笑笑,还不算十分冷清。”

“吴小姐从前在什么师范学校里毕业的?”

吴莉珠被他这么一问,一时倒有些难为回答了。暗想,假使我老实说,只有在乡下读过四五年书,恐怕要被他看不起;假使我承认是师范学校毕业的,万一露了马脚,岂不是又要被他笑话吗?其实吴莉珠说谎的资格在那时候还不算老,方晋三又不是考试官,纵然说了师范毕业学校的,方晋三也未必追究她。她红了脸,支吾了一会儿,方才有个折衷办法,说道:

“读不了两年,却没有毕业。方先生为什么不到上海去读书呢?听说上海几个学校的设备比杭州要好得多。”

“这学期毕业之后,父亲写信来叫我到上海去考大学,不过母亲很担心,说上海地方太繁华,会把年轻人引诱坏的。”

方晋三后面这两句话就是表示自己还是一个质地很忠实的好人。吴莉珠听了,笑了一笑,秋波逗了他一瞥俏眼,说道:

“上海地方虽然不大好,但一个人终要自己有主意,你也不是三岁两岁小孩子,难道还怕人来带坏你吗?……哦,方先生,恕我冒昧,你听了我这话可别生气。”

方晋三摇了摇头,笑道:

“我生什么气?你太客气了。吴小姐,我觉得你说的话很不错,但是我还只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一向住在乡下,一个人要到上海去,总有点吓斯斯的。”

吴莉珠见他脸蛋儿白里透红,说这句话的时候十足表示出孩气未脱的样子,一时觉得他一个男孩子家还没有自己来得老练,因为心里一阵爱素作用,她简直有些情不自禁地笑道:

“你不用害怕,我在这里演戏也是暂时的,说不定就要回上海去了,那时你在上海读书,我们也可以彼此照顾……”

方晋三听她这样说,心里这一快乐,几乎把心花儿都朵朵地开起来了,猛可伸过手去把她紧紧地握住了,说道:

“吴小姐,你这话可当真的吗?”

吴莉珠被他这样一来,方才感到自己说的话太露骨了一些。一个女孩儿家对待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子,似乎不应该有这种亲热的表示,因此红晕了粉脸,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良久,她忽然站起身来,说:

“时候不早,我要回戏院去了,恐怕扮装要来不及。”她说完了这两句话,也不及方晋三的回答,身子早已匆匆地走了。

方晋三望着她消失了的后影,由不得怔怔地出了一会子神,点了点头,含了满脸得意的笑容,慢步地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吴莉珠这晚散戏后睡在铺房里,连和姊妹们说话的心思都没有,她呆呆地只管想着今天遇见的这个方晋三。还只有二十岁的青年,比志刚年轻,比志刚漂亮,比志刚有钱,比志刚有学问,比……一切一切都超过志刚。在社会上有了两年经验的莉珠,她已经把过去朴素的心灵熏陶得浮华起来了,她觉得志刚这个少年是不可靠的,他在外面一定有了新爱,所以向我这里连写信的工夫都没有了。想了一会儿之后,到底她又想起在故乡和志刚分别的一幕来,记得志刚曾经这样说过,“任海枯石烂,我们两个人终也希望天长地久,所以你不要疑心我,假使我要负你的话,将来决不得好死。”这几句话虽然还在莉珠的耳朵旁隐隐地流动,但他不写信来是事实,而且前天晚上莉珠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志刚在南京和人家结婚了。其实,莉珠心中既然存了和方晋三亲热的意思,她自己会把一切的不是加到志刚身上,这是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所以这一晚她整整考虑到子夜两点多钟,方才悄悄地起身,点了洋蜡烛,见小姊妹都已睡熟,她在方晋三的那本纪念册中像描花地写了“永结同心”四个字,下面写吴莉珠题。写好了后,她喜欢得笑盈盈的,方才熄了烛火,倒头睡着了。 9OHpgu+qJLeS6Bc9eeZKJNTq06lMUOYxurcTuFys9MtJW5De+wpv2K0wjoRIhN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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