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很精致幽美的食间,里面陈设了一张小小的圆台面,上面铺着一方雪白的台布,桌上一瓶紫红的西洋花卉,衬着绿油油的叶瓣儿,在清辉柔美的日光灯笼映之下更显出无限美好的色彩。门帘布是紫红色的,整个地遮了门框子,所以见不到里面到底有人没人。但是偶然也播送出一阵阵细微的笑声,由此可知里面有食客正在觥筹交错、杯盘狼藉地欢然而饮着。这时里面传出一阵电铃声,就有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侍者匆匆地撩起门帘走了进去。这就见里面圆桌旁坐着三个人,两个男子、一个女子,三人脸上都是红红的,显然是喝了多量的酒。侍者向他们弯了弯腰,含笑问道:
“先生,要添些什么菜?”
那个戴眼镜的中国男子说道:
“这儿有没有新鲜水果?我们这位小姐多喝了点酒,口里倒有点渴。”
侍者道:
“水果有的,新鲜檬果,滋味倒不错。”
那个戴眼镜的说道:
“你就拿四五只来吧。”
侍者答应,便退了出来。
这三个是谁呢?当然就是姜禄水、王先生和这位大名鼎鼎的玉英小姐了。原来禄水约了玉英小姐这晚在雪园宵夜吃点心,王先生不过是个陪客,为了拉拢两人起见凑上一脚的。玉英小姐是为了情意难却,因为她在这个环境中少不得要敷衍敷衍人家。可是在禄水的心中,却抱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存心。在这样钩心斗角局面下,下面自然引起许多有趣的事情来。
王先生的酒吃得比较少一点,不过他的脸儿是相当的红,好像血喷猪头似的。他平日最喜欢衔半支雪茄烟,虽然他对于吸烟并没有一点瘾头,不过他为的就是自己的一种派头。他说话的时候,十句中带了九句“阿是伐”,成了他的口头语。比方他说,这个年头儿,假使要靠编编报纸吃饭,真是喝自来水汤也喝不饱,阿是伐?我家里八个人吃饭,米要一旦多,起码二十来万一月开销,阿是伐?例如此种说法不胜枚举。在他意思当然表示他并非靠编小报生活的,至少还有许多事也在做,然而他除了编编小报,靠几家戏院一点广告费收入之外,可说别无他事发展。
至于王先生和姜禄水的认识,也是偶然在一个朋友请客的宴会上,王先生以为以记者的地位时常到处凑上一脚,别人家虽有些头痛,可是见了他倒也奈何他不得。他见禄水是个有钱的人,所以凭他三寸不烂之舌,和他做了一个好朋友。禄水因为他对于各戏院后台相当熟悉,便也利用他做自己一个接近后台人物的引子,因此大家在相互利用之下显得十分亲热。禄水看了玉英的戏后,心中便想入非非。王先生知其意,遂拍胸担保:只要我来拉拢保险马到成功。禄水被他说得心眼儿痒斯斯的,因此也就糊里糊涂地常到龙翔剧场的后台来,这真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了。
侍者把水果端上放在桌子,悄悄地退了出去。禄水很快地去取一只最大的檬果,送到玉英的面前,含笑叫道:
“李小姐,你有些口渴吧?快吃些水果,那酒也会醒的。”
玉英纤手托了香腮,微蹙了两条弯弯的眉毛,好像感到有些头晕的样子,说道:
“谢谢你,我真有些头晕,大概是醉了,所以我想早一些回家去了。”
老王听玉英这样说,遂不及禄水回答,先抢着说道:
“李家阿姊,你忙什么呢?就是你真的醉了,我们姜先生也得用汽车送你回,何况你的酒量很不错,这一点酒根本算不了什么。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有我老王在旁边,你难道还怕什么人来欺负你不成?”
玉英被老王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秋波逗了他一个娇嗔,微笑道:
“王先生总喜欢说笑话,我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难道还怕什么人来欺负我吗?再说姜先生也不是外人,和你王先生一样都是好朋友,你这些话给姜先生听了,心里倒未免见怪了。”
“可不是?老王说话就不中听,李小姐这几句话,叫我听了才高兴。”禄水对于玉英这两句话,心中感到有些甜蜜,他望着玉英的粉脸,跷起了右脚,搁在左腿上摇摆了两下,表示十二分得意的样子。
老王望了两人一眼,扑哧地笑起来,说道:
“既然你们这样说,那就更好了,我这个人就是太老实,说不来话,还请两位原谅我才好。”
玉英觉得他说的话多少包含了一些神秘的作用,想要娇嗔他几句,可是放着老姜面前又觉得说不上口,因此抬手瞧了一下手表,“呀”了一声,说道:
“可是时候真也不早,快子夜一点钟了,我明天早晨起来还得学新戏的唱句,所以我真的该回家了。”
禄水这时候要装作十分关切玉英的意思,点了点头,说道:
“李小姐既然这么说,我也不能十分勉强。本来一个艺人,最好能早睡早起,这样可以保护嗓子,不至于失润。所以,我也不忍累乏了李小姐的身体,好吧,我就送你回去吧。”他一面说,一面按了电铃,叫侍者进来开上账单。他在这里本是老主顾,所以每次吃饭总是签一个字,挂在账上。不过,他赏给小账,其数也颇可观,所以侍者们都招待得非常周到。侍者给他们都穿上大衣之后,老王很识相地对禄水丢了一个眼色,说道:
“那么我先走一步了,反正我家和李小姐的府上是东西分开,好在老姜有汽车护送,我就不奉陪了。”
“也好,那么你只管请便。”禄水理会他的意思,点了点头,笑嘻嘻地说。大家在雪园门口就匆匆地分手。这里禄水把车厢打开,请玉英跳上车子去,车夫回头向主人问开到什么地方。禄水望着玉英,笑道:
“李小姐府上住在什么路?我还没有知道呢。”
玉英道:
“静安寺路安乐村便是。”
禄水点点头道:
“安乐村我知道,里面房子倒是清洁。我有一个朋友也住在里面,他住在十二号。李小姐不知道是住在几号内?”
“我住在八号内一个统香楼,这还是去年借下来的,现在寻房子可真不容易呢。”玉英和禄水的谈话,车夫是听得很清楚的,他当然再不需要问主人,把汽车就一直地向静安寺路驶行了。
在汽车驶行的时候,两人坐在车厢内静静的,谁也不开口说话。禄水的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向玉英倾吐,可是一则为车夫在旁边,二则自己和玉英的交情究竟还浅,若贸然地说起爱慕的话来,万一被她抢白了几句,这在自己是多么丢脸,因此塞在喉间的话却始终没有说出口。汽车在安乐村门口停下来,照禄水的意思,最好要亲自送她上楼,不过深更半夜,玉英当然不肯答应,果然玉英先含笑说道:
“姜先生,今天又破钞你了,真对不起得很。本来我想请你到楼上去坐一会儿,但是时候太晚了,楼下几家房舍也都已经睡了,吵醒了人家很不好意思,改天请你过来玩吧。”玉英一面说着,一面已是跳下车厢去。
禄水在这个情形之下,他还有什么话可好说呢?于是连说两声“太客气了,再见,再见”,遂关上车厢。眼望着玉英的倩影在弄路门口消失了,方才叫车夫开回家里去。
第二天,老王打电话给禄水,问昨天晚上的情形怎么样,可有些苗头?禄水在电话里回答他,笑道:
“谈不上什么‘苗头’两个字,我和她坐在汽车里,赛过烂泥菩萨,谁也不开口说话,一直送到她家里才分手。”
老王听了这话,忍不住扑哧地笑了起来,说道:
“姜先生,你为什么这样老实呢?昨天晚上这样一个好机会,你白白地错过了,这是多么可惜!照理你可以好好献一些殷勤。比方说:李小姐,现在天气渐渐冷起来,我看见百货公司橱窗里几件旗袍料子真好看,不知你要添置新装吗?诸如此类的话都可以说上去,谁知你都放弃了,那你不是一个大傻瓜吗?”
禄水听了连说可惜可惜,说道:
“好在来日方长,‘只要功夫深,铁条磨成针’,慢慢地再见机行事便了。”
“那么晚上我们什么地方碰头呢?”老王向他继续地问。
“我听说你在创办一个粤剧文艺社,不知可曾创办成功了吗?”禄水且不回答,先向他这样反问。
“早已创办就绪,社址在北京路山西路口四百八十五号楼上,我想你有兴趣的话,不妨到我这里来游玩游玩,我那边还可以介绍许多朋友。”老王触动了灵机回答。
禄水连说两个“好的,好的”,于是各人的听筒便搁断了。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光景,禄水坐了汽车到北京路来,找到四百八十五号楼上,见一个房间里面电灯光开得锃亮,果然已经有许多人在里面说话。大家一见禄水,便都站了起来,老王含笑先走到他的身边,好像介绍要人的样子,说道:
“这位是我们姜老板,为人慷慨仗义,十分热心。”一面说,一面又把众人介绍一遍。禄水也一一点头招呼了,老王笑道:
“说起来真是凑巧,我们下午决议在晚上开一次全体大会,想不到姜大哥及早到来。我们事先已经有个建议,最好请姜大哥做我们社长,以提高文艺社的名望,不知老大哥的尊意如何?……”
老王话还未完,众人早已拍手表示赞成。姜禄水倒弄得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儿笑道:
“承蒙各位抬爱,兄弟虽然十分感激,不过兄弟才疏学浅,恐怕不能胜任。况且俗务冗繁,平常更是无暇顾及,所以只好有负众望,不胜抱歉之至。”
大家听姜禄水这样说,不免有些失望,其中有个赵仲臣,他是《大江日报》的记者,平日很会说话,当时他就说道:
“姜老板公务繁忙,这是意料之事,不过社内一切可以委任老王代理,所以姜老板不妨荣任一下。因为有姜老板名义在社中主持一切,外界名誉也会增高十倍的,所以请姜老板今晚帮忙。”众人听了,又齐声附和,表示赞成。
禄水在这个情形之下倒有些弄不落了,幸亏他是一个老鬼,眉头一蹙,计上心来,遂说道:
“既然各位都这样说,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只能担任名誉社长之职,至于社长还是老王自己担任比较妥当。”
大家没有办法,也只好如此,于是老王暂时充为主席,请众人入席,举行开会仪式。禄水见室中有方桌数张,连成一张大菜台似的,旁边也是白配子未上油漆的椅子,环绕四周,心中暗暗奇怪。后来问了隔壁座上一个姓吴名玉其的社员,才知道楼下是一家木器店,这些家生都是他们堆积的存货。
主席报告本社的宗旨和立场,是发扬越剧之真意,并改进艺术为宗旨,然后选举办事人员。接着主席又发表意见说道:
“本社创办成绩优良的话,还希望附设一个越剧研究班,是造就越剧人才的意思。不过这一笔经费数目很大,我们除向外界名角儿经募之外,由本社基本社员按月各付社费一千元,同时还希望名誉社长予以相当援助,则本社万幸。不知各位意思以为如何?”
赵仲臣当即起立说道:
“王社长这话很有意思,我想姜老板也是当今社会闻人之一,大名鼎鼎,况且又是本社社长,对于本社前途一定颇为关怀,援助一事谅来不会推卸吧。”
老王一听,首先拍手,于是众人也都拍掌附和,这一下子把个姜禄水真弄得有些哭笑不得起来了。原来禄水在女人面前花钱固然十分慷慨,对于其他事情,若叫他花一个钱,这可不是生意经,真是一毛不拔。此刻被众人这样一轰,方才知道今晚是大上其当了。这就把脸儿涨得血喷猪头一样的红,显现着一副尴尬的面孔站起来,说道:
“敝人既然允许担任名誉社长之职,对于本社之前途及经费问题,自然应该关切在心。不过办事之方针,还得请老王及各位同仁竭力计划,只要成绩办得不错,叫我拿出十万廿万也是十分情愿。单怕将来一无成就,那么我这些钱岂不是花得冤枉吗?所以我暂时先援助五千元钱,然后看情形再说好不好?”
众人听他说第一二句的话,心中都很兴奋,听他说出十万廿万的话来,各人脸上都不觉现了笑容,觉得禄水之为人果然慷慨,名不虚传。可是等到他末了这两句话,大家不免倒抽了一口冷气,面面相觑,几乎都呆住了。老王觉得这样冷清的空气使禄水要没有落场势,于是只好含笑说道:
“姜社长的话也很有道理,那么请会计主任仲臣君暂收姜社长五千元钱。”
仲臣“唔”了一声,很不自在地翻开账本,收了五千元钱。但禄水取钞票的时候,至少还有些肉疼的感觉。众人脸上都很沉寂,当然是十二分的不满意。禄水觉得大家对自己不像刚才那样拍马屁了,一时也觉无趣,便推说有事匆匆地走了。
等禄水一走,室中众人生变起哄了,仲臣第一个先骂山门说道:
“这种人枉为是个大老板,真是个曲死,五千元钱要想做名誉社长,真是不要脸孔。口里说得倒很漂亮,十万廿万其实也是个小儿科。”
吴玉其笑道:
“这倒不是这样说的,你们把他当作瘟生,他其实也是一个有名的秋六桥,吃亏的事情勿大懂的。”
老王苦笑了一下,说道:
“你这话也不对,我们创办越剧文艺社,宗旨相当纯正,并非一些拐骗性质,如何把他当作瘟生看待呢?这种曲死叫作勿会做人,拿出十万廿万,在他也算不了什么稀奇。人家当他活财神,换作我,乐得多结交几个朋友,在外面图一个名不好吗?世界上曲死死勿光,只会把钱一个一个塞到女人的洞洞里去,想想真是作孽咯。”
仲臣道:
“你此刻不要说别人家,我想有钱人家都是这个样子的吧。”
老王没有回答,一看手表已经十点零五分了,于是说道:
“我还要去跑几家戏院,今天小月底,广告费还没有收齐呢。”
于是众人也纷纷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