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里,四周是更显得分外的凄凉,一阵阵的秋风,吹送到人们的身上,都会感到有些寒意。不过,在龙翔大戏院的大门口,却是显得分外热闹,电灯泡编结成红角儿的名字,开得锃亮,耀人眼目。远远驶来的三轮车和人力车的观众们,源源不绝,都是争先恐后鱼惯似的向戏院门口进去,而且几位太太小姐们还高声地叫着按目的名字,要排几只近一点的位置。从这一点子情形看起来,就可以知道,这是一家近年来最风行的越剧场子了。
这时舞台上已经在闹头场了,锣鼓之声震耳欲聋,观众们嘈杂之声也是充满了整个的戏院。按目们排座位领票,忙得一个不亦乐乎。前台固然是这样忙碌,后台的化妆室中却也忙得十分,演员们都在对了镜子化妆。在每个镜子面里映显出不同的脸谱,有老生,有小生,有花衫,有小丑,有大面,倒是十分有趣。
这是另一间的化妆室中,里面的陈设比外面一间要整齐得多,一望而知是个名角儿的化妆室。果然,见一个年约二十三四岁的姑娘,正在对镜化妆,后面还服侍着两三个学生子。那个姑娘因为晚饭是过房娘请客的,所以回来迟了一点,怕误了场,所以急得一面化妆,一面还骂着嵊县口音的山门,是怪学生子们不早预备好的意思。大角儿发脾气,小学生子只好受气,所以大家都不响地忙碌着。
正在这时候,外面走进一个四十左右的乡下妇人来,身旁还跟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那妇人一面还喊玉英的名字。玉英回头一看那妇人,便“哟”了一声,叫道:
“姑妈,你是几时出来的?”一面说,一面已化妆完毕,由大衣师父给她穿上了衣服。
那妇人说:
“我是昨天出来的,紫玉,你快上去见过了表姊。”说时,又推着身旁那个小姑娘。紫玉上前叫了一声“表姊”,玉英笑道:
“表妹长得这么大了,倒是生得好模样儿。姑妈,你们快坐一会儿……”
刚说到这里,只见那位编导吴老先生到门口一闪,叫了一声“李小姐,你快上戏了”,玉英这才“哦”了一声,立刻向门外直跑。待她跑出门口时,大衣师父方记得还有一把鹅毛扇忘记交给她,她的脾气自己知道,下台后免不得又吃一顿排头,因此,他就拿了扇子,急急追了上去。
紫玉见玉英迫不及待地走出化妆室外去,因为她在这一种环境之下,还是第一次看到,所以对于室内的四壁,自不免细细地打量了一回。只见一张一张的镜框子里全都是表姊的照片,有时装,也有戏装的,姿势都相当妙美。记得四年前在故乡时所见的表姊,和现在相较,自然是大不相同的了。那时这一个美玉小姑娘,已倒了两杯香茗,送到两个人的手里。紫玉娘是连声不迭地道谢,并且还同她说道:
“这位姑娘贵姓?不知芳名叫什么?”
美玉含笑道:
“我叫蒋美玉。”
紫玉娘一听,拉了拉紫玉,说道:
“这可巧了,你叫紫玉,她叫美玉,你应该叫她一声姊姊才好。”紫玉听了,遂含笑叫了一声姊姊,不料美玉却羞得两颊红晕起来了。
紫玉见美玉这样害羞的情形,心里也不觉好笑,遂又低低问道:
“姊姊今年多大年纪了?”
美玉这才抿嘴笑道:
“我还只有十六岁,也许我的年纪还没你大,所以你不该叫我姊姊,还是叫我一声妹妹的好。”
紫玉听她这样说,一撩眼皮,笑道:
“这样说,你真的只好做我妹妹,因为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
紫玉娘笑道:
“可是你的个子却比我的紫玉高一些。美玉姑娘,你在班子里有几年了?”
美玉道:
“还只有一年光景,你这位妈妈可是要把紫玉姊姊送到这里来学艺吗?”
紫玉娘点了点头,正欲回答,只见玉英已匆匆走进室内来,于是忙掉转身子,问道:
“玉姑娘,你下台了吗?”
玉英点了点头,向她招手道:
“姑妈和表妹坐到这里来吧。”于是紫玉和娘跟她坐到窗口的沙发椅子上去。
玉英先对紫玉身上打量了一回,方才微微笑道:
“你们的信我是早已接到了,就是你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不过,我班子里已经有四个孩子了,恐怕不能再安插了。就是我收留了,也是委屈了表妹,因为我自己一天到晚都没有空闲的工夫,所以在我这里学戏,就根本学不到什么。天资聪明的,自己模仿,随时留心留心,那么还有一些成绩;要不然,学了一辈子的戏,还是学不会的。并非我没有一些亲戚的情分,不肯收留学生子,实在也是为了表妹前途着想的。不过,你们既然大老远的从故乡到上海来,我自然还得尽我的力,给表妹设法介绍到别的班子里去,不知姑妈心中的意思以为怎样?”
紫玉娘听她说这一番话来,满腹的心热也就冰冷起来,她在失望之下又感到无限焦急,虽然时已入秋的季节,她额角上的汗点会像蒸汽水似的冒了上来。
紫玉见母亲急得这个模样,可见事情是非常严重,一时她也急得涨红了粉颊儿,转了转乌圆的眸珠,很快地插嘴接着说道:
“表姊,你不要说委屈我的话,我是一个不知人情世故的女孩子,到上海来的目的,一方面固然是学艺,一方面也是到社会上来磨练磨练自己的身子,所以‘吃苦’两个字,我是绝对不怕的。表姊,你应该答应我们娘儿俩的要求吧。”
“你别着急呀!”玉英见她说着话,不免有盈盈泪下的意态,这就感到表妹小姑娘有些可怜的成分,她先这么安慰她一句,接着说道:
“并不是我故意推托不肯管账,因为我的班子里实在挤不了人,不过我给你安插到别的地方去,那不也是一样的吗?”
紫玉娘有些急得口吃的成分,说道:
“玉姑娘,你也不知道我的苦衷,我带了紫玉从故乡到上海,原预备紫玉一有了安身之所,我马上就要回去的。因为在上海多耽搁一天要多一天开销,姑妈的环境,你也知道的,所以你说另想别法,我也不知几时可以成功,你想叫我急不急呢?”
玉英听了她这一番话,由不得蹙了眉尖儿,她把雪白的牙齿微微地咬了一会儿殷红的嘴唇皮子,表示沉思的神气。
谁知道这时美玉急急过来说道:
“娘,上戏了。”
玉英忙又站起身子,说道:
“你们不要着急,等我这场戏下台后,再给你们一个答复,大致不会使你们感到为难的。”她一面说,一面把身子向室外走了。
紫玉娘儿俩眼望玉英影子在门框子里消失了后,她们的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虽然玉英最后的两句话,足以使自己安慰,然而到底收留不收留,还是一个问题。因此,她们心中的焦急,正仿佛罪犯在等待法官判决一样难受。紫玉娘见女儿的眼角旁似乎有些湿润,可想女儿心里的失望,比当娘的还要厉害,一时懊悔自己做事太鲁莽,悔不该先要她一封回信,假使她回信中拒绝的话,我也不急急地由故乡到上海来了。其实,我以为亲戚总有点情分,哪里知道她发了财就会如此势利起来,真是世态炎凉!想到这里,由不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美玉站在旁边,见她们母女俩呆然出神的样子,遂悄悄地问道:
“紫玉姐,事情怎么样了?难道我娘不肯答应吗?”
紫玉这才知道自己的神情给旁人受了一些注意,于是连忙抬上手儿去,在眼皮上来回地擦了一下,勉强含笑说道:
“表姊没有完全地表示不答应,她因为班子里自己有了四个学生,所以感到有些困难,不过她等会儿还要给我另外想一个办法。”
美玉道:
“我师姊妹的确已有四个了,不过你们既然是亲戚,就是再收留一个,那也算不了怎么一回稀奇的事。我知道娘的脾气虽然很焦躁,可是她的心肠也颇软,你回头只要向她委婉恳求一下,说不定她就会答应你了。”
紫玉见她教自己方法,可见她也是很希望和自己做一个师姊妹,一时颇为感激,明眸脉脉地望着她,至少是包含了一些感谢的意思。就在这时,玉英匆匆进来,她这会子含了笑容,说道:
“姑妈,那么你把表妹留在我这里吧。”
紫玉娘想不到玉英这次下台来后却笑盈盈地一口答应下来,一时倒不免感觉出乎意料的惊喜。不过,她既然答应了,就不必再去加以思索其所以答应的必要,这就千恩万谢地谢个不了,对紫玉笑道:
“紫玉,从今以后你要改口叫一声娘了,好好地学艺,将来希望可以大啦……”
玉英听她这样说,不及紫玉叫喊,就先笑道:
“姑妈,这可不能,我们应该从亲戚方面算账,我以为还是仍旧叫我表姊的好。”
“这个你也不必客气了,我说再叫表姊总有点不太妥当。”紫玉娘心中的意思,因为叫她一声娘后,她得尽一点娘的责任,假使仍叫表姊,恐怕对于紫玉的照顾有些损失,所以她之所以和玉英客气,当然也有她另外的目的。
玉英却不待她下说,就凑过嘴去,在她耳朵旁低低地说道:
“姑妈,你不知道称呼原没有什么关系的,其实我是为了你着想,因为我若收学生子,在仪式上少不得要磕头点蜡灯,那么前后台这许多人,单说分分桃糕面食,这笔费用也着实相当可观。你的环境,我也知道,姑爸没有了,姑妈从小把表妹抚养长大,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我的意思,也不必说收学生子的话了,表妹就在我身旁学艺就是了。”
这几句话,紫玉娘的耳朵里是听得进去的,所以玉英说一句她就应一句,直待玉英说完,她用了感激的目光,向她望着说道:
“既然玉英姑娘如此为我设想,恭敬不如从命,也就罢了。不过我紫玉是个很可怜的孩子,你总要另眼相看,把她当作亲妹子一样,这使我感激万分的了。”
玉英道:
“姑妈,这个你尽管放心,我要么不答应人家,既然答应了姑妈,我自然会尽我的责任。那么,你在上海预备玩几天回去吗?”
“上海是寸金之地,开销太大,我的意思也不预备耽搁,明天早车就动身回去。”紫玉娘摇了摇头回答。
玉英道:
“那么今夜就住在我家里吧,免得再去住旅店多花费铜钿。”
紫玉娘道:
“我也不预备住旅店,因为我是今天上午十时左右到上海,所以先到张家姆妈那里,承蒙她招待我,并且叫我今夜住到她家里去。所以我也不麻烦你了,既然事情已经妥当,我也不再打扰,预备告辞了。”
玉英因为又要上场,所以也不和她客气,说道:
“那么紫玉去送你娘,我也不留你了。至于表妹在上海,一切只管放心,我总不会亏待她的。”说着话,她先匆匆地上场去了。
这里紫玉送她娘走出化妆室来,美玉从后面跟出来,说道:
“今天生意真好,挤得路都不能走,紫玉姊姊,你们还是从后门走吧,前台恐怕是不通的了。”
紫玉娘儿俩一面道谢,一面走出后门。外面天空是黑漆漆的,虽然有几盏街灯在闪烁,可是这光芒是太暗弱了,依然见不到人面目的。这时紫玉心中感到别离的悲哀油然而生,她拉了娘的手儿,眼眶子已贮满泪水了。
紫玉拉了娘的手,在那株街树下站住了,微仰了粉脸,带了颤抖的成分,低声说道:
“妈,你明天动身的时候,还来望我吗?”
紫玉娘在那盏暗淡灯光笼映之下照到女儿的粉脸,似乎发现了晶莹莹的一颗。当然,在她苍老的脸上也会盖了一层悲哀的阴影,不过她为了避免女儿伤心起见,还是竭力地掩饰她脸部凄婉的表情,装出一丝不自然的强笑,抬上手去,抚摸着她乌黑的头发,低低地说道:
“紫玉,你不要难受,虽然你从小没有出过远门,而且更没有离开过娘,但是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十七岁的姑娘,譬如嫁了人,你还能和娘在一块吗?所以你不要伤心,只要你努力学习,埋头苦干,我想你终有成功的一天。明天我一早要动身,说不定不会来望你了,因为要赶火车的时间,这当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你该知道,我虽然和你分开在两边,在我的心里总不会一刻不在你的身旁。”
紫玉听了娘的话,她在粉脸上会浮现了一圆圈的红晕,低下了头,却没有回答什么话。可是听到娘这末了的一句话,她的心是更感动了,这会子她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缘故,眼泪像泉水一般的涌上来。这也许是母性的崇高和伟大吧!她倚偎在娘的怀内,几乎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紫玉,你别孩子气了,怎么又哭起来?难道你恨我吗?”紫玉娘不了解她这回哭的缘故,感到一些惊异,同时更感到一丝悲伤,忍不住含了眼泪水向她低问。
“不!娘,你别误会我的意思,因为我觉得娘太疼爱我了,我是太感动了,而且我也太欢喜了,同时我当然也有悲哀。”紫玉偎在娘的胸怀里,柔顺得像一头驯服的绵羊。她抬了海棠着雨一般的娇靥,望了娘枯黄的脸,撒娇地回答。紫玉娘听了这几句话,方才微微地破涕笑了。
假使大家住在一处的时候,就没有什么话儿可以说;越是要分别了,彼此的话也就越加多了,好像多说一句话,心里会多感到一层安慰。朋友之间尚且如此,何况她们是母女呢!
所以紫玉娘儿俩站在龙翔戏院的后门口,足足站了半个钟点,还是絮絮地谈个不完,直待玉英差了美玉来找紫玉,她们方才觉得了。美玉笑道:
“我娘下台后,见紫玉姊姊不进来了,以为她迷了路,心中放不下,叫我来寻找,原来你们在谈话,那么就再谈一会儿吧。”
紫玉娘见她倒很体贴人家的,笑了一笑,说道:
“不说了,我该走了。紫玉,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应该问问美姑娘,她的人是顶好的。”说着,一面又托美玉照顾紫玉。美玉含笑答应,紫玉娘才匆匆别去。
紫玉眼见娘在黑暗之中消失了影子,她小心灵感到空洞的凄凉,正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美玉见紫玉还是呆呆地站着出神,遂拉了拉她衣袖,低声说道:
“紫玉姊,外面风大,我们进去吧!”
紫玉点了点头,她抬上手去,在眼皮上来回揉擦了一下,遂跟美玉走进戏院子里去。美玉在暗沉沉的灯光下,虽然看不见她脸部上究竟是哪一种表情,但凭她举动上猜想,就可以知道她是在揩着泪水。因为自己更是一个孤苦无依、没有爹娘的女孩子,当然对于紫玉和她娘依恋的情景,使她也感到一阵无限的心酸,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回到玉英的化妆室,只见里面坐着三四个男子。有一个穿中装的,年约四十左右,大腹便便,戴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手里拿了一支雪茄,在手指上可以见到他有一枚亮闪闪的戒指,显然是个有钱人的气派。旁边还有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年纪比较轻一些,脸儿很清瘦,也戴眼镜。他的谈锋很健,此刻全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从他满脸血红的神气看来,显然他是吃过酒的缘故。
玉英似乎对于他们说话并没有表示什么,只不过微笑而已,此刻她见紫玉进来,遂望着她问道:
“你娘走了吗?为什么送了这许多时候不进来?倒叫我替你心中着急。”
紫玉在表姊的面前,只好勉强装出一丝笑容来,说道:
“我送娘到外面,娘又叮嘱我许多话,不知不觉就在街上站住了。”
“这也难怪,你一向不曾离开过娘,少不得要依依不舍起来。”玉英倒也相当明亮,她倒体贴紫玉娘的一番苦心,点了点头,接着又道:
“不过你也切莫难过,我不会使你受到委屈。”
那红了脸的西服少年,向紫玉望了一眼,插嘴说道:
“玉英阿姐,这位小妹妹是侬啥人?狄张脸可真漂亮呀。”
玉英回头笑道:
“她是我的表妹,到我这里来学唱戏。王先生,你可要在报纸上给我捧捧呢。”
那位王先生听了,耸了耸肩膀,笑着说了一声“闲话一句”,他直走到紫玉面前去拉她的手,笑道:
“小妹妹,侬叫啥芳名?我一定捧你,保险你将来会和你表姊一样发红。”
紫玉知道,他也许是喝过一点酒的缘故,连忙挣脱了他的手,涨红了玫瑰花儿一般的粉脸,却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先生一看紫玉是一个初出道的小姑娘,仗着三分酒意越发得意,便迎上一步,重又握着紫玉的一只手抚摸着,再耸耸肩膀,回头看着玉英,眯着两只醉眼说道:
“玉英阿姐,她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大概为怕羞,还是你替她说吧。我要没有知道她的芳名,在报纸上怎么替她做宣扬文字呢?”
玉英说笑道:
“王先生,看你一喝了三杯黄汤,就装疯作癫的,人家小姑娘刚从乡下出来,哪里见过这种拉拉扯扯的样子?你满口酒气直喷,再动手动脚,她自然不敢回答你半句话了。”
王先生涎着脸说道:
“嘿,玉英阿姐,这位小妹妹,年纪还小呢,我拉拉她也没有关系。等将来红了以后,别说拉拉她的手,就是碰着她一根毫毛,她也要给我嘴脸看了。”说着又耸了耸肩头,回头对紫玉说道:
“小妹妹,你不要听你表姊的话,我是出名的王老实,你不要怕,快快将芳名说给我知道,明天在报上,我一准替你来篇精彩的文章来捧捧你。”
紫玉听王先生说了半天,她始终没有懂什么叫在报纸上捧捧,只觉得一只粗糙的手掌,在自己手背上活动着,于是依旧用力挣脱了他的手。
玉英见紫玉这样怕羞的意态,遂又向王先生说道:
“你不要和人家小姑娘开玩笑了!还不见世面,见了你们这样动手动脚的东西,人家可要难为情呢!”
王先生“啊呀”一声笑道:
“玉英阿姐,‘东西’两字,可不大好听。你难道就把我当作一样东西看待吗?”
旁边那位中服先生听他这样说,也不禁笑起来说道:
“老王,这是你自己不好,问人家姓名,应该规规矩矩,怎么可以拉拉扯扯呢?无怪李小姐要说你是个东西了。”
玉英笑道:
“姜先生这话才是呀!还是我来告诉你,我表妹姓韦,名叫紫玉,今年十七岁,书也念到小学毕业的。王先生,那么明天在报纸上就请你捧捧吧。”
“一定,一定,准定我要写一篇好文章来大捧特捧一下。”王先生一面吸香烟,一面望着紫玉出神地笑。姜先生却插嘴笑道:
“老王,不要说‘好文章’三个字,倒叫人笑痛了肚子。并不是自己朋友说你的丑处,你的报真是越出越糟了,每天简直不是写稿,完全是剪稿,这还说得上‘文章’两个字吗?”
王先生被他这样一说,心里不大自然,不过为了姜先生多着几张钞票,说不定自己还有许多地方要他帮忙,因此忍了一肚子气,苦笑了一笑,说道:
“姜禄水大哥,你真不知我心中的苦楚,我不是吹牛的话,在报界内也可以说是个历史悠久的人物了。目前接办小报越剧版地位已经有四五张之多,每版至少要近十篇稿子,那么一天就得四五十篇稿子,我一个人如何来得及?帮忙朋友又少,假使要拉人家稿子,还得请人家到家中来吃饭。现在米价多少钱一担?你想,叫我不剪报,还有什么第二个办法呢?”姜禄水似乎不好意思再拿什么话来说他了,点了点头,却忍不住微微地笑起来。这时候,玉英小姐又要上台去了,她向姜、王两位说“请坐一会儿”,便自管走了。
紫玉见玉英走后,姜、王两个人窃窃地在私语什么话,从他们两人脸部上的表情看起来,也可以知道他们其中一定带有些神秘的成分,于是拉了拉美玉的手,低低地问道:
“美玉姐,他们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呀?”
美玉听了,悄悄地告诉道:
“紫玉姐,你不知道,这个姜先生常常来捧我的娘,一会儿送东西,一会儿请吃饭,在后台进进出出,也不知道忙些什么。我们叫没什么办法,吃了这碗饭,总得在新院子里鬼混,谁知道他们吃饱饭也有这样的空闲,你想奇怪不奇怪?”
紫玉比她长了几岁,心中自然多知道一些,因此她倒反而暗暗地发愁起来,她怕自己唱红了后,也会有此种人儿来缠不清,所以她不希望自己唱红起来了。
晚上散戏后,玉英跟了姜先生、王先生一同坐车到外面去了。紫玉跟了美玉一同在舞台上一角吃稀粥,姊妹俩边谈边吃,倒很投机。紫玉方知越剧场子里,散席后还要供给一顿半夜饭。吃毕稀粥,时已不早,紫玉遂和美玉同铺睡觉了。
这一天晚上,紫玉是睡在美玉的床上,两人喁喁唧唧地谈了一会儿,美玉也就鼻声大鼾地睡着了。可是,紫玉却再也睡不着,这一半是因为换了一张床睡的缘故,而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她心中所思虑的事情太多了。一会儿想母亲明天早晨不知几点动身回故乡去,一会儿想自己学会了戏后,又不知踏进了怎样一个环境里。她胡思乱想地忖了一会儿,耳听时钟当当地敲了两下。窗外的月光像水银似的透露了进来,映在床边的被单上,更显得清白一些。紫玉见了这淡淡的月色,她脑海里会浮上了一个少年的影子——怪英俊的脸儿,老是浮现了一丝果决的微笑。于是,她的粉脸上也会微微一笑,同时在她眼前会搬移着一幕不可磨灭的印象,这还是自己离开故乡前的一个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