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西子湖中玩了这一大半天,说了这许多的话,延龄这就觉得她的可爱面貌,感到她的可怜。在这爱怜两个字中,因此又引出下面许多故事来。延龄是毅然地答应了她去求学,并负担她俩母女的生活,当延龄回校在路上的时候,心里真有些儿说不出的快乐。
第二天早晨,天空还只发鱼肚白,他已一觉醒来,忙着起身,漱口洗脸完毕。今天延龄换了一套淡灰色的西服,笔挺的。这时候时钟还只七点,便在室内打了一个圈子,又走到写字台边,把昨夜在城里买来许多纸包的东西,一一地瞧了一回,又在抽斗内拿出一根绳子,包扎起来,成了一包,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想这时候去吧,不知会不会太早,不要她们还没有起来,那倒透见得有些儿不好意思。不过转念一想,觉得不会,她们一定是比我还起得早的,想着,便在桌上拿了一包物件就走。到了门边,伸手要去拉门时,又觉得不对,这时候终觉是太早了,别人见了也笑话,因又便退了回来,把一包东西放在一边。自己又到圆镜边照了一会儿脸儿,把香水在头发上又浇上了几点,梳了一会儿,手巾放在水盆里,拧了一把,又重新揩了脸,涂上一层雪花膏,两手在脸上这时“脱脱”地拍着作响。
这时候太阳晒射进来,已是照着整个的房间,延龄想这时候一定可以去了,便复又拿了这包东西挟在胁下。开了房门,正想一脚跨着出去,忽见校役张三走来,见了延龄便笑道:“徐先生你出去吗?李公馆有电话来了。”延龄暗想:这就太凑巧了,怎么不前不后,刚刚这时候才来,自己又不能不去按听。因只得又走到电话间,握着听筒问道:“喂,你是谁呀?”只听一个女子喉音道:“你可不是表弟?”延龄这就听出这声音是表姐蒋文英,因连连笑道:“是的,是的,表姐你没有出去吗?”文英答道:“我到哪儿去?你怎么这许多日子不来了?你妈昨天来信,叫你在春假里不要到外面整天地乱逛。”延龄道:“我是没有出去呀,这几天很懒,在校里闷得慌呢。”文英扑哧笑道:“你这就太安分了,怎么不到我家里来,我们等着你来玩呢。表弟,你这时候就来吧。”延龄想:这可糟了。因只得打谎道:“今天吗,正巧同学们有一些儿事,不能来了,明天准来吧。”文英笑道:“哟,这真是太巧了,前几天你天天闷在校里,今天却偏有事了。”延龄知道表姐为人是很厉害的,自己说话别露了马脚,否则倒不是玩的,因又忙笑道:“表姐,你这话,打量我骗你吗?今天我真的有事呀,明天我是准来的。”文英道:“来不来由你,反正我又不能把你强捉了来。”延龄听了,暗想这不对,忙道:“表姐,你怎么啦?生气吗?我是真的有事啦,明天如果不来,就任凭你骂吧。好姐姐,你别生气了。”延龄说着,忽听那边有一个男子口音的笑道:“你听他怪可怜的,别为难他了,他或许真的有事呢。”这就听男女两个都笑了。延龄知道这说话的男子就是姐夫李鸣鹤了。只听文英又道:“得了得了,我不来缠你了,又给你惹厌,你干你的正经去吧。那么你明天来不来?”延龄听了,这就像得皇恩大赦一般,连连地道:“准来,准来,明天一定来。”说着,听见那边“得嘞”的一声便挂断了,遂也放下听筒,不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见时候已将近十点,这就想刚在说太早,现在是变成了太晚了,因忙三脚两步走出电话室,却看一个黑影从长廊下一闪,延龄也不去管他,急急地出了新民中学。到了湖滨,叫了一只划子,摆渡到了丁家山,匆匆地踏上桂香的院子。只见迎面出来的正是刘傻子,一见了延龄,也不及招呼,忙着翻身回转,向屋里跑去,嘴里大声喊道:“小香,徐先生来啦。”遂着这话声,这就见小香果然从屋子里跑了出来,见了延龄,笑着抢步上前,到延龄跟前向他全身打量了一番,笑道:“徐先生,你来啦。”延龄身子抖了两抖,笑道:“怎么样,我没有失信吧?”桂香连连点头,又向他胁下挟着一大包的东西望了一眼,笑道:“这是什么东西啦?”延龄递过去,笑道:“你拿进去瞧吧。”桂香忙着接了过来。
两人到了里面,桂香笑盈盈地把纸包放在桌上儿,让延龄坐下,道:“我可不可以打开来瞧瞧?”延龄扑哧笑道:“我拿了来,你不瞧还给谁瞧呢?你快打开来瞧瞧,可不喜欢吗?”桂香听了,才把纸包儿打开,见是大大小小的几只很美丽的盒子。桂香见了,向延龄望了一眼,延龄道:“忙什么,你把盖儿也都打开来吧。”桂香听他话,又把盖儿都打了开来,这就不觉舌儿连连伸了两伸,向延龄紧紧地瞧着,笑道:“徐先生,这许多东西全是给我的吗?”延龄见她这份儿惊喜的模样,心里也就万分高兴,连连点头,笑道:“你打量着还短少了什么?”桂香听了,忙把眼光慢慢地移着过去,见一双黑漆的皮鞋,一盒子粉红色的丝袜,几件美丽的衣料,还有香粉、胭脂、香水、雪花膏、镜子、木梳、别针、绢帕……什么全都齐了。桂香乐得拉开着嘴儿只是笑,把手儿去拿,这样瞧瞧,那样瞧瞧,忙得十分。延龄笑道:“还短少了什么?”桂香耸了两耸肩膀,又笑着问道:“徐先生,你这真全都给我的吗?”延龄见她仍是问着,忍不住哧哧笑道:“我不给你还给谁?你怕我哄你吗?那你就快拿进你自己的房里去吧。”延龄说着,把盒盖上了,把盒子叠着,两手捧起来递给她,道:“你不放心,就拿进去吧。”桂香忙着两手接过来,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笑道:“徐先生,我真的拿进去啦?”延龄见她如此小心谨慎,过问再三,而且语气中尽带着小孩子,心里就更加欢喜,便连连挥手,笑道:“是的,你放心吧,还怕我到你房中去把这些东西讨回来不成?”桂香听了,也咯咯地笑了,才一跳一跳地进去,嘴里还喊着,道:“妈!你快来啦!”
过了一会子,桂香倚着谈老太从房内走出来。谈老太笑道:“徐先生你这太客气啦,我香儿怎么无故地受你这许多东西。”延龄忙道:“老太太这是哪儿话,一些些不值钱的东西,还说啦,我惶恐了。”谈老太笑了一笑,道:“我香儿也就太不客气,老着脸儿受了。”桂香听了,忍不住微红了脸,眼珠一转,笑道:“徐先生存着心儿来送我,我不受,他心里不难过吗?”延龄笑道:“桂香,你这话对极了,就是嫌少,也该手儿给我一个脸儿才是。”谈老太听了,笑道:“那样说来,倒是我多事了。”延龄桂香也都笑了,桂香又跳到延龄面前,站着道:“徐先生,我受了你这许多东西,还没有谢啦。”延龄摇头道:“你别说谢,今天你高兴不高兴?”桂香听了,眉毛儿一扬,眼珠儿一转,哧地笑道:“今天还不高兴干吗?徐先生你坐一会儿,我去烧菜。”延龄站起来,笑道:“我不坐,我跟你去瞧烧菜。”桂香听了,微红了脸,点头笑道:“也好,你欢喜瞧就来吧,不过脏了你的衣服不干我事。”延龄哧哧笑道:“你又忘了吧,我不是早对你说过,我是不怕脏的。”桂香听了这句话,这就想起昨天拿篮子的事,这就不觉掩着脸儿咯咯地笑着,逃到院子里去了。谈老太笑道:“这孩子就淘气,徐先生,你别理她。”延龄笑着,微微点头,也慢慢地踱到院子里来。
桂香在那边切着肉丝,见延龄也走到桌边,便又抬起头来,向延龄瞟了一眼,哧地笑了。延龄笑道:“你干吗老是笑着?今天你太高兴吧?”桂香低着头不说什么,延龄见今天生了两只炉子,桌上摆着肉啦、鱼啦、鸡蛋、豆腐干、百叶子等许多小菜,因又笑着道:“今天买了这许多菜,全都为了我吗?”桂香回过头来,向延龄打过照脸,又哧地笑了。忽然又走到一只小炉子旁边,把上面搁着的锅子盖儿开了,用筷子去掀。延龄走过来,见是一只嫩鸡,因笑道:“还有鸡哩,今天小菜太多了。”桂香也不去理他,仍把盖儿盖上,走到桌边。延龄也跟到桌边,桂香一边做着事,延龄一边便和她说着话,笑着道:“昨天的话,你和老太太说了没有?”桂香抬起头来,道:“说过了……”延龄忙又问道:“有答应了没有?”桂香道:“哪里还不答应吗?不过妈说……”延龄不等她说完,又急急地道:“你妈说不过什么啦?”桂香听了,向延龄瞟了一眼,抹嘴笑道:“你为什么这份儿性急啦?”延龄听了,也笑了,道:“那么你慢慢儿说吧。”桂香道:“妈说你这样子待我娘儿俩,咱们心里十分说不过去。”延龄听了,摇头道:“这是哪儿话,这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又不是你来请求我。我只要问你,你乐意不乐意?”桂香听了,哧的一声笑道:“我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吗?”延龄答道:“那就成啦,别的问题都没有了。”桂香听了,呆呆地望着延龄好一会儿,才诚恳地道:“徐先生,你还在读书啦,自己也要生活,又要负担我娘儿俩的生活,还要学费,我担心你爸知道了,会不会连累了你?”延龄听了,已知道她的意思,心里十分感激,忍不住走上一步,握着她手,道:“这些你别多虑,我都理会得。不过你这些意思,我很感激你,我算不曾白待错了人,你说了这些话,就是我没有钱,把自己要吃要用的全都省下来给你,也是情愿的。”
桂香听了这话,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倚在延龄的怀前,把手儿去按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地抬着头,望着延龄,颊上挂着两滴眼泪。延龄这就情不自主把手儿去抚着她的头发,两人呆了好一会儿。忽然桂香如乎像觉着了什么,忙闪开了身子,红着脸儿,向延龄瞟了一眼,不过又觉得自己这样子要使他难为情的,因眼珠一转,这就有了主意,把手背去拭了眼泪,破涕笑道:“呀,我也忘了,可有弄脏了你的衣服,你瞧我两手都是油腻哩!”说着,把两只手伸了过来。延龄正在也有一些儿不好意思的时候,见她这样轻轻的一句话便掩饰了过去,也就忍不住笑道:“那怕什么,我就说爱你这一双手啦。”说着,便要去拉她的手。桂香这就可真红了脸,瞅了他一眼,忙把手儿缩了回来,别转头去,又咯咯地笑了。延龄也笑了,延龄站在旁边,瞧着她一碗一碗地烧着小菜,心里这就觉得说不出的快乐。
桂香把什么都舒齐了,只有几棵菜没有烧成,遂把刀子切着。两人静了一会儿,延龄又忍不住了,开口向桂香道:“王大嫂的肚疼可有好了没有?”桂香听他问起了王大嫂,便扑哧地笑了,抬起头来望着延龄,只是笑着。延龄倒不觉一怔,心里奇怪起来,暗想:我这一句话,怎么倒引她这般好笑?忙着问道:“你这干什么啦?”桂香听了,便向延龄摇手。延龄见她这样,真有些摸不着头脑,遂靠近桂香身边。桂香把小嘴凑在他耳朵边,低声笑道:“刘傻子告诉我,她没有肚痛啦,到家里就好的。”延龄听了,这才明白,“哦”了一声,暗想:我道她为什么好端端的又会肚痛了,原来是假的。不过王大嫂这番的意思倒是她的,自己不能不感谢她。这就又想着了桂香,倒真是孩子气得可爱,天真无知。要是换了别一个人,还肯把这话老实地告诉我吗?因此心里爱她的情也更深了。想着王大嫂会装肚痛,而且装得这般认真,倒真也不一件容易的事,就也忍不住地笑了出来。正想回答说话,忽然桂香“呀”的一声,两手拿着的刀和菜都放了下来,右手紧紧地握着左手的食指,眉毛儿紧蹙,腰也弯了下来。延龄吃了一惊,回头低身扶住她,道:“怎么啦?”桂香仍是说不出一句话,脸上涨得通红。延龄也已知道她的手指已被刀子切着了,慌忙握着她的左手儿,见食指尖上果然红红的鲜血染满了,心里倒真替她痛了一阵,连忙把自己西装袋内一方云白的小绢帕拿了出来,替她轻轻地裹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