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老太轻轻叹了一声,道:“怎么小孩子也这样坏,在路上就拦着人胡闹,以后香儿我真有些儿不放心叫她出去了。”延龄道:“这都要怪他们做家长的不好,小孩子的时代,最要紧的就是家庭教育。”谈老太听了,微微地一笑,向延龄望着,道:“徐先生,你是哪儿人?在什么地方办事呀?”延龄道:“我吗?是绍兴人,现在还在学校里读书。”谈老太点了点头,向壁上的相片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徐先生,你真好福气,咱们小香就真命苦。”延龄听了,心里一动,忙问道:“老太太,这张小照可不是小香的爸?”谈老太听了,回过头来向延龄道:“徐先生,你是不知道咱们的家事,我想起来,就能使我伤心呢!”延龄听了,吃了一惊,呆了一会儿,方才道:“老太太,我倒愿意听听,不知道肯不肯和我谈谈?”谈老太道:“这是十年前的事了,今天我就再来说一遍。”延龄听了,这就一声儿不响,静悄悄地听她说下去。
谈老太她却不立刻就说,把桌上一杯茶拿近一些儿,向延龄道:“徐先生,你茶喝一口儿,这茶叶子是新鲜泡上的。”延龄听了,连连点头道:“不错,这茶味儿很可口。”说着,喝了几口。谈老太笑了一笑,才接下去道:“咱们的原籍就是杭州,涌金路那边两座的住宅,虽不能说大,可是却也不小,这还是咱们老太爷的时候。小香的爸自小儿就念书的,他也曾中过举,到老太爷归西的那年,正是宣统末年。到了民国时代,小香的爸书也不念了,虽然祖上有些遗产,但是老闲在家里,终究不是一回事,所以便找一些儿事做,倒也这样过去了。到了民国三年,忽然从北京来了一封老同学的信,说他现在北京曹将军部下任事,目前有一空位,叫小香爸立刻就去。她爸当时喜欢得了不得,以为有这样一个好机会,真是求也求不到,便来和我商量。但是我却不赞成,一则路途遥远,寄身在客地,终是诸多不便;二则当时政局虽已称统一,然而却仍分为南北两派,而且曹将军为人素来不仁,所以劝他别去干这官儿了,安分守己地过老百姓日子吧。可是他却不听,一颗心给功名引诱了,因把那座住宅卖了,就迁居到北京去。那年我已有了身孕,到北京只有三个月,生下的孩子就是小香。”
延龄听到这里,心里暗想:原来小香倒是个纯粹的北平姑娘呢。谈老太又接下去道:“小香六岁的那年,长得小巧玲珑,聪敏活泼,咱们两老口子爱她真像掌上明珠一般。她爸朋友到家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不赞她聪敏可爱的,都很想把小香做他们的媳妇,我们因为年纪小,所以没有允许。晚上有时她爸高兴,把什么《三字经》《千字文》都教了她念熟了,又叫她爸讲解《孟子》《论语》,她却也能一一领会。她爸虽已年近四十,膝下尚无儿,但是他却也并不介意,还常这样说:‘我有这个女孩儿,就胜儿子多了。’我听他这样说,心里又安慰又欢喜,以为香儿终再不会受苦的了。哪里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小香的命会这样苦呀!”谈老太说到这里,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延龄本是含着笑意静悄悄地听着,听到这里,见她如此伤心模样,心里也一阵难过,立刻沉了脸儿,忙问道:“那么后来又怎么样了呢?”谈老太把衣袖拭去泪痕,接下去道:“小香的爸做人就是太认真了些,那时有一个姓杨的上司,有一件舞弊的事要她爸帮忙,她爸却一口拒绝,因此姓杨的就怀恨在心,时常在曹将军前说她爸的缺点。那天为了一件很小的事,他就诬说小香爸串通敌人,那曹将军亦不问究竟有无此事,就把她的爸枪决了……”谈老太说到这里,喉间已经哽咽住了,延龄也忍不住陪了几点热泪。谈老太却又道:“我是打定主意想跟着她爸去的,可是瞧了可怜的小香,我又怎样忍心丢下她呢?而且丈夫含冤地下,大仇未报,又怎能对得住他?预备抚养小香成人,再图报复。但是在异乡,无亲无邻,终究不是个结局,所以便和小香南归了。一忽儿已是十年,说那曹将军已经被人刺死,我才稍出了这口怨气,但是这并不是我亲身去替丈夫报仇,我总觉有些儿对不住地下小香的爸。我深悔当初为什么不坚决地劝阻他,现在果然弄到如此下场,只是可怜小香,自小儿娇养已惯,到目前也已随了我整整苦了十年。倒是我烦恼的时候,她终是偎着小脸安慰着我。”
谈老太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向延龄望着,道:“徐先生,所以我想起过去的一切,不是谁使我伤心的。自从我进了谈家的门,一直到现在,我真觉有一部小说可以编。”延龄听了,十分同情,心里暗想:原来她们也是一个好人家,小香要是在十年前,可不是也是一个闺阁的小千金吗?这就对于小香,也更存了一种爱怜之心。
正在这时,忽见小香端了菜儿进来,腰身间还围着一方雪白的布儿,笑盈盈地走到桌边放下,见她妈脸上有泪痕,因便道:“妈,你怎么又伤心了?”谈老太忙破涕笑道:“哪里我伤心什么,你快些儿盛饭吧。徐先生可饿了吧?”小香听了,回头向延龄嫣然一笑道:“真的,徐先生等了这许多时候,可别饿坏了肚子。”延龄见她这副可爱的脸庞儿,也忍不住笑了。今天吃午饭的时候,会多了这样的一个客人,她们母女两人都是所意想不到的。
小香和延龄是成一斜角度地坐着,乌圆的眼珠只是向延龄溜着,脸上的笑容这就没有平复过。延龄觉得这顿饭就格外可口了,一连吃了三碗饭,肚里还很想吃一些。不过见她们母女两人都已先后吃好,自己这就有些儿不好意思再吃。小香却早已伸过手来,笑道:“再盛一碗吧。菜儿不好,饭可要吃饱的。”延龄忙笑道:“今天已是吃多了,我真的已饱了,哪里吃饭还做客吗?”小香把小腮子一鼓,笑道:“我可不信,咱们女孩儿家也得吃上三碗啦,不过这菜儿可真的是不能叫徐先生下饭的。”延龄听她这样一说,这可有些儿为难了,笑了一笑道:“这是哪儿话,今天的菜是再可口也没有了,你真烧得不错。”小香听了,哧地一笑,眼珠一转,道:“那么再添一些儿吧。你如果独个儿吃怕羞的话,我不走,在旁边陪着你吃怎样?”延龄听着“陪着你”三字,心里不觉荡漾了一下。她那一番体贴温顺的情形,自己再也不能推却了,就是自己真的吃不下,这就也得吃上几口。何况自己今天真的已饿得慌了,再吃一些儿,谅也不妨事的,因笑着点头答应了。
谈老太在旁边也笑道:“你们年轻的人,真该多吃一些儿才是,比不得我上了年纪的人,一碗饭吃下,已经饱了。不过今天的菜真也不好……”延龄接着忙道:“老太太,你这是太客气了。”小香把碗里一条鱼,用筷拣了一大块肉,放在延龄碗内,道:“这鱼烧得太咸一些了吧?”延龄笑道:“正好,也不咸,也不淡。”小香听了,忍不住又抹嘴笑了。这一餐饭吃得很舒服,大家脸上都有着笑容,小香忙又泡上茶来。
这时忽听院子里有人叫道:“小香,你们饭吃了没有?”小香知道王大嫂来了,便笑着迎出去,过一会儿,见两人搀着手儿哧哧地笑进来。王大嫂见了延龄,便笑着点头,在谈老太道:“大嫂子,今天王大哥回来没有?”王大嫂道:“他吗?有三天不曾回家了,听说他要干一星期的包工哩。”谈老太笑道:“那你是要好多天寂寞了。”王大嫂“哎哟”一声笑道:“老太太怎么打趣我啦,咱们老夫老妻,难道还叫他常伴着我吗?”说得小香延龄都哧地笑了。王大嫂向小香望了一眼,用手指点点延龄,又摇了摇手。小香瞅她一眼,忍不住笑道:“你这干什么啦?”王大嫂自己也抹嘴笑了。谈了一会儿,王大嫂才对谈老太笑道:“老太太,今天小香休息一天吧,我走了。”谈老太道:“那么咱们晚上见吧。”王大嫂点点头,正想跨出门去,延龄却站起来笑道:“大嫂子,慢些儿走。”王大嫂听了,忙回转身来,笑道:“徐先生,你叫我干吗?”延龄道:“今天你那只船儿租给我了吧。”王大嫂笑道:“徐先生要吗?那当然让给你,还有什么客人一块儿玩啦?”延龄想:这可糟了,我还有什么客人呢?因支吾了一会儿,笑道:“没有别的客人了。”王大嫂这就明白过来了,向小香望了一眼,笑道:“好的,那么再坐一会儿,还是这时候就去?”延龄望着小香,只是笑着不语。王大嫂也早已知道他的意思了,因笑了笑,道:“这时候去也好,小香,咱们一块儿走吧。”延龄正在不好意思开口,王大嫂却代他说了这一句话,心里倒是着实地感激她。小香听了,这就把腰前一方白布儿解下,向谈老太道:“妈,咱们走了。”谈老太点头答应。延龄亦笑向谈老太道谢。谈老太笑道:“还谢啦,今天真委屈你了,有空闲的时候,如徐先生不嫌这里脏的话,请常来玩玩。”延龄连连点头答应。
三人出了院子,这时候天气更是比早晨温暖,太阳晒在身上,真是感到无限舒适。到了湖边,见小划子的绳索仍系在那枝柳树下,湖心中已有许多游客在荡船了,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有的唱着歌曲,有的还用口琴吹着合拍子。王大嫂把绳索拉拢靠近些岸边,延龄便跳下船去。小香道:“当心一些儿。”王大嫂道:“不要紧,我拉着。小香,你也跳上去吧。”小香遂也跳下去。王大嫂解散了绳索,忽然“哟”的一声,小香忙回头来道:“怎么啦?”王大嫂两手捺着肚子,道:“不得了,我有些儿肚疼,不能去了,你们走你们的吧!”延龄吃了一惊,道:“那怎么办,要不要紧?”小香也紧蹙了眉毛儿,道:“怎么好端端的又会肚疼起来?要不我送你回去?”王大嫂连连摇头,道:“别理我,我自己会走的,不打紧,刚在我喝了一些冷水。”正在这时,忽见刘傻子拿了一根竹竿子,一路走,一路嘴里还哼着小调的曲儿,慢慢地从对面踱着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