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聚合,大半是偶然的。今天延龄和这位姑娘在这里相遇,当然也是所意想不到的事,不过偶然的往往也会变成固然的。照理像延龄那样公子哥儿的人,平日所见的小姐、名媛、漂亮美丽的姑娘也不少,今天遇到了这个衣敝鞋破的姑娘,也算不了是怎么一回稀奇的事。但是延龄见了这位姑娘之后,便好像失去了魂灵一样,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觉得姑娘的一举一动,没有一处是不令人感到她可爱的,觉得她说话的清脆,真比什么都好听,自己只要与她多说几句话,也觉高兴。延龄呆呆地想着,眼瞧着这个姑娘的俊影慢慢地远去,这就身不由己,紧紧地追上几步,脱口叫道:“这位姑娘,你慢一些儿走,我有话问你。”那个姑娘听见后面有人叫应她,如乎也已知道准是他个救自己的少年,但是觉得有些儿不好意思,立刻回过头来,便只在路上站住了。
迨延龄走到了她的身边,她才侧着脸儿,回过身来,向延龄望了一眼,道:“先生,你又叫我干吗?”延龄听了这话,倒是一怔,自己一些都没有事,还叫她做什么呢?不过聪敏的人,转机是十分灵捷的,当她问着的时候,眼珠一转,这就有了主意,微笑了一下,道:“我怕姑娘离家还是很远,不要在半途上又蹿出一群孩子来和你胡闹,那可不是玩的。”那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怔,别人家这样儿的好意,自己倒不能不回答他,不过叫自己说些什么好呢?说前面不会有孩子再来闹了,这如乎给被人家的面子上不好过,要是承认了吧,那么难道还叫他送我回去不成?这可有些儿其难了。那姑娘只管这样地想着,也就忘记了回答,只是低头,一声儿不响。
延龄也就已知道了她的意思,因笑了一笑,道:“你要不让我送你一程,反正我是没有事的。”那姑娘听他这般说,就不能不开口了,慢慢地抬起头来,微微点了两点,露齿笑道:“谢谢你,劳你的驾了。”她说完了这话,不知怎的,脸上顿时又涨得通红,低下头来。延龄见她已经答应下来,心里这一欢喜,真比自己在初中毕业时得了奖牌还要高兴。
两人在路上并着肩走着,要是大家都一声儿不开口,这算什么呢?不过一时倒也想不出说些什么呢。延龄满肚想着闲话,这就笑了一笑,向她道:“篮子拿着重吗?让我替你拿一程吧。”那姑娘望了延龄一眼,摇摇头笑道:“这篮子可脏得很,要污了你的衣服,还是我自己拿着吧。”延龄听她这样说,却反而伸过手去,也不经她的同意,把篮儿接了过来,道:“打什么紧,我不是怕脏的。”那姑娘见他这样说,便就哧的一声笑了。延龄也笑了,道:“你笑干吗?”那姑娘被他一问,脸上不觉又是一阵红晕,灵活的眼珠向他一瞟,低着头不说什么。延龄见她这样娇羞不胜的神情,忍不住也又笑了。
走了一截路,延龄忍不住又开口了,道:“你家在哪儿?”那姑娘才抬起头来,道:“在丁家山。”延龄道:“丁家山,可不是还要摆渡吗?你爸干什么的?”那姑娘听他提起她爸,不觉便眼眶儿一红,叹了一声,道:“我爸要是还在世上的话,咱们何至于弄到眼前的模样。”延龄听了,忙道:“那么你爸可不是已死了吗?”那姑娘点了点头,眼泪便在眼眶子里落了下来。延龄道:“那你家里还有谁?哥哥有吗?”那姑娘摇头道:“没有的,家里只有妈和我两个儿。”延龄听了,呆呆地望着她,道:“那你们是干什么过活啦?”那姑娘听了这话,支吾了一会儿,望着他,又红了脸儿,道:“我真不好意思说出来,我每天跟着邻家的王大嫂在东湖上摇着船儿,就是这样子,度着我娘儿两口的生活。你听了可别见笑。”延龄才知道,原来她是个船娘,因连忙声道:“哪儿话,你太客气了。那也算不了什么呀,我倒佩服你能自作自食的能力呢。”那姑娘听了,才又哧地一笑道:“哟,你这就说得我太好了,一个女孩儿家,终日抛头露脸地去干这种的事,终是丢脸的,为了咱们的生活,才出于不得已的呀。你还说哩!”延龄听了,心里不觉暗暗惭愧,便连连点了两点头,那姑娘却又在叹息了。延龄倒是很起了同情心,轻声地安慰道:“那也没什么,以后终有好日子的。”
俩人这样地谈着话,那就显见得比前熟悉了许多,那姑娘也不像刚才那样含羞得不说话了,听延龄这样说,便向延龄笑了一笑,停了一会儿,问道:“先生,你贵姓啦?”延龄听了,心想:到底还是女孩儿家心细,自己真也糊圆得可怜,说了这许多话,连姓什么都还不知道呢。遂笑了笑,道:“我姓徐,你姓的是……”那姑娘不等他说完,就早说道:“我姓谈。”
俩人说着话,已是步到了湖滨,延龄正想再问,忽见湖滨沿岸泊着一只划子船,船上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的妇人,向这里叫道:“小香,你怎么啦?到这时候才回来。”那谈小香听了,便连走带跳到了湖滨,笑道:“大嫂子,真对不起,叫你等了好多时候了。”说着,回头又向延龄摇手。延龄提着篮子笑着过来,王大嫂把眼光向延龄打量了好一会儿。谈小香笑道:“大嫂子,我打从城里回来,路上忽然来了十多个孩子,围着我吵闹,我真急死啦。幸亏这位徐先生帮了我。”王大嫂听了,笑道:“真的吗?怎么小孩子也会来缠你胡闹了?小香,这准是你生得太美丽了。”小香听了,红着脸啐她一口,笑道:“得啦,还是不告诉你好,又叫你信着嘴儿胡说了。”王大嫂哧哧笑道:“是了,那么咱们快回去吧,你妈等着心焦了呢。”小香听了,点点头,回身向延龄对面站着,接过篮子,连连点头道:“徐先生,劳驾你了,我真感激你。”说着,遂转身走下船去,心里这就想:别人家这样热情送我到这里,自己却把他丢在岸上,这使他是太难堪了,而且自己这时的心也不知怎样,也觉有些恋恋不舍。不过一个女孩儿家,要叫一个年轻的少年到自己家里去坐一会儿,这如何说得出口呢?这真是觉得左右为难,心里也就忐忑地跳着,不觉又停了步,回头向延龄望了一眼,见他呆呆地站着,似乎十分失望的样儿,心里更觉不忍。
正在这个当儿,却见王大嫂从小划子上跳到岸上来,走近小香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儿笑道:“你这孩子就不懂事,徐先生帮了你的忙,而且又送了你来,你也请他到家去喝一杯茶才是呀。”小香被她一说,不觉红了脸,瞅她一眼,笑道:“我也这样想,我怕徐先生不愿意呢。”说着,又走到延龄面前,低了头,轻声儿道:“徐先生,你愿不愿意到我家去坐一会儿?”说着,又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延龄只是微笑。延龄正在感到失望,忽然见小香又走过来这样说,心里一高兴,脸上又堆下笑容,忙道:“我倒是极愿意去,不过我怕姑娘……”小香听了,忙抢着笑道:“怕我怎么样?你这不是太客气了?像你这般的客人,咱们怕还请不到呢!”延龄听着笑了,小香也笑起来。
三人上了船,到了丁家山,转了几个弯,这就见一条曲折的泥路,两旁种着垂柳,前面几间茅屋。走近屋前,原来四周还环着篱笆,篱笆西首一条小河,沿河种着几枝红桃,正开得灿烂,远望山峰,隐隐在云端中显着。延龄心里暗想:这里倒有这样清雅的景致,怪不得有这般秀丽的人了。走进院门,里面是个大院子,场上有几只鸡儿在寻食。除东屋檐下放着炉子、煤球、柴枝等燃料,旁边一只破桌,上面仅放着两盆蔷薇花。
小香跨进院门,就柔声叫道:“妈妈。”只见屋子里走出一个年约四五十的老婆子来,眼睛深深地凹陷在眼眶里,见了他们,便笑着满皱纹的脸道:“香儿,回来啦,怎么今天晚些儿了?”王大嫂道:“老太太,小香打从城里回来,今天又被人欺侮了。”谈老太吃惊道:“又是谁欺侮了她?我不是今天叫她别进城了,她偏不听,说娘要吃鱼,今天往街上去买几条。这孩子也太孝顺了,前天我也因为偶然想起,以前过着这样好日子,现在要吃条鱼都不能,不知这孩子听着,就存了心。在这年头,要吃饭都难,还想吃好的吗?我不过说说罢了,可不是倒又叫她去惹出事来了。”小香听了,跑到她妈身边,拍着她肩儿笑道:“妈,你怎么啦?又说出这许多的话来了,有客在此啦!”谈老太道:“哪儿来什么客?你这孩子又胡说哄我了。”王大嫂笑道:“老太太,这次小香倒不曾哄你,不是幸亏这位徐先生帮了她吗?”谈老太听了,把枯瘦的手儿揉揉眼睛,仔细向延龄身上打量了一会儿,道:“哦,就是这位徐先生吗?快请里面坐,我的眼力真不济事,还当是你家里的刘傻子哩。”延龄忙连连点头。王大嫂听了,忍不住噗地笑出来,又拉拉小香的衣袖,道:“我走了,下午见吧。”说着,又向小香扮了一个鬼脸。小香啐了她一口,自己也笑了。
到了屋子里,小香把自己衣袖在凳子上抹了一抹,笑道:“徐先生请坐。屋子里又暗又脏,真是……”延龄坐下,忙道:“别客气。”说着,向屋子里打量着,摆设像个客室,家器虽都已破旧了,但是倒也收拾得清洁。上首壁上挂着一张相片里是一个年约三四十的中年男子,嘴唇上留着一撮小胡须,延龄想这大概是小香的爸了。再瞧东西对面有两扇门,都用门帘子下着,里面大约是卧室了。延龄正在想着,谈老太已端着一杯茶来,道:“徐先生,谢谢你,真劳你驾了。”延龄忙站起来接了,笑道:“别客气,这也费不了我多大的力。”小香也从房内出来,手里拿了烟卷,向延龄笑道:“徐先生,你抽支烟吧。”延龄忙摇手道谢,笑道:“对不起,我不会吸的。”小香道:“真的不会吸吗?那我不和你客气了,现在已是正午了,徐先生一定还没用过饭,我想留徐先生这里用饭了。不过菜儿不好,只得委屈些儿了,不知徐先生能答应吗?”小香说着,望着延龄只是微笑,像等着他答复。延龄本早已肚饿,为了小香的事一缠,倒也忘记了,这时被她一提,肚里这就又咕噜地吵了,暗想:外面去吃,又要费许多时候,而且自己也实在不忍拂她的意思。因点头笑道:“怎么不能答应?不过你别太客气了。”小香见他答应了,脸上的笑容只是显露着,回头向谈老太笑道:“妈,你伴着徐先生谈一会儿吧,我去做饭。”谈老太道:“饭已做好了,你去烧菜吧。”小香答应,回头又向延龄露齿一笑,便一跳一跳地走到院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