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正在说着艳仙为什么还不来,却见老妈子来说吴小姐来了。文英忍不住好笑道:“真是说起曹操,曹操就到了。”大家慌忙迎出去,见艳仙今天又换了黑软缎的旗袍,云发上系了一根黑丝带,手里挽着白羊毛的大衣,脚下踏着黑漆的革履。延龄不觉暗暗喝了一声彩,全身的黑色,这就更衬托得她的脸庞儿白嫩可爱,便上前接过她的大衣,笑道:“好了,好了。”艳仙也笑道:“你多早晚来的?”延龄笑道:“我上午就来呢。”文英在旁边抹着嘴只是笑。艳仙笑道:“姐姐,你好,怎么昨天便失约了?”文英笑道:“真对不起,后来你们俩人在哪里玩一会儿呢?”艳仙道:“也没有什么地方去玩……”艳仙说到这里,延龄向她丢了一个眼色。文英早哧哧地笑了,道:“这你可说谎了,他还说一同去吃点心呢。”艳仙红了脸,急道:“姐姐,你太性急了,我话还没说完呢,那也值得骗你吗?”文英笑道:“果然是我胡说你,那也没什么,你怎急得什么似的?”延龄和艳仙都哧地笑出来。延龄道:“那么咱们走吧,戏院里位子都已定了。”延龄说着,向四周望望,道:“咦,菊红呢?”文英向里面努嘴笑道:“她说不去呢。”延龄笑道:“这全是早晨姐姐不好,她不高兴了。”文英笑道:“啊哟,有你这样爷们,难道还叫我向她赔不是吗?”艳仙抹嘴笑道:“那么密司脱徐进去请一声儿吧。”延龄听了,搓了搓手,又向她们笑了笑,便真的走进去了。
到了上房,见菊红坐在沙发上做活,因笑道:“哟,你倒好安闲,累得我好找,她们等着你,咱们一块儿瞧戏去。”菊红抬起头来,见是延龄,便忙让座,道:“谢谢你,我不去了。”延龄道:“你为什么不去?可不是生气吗?”菊红笑道:“我生什么气,爷怎的说这话呢?”延龄笑道:“不生气就好了,那么咱们走吧。”说着,来拉她的手。菊红笑道:“我去是了,你别拉我。”说着,两人出了上房。
文英道:“菊红,你到底去不去呢?”延龄道:“你别问了,当然是去的。”菊红道:“小姐,我管家吧,过一会儿有客人来就没有人招呼了。”延龄笑道:“昨天你们两人怎么全出去了呢?”文英瞅他一眼,笑道:“菊红,随便你自己喜欢吧。”菊红摇头道:“我不去了,阿三汽车开来没有,我替你们去叫。”说着,便走出去了。
文英笑道:“这孩子的性情,偏生这样执拗。”艳仙笑道:“菊红从前我看见的时候,也还只有这么儿高呢。”说着,把手指着花架子。文英笑道:“可不是,现在便长得这么大了。”艳仙笑着,把嘴附在文英的耳边,轻声笑道:“你怎么不把她给了李大哥,想是姐姐不允许吧?”文英道:“这孩子一味的稚气,什么事儿都不懂,我想到了下半年再说,你怎的看姐姐这样不能容忍吗?以后我怕他只要有了女朋友,你就发急了呢。”文英说着,把眼珠向延龄一瞟,哧哧地笑了。艳仙红了脸,啐她一口,笑道:“姐姐又在胡说了,谁是他?他是谁?他有女朋友与我有什么相干呢?”延龄见她们低低地说着,艳仙忽又红了脸,啐她一口,知道姐姐又在取笑了,遂也只装没有看见,别转了头,去瞧框子里的山水画。
没有一会儿,菊红进来笑道:“汽车在院子里等着,你们可以走了。”于是三人便走出会客室。
汽车开到戏园门口停下了,延龄忙扶她们下车,走进戏园。茶役早已迎上来,笑道:“徐先生,只来三位吗?”延龄点头道:“还有一只位置与了人吧。”说着,茶役已引他们到了包厢里。延龄让她们坐下,茶役又泡上茶来。今天因为做的是绿牡丹的全本《三堂会审》,戏目特别精彩,所以看客着实不少。
“起解”的一段,绿牡丹的唱工实在是好,真是珠圆玉润的了,做工更是哀怨缠绵、入木三分,文英看了,差不多落下泪了。迨下场了后,街上都已上灯,阿三早在戏园外侍候,延龄又叫他开到四喜村酒楼去吃饭。
那晚回家已近十时,文英约他们第二天到家里来吃晚饭,艳仙延龄答应。
到了第二天,延龄被雨农邀了去看电影,等散了后,慌忙便到文英家去了。走进李公馆,里面灯火通明,里面已有人哧哧地笑着说话。延龄走进会客室,见艳仙已经先在了,因便笑道:“密司吴,这次是你早了。”艳仙笑道:“我在三点钟时候,姐姐已打电话来叫我了。”文英道:“表弟,你今天为什么这样晚,架子可真不小。”延龄笑道:“姐姐,别抱怨我了,我本是早来的,因促狭的我同学又拖了我去看电影。我虽然在那边看,可是心却在记惦着这里呢。”文英啐他一口,笑道:“不要你说这些好听话。”延龄道:“不说就不说,姐姐,你气可别生呀!”说得艳仙也忍不住笑了,停了一会儿,延龄向艳仙道:“密司吴,明天不是回上海了吗?”艳仙笑着点头道:“正是。”延龄道:“上午还下午?”艳仙道:“我想下午一点半去。”延龄笑道:“那我们明天该送行啦。”艳仙笑道:“那可不敢当。”文英道:“妹妹,你放暑假时来不来?”艳仙笑道:“那也说不定,到了这时候,我自然会写信给姐姐的。姐姐,你最好亦能到上海来玩几天。”文英道:“我一定来,几时叫我这位表弟伴了来。”延龄笑道:“太客气,太客气。”说得大家又笑了一阵。
这晚坐到九点钟就回家的,文英叫阿三送他们回家。在汽车里,两人并肩地坐着,刚才喝了几杯酒,两人的脸儿全都红润润的。延龄醉眼模糊,见艳仙两颊似苹,眼波似水,露着的两条藕臂白嫩可爱,这就情不自禁去抚她的膀子,只觉柔软无骨。忽然转念一想,不对,她又不是桂香,连忙缩转手来。艳仙早已觉着,回头向延龄微微一笑。延龄只得说道:“夜里天还有些寒意,密司吴,大衣披上了吧。”艳仙把身子靠近了延龄,向延龄瞟了一眼,笑道:“真的,我很觉有些儿冷,而且头也有些儿疼。”说着,紧紧偎着延龄,脸颊倚着他的肩上,身子差不多已倒在延龄的怀里了。延龄左手取过大衣给她披上,道:“密司吴有些儿醉了吧。”艳仙微闭着杏眼,没有回答。
延龄回头见她要睡去的模样,心里想:这可糟了。因也管不了什么,半抱她的身子,轻轻拍着她的臂膀,道:“密司吴,别睡着了,着了凉可不是玩的。”艳仙微睁杏眼,向延龄望着。延龄只觉一阵阵似兰似麝的细香从她身上散出来,心里真是有些神魂颠倒,不觉低下头去。艳仙也伸了两手,紧紧抱住延龄脖子,两人的嘴唇便紧紧凑在一处了。
忽然喇叭的一声,才把两人惊觉过来。延龄慌忙抬起头来,艳仙不觉嫣然一笑。延龄见这一笑,更是婉媚动人。阿三却回过头来道:“吴小姐家到了。”艳仙听了点头,延龄忙扶着她下车,又握着她手,笑道:“明天站上见吧。”艳仙笑了一笑,点点头,延龄在她手背上又吻了一下,才跳上汽车。
到了校里,因为喝了几口冷风,也觉有些儿头疼,便踉踉跄跄地倒在床上呼呼地睡着了。
等第二天早晨醒来,不觉已是十一点了。延龄睡在床上,细细想起昨夜醉后的光景,心里倒不觉又懊悔起来,自己怎能和她去接吻呢?真该死了!我和她的交谊,是纯洁的友爱呀,而且我早和桂香有了盟约,怎能再和她恋爱?这酒真能误事!想昨夜她一定也醉了,为什么温柔地会睡在我的怀里呢?她现在这时候,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呢?今天我们见面,倒有些儿不好意思了。延龄这样想着,心便忐忑地跳起来,想还是不去送她了吧,一时觉得这又不对,别人家岂不要生气呢?还是去送了吧,好在没有第三人知道。想着,一面起身,一面洗脸。不知怎的,延龄这时的脑中,只是映着昨夜汽车里的事,觉得艳仙真是醉人。当那时候,她口脂微度,星眸娇盼,酥胸微微起伏,乳峰高耸,软绵绵的身子躺在我的怀里,这真是陶醉在温柔乡里,也不知自己置身在何处了。一时又想起了桂香,觉得自己不该和艳仙如此,自己怎能欺骗一个小女子,抛弃她,使她成为终身之恨呢?可是昨夜的事,我的良心不也有些儿对不住艳仙吗?延龄想到这里,懊悔万分。
正在这时,忽见校役进来道:“李公馆有电话来了。”延龄知道表姐在催自己去了,因忙穿好衣服,到电话室答应文英立刻就来了,遂匆匆出了校门。
到了李公馆,文英一见延龄,便笑道:“好哟,你们昨夜做的好事。”延龄听了,心里怦怦一跳,不觉微红了脸,暗想:怎么她又知道了?因勉强镇静了态度,道:“姐姐,你这是什么话?”文英笑道:“昨夜你们很早回去,怎的你今天我这时打电话来,还说你没有起来?我想昨夜你们这里走出,一定又往别处玩去了。”延龄听了,这才放心,笑了一笑,道:“姐姐真会捕风捉影,我们又往哪里去玩呢?你不信问阿三是了,他不是亲自送我们各自回去的吗?”文英给他说得无话,便笑了一笑,不说了。
没有一会儿,仆人已开了饭。饭后,两人慌忙坐了汽车到火车站去,文英还买了许多东西送她。
到了火车站,延龄买了两张月台票,在月台上等候着。没有一会儿,果见艳仙和一个女子走进来。文英忙上前招呼,又替大家介绍。原来还有一个女子,就是艳仙的姐姐吴玉如,见她穿着元青色的旗袍,已是花信年华,可是仍不减少妇风姿。延龄见了艳仙,不免红了脸,甚有羞惭之色。艳仙却若无其事,仍谈笑如常。
这时站上铜牌已敲,播音机已报告车将要开。延龄是提着东西替她拿上车去,艳仙连说谢谢,回头又向文英道:“又叫姐姐花钱了,真对不起。”文英笑道:“一些儿东西,你又客气。”艳仙笑了一笑,和文英握手道别,转身又和延龄握手,笑道:“密司脱徐,再见了。”延龄连连点头。
两人下了车,走到车厢边站着,玉如和她妹妹又叮嘱了几句,才走下车了。这时忽然汽笛长啸一声,接着车身移动,延龄走近窗口,笑道:“密司吴,再见,再见。”艳仙又从窗口伸出纤手,刚和延龄握了一握,那车身已向前驶动。延龄只得放手,大家拿了手帕向上摇了两摇,那长蛇似的火车便飞样地出了月台,接着连影儿都不见了。
文英向玉如道:“你这几天为什么不去玩玩,今天去吧。”玉如笑道:“今天不能了,过几天来是了。”说着,大家出了月台。玉如道:“那么再见了。”说着,便跳上汽车开去了。文英和延龄遂也跳上汽车,阿三便拨动机件,开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