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延龄“啊哟”的一声,向文英连连笑道:“太客气,太客气,姐姐,你怎么当我上客看待了?”说得菊红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文英也笑道:“你别忙,过一会儿,叫你陪一个客人。”延龄忙道:“是谁?”文英道:“这时你别问,过一会儿你自会知道的。我告诉你,叫你陪客,你可别得罪了人家,否则我不依的。”延龄道:“我道姐姐今天怎么待我这样好了,原来是叫我做陪客的。做陪客倒也不要说,还有这些条件,那我可有些儿不高兴。”文英笑道:“你说不高兴吗?过一会儿才要谢谢我哩。”菊红在旁边只是抹嘴笑着。延龄道:“你老是笑干吗?好妹妹,你知道姐姐叫我陪的是怎样一个客人?”菊红听了,脸儿涨得绯红,啐他一口,笑道:“我不知道。”说着,转身便逃跑下去。文英笑道:“这是哪里说起,你几时和她结了姐妹的?”延龄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姐姐把她当作自己妹妹一样,你想姐姐的妹妹不就是我的妹妹吗?”文英正想回答,见菊红又进来道:“小姐,吴小姐来了。”
文英忙站起来,只听一阵咭咯咭咯的革履声,走进一个漂亮的女郎来。只见她烫着波浪式的云发,耳鬓边戴着一串珍珠的环子,身穿浅绿色银花绸的旗袍,粉红的长筒丝袜,配上银色的革履。左手臂弯里挽着一件白哔叽的单大衣。再看她的容貌,真是颜若渥丹,双眸曼绿,和桂香另有一种醉人的丰韵。只见她轻启樱唇,向文英笑道:“文英姐,你早呀。”文英忙迎上去,亲自接过大衣,和她握手,笑道:“妹妹,你早,你姐姐没有来吗?”那女子笑着点头,眼睛却向延龄一瞟。文英也回过头来,笑道:“来,我替你们介绍吧。”延龄这也就站了起来。文英笑向那女子道:“这位就是我的表弟,徐延龄。”说着,又向延龄笑道:“这位是我的小妹妹,吴艳仙女士。”艳仙笑道:“姐姐又开玩笑了。”说着,伸出纤手来。延龄见她这样直爽,也便伸手,和她握了一握,笑道:“久闻吴女士芳名,请坐,请坐。”艳仙嫣然笑道:“别客气。”说着,大家在沙发上坐下。
仆人端上香茗,文英又站起来,笑道:“我们这里坐吧。”说着,扶了椅背叫她上座。艳仙遂也不客气,说声有僭,在上面坐下。文英和延龄遂在两边坐下。文英在罐内抽出一支香烟,递给艳仙,延龄忙划了火柴。艳仙略欠身子,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文英笑道:“表弟,你也抽一支吧。”延龄平日虽是不吸的,今天却也陪了一支。文英笑道:“光阴真快,一忽已三年了。我记得三年前,你还梳着两条小辫子,在俭明初中女校读书呢。”艳仙笑道:“可不是,我姐姐连孩子也有了呢。”延龄插嘴道:“吴女士在哪儿求学?”文英笑道:“我不是早和你说过,她在上海南洋女子高商里。”延龄“哦”了一声,笑道:“是的,我记起了,今年可以毕业了吧?”艳仙笑道:“怕还毕不出业呢。”延龄笑道:“太客气了。”说着,在盆内拣了两粒奶油糖,递到她的桌前,笑道:“吃一些儿。”艳仙笑着点头。
两人又各问了几句,这时菊红又端上三杯柠檬茶来。文英道:“妹妹,你这里大概还有几天可以耽搁?”艳仙喝了一口柠檬茶,道:“没有多天了,上海学校里就要开学的。”文英道:“那你应该在我家里多玩几天了。”艳仙笑道:“不错,我们碰面的机会果然很少,和姐姐是该多聚几天了。”大家又问起欢喜什么娱乐,原来艳仙是个跳舞健将。延龄听了,暗暗叫声惭愧,自己对于这些,却完全是个门外汉呢。
这时老妈子又端上一盆奶油面包,大家遂吃了一块。菊红拧上手巾,大家遂在沙发上躺着闲谈。文英站起来,笑道:“你们坐着谈一会儿,我去吩咐他们一声。”艳仙道:“文姐,你可别太客气了。”文英笑道:“我自理会得。”
文英走了后,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艳仙开口笑道:“我在报上常见到密司脱徐的作品,令人十分佩服。”延龄听了,笑着站起来,走到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道:“密司吴,你过奖了,我不过把自己的感情寄托在诗文中,得些安慰,都是胡诌着玩着。”艳仙笑道:“别客气,今年密司脱徐毕业后,预备升什么学校呢?”延龄想了一想,道:“也还没一定,我很想到上海暨南里去住读,那么密司吴预备怎样呢?”艳仙笑了一笑,脚尖在地上点了两点,道:“升学真是一个很难的问题,我想和密司脱徐一块儿去,那我有不懂的地方,尽可以向你指教了。”延龄摇手笑道:“哪里话,在一块儿大家可以切磋才是真的,指教两字,我可有些儿不敢当。”
艳仙正想说话,文英走进来,笑道:“你们在谈些什么?怎么见了我就不说了?”说得两人都微红了脸。艳仙笑道:“姐姐,你这许多时候不进来,在干什么啦?”文英笑道:“我不进来,给你们两人静静地谈一会儿不好吗?”艳仙啐她一口,又向延龄一瞟,恰巧延龄也在瞧她,四目相视,忍不住又哧地笑了出来。延龄笑道:“表姐就最喜欢拿别人开玩笑。”文英道:“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下午咱们到哪儿去玩呢?”延龄笑道:“密司吴是难得来的,我下午来做一个小东道吧。”文英“啊哟”一声笑道:“表弟,你怎的抢我客人啦?”延龄忙道:“谁敢抢姐姐的客人呢?”文英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先得问问妹妹。妹妹喜欢谁的东道呢?我想一定是喜欢我表弟的东道,对不对?”艳仙哧地一笑,拉了文英的手,站起来道:“得了吧,全是姐姐的话,姐姐好像是长了十张嘴,我们哪里还有什么道理可以说呢?”文英哧哧笑道:“这是怎么说,我们两字是几时才有的,那也太快了,我出去还只有一会儿呢。”这一句话,说得艳仙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轻轻地拍她一下,道:“我不高兴和姐姐斗嘴了,终没有好心眼的。”延龄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菊红进来说饭厅里已摆好了席,文英遂挽着艳仙的手走出去,延龄也跟着走出会客室。到了饭厅里,见小圆桌上已摆了四只冷盆、三副杯筷。文英笑道:“妹妹坐吧。”延龄早已在左边坐下,笑道:“请坐,请坐,别客气。”艳仙因为刚才说错了一个字,这时要和延龄谈一句话,也觉有些儿不好意思,遂点了点头坐下。文英也就在旁边坐下。菊红送上酒来,文英接过,道:“我们自己来吧,你也可以去吃饭了。”说着,向艳仙满满斟了一杯。延龄笑道:“姐姐,我少一些儿吧。”文英道:“这是哪里话,至少要喝三杯的。”延龄哧哧笑道:“姐姐,你这不知道了吧,我这是要想多喝一些的反话呀。”艳仙道:“密司脱徐酒量很不错吧?”文英笑道:“你且别问,今天你两人比一比吧,看究竟谁的酒量大。”艳仙笑道:“我可喝不了多少的。”文英笑道:“你别听了表弟的话,有些怕了吗?他是不会喝的,只要三杯酒,就可以打倒他了。”延龄瞅她一眼,笑道:“表姐,你怎么啦?一定要说穿了吗?那我可有些儿不好意思了。”艳仙忍不住也笑了。
大家饭毕,文英伴艳仙到盥洗室里去洗脸。延龄在沙发上躺着,菊红拿了两盆蜜橘进来。延龄笑道:“你饭吃了没有?”菊红点点头,见延龄两颊绯红,因笑道:“表少爷,你喝了多少酒呀,怎么脸儿像涂了胭脂?”延龄道:“我原说是不会喝的,这时头有些儿疼呢。”菊红拿了两片蜜橘,递到他面前,道:“口干吗?吃两片吧。”延龄笑道:“好妹妹,你索兴替我剥去了皮吧。”菊红瞅他一眼,道:“你这人,真……”说到这里,又笑了一笑,把蜜橘的皮替他剥了,送到他的嘴边。延龄连说谢谢,忽然猛可从沙发上坐起来,拉了她的手,笑道:“你拿支烟给我抽吧。”菊红倒吃了一惊,忙挣脱了手,道:“你真醉了吗?要不去躺一会儿?”延龄笑道:“不要,你拿支烟给我得了。”菊红只得给他一支,替他燃了火柴,便自管自到上房去了。
见文英和艳仙正在理妆,菊红笑道:“小姐,表少爷醉了呢。”文英笑道:“真的吗?他在哪里?”菊红道:“在沙发上躺着。”艳仙道:“别受了寒,不会叫他进来躺一会儿吗?”文英抹嘴笑道:“妹妹真想得不错,我们快去瞧瞧他吧。”说着,拉了艳仙的手,走到会客室去。见延龄歪在沙发上,头靠在沙发背上,文英笑道:“真的睡着了呢。”艳仙笑了笑,走近他的身边,忽然“哟”的一声,文英也慌忙走近来,道:“什么啦?”艳仙也不及回答,连忙将他扶起。文英只才见延龄身上冒出烟来,艳仙回头急道:“姐姐,你快来呀,他衣褂子着火了呢。”文英连忙将延龄两手提起,艳仙替他脱了上衣,衣襟上已烧了一个大窟窿,一段香烟已落在地下。文英见延龄还是睡在艳仙的怀里,呼呼地闭着眼,一些不知道,一面忍不住一笑,一面把他衣服用湿手巾揩着。艳仙因刚在一急,也管不了什么,把延龄身子抱在自己怀里,这时被文英一笑,就觉着了,连忙轻轻地把他一推,延龄便躺在沙发上了。艳仙红晕了两颊,笑道:“这怎么啦,衣服烧了这一大块,他还一些儿不知道呢。”文英笑道:“你瞧,我们把他衣服脱了,他还不醒呢,怎么今天醉得这个样子。妹妹,你怎么知道他衣服着了火呢?”艳仙笑道:“我一走进,就闻着有一股儿烧布的气味,又见他身内有烟冒着,我知道他衣内一定着了火。”文英听了,忍不住又咯咯地笑道:“妹妹,你真细心,幸亏妹妹发觉得早,要不然他人也要烧一个半死呢。妹妹,你可被他累痛没有?回来他醒了,一定叫他向妹妹叩头呢。”艳仙红了脸,笑道:“姐姐,你又取笑人了,回来千万不要告诉他,你告诉了,我可不依的。”文英笑道:“那也没有什么……”艳仙“嗯”了一声,急道:“姐姐,你告诉,我不愿意,我……”艳仙说着,拉了文英手不依。文英顺手把她拉在怀内,笑道:“你急什么,我不告诉是了。”
这时菊红端着三杯玫瑰茶进来。文英笑道:“菊红,你刚才进来时,表少爷睡着没有?”菊红听了,望望延龄,见延龄脱了褂子,仰面地睡着,桌上放着一件烧破的褂子,倒弄得不明白了,向文英道:“没有,他要吸烟,我点给他一支。我见他醉了的模样,所以来告诉你了。现在怎么样了?”文英笑道:“你瞧,衣服都烧了,他还没醒呢。”菊红听了,也忍不住笑道:“后来你们倒怎的知道了呢?”文英笑道:“幸亏吴小姐早发觉呢,你快去拿一条金山毯来给他盖上了。”菊红答应,文英和艳仙仍走到上房去,谈笑了一会儿。
不觉时钟已打四下,延龄还没醒来。文英笑道:“他还说下午要做东道,我们去喊醒他吧。”艳仙道:“那不行,给他自己醒来舒服,时候也不早了,我走了。”文英道:“那你明天下午一点钟来,我等着你,咱们看戏去,明天还要罚他呢。”艳仙笑了一笑,菊红递过大衣,文英叫阿三汽车开到院子里,送艳仙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