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龄出了院子,慢慢地向前走着,忽见桂香从后面又追上来,延龄忙回过身去拉住她手,笑道:“你又怎么赶来了?”桂香笑了一笑,道:“我怕你一个人寂寞,我伴着你到湖滨吧。”延龄笑道:“我还想到你那边屋后去游玩一会儿。”桂香笑道:“我原说太早了,这时还没到四点钟,你回去又干什么呢?”延龄笑道:“我和你两人在一块儿,就是有人拿棒打开我,我也不肯走的。不过他们也都在一处,我终觉有些不好意思。”桂香笑道:“那也没什么……”延龄忙道:“王大嫂又要拿你笑话,你还说没什么呢。”桂香道:“她拿我笑话,你走什么呢?”延龄道:“她打趣了你,你回头又要怪我。”桂香道:“我怪你什么呢?”延龄道:“那天不是你被她取笑了,她便逃跑了,你回来却说我为什么老瞧着你,你想这不是一些也没理由吗?”桂香听了,哧的一声也笑出来,低垂了头,把自己手儿只是抚着延龄的手。延龄也笑了,便挽着她的臂膀慢慢走着。
一条曲折的小径,左边一埭篱笆,里面全是高高的翠竹,几枝粉红色的杏花从篱笆顶上伸了出来,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了。右边一条小河,沿河长着青青的小草,夕阳散布着娇媚又惹人怜爱的晚霞,照射在嫩绿的柳丝上,更是绿得可爱。过去一条板桥,桥西一片草地,一群雪白羊儿在地上吃草。
延龄和桂香走到一株桃花树下,桂香身子倚在树株旁,延龄在草地上坐下,笑道:“香妹,你也坐着歇一会儿吧。”说着,把手帕展开铺在地上。桂香遂也坐下,延龄呆呆地望她一会儿,见她苹果般的双颊白里透红,真觉吹弹得破。那剪水双瞳更是灵活可爱,小巧的身段,圆圆的小膀,轻盈的双趾,从头至脚没有一处是不令人心醉的,真可用得着“修短合度,秾纤得衷”八个字了。桂香被他这样呆看,忍不住笑道:“你还说我没理由,这会子又是这样地呆看着,我和你天天见面,你难道还没看清楚吗?”延龄拉过她手,笑道:“你实在太美丽了,好妹妹,你怎么不肯让我多瞧一会儿呢?”桂香啐他一口,笑了道:“你可又胡说了,别人家怪不好意思的。”延龄笑道:“那也没什么。”说着,两手去抱过她的身子。桂香只是哧哧地笑着,延龄偎着她的脸,要吻她的颊,道:“你笑干吗?”桂香把脸在延龄怀里乱藏,央告道:“好哥哥,别胡闹了,我怕痒呢。”延龄笑道:“那么你别藏着脸儿,给我亲个嘴吧。”桂香“嗯”了一声,道:“不,我不愿意,你再闹,我可要恼了。”延龄忙放下,笑道:“快别恼,好妹妹,我不吻你是了,你如恼了,我趴在地上向你磕头好吗?”说得桂香忍不住哧哧地笑了。延龄道:“那你可饶了我吧。”桂香把纤手掠着被风吹散的发儿,瞅他一眼,笑道:“还说呢,好害羞,什么都说出来了。”延龄道:“谁叫你恼了,我心里一急,便什么都急出来了。”桂香听了,又好笑起来。
两人喁喁又说了一会儿,这时夕阳已整个西沉,小鸟儿都括着翅膀,成群地向它们巢里飞去,嘴里还歌着安息的妙曲。四周是静悄悄的,只有在晚风中,送来几声哎哎已被牧童赶回去的羊叫。迨叫声远去了后,四周更添了带有一种凄凉的意味。延龄抚着桂香的玉肩,道:“回去吧,天晚了,别受了寒。”桂香点点头,道:“好的,你晚饭仍到我家里去吃吧。”延龄扶起她来,又在地上拾了手帕。桂香接过,轻轻在他身上拍了两拍,两人牵着手,仍向原路慢慢地归去。
那条小河的水不疾不徐地流着,发出铿锵的声音,在静悄的黄昏中,更觉动听。延龄道:“我饭不吃了。”桂香道:“天已经晚了,你……”延龄忙道:“我怕王大嫂仍在你家里和你妈做伴,这时见我俩又回去,那她不是又要取笑了,这倒怪难为情的。”桂香听了,想了一会儿,道:“不错,你刚在不是说有些儿事回校了吗?这不对,那我还是送你到湖滨吧。”延龄道:“你也别送了,老太太等着,怕心焦了吧。”桂香道:“不要紧,没有多少路。”
两人说着走着,不觉已到了湖滨。这时新月已上了柳梢,延龄握着她手,摇了两摇,笑道:“妹妹,你也快回去吧。”桂香点头道:“你明天来不来?”延龄想了一会儿,道:“没有事,我来的。”说着,跳上摆渡船。船到湖心,见桂香还站在那里,摇着手帕。
延龄到了校里已是七点,校役张三来告诉道:“李公馆来电话,明天叫你去。”延龄答应着,这晚很早地就睡了。
第二天起来,换了一套条子花呢西服,戴了一顶白兔子呢的呢帽,便到李公馆去了。
到了李公馆,走到会客室,见两个仆人在揩扫。菊红捧了一瓶鲜花正从上房出来,一见延龄便笑道:“表少爷,你多早晚来的?”延龄笑道:“才来呢,表姐起来了吗?”菊红把那瓶鲜花放在百灵台上,回头道:“还睡着呢,表少爷,你怎么这样早呀?”延龄道:“昨天表姐打电话给我,我怕有什么要紧事,所以一早地就来了,谁知她却高枕安睡着呢。”菊红抹嘴笑道:“有,差不多是有些儿事,不过你也太性急了,现在九点还没敲呢。你早上点心用了没有?”延龄点头道:“吃过了,李大哥呢?”菊红道:“少爷吗?有些公事,昨天就到上海去了,大概一星期后才回家。表少爷,你坐一会儿,我去瞧瞧小姐起来没有。”
没有一会儿,菊红又走出来,笑道:“醒来了,说请表少爷进去吧。”延龄遂站起来,到了上房,见文英已在梳洗,延龄忙道:“表姐,你早。”文英回过头来,笑道:“你嘴可真不厉害,我知道叫你等了许多时候了,那可真对你不起。”延龄听了,不觉一怔,仔细一想:对了,表姐原是多心人,她还道自己故意这样说了。因忙连连道:“哪儿话,表姐,你怎说这些话来了?”文英哧地一笑,把手巾向嘴唇上抹了一抹,抛在盆内,老妈子早来收拾端去了。延龄笑道:“我听说鸣哥到上海去了,是不是?”文英点头道:“是的,谁告诉你的?怕又是菊红吧,这孩子怎的什么事都要向你告诉?”延龄听了,微红了脸,笑道:“表姐,你别冤枉人家吧,是我先问的,她哪里还有什么事告诉我呢?”文英道:“那也没什么,你们俩人亲热些儿,我还难道来阻止吗?”延龄听了,站起来道:“表姐,你再胡说,我可走了。”文英冷笑一声,回过头去道:“就算我得罪了你,你尽管走,以后一辈子别到这里来。”延龄暗想:这可糟了。慌忙走到文英面前,向她一鞠躬,道:“谁说走了,怕是姐姐听错了吧?”文英啐他一口,道:“你姐姐是个聋子,连话都听不明白了。”延龄笑道:“这怎么说,我没有生气,把姐姐倒弄得真的生气了。好姐姐,你别生气了,终是我的不是。”文英道:“你是原该生气的,姐姐不知轻重地胡说你,倒辱埋了爷们的脸子。”延龄急道:“这又何苦来呢?我原该说要打嘴的,为什么终惹姐姐生气。”说着,便在自己嘴上连连打了两下,这就把文英打得哧地笑了起来,瞅他一眼,道:“好不要脸,这就亏你做得出。”延龄笑道:“好了好了,幸亏打了这两下,可不是打出你这一笑来了。”文英忍不住又笑道:“烂了舌头的,别在这里信着嘴儿胡说吧。”延龄在文英旁边坐下,笑道:“姐姐,我真对不起你。姐姐存着心儿叫我来玩,可是到了姐姐面前,没有好好儿和姐姐谈上两句,终要先惹姐姐生了气,这倒好像是专和姐姐来闹气似的,我自己也觉有些不好意思了。”文英哧地笑道:“得了吧,别说好听话了。”
这时菊红端了一杯牛奶进来,放在文英面前,向延龄望了一眼,“哟”的一声笑道:“这是哪里说起,表少爷来了这许多时候,茶还不曾喝一杯儿呢。”说着,斟了一杯玫瑰茶来。延龄连说不敢当,文英哧地笑道:“我也没听见,丫鬟倒了一杯茶,做爷们的这样客气。”延龄笑道:“客气又好了,要是不客气,又说得罪了姐姐,做人可就真难了。”菊红听了,抹着嘴只是笑。文英道:“这是说的什么话,菊红给你斟了一杯茶,我难道就会生气了吗?”延龄笑道:“不是那样说,菊红是姐姐喜欢的人,我和菊红客气,就是敬爱姐姐的意思,你可知道了吗?”文英啐他一口,笑道:“这只贫嘴不知在什么地方去学来的,明天我可写信告诉我姨妈去,说表弟越学越坏了。”延龄慌忙站起来,向文英左一鞠躬、右一鞠躬,笑道:“好姐姐,你是大慈大悲的,请你帮我一些儿忙吧。”菊红见他这个模样,也忍不住哧哧笑着走下去了。
文英含嗔道:“你瞧,这算是个爷们,在菊红面前,就什么都会干出来的。”延龄自己也忍不住笑得咳嗽起来,忙端着杯子,喝了一口茶,过了一会儿,才又向文英道:“姐姐,我还没问你,今天叫我来可有些儿什么事呀?”文英抹嘴笑道:“你猜吧。”延龄想了一会儿,笑道:“我猜着了,一定这几天鸣哥到上海去了,姐姐怕寂寞,所以叫我来伴姐姐去玩吗?”文英道:“不是,你可别胡说,仔细撕了你的嘴。”延龄笑道:“那我可猜不着了,好姐姐,你说吧。”这时忽见菊红又进来笑道:“小姐,你去瞧,外面这样子摆着好吗?”文英便站起来,延龄也跟着出去。
到了会客室,只见当中的一只百灵台上,铺着一方雪白绣花的麻纱台布,上面压着和台面一样大小的玻璃板,上面放着四盆糖果、两罐香烟、三壶香茗,当中还放着一瓶鲜花。四周椅子上已换了软缎绣花的座垫,室中打扫得清清洁洁,真是可称纤尘不染的了。延龄忍不住“啊哟”的一声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