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谈老太听了桂香的话,便忙把手帕擦了擦眼皮,笑道:“又说孩子话了,我好端端的,又流泪干吗?你和徐先生快些儿去报名吧,中饭我等着你们。”延龄瞧了手表,道:“已十点多了,回来吃饭怕来不及,我们外面吃了,老太你可别等了。”谈老太道:“也好,来不及就外面吃是了,下午早一些儿回来。”延龄桂香连连答应。
谈老太一面说着话,一面也已跟出院子外了,站在柳荫下,直瞧不到他俩的后影,才慢慢儿回了进来。还没有坐下,忽听院子外有人叫着小香,接着就见进来的正是王大嫂,因忙笑道:“大嫂子,你这几天怎么不过来坐坐?”王大嫂在谈老太身边坐下,道:“老太太,这两天真不得闲,日中当然分不开身,晚上又替我那口子赶着缝了两件单褂子,哪里还得空吗?”谈老太拍拍她肩,笑道:“我说大嫂子真是能干,要外面去干活,又要里面料理家务,更要顾到王大哥有了夹衣,又想想有没有单衣,真也亏你了。”王大嫂笑道:“老太太怎么又取笑我了?”谈老太笑道:“这我倒是正话,像咱们这样人家,就少不了这一个主妇,王大哥是该疼他的媳妇了……”王大嫂噗地笑道:“老太太,你越说越不对了,真是倚老卖老了。”谈老太也忍不住笑出来,王大嫂道:“小香呢,怎么不见?”谈老太道:“刚在徐先生来,伴了一同去报名去了。”王大嫂笑道:“小香真的上学校读书了吗?”谈老太叹了一口气,道:“小香这孩子也可怜,平日就只喜欢上学校去读书,现在遇见了这位徐先生,能够帮助她,她还不快活吗?她这一份儿高兴,我也不忍十分阻止她。”王大嫂道:“读书也是好事,而且女孩子有了学问,现在也能到外面去办事的。”谈老太道:“我怕小香年轻,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的人心又坏,只怕上了人家的当。”王大嫂道:“这姓徐的孩子,我瞧来倒还少年老成,不像滑头滑脑的样子,而且我也去探听过,是真的还在新民中学读书。老太太,我想他既然很爱小香,就把小香许了他,也不埋没了小香的才貌。”谈老太微笑道:“你别看得太准了吧,还怕别人家愿不愿意呢。”
谈老太说着,想起目前自己的环境,小香要给她配一门好亲,真是不容易的事。那姓徐的又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爱着小香,想着小香的终身,更想起了她爸,要是她爸还在的话,只怕早有一百家来求过婚了,小香真亦命苦。谈老太想到这里,心里十分悲伤,忍不住叹了一声,落下泪来。王大嫂知道她又在想着过去的事了,因打着岔儿笑道:“老太太将来得了乘龙快婿,抱了外孙子的时候,才呵呵地笑了呢。”谈老太破涕微笑道:“我只要不眼瞧着小香吃苦,已愿足了。有了外孙,我如还在世上的话,喝满月酒的时候,我一定请你上座。”王大嫂笑道:“别说抱外孙子了,将来老太太七十大庆,外甥孙子媳妇满满一堂,向你老人家叩头,那就更热闹了。”谈老太笑道:“但愿都应了大嫂子的话,只怕不能如愿吧。”
正说着,时钟已鸣十下,王大嫂站起来,笑道:“时候真容易过,又要吃中饭了。”谈老太道:“大嫂子,这儿饭吧。今天桂香又不在家,你和我做伴一块儿吃是了。”王大嫂道:“也好,老太太,你饭做了没有?我来烧菜吧。”两人到了院子,王大嫂把炉子加了燃料,淘了米,放在锅子内,回头见谈老太正在切菜,因上去笑道:“老太太,让我来吧。”谈老太笑道:“你别客气,歇歇吧。”王大嫂笑道:“你要歇歇了。”谈老太只得让了她,自己拿了两只鸡蛋打在碗里,去放在锅子内。
这时刘傻子手里拿了两团烂泥玩着走进来,王大嫂见了,眼睛一睁,道:“不争气的,天天玩着,这么大了,你自己瞧瞧两只手,可还成什么样儿。”刘傻子听了,慌忙把烂泥丢了,两手在衣角上一阵地揩擦。王大嫂见了,真是又气又笑,啐他一口,道:“哟,怎么擦在衣服上,怕衣服不会脏了吗?还不快用水洗了,真惹人气的。”刘傻子转身便跑,谈老太道:“这儿有水,你来洗吧。”刘傻子听了,才又回过来,在盆里洗了手。谈老太拿了抹布给他揩了。王大嫂道:“你回家把篮子里的一块肉去拿来。”刘傻子听了,答应着走了。谈老太笑道:“我叫你这儿饭了,你倒还请我吃肉吗?”王大嫂笑道:“昨儿买的,还不曾烧,今儿咱们合在一块儿吃,倒是热闹了。”
不多一会儿,刘傻子拿着匆匆进来,放在桌上,眼皮翻了两翻,望着王大嫂笑道:“姑妈,我饭在哪儿吃呢?”谈老太道:“在这儿,你等着是了。”王大嫂忍不住笑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别的事傻头傻脑都会忘的,只有吃饭,就一些儿不肯忘一餐的。”谈老太道:“大嫂子,你也别只管骂他了,他也可怜的,神经有了病,他自己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呢。”王大嫂听了这话,倒反而伤心起来,想着哥哥可怜只留下一点骨血,又会是个废人,眼见得他是二十岁的人了,还像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妻子当然谈不到,你想谁家的姑娘肯嫁一个傻子呢?他岂能一辈子跟着我过活,以后他的终身不知如何了结……王大嫂想到这里,呆呆地望着刘傻子。刘傻子眼睛只盯住这一块肉,还对她微微地笑着。王大嫂越想越替他可怜,叹了一声,心中一酸,不觉落下泪来。刘傻子瞧了,“咦”了一声,道:“姑妈,你怎么啦?”王大嫂忙拭了泪,摇头道:“没有什么,你没有事,院子里的地不会打扫清洁?”刘傻子答应一声,自去扫了。
王大嫂一边切着肉丝,一边把菜下了镬子。等午饭做舒齐,时钟正敲十二点。饭毕,刘傻子又跳着出去。王大嫂谈老太忙着收拾,谈老太提了茶壶,替王大嫂斟上一杯,笑道:“大嫂子,对不起,叫你忙了半天,咱们坐着谈一会儿吧。”王大嫂道:“也忙不了什么,老太太,咱们还客气什么呢?”谈老太微笑了一下,停了一会儿,道:“大嫂子今天湖上不去了吗?”王大嫂笑道:“昨天我就想今天休息一天,早晨独个儿坐在家里又闷,所以便和老太太来聊天了。”谈老太笑道:“这就巧,我也正因为香儿出去感到寂寞呢。”王大嫂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望着谈老太道:“老太太,那姓徐的孩子倒也是个热心肠儿的人呢,家里终很有些钱吧?”谈老太道:“这事说来咱们也很惭愧,那天小香回来,笑着告诉我,说那姓徐的能帮她去读书。我说不能吧,姓徐的还在学校里读书,凭着他怎样有钱,钱终在他父母掌握中的,将来他父母知道了,倒是累了他。而且这姓徐的是不是真实可靠,别上了人家的当,可不是玩的。小香听了,说她和那姓徐的谈了许多话,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青年,自己也曾对他说过,恐怕因咱们连累了他。那姓徐的连说不会的,而且说这完全是他自己愿意的事,并说他爸在绍兴开了两爿古董店,他的妈每月终要寄来四五百元钱给他使用。我听了说:‘你这孩子,一定被他说得心热了,就是真的话,他这种哥儿的人,一定是存着歪心眼儿的,你别被虚荣两字误了。’香儿听我这样说,便急得红了脸,顿脚道:‘妈,你怎么说这些话,我因为读了书,有了学问,外面的事都可以知道了,什么地方都有了帮助,爸爸的仇,我始终都不敢忘。我桂香如在一日,就绝不和姓杨的干休。’她说着,便掉下泪来。我忙道:‘并不是我说你,我怕你孩子不懂事,既这么着,你也得什么都小心儿才是。’小香点着头,偎在我的怀里,又呜咽起来。我倒也被她引起伤心来了。”
谈老太说到这里,果真又滴起泪来。王大嫂叹息了一会儿,道:“小香这孩子有志气,她存了这心,终有到了这一天,老爷在地下也得到安慰些儿吧。”谈老太听她这般说,眼泪便愈加扑簌簌地滴了下来。王大嫂见她这般伤心,也引起了自己种种的伤心处,也陪着滴了一会儿眼泪。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忽见刘傻子进来,笑道:“你们快来瞧,小香做了新媳妇回来了。”两人忙拭了泪痕,王大嫂啐他一口道:“你别发傻劲了,又在胡说些什么。”刘傻子吓得不敢回答,只听一阵革履声,接着走进一个美丽漂亮的姑娘来,手里拿着一袋东西。王大嫂仔细一瞧,不是别人,正是小香,心里暗想:怪不得傻子要说这话了。小香见了王大嫂就先笑道:“呀,大嫂子,你多早晚来的?”这时延龄也跟着进来。王大嫂笑道:“我早来了,午饭也在这儿吃的呢。”小香笑着把袋里东西倒在桌上,原来是几只雪梨,遂各人分了一只,笑道:“大嫂子,别客气,吃吧。”王大嫂笑道:“怎么今天你请客了吗?那可要谢谢你了。”小香望了延龄一眼,抹嘴笑道:“这是徐先生送给我吃的,我可吃不了这许多,转送给你们吃。你们谢徐先生得了。”刘傻子听了,果然走到延龄面前,道:“徐先生,谢谢你的生梨。”刘傻子说了这一句话,倒又引得大家笑了一会儿。
谈老太道:“香儿,名报好了吗?”延龄却代答道:“已经报好了,在日新女子学校里,下星期便开学了。”谈老太道:“徐先生,真又累你了。”延龄忙道:“老太太,你别客气了,我要走了。”小香忙道:“怎么晚饭不吃了吗?”延龄笑道:“不吃了,我还有些儿事呢。”说着,向谈老太王大嫂两人点头,大家便站起来送着。延龄出了院子,向他们摇摇手,叫他们别送出来了。大家便在小跨院内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