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忍不住又笑道:“好不害羞,菊红都要笑话你。”延龄笑道:“这孩子好玩,现在长得更清秀了。”文英啐他一口,道:“哟,你有多大年纪了,叫人家孩子,你也只不过长她一岁罢了。”延龄笑道:“你说我叫她什么呢?”文英道:“你别轻视了人家,菊红这孩子,倒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可惜家里穷些罢了。她是十岁就进我家里的,我这时还在学校里读书,见她模样儿好,性情儿好,十分活泼,就叫母亲把她安在我的房中服侍。因为我又没有小的妹子,所以瞧她也像小妹子一般。好在这孩子是素来爱清洁的,尤其一双手,收拾得干干净净,伸出来比我还白嫩呢。”延龄听了,忍不住又笑。文英道:“你笑干吗,怕我骗你吗?那你自己瞧瞧就知道了,现在大了当然是更爱美了。”延龄道:“我没有说姐姐骗我,菊红这孩子,是真的不像低三下四人的模样。”文英笑了一笑,道:“她跟我四年,后来我结了婚,她因不忍和我离开,便就给我做赠嫁婢了。我以前也常常教她的书,她的字写得挺好呢。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在我家里做婢女就比不得别人家。”
延龄道:“那当然也是一个原因,不过人的模样儿终是天生成的。”文英抹嘴笑道:“这就对了,你如果欢喜她,我就先收她做了妹子,介绍给你怎样?假使你妈以为不是的话,做你二房也好。”延龄连连摇手道:“胡闹胡闹,姐姐,亏你还是个学校里出来的高才生,怎么说出这句话来,岂不笑痛了我的肚子?”文英也忍不住笑道:“这是哪里话,你不也是学校里出来的吗,难道还存着贫富贵贱的心理吗?论菊红的容貌也不能算差吧。”延龄道:“你别胡说了吧,谁还和你讲这些理,别让菊红听见了,倒叫……”
延龄说到这里,忽见菊红奔着进来,如何已听见延龄说“别让菊红听见了”的一句话,便紧紧瞅住延龄,倒呆呆地怔住了。文英笑道:“你这孩子,急匆匆的是干什么啦?”菊红才回头过来,笑道:“我来说少爷买了许多东西回来了。”这时就听见一阵皮鞋声响进来,见一个穿西装、年约二十六七的少年胁下挟着一大包的东西。延龄忙站起来,笑道:“鸣哥,你在哪儿?”鸣鹤脱了帽子,把一包物件在桌上一放,道:“我买一些儿东西,你刚来吗?”延龄点头道:“是的,你今天怎么倒有空闲?”文英接着笑道:“他嘛,天天有空闲,真是名义上听听,算在省府里办事,其实不知办些什么事呢。”鸣鹤笑道:“今天倒是为了你,省府里上午是也没有事,所以我趁这空时,替你去剪了几件衣料,你前天不是向我说要添件衣服吗?”延龄抹嘴笑道:“对呀,全都为了你呀。”文英瞅他一眼,笑着把纸包打开,见里面四五块的料子,因向延龄笑道:“你瞧,哪一块儿好看?”延龄走近桌边,拣了一块淡绿色夹银花绸的衣料,拿着围在中间身上,走得远一些,向文英笑道:“姐姐,这一件最漂亮了,你瞧我这样子围上多好看,鸣哥替姐姐买些儿东西,可真不错。”文英笑道:“到了你的嘴里,就有这许多话了。”延龄扑哧笑道:“我在说姐夫能干,姐姐你还要帮了去吗?”文英听了,瞅着他啐了一口,道:“你还信着嘴儿胡说。”鸣鹤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菊红上来道:“下面已经开饭了。”延龄撩起袖子一瞧,道:“哟,已经十二点了,时间真过得太快了。”文英笑道:“别啰唆了,下去吃饭吧。”说着,站起来,又对菊红道:“你把这些衣料理过了,你欢喜哪一件自己拣一块,明天就可以叫人裁去了。”菊红答应,三人便走下去。
饭厅里的陈式倒有些儿像会客室,四壁刷着粉黄色的油漆,壁上挂着一堂名人山水字画。两旁沙发茶几,中间一张小巧的百灵桌,旁边围着四把刻花的靠背椅。
这时两个老妈子已经摆了饭,站在旁边侍候着。鸣鹤让延龄坐了上位,自己和文英便在旁边坐下。延龄笑道:“鸣哥,姐姐说你每天空闲着,那么你在省府里究竟办些什么工作?”鸣鹤道:“其实我们第一科里还比较别科忙呢。”文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还说忙呢,每天早晨十时才去办公,依你说空,应该整天躲在家里了。”鸣鹤道:“尤其是我,的确比别人更没有事,除了每周召集科长开一次会议,真的没有什么事可做。不过空虽然空,我也一定要到了时间,和科员们一同走的。”延龄笑道:“这是以身作则,使科员们见了不会偷懒,你倒是一个好科长。”文英道:“你别赞美他了,吃了国家的粮,应该尽力做些事出来才对。像他每天闲着的人,国家要他干什么用?自己也羞死了。”鸣鹤道:“你别胡说,我平日虽然没有事,忙的时候也常有的。上星期一那天,公文来了二百多份,你在家里不是还打电话来问我,饭要等不等?我回你别等了。那天不是午夜二时才回来吗?”延龄笑道:“不错,这就叫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呢。”文英道:“好了,别多谈了,菜都要冷了。”
延龄正握起筷子,菊红也走了进来,站在文英背后,笑道:“表少爷不喝一些儿酒吗?”文英听了,忙道:“真的,昨天你鸣哥买来两瓶葡萄酒还不曾开呢,我们这儿都不会喝酒的人,就时常要忘的。表弟要不喝一些儿?”菊红不待延龄回答,便跑出去拿了。延龄笑道:“我也不会喝的,而且饭已盛了出来,酒留着晚上喝吧。”鸣鹤笑道:“她已去拿了,你早些为什么不阻住她?”
这时菊红已开了瓶盖子拿进来,老妈子早已端上三只水晶的小杯子。延龄摇头道:“我真的不喝,你们欢喜喝几杯是了。”菊红笑道:“这酒是不会醉人的,表少爷你放心喝上几杯是了。”文英也道:“已经开了,就喝一杯吧。”菊红早已满满斟了三杯,鸣鹤端着杯子喝了一口,笑道:“表弟,你也别假惺惺了,以前酒量不是很好的吗?今天一定要多喝上几杯,如果真的醉了,就在这里睡一忽儿也不要紧。难道你下午还要去会情人吗?”延龄急道:“你别胡说吧,你哪里曾见我有喝过三杯以上的酒?你疑心我去会情人吗?我今天索性住在这里怎样?”鸣鹤笑道:“你别这样急,我这种坏人的事是不愿干的,你就少喝几杯,别喝醉了,误了你们约会的良辰。”
延龄哧地笑道:“你昨夜睡醒了没有?别尽管说梦话吧。”文英笑道:“今天表弟是没有什么约会的,要是有的话,早晨他就不来了。”菊红听了,抹着嘴只是笑。延龄道:“古人有一句‘万事不如杯在手’,我有一些儿不赞成。我生平最恨的就是喝酒,这大概是个性不同吧。”文英道:“表弟你这句话我倒很中听,有些人把酒当作了性命一样,如乎不喝酒就不能过活,还常自比李太白、贺知章这类人,以为喝了酒思想敏捷,什么疑难的问题都能想得出来。你想像李太白这般人,自古至今能有几个呢?我倒常常听见因喝酒而泄露消息,军事上胜败也在这个上面。还有朋友的感情,也因为喝醉了酒而伤情,总之喝酒是能误事的。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如果一些不会喝,那也不好,外面宴会上就缺少了交际的媒介物。不过每餐非得四五斤要的,这就要惹人厌了。所以酒这样东西,要人去支配它,今天高兴就稍许喝一些,不高兴就不喝,别让酒来支配人。”
延龄连连点头道:“姐姐这话说得对极了,所以无论哪一桩事,最好是能够或可或不可的。”鸣鹤插嘴笑道:“表弟,那么你平日专门的嗜好大约一些是没有的了。”文英笑了笑,俏皮地道:“哟,这你还不知道吗,我的表弟是向来少年老成、规矩划一、安分守己的好青年。”说得连两个老妈子都笑了起来。延龄也哧地笑道:“表姐,你别取笑了。”菊红见他杯子已空,便又替他要斟。延龄连连摇头,笑道:“不喝了,不喝了,我的脸已红了呢。”菊红抹嘴笑道:“你怎么知道自己脸已红了呢?你刚不是说没有喝过三杯以上的吗?那么三杯以内当然是能够的,再喝一杯吧。”延龄笑道:“过一会儿我喝醉了要闹的,你别怕。”菊红笑道:“你只管闹,我不怕的。”说着,把眼珠瞟一下。延龄见她这样有趣,倒也不忍过分地拂她的意思,只得笑着再喝了一杯。
大家喝过了酒,老妈子重新又换上了饭。饭后,又到楼上会客室里闲坐。这间会客室是李家几个亲戚和知己朋友坐谈的地方,所以布置得很精美,消遣的东西也都齐备,有象棋、话匣子、钢琴等乐器。
这时菊红送上柠檬茶,又开了话匣子,笑道:“我来开话匣子,你们要听什么片子?”延龄喝了一口柠檬茶,笑道:“唱张梅兰芳的宝蟾送酒吧。”菊红听了,想了一会儿,忽然红了脸,瞅他一眼,摇头笑道:“表少爷,你点得不巧,这张片子刚巧是没有的。”延龄无意地点了这张片子,见她这般娇羞地不肯唱,起先还摸不着头脑,想了一会儿,只才明白过来,忍不住好笑,这就有意笑道:“那么还是秋香送茶吧。”菊红连连摇手道:“这些都没有的,还是小姐点一张。”文英早已明白过来,忍不住哧哧笑道:“你这孩子,那也算不了什么。”菊红见她一说穿,就更觉不好意思了,便站起来,顿足道:“我不高兴开了,你们自己去玩吧。”说着,便逃着出去了。
这时鸣鹤也明白了,三人忍不住又笑了一阵。文英笑道:“表弟你这人就坏,菊红这孩子,也就太细心了。”延龄笑道:“这真冤枉煞人了,我哪里有心去和她开玩笑呢?”鸣鹤笑道:“她不高兴开,我们也不愿听了,我还要写封信去了。”说着,便站了起来,回头又向延龄道:“和我到画室里去坐一会儿怎么样?”延龄点头,随鸣鹤出了会客室。
到了画室,鸣鹤掀开门帘子,让延龄进去。见里面四壁油漆着树皮的花纹,朝南窗户上,绿绸的帷幔掩展,屋着的阳光照射进来,室内全都成绿荫了。屋内正中垂下五盏梅花灯,正中一盏灯泡,四周围着紫纱罩子,两边沿壁放着一张写字桌,桌上笔墨纸砚玻璃桌板安摆十分整齐。旁边还有一只绿纱罩的桌灯,古铜色的灯柱下,放着一张斜立的金边小照,里面一个半身女子,却瞧不清楚是谁。上首靠壁排着两只玻璃书橱,橱内满堆着中西书籍,对面放着卍字形连叠的香木架子,里面空档中摆着商周秦汉的小小古董玩物,像瓶、砖、罗汉等东西,都是细致可爱。以下摆一双刻花香水的卧榻,上面铺着蓝缎绣花的垫子,沿窗下两只长沙发,旁边一张琴桌,桌上放着一只檀香的小鼎炉,壁上挂着一副对联是“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延龄见了,暗暗好笑,觉得房内真是一派书气味。
鸣鹤已是在写字桌旁的转椅上坐下,开亮了桌灯,对延龄望了望,笑道:“你尽管瞧什么,还是初次到这儿吗?”延龄笑着,在对面椅上坐下,道:“你那副对联什么时候挂上的?”鸣鹤道:“这个吗?还是省府里第二科科长到我家来,我请他在这里闲坐。因为他见我室内四壁空空,便要送我一副对联,我当然十分赞成。你瞧这笔法怎样?”延龄瞧了一会儿,点头道:“字写得很不错,不过这位科长很讲究道学的吧?”鸣鹤笑道:“不过在书房内挂着倒很贴切的,你姐姐房内的一副可曾见过?这相差就远了。”延龄道:“那一副倒还是古董呢,哪儿来的?”鸣鹤道:“也是新近一个秘书送我的,听说要卖三百元呢。”延龄道:“这一副果然是好,不但字句香艳,笔法也极风流潇洒,真不愧是宋学士之笔。”鸣鹤见他赞得如此好,也忍不住笑了。
延龄回头见桌灯柱下的一张小照,不是别人,正是表姐文英,因笑道:“你这儿怎么倒摆着这张相片?”鸣鹤笑道:“我前天在皮箱里找出的,你打量这张相片是什么时候照的?”延龄伸手拿过来,细细瞧了一会儿,道:“大约两年前了。”鸣鹤摇头道:“加上一倍吧,还是四年前的。那时我们还未结婚,不过爱情的热度已达到了沸点,你表姐送我作纪念的。”延龄扑哧笑了出来,鸣鹤也笑道:“光阴过得真快,一瞬眼,我们结婚已达三年。想起过去的事,真觉有趣。”延龄抹着嘴儿只是笑着,鸣鹤望着他道:“你尽管笑干什么,这是人生必经过的途径,怕你在外面还没有情人吗?”延龄摇头笑道:“我当然是没有的。”鸣鹤笑道:“当真没有吗?我来替你介绍几个可好?”延龄听了,扑哧一笑,暗想:这两位贤伉俪倒有趣,全都要替我介绍。因笑道:“我不要,还没到这时候呢。”鸣鹤摇头笑道:“我不信,你有这般老实?”延龄道:“你还替我介绍,我倒要告诉表姐呢,你外面女朋友一定是不会少的。”鸣鹤哧地笑道:“你去告诉吧,你的表姐气量是很大的。”延龄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鸣鹤自己也笑了,一面打开抽斗,取出一张信笺子,开了墨水瓶的盖子,拿了钢笔,向延龄笑道:“你坐一会儿吧。”延龄点了点头,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打了一个圈子。鸣鹤抬头笑道:“你要不要看些什么书消遣?”延龄摇头道:“你别管我,自己快写吧。”说着,走到窗边,掀开了绿绸窗幔子,道:“鸣哥,你日中为什么也把窗帘子掩着,却喜欢开灯呢?”鸣鹤“哦”了一声,道:“这因为我这里是不长坐的,除了晚上回家时在这里坐一会儿,日中是很少时候来的,所以这窗帘子也没有工夫去拉扯它了。”延龄听了,忍不住又笑道:“你也懒得可怜。”
正在这时候,忽见菊红进来道:“小姐说你们写封信,究竟要多少时候,为什么老不出来了?叫表少爷出去,有些儿事呢。”鸣鹤笑道:“表弟,你出去吧,你姐姐一会儿冷静了呢。”延龄便笑着跟菊红走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