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雨农咳嗽了一声,把手指向他一点,笑道:“你听着我问你,你的表姐来电话,你是怎样回答的?”延龄被他问了这句话,知道自己日中电话里对表姐的谎话全都被他们听见了,这就不觉愕然,脸儿涨得通红,倒回答不出话来。雨农见了,这就哈哈笑道:“怎么样,现在可赖不掉了吗?”延龄笑道:“你既然知道了,我就说给你听。不过我还得问你一句,为什么我还要谢谢你?”雨农道:“你承认了,我也就从头至尾说给你听。”延龄慌忙向他打了一个招呼,笑道:“你说了,我明天请你瞧戏。”雨农笑道:“这个倒可不必,当你在电话室里,逸民刚从外面走过,听了你的话,本想来招呼你,因见你这样子急匆匆地走出去,而且又没有和别的一个同学,知道你一定在说谎骗你的表姐,实在是到情人家去的。”延龄忙道:“你别胡说,我出了电话室,哪里见有沈逸民?”雨农笑道:“他是躲在廊下,你那时的心里还顾着旁边吗?”延龄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了当自己出电话室的时候,见长廊下果然有个黑影,原来就是逸民,因道:“废话别多,那么我为什么要谢你?”雨农笑了笑,道:“你别性急,我要喝口茶呢。”延龄听了,笑道:“好,好,你别搭少爷架子了,我来做你一回听差吧。”说着,亲自去斟了一杯,端到他的面前,道,“对不起,快说吧。”雨农忙站起来,接了过来,道:“啊哟,该死,怎么叫徐少爷斟茶,真不敢当。”延龄两手抱拳,连连拱着,道:“好兄弟,我说错了话,你别生气。斟一杯茶,这也是我分内的事。”雨农忍不住咯咯笑道:“你这只嘴真是变化无穷,令人佩服。好了,快去坐着吧。”延龄连说“是是”,忙去坐在原处,侧着耳朵,呆呆地坐着。
雨农见他这一副的模样儿,忍不住又好笑,便喝了一口茶,道:“当时逸民就来告诉我这话,我说:‘你别管人家的闲事,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他被我这样一说,也就罢了。这时刚巧一班里三个同学来找我们一同去玩,事有凑巧,不料午时在延龄路,偏又会遇见了你们。欢喜多事的逸民就和你打趣,不想你却神气活现地大声呼叱……”延龄听到这里,忙接着道:“你别埋怨好人,他当着别人家的面前就说这句话,无论别人家有没有受过教育,也不能够太轻视人家。我们自己都是同学,什么玩话都不要紧,不过当着生人面前,说话终要避些儿嫌疑。”雨农道:“你现在这些话当然很不错,我也怪他说话不顾轻重,不过你也如乎有些儿使他难堪。”延龄道:“他现在仍和我生气吗?”雨农道:“当然和你生气,他说你借了我们同学的名儿,却和情人去玩,这且不说,倒还摆出这副脸儿,我准打电话去告诉他的表姐。”延龄吃了一惊,道:“可曾告诉没有?”雨农笑道:“他问我要你表姐家电话号码,我劝他道:‘你别发傻劲了,他又没说出同学的姓名,新民中学有五六百个的同学,难道一定是我们几个人吗?’他听了我这几句后,便默不作声了,你想要不要谢谢我?”
延龄只才放心,连连笑道:“当然当然,明天准请你到大世界去玩吧。”雨农摇手道:“我是老实人,你只要把你的实情说给我听是了。”延龄想了一会儿,道:“我当然实在地说给你知道。她姓谈名小香,在小学里和我同过五年同学,后来毕了业,大家分散,哪知在前星期凑巧却遇见了她。当时我见她如此狼狈模样,便问她,才知道她的爸死了,所以辍学在家。我见她的苦况,甚觉可怜,说明是今天去拜望她的。偏偏表姐叫我去,所以我不得不说一个谎了,这全是真话。”雨农笑道:“你现在见她长得漂亮,大概爱上了她。”延龄摇手道:“你这时别乱嚷出去,我见她可怜,想起几年同窗的友情,稍许接济她一下罢了。”雨农道:“你这些全是真话?”延龄道:“当然是真话,我和你还说假的吗?”雨农笑道:“你刚在为什么不说真话啦?”延龄忙央告道:“好兄弟,别为难了。”雨农笑道:“是了,那么你该向逸民去道个不是。”延龄听了,不住地搓手,踌躇了一会儿,道:“这个却难,当时我不是已向他解说过吗?这人的性儿不知道是怎样生的,平日就喜欢破坏人家。”雨农笑道:“为了他喜欢破坏人家的好事,所以叫你去向他赔不是,否则不是你俩的爱情怕他从中破坏吗?”延龄听了,暗想:不错,我何苦和他存了意见。正想站起来说话,忽然一转念想:这话虽然不错,自己不能因为听了他的话而立刻变了主意。因故意迟疑了一会儿,道:“破坏我倒不怕,反正我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我向来对朋友是很和气的,现在他既然和我生气,我就跟你去向他道个不是也不要紧。”雨农笑道:“这就是了。”说着,便向门外高声喊道:“密司脱沈,进来吧。你两条腿是真的站酸了。”
延龄吃了一惊,忽见门外推进一个人来,正是沈逸民,和雨农两人咯咯地笑成一团。延龄弄得目定口呆,说不出话来。逸民指着延龄冷笑了一声,道:“好一个平日对朋友和气的人,你哪里瞧见我平日专喜欢破坏人家?自己平日不过多喜欢和人玩闹罢了,你听了一面的话,却暗地里坏人名誉,今天还有什么话说?”雨农也咯咯笑道:“这可上了我们的圈套,他何曾和你生气?我们特地商量好,叫他候在门外,我进来编造些话来哄你真情的。”延龄只才明白刚在他说的“别让人站了脚酸”的一句话,原来他两人在活见鬼,这就连忙站起来向逸民行了一个礼敬,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刚在的话一切还请好兄弟见谅。”逸民哈哈笑道:“算了吧,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来破坏你的好事,只要以后多给我喝几盅喜酒是了。”延龄笑道:“别取笑了,请坐吧。”逸民便在沙发上坐下,笑道:“倒真的要坐一会儿了,再不坐我这两条腿可要不能动弹了,这些是要和老张算账的。你在我面前说得嘴响,说什么只要三分钟,便可以叫他说出真情,现在却累我足足站了半个钟点。”雨农笑道:“他的一张贫嘴实在是太厉害了,我费了半个钟点还算是我的口才不错呢。”
延龄听了,暗暗好笑:这个家伙就活该倒霉,门外站了大半天,要想哄我的真话,哪里知道我仍是一篇鬼话呢?想着忍不住又笑,去斟了一杯茶,递给逸民。逸民忙接过,笑说:“这位谈女士真美丽极了,可惜没有好好儿给她进学校,要不然校后校花都可以包做了。”延龄道:“你打量她是哪里人?”雨农道:“我们又不曾听她说过话,哪里能知道?”延龄道:“她是生在北平的,讲得一口好清脆的北平话呢。”逸民听了,拍手笑道:“真的吗,可不可以介绍给我们谈谈?”雨农笑道:“你又要做冒失鬼了,不怕别人家恼吗?”逸民连连道:“该死该死,我有些昏了。老徐,恕我失言了!”两人一吹一唱地取笑一回,直坐到十点敲过后,他们才出去。延龄被他们一阵地胡闹,这时心里才觉安心一些儿。
第二天早晨,延龄还睡在床上,李公馆又来了一个电话,催延龄为什么还不去。延龄忙道:“就来,就来。”回到卧室,换了一件花呢西服,打了一根条子花的领带,走到写字台边,把昨天桂香送给他的一枝杜鹃花拿到鼻子上吻了一吻,脸上微笑着,仍把它插在瓶中。两手拉了拉衣角,戴上了呢帽,便走出去了。雇了车子到李公馆,因为表少爷是这里熟客,也不用通报,让他直奔楼上去。
到了扶梯顶上一级,正遇见一个年轻的姑娘,一个轻巧的身子,截短的头发梳得光亮的,瓜子的脸儿,两只眼珠倒也灵活可爱。手里端着一盘喝剩的牛奶杯子,一见了延龄,便退后一步,笑道:“表少爷,你好多天不曾来了。”延龄知道这是表姐自己心爱的赠嫁婢女菊红,因点头笑道:“你的少奶起来没有?”菊红笑道:“起来了,早点才吃过呢。表少爷用过点心没有?”延龄老实笑道:“还没有呢。”菊红道:“那你等着吧,我去烧杯牛奶来。”说着,向他望了一眼,笑着走下去了。
延龄穿过了会客室,转了弯,见表姐卧室的门半掩着,外面垂着花式的帘子,因掀开了门帘,走了进去,这就闻到一阵细细的香气,见表姐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瞧报纸。延龄脱了呢帽,在小圆桌上一放,向文英叫了一声表姐,文英才放下报纸,抬起头来,这就显出了一个漂亮妇人的脸儿来。头发烫得水波般卷曲,耳鬓边戴着一副亮晶晶的连珠环子,脸儿十分丰腴,穿着一件时式花绸的旗袍,倒也显着娇媚动人。见了延龄,便站起来笑道:“啊哟,今天是什么风儿吹来的,真难得,快请坐。”延龄哧哧笑道:“姐姐别怨人了,我是真的没空。早晨姐姐不打电话来,我是也要来望姐姐了。”文英抹嘴笑道:“真难为了,常把姐姐放在你的心里。”延龄抬起一只手,连抓了两抓头发,又搓搓手,望着文英,只是笑着。
文英见他这副莫奈何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老是呆站着做什么,不会问你要坐钱的。”延龄忙道:“这是哪里话,姐姐在教训弟弟的时候,我怎敢坐呢?”文英听了这话,又好气又好笑,便“哟”的一声道:“这真是冤枉煞人了,我哪敢教训你啦,岂不要折死我了?好弟弟,你别在这里受罪了,这话被姑妈听见了,倒怪我做姐姐的……”延龄听到这里,就急得连连拱手,笑道:“别说了,别说了,全是我的不是,饶了我吧!”文英见他这样子,心里忍不住要笑,却又故意绷着脸子,在沙发上坐下。延龄想:这可糟了。便只得厚着脸儿上前向她一鞠躬,又把手去拍着她的肩膀,笑道:“终怪我年纪轻,说错了话,倒累姐姐生气。好姐姐,别生气了,瞧我这个薄脸分上吧。”说着,又连连作揖。文英见他这副丑态,这就忍不住哧地笑了,把手指在自己粉脸上划了一下,又含嗔道:“不要脸,倒亏你做得出,在你情人面前惯做的手段,别用在姐姐的前面。”延龄只才放心笑道:“好姐姐,你骂别的吧,别尽管取笑我这个了。你想我哪里来的什么情人呢?”文英笑道:“我就喜欢你有个厉厉害害的情人来管束你。我怕的是你和着四五个朋友东西去胡闹。本来这些事我是没有这个权力来管束你的,因为你的妈来信中屡次托我照顾你,我有了这个命令,也就是有了这个责任,所以不管你惹厌,尽管向你絮絮多缠。”
延龄忙笑道:“这是什么话,我无论怎样笨透了,也不至于把姐姐好意的话倒反来惹厌你吗?不过我现在实在真的还没有情人。”文英抹嘴笑道:“情人没有,女朋友终不至于会没有的。”延龄连连摇头笑道:“没有,一个都没有。”文英道:“你真的这样安分吗?要不我来替你介绍几个?”延龄摇头笑道:“我在求学读书,还不需要这个呢。”文英听了,向他一瞅,道:“别装假正经吧,头发梳得这般光,雪花膏涂得这般白,西装笔挺,这都为了是什么?”延龄扑哧笑道:“姐姐你这话不对,依你说,应该要头上蓬了发,脸上抹了灰,身上穿件破衣吗?这被人见了,岂不笑话?我现在这样子,也并不是要漂亮,这是礼貌呀。”文英啐他一口,道:“你嘴厉害,会说话,我不和你理论,往后如果给我知道你有了女朋友的话,我绝不轻易放过你的。”
延龄笑了一笑,便在梳妆台上摆着的玻璃罐子乱翻了一阵。文英道:“你乱翻什么,我也忘了你点心吃了没有。”延龄还没回答,却见菊红端着一杯牛奶、一碟饼干走进来,笑道:“表少爷还不曾吃过呢。”文英笑道:“你怎么知道啦?”菊红笑道:“刚在我下去,就先碰见的。”延龄把两手按了一下肚子,向菊红连连道:“谢谢你,劳驾了。”文英道:“你这副穷相是哪里学来的,好像饿了三天三夜。”菊红也忍不住哧哧地笑着走下去了。
延龄握着杯子,两指拑了一块饼干,走到铜床前一只沙发上坐下,咬了一口饼干,笑道:“委实饿得慌,你不知道,昨晚我只吃了一小盅饭呢。”文英道:“谁不叫你多吃上一些儿?哦,我倒有些儿猜着了,昨晚大概有什么心事吧?”延龄连摇手笑道:“怎么姐姐说来说去,终是这一套里的?”文英笑道:“咦,你这话奇了,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套话?”延龄脸儿一红,笑道:“我不和你说话了,姐姐你的嘴实在太厉害了,我有些儿怕你。”文英道:“怕什么,我会吞了你吗?”她说到这里,忽然又连连笑道,“对了对了,怪不得你老是不高兴到这里来,原来就是怕我吞吃了你吗?”
延龄抹着嘴笑着,一声儿不响,只是捧着杯子喝完了牛奶,站起来在房中转了一圈,在西首玻璃橱边墙壁上挂着的一只小照下站着,望了一会儿。这是文英的结婚证,还穿着礼服,手中捧着一束鲜花。回过身来见对面一只五斗橱,橱沿边都雕刻白象骨的花式,正中挂着一幅美女春睡图,旁边挂着一副小巧的对联是“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下首题着宋学士秦太虚写。这就不觉喝了一声彩,回头向文英笑道:“我进来只顾和姐姐说话,这样好的对联是谁送的,这真香艳极了。”说着,又回过头来望了一会儿,只觉房中果然是有一阵似兰似麝的香气,使人能够陶醉,这香气如乎是从那幅春睡图中散出来的。延龄这就呆呆地望着那个美女出神,忽然听见菊红笑道:“表少爷,揩面了。”延龄这才如梦初觉,回转身来,见菊红端着一盆脸水,放在面汤台上,浇和了几点香水,放下一条粉红色的面巾,拧了一把,递给延龄。延龄忙接过来揩了脸,菊红又把雪花膏的瓶儿开了盖,笑着拿到延龄面前。延龄摇了一下头,向文英努努嘴。菊红见了,忍不住又哧地笑了。
延龄回身在沙发上坐下,笑道:“表姐,李大哥这般早就出去了吗?”文英瞅他一眼,笑道:“咦,我道你不和我说话了,怎么倒又向我开口了?”延龄听了,“啊哟”一声,笑道:“姐姐,你把我说的话别记得这般牢,我说了是早就忘了,你和我生气是没有用的。”文英笑道:“我和你生气干吗?你如果做了不合我心意的事就骂一顿,再不听话就打一顿。”延龄把舌儿一伸,向正在铜床上理被褥的菊红笑道:“这不得了,还是菊红替我说情吧。”菊红叠齐了绣被,回过身来笑道:“如果小姐真的要打你,我自然帮表少爷的忙,小姐去找一根棒呢。”说得文英和延龄都笑了起来。延龄道:“好哟,过一会儿问你拿棒还不拿呢?”菊红扑哧一笑,眼珠向他一瞟,啐他一口,抹嘴笑道:“偏拿,怎么样?”说着,便回转身,咯咯笑着逃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