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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兀坐对灯痴入画,添九个香字

延龄见那说话的少年正是第二班里的同学沈逸民。见他当着桂香的前面说出这句话来,怎不恼怒,便大声道:“老沈,你别信着嘴儿地胡说,当心一些儿吧!”逸民听了这话,也就红了脸,冷笑一声道:“你叫我留心吗?好的,我们走吧!”延龄见他如此不伦不类的模样,实在有些瞧不入眼,只是怕伤了朋友的感情,便忍着气道:“老沈,你别见气,这不是我的不是。你说了这话,不怕人恼吗?”倒还是张雨农拖住逸民的衣袖道:“你别忙,我们规规矩矩地请密司脱徐介绍吧。这位密司是……”延龄向桂香望了一眼,见她已是红云满颊,蹙眉含嗔,别转了头,十分不高兴的样子,因拉拉她的衣袖子,低声道:“你和他们见见吧。”桂香听了,只得回过身来。

延龄向他们道:“这位是我小学里的同学谈女士。”说着,又向桂香道:“这五位都是我新民里的同学。”桂香听了,向他们连连点了两点头。逸民笑道:“那么大家都是同学,刚在我失言了,请谈女士恕我冒昧。”说着,连连向桂香作揖。桂香见他穿着西服,却抱了拳头行这个礼,便别转了头,忍不住扑哧地笑了。一班里三个同学也笑了起来。延龄道:“各位是在哪儿玩?”逸民道:“我们玩到这时候还不曾吃过东西呢。”延龄指着对面明湖春酒楼,笑道:“那么你们可以去饱肚子啦。”雨农笑道:“我们一同去吃些儿点心怎样?”延龄还不曾回答,逸民忙着向雨农丢了一个眼色,道:“你这人为什么如此不识时务,别人家已经催人走了,你还要去拉扯人干什么?好了,密司脱徐,对不起,打扰了你许多时候,再会吧。”说着,向延龄桂香两人点了点头,五个人便像蜂拥般地踏进明湖春酒楼去。雨农还回过头来向延龄望了一眼,却被逸民拉着进去。

延龄这才回过头来,对桂香道:“这班人真胡闹极了。桂香,你别生气。”桂香听了,鼓起了小腮子,道:“这种人我也犯不着和他们生气。”延龄笑道:“这就对了,你就不是和他们一般的见识,我们管我们的去玩吧。”延龄说着,向桂香望着,桂香含笑点头。延龄见她依旧脸含笑意,不生气了,方才安心,遂雇了两辆车子。

到了烟霞洞,在那边寺院里各处瞻仰了一回,又在方丈室喝了一杯香茗,便到九溪十八涧、理安寺一带游玩,都觉清冷幽雄,颇使人神怡心旷。桂香笑道:“那边龙井山上的茶叶,现在正是十分茂盛,像碧波一般,十分好看。”延龄道:“你有乏力了不曾,要不我来搀着你。”桂香拉着他的手,笑道:“现在还不觉得,你别走太快是了。”俩人慢慢儿到了龙井山上,见下面果然茶枝遍地,已有许多妇人头上裹着一方青布,在茶叶枝丛中探取叶儿。旁边草地上映山红开得鲜血般艳丽,桂香俯身随手去摘了一枝,拿到延龄面前,笑道:“你瞧这花开得多美丽啦!”延龄道:“这花又名杜鹃花,因为杜鹃鸟啼的时候,便是此花开放的日子。白居易咏杜鹃花诗中有‘泪痕裛损胭脂脸,剪刀裁破红绡巾’的句子,所以此花虽艳,终不免带有几分哀怜之色。”桂香眼皮翻了两翻,笑道:“我不懂得这些,你别咬文嚼字了,这枝花摘了下来,送给你吧。”延龄忙接了过来,笑着连连道:“谢谢你。”桂香听了,扑哧地一笑,便又慢慢地低垂了头。

此时夕阳在山,彩云满天,杨柳梢头栖着两三黄鹂,婉转地啼着,虽无斗酒双柑,却也清脆悦耳。延龄见桂香两颊红润,烟波如水,脸上大有倦色,因携着她手笑道:“回去吧,今天你走得很乏力了吧。”桂香笑着,两脚跳了一跳,点头道:“好的,早些儿回去吧。”

两人并着肩,慢慢儿地晚归。到了湖滨,街上已上了灯,桂香道:“再到我家去坐一会儿好吗?”延龄想了一会儿,道:“我回校了,过两天和你一同去报名吧。”桂香道:“那你明天不来了?”延龄点头,桂香道:“好的,我也回去了,别让妈等着心焦。”桂香说着,向着延龄点了一下头。

正想回身,延龄忽然又拖住她,道:“你慢着,我还有话说呢。”桂香回过头来,哧地笑道:“还有什么话啦,你说吧。”延龄笑道:“那几件衣料可以叫人裁做了,你们那边有没有成衣匠?”桂香点头道:“有的有的,这我理会得,不过这衣服做什么样儿好?还是大袄子吧?”延龄连连摇手笑道:“这不好看的,还是做长的大褂子,就是叫作旗袍的。”桂香抹嘴笑道:“好的,你欢喜这个样子,我就做这个。”延龄见她这样子说,便又连连摇头,笑道:“这个也不行,这衣服不是我穿的,我怎能做主,也得要你自己乐意的才是呀。”桂香点头,哧哧笑道:“就是照你的意思吧。好了,我真的走了,天晚啦。”延龄握着她手,笑道:“你别这样子性急,天晚了你怕,我送你回去好了。”桂香鼓着小腮道:“我不要你去了。”延龄笑道:“你刚在不是叫我再去坐一会儿吗?”桂香噘起小嘴,道:“我不愿意,嗯,我不……”延龄揉着她手,连连笑道:“好了好了,我不去是了,你别哭啦。”桂香听他说哭,倒反而又笑了起来,便脱了延龄的手道:“你别胡闹了,徐先生,明儿再见吧。”说着,向他瞟了一眼,别转了身子,向着摆渡船处那边跑去。

延龄站在后面,两手反剪在背上,微笑道:“别忙,慢些儿跑,当心绊了跌。”见她上了摆渡船,荡到了湖心,桂香还回过头来,向延龄摇了一下手。晚风吹着她的头发,一丝丝在空中飘摇,延龄眼瞧着一叶轻舟在这暮色西湖里载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向烟雾里渐渐逝去,自己便也慢慢儿地走向学校里去。

晚上延龄坐在写字台旁,手里握着一支墨笔,在一张雪白的纸上涂了一枝桂花,旁边写着“桂香”两字。把左手托着额角,呆呆地望了许久,右手握着的笔不知怎样,在香下面又写了一个香字,这样子接连地不由自主,一直会写了九个香字。

正要再写的时候,忽然身后有人在肩上拍了一下,哈哈地笑着。这突然的一下子实在出于他的意外,倒真把延龄吃了一惊,连忙回过头来一见,原来正是张雨农,因忙站起来让坐,笑道:“你这个人为什么鬼鬼祟祟,倒被你吓了一大跳,晚上倒不曾出去吗?”雨农在对面椅上坐下,笑道:“你是不是有些儿痴?桂花的香气果然是不错,但是你写了这许多香字干什么,算是形容它吗?”延龄听了,自己想着,也觉好笑,便道:“对了,你说得不错,因为它的香气实在太好了,所以我要多写上几个香字去赞美它。”雨农觑了他一眼,道:“要不是我打醒了你,怕你还得再写下去吗?”延龄道:“这个当然,我要把这空白的纸上都写满香字。”雨农见他说得这一份儿认真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今天真可有些儿痴了,怎么无缘无故地画起桂花来?现在又不是秋天,应季节而说,你该画一枝红桃才是呀。”延龄摇头道:“你这话说得太不近情理了,依你说,画桂花一定要在秋天里的吗?”雨农道:“不是这样子说,你把好好儿的一张画,写上这许多的香字,你自己想吧,还成个什么样儿,你这不是有些儿痴吗?”延龄笑道:“你说我痴吗?这我是始终也不承认的。你喜欢红桃,你尽管去喜欢,我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爱桂香的。”雨农连连摇手道:“你别说这些疯话了,我也没有和你说过是欢喜红桃,这不过是个譬喻罢了,这些废话我也没有工夫和你瞎缠,倒别累别人站着脚酸。”延龄听了一怔,道:“你昨夜有睡醒了没有,你不是好好儿地坐着,你说谁站了脚酸?”雨农抹嘴笑道:“就是我还没有睡醒吧,现在我们谈正经的吧。”延龄笑道:“你还有什么正经的话吗?”

雨农笑道:“我问你,下午你身边这个女子究竟是谁?”延龄道:“你有多大的年岁了,尽管的要你多问干吗?这我不是已经对你说过吗,是我小学里的同学。”雨农笑着,摇头道:“我有些儿不相信。”延龄道:“这是哪里话,你打从什么地方瞧出她不是我小学里的同学?”雨农道:“这分明是个穷人家的女孩子。”延龄哈哈笑道:“老张,我见你平日的思想倒还不错,今天怎么说出这句话来?依你说,穷人家的女孩子是不该读书的吗?”雨农被他这般一说,倒不觉微红了脸,道:“你别瞎缠人家,我见她不像是一个女学生。”延龄把手指连连点着他,笑道:“你听清楚了没有,她是我小学里的同学,为了家里贫穷所以没有进中学。你的本领可真不小,怎么看得出她不是女学生?照你说,贫穷人家的女孩子都是目不识丁的,连小学里都没有资格进去吗?”雨农被他一叠连声地说出这许多话来,不觉睁大了眼睛,呆望着他,倒是一句话也回答不出。

许久,他才想着什么似的伸手到袋里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衔在嘴里,又向延龄点头,拿着烟包递到延龄面前。延龄摇手笑道:“你自己吸吧,火柴要不要?”说着,把烟盘子拿到他的面前。雨农摇了一下头,道:“我自己有。”说着,在袋内摸出一只白金的电石火来,把大拇指在顶上一掀,火便出来,燃着了烟,吸了一口,又喷出烟来,呆呆地望着一团团的烟渐渐化去。忽又回过头来,向延龄笑道:“你这个同学,怎么我始终没有听见你说起过?”延龄笑了一笑,不假思索地道:“这也怪你不得要问了,连我自己也想不到呢。今天早晨想到城里去买些东西,忽然迎面来了她,因为我觉得她的脸儿十分面熟,而她也在注意我,所以我大胆去一问,果然是我小学的姓谈的同学。”雨农听到这里,把两手一拍,说声“好哟”,“哟”字还没脱口,手指儿一松,烟卷子便掉了下来,正掉在他的西服上,这就又从椅上跳了起来,忙拍着衣服上的烟灰。

延龄见他这个样子,倒觉有趣,忍不住笑道:“喂,你这是干什么,自己真有些儿疯了吧?”雨农把地上的烟卷拾了起来,仍在椅子上坐下,抬起右脚搁在左脚膝梁上,抖了两抖,对延龄笑道:“别忙,你说了这话可露了马脚了,你在城里街上遇见她吗,是不是独个儿出来的?”延龄听他这样一说,不觉一怔,支吾了一会儿,道:“是的,当然我一个儿,还同谁一同出去吗?”雨农哈哈笑道:“这就对了,可见你以前的一篇话,全都在说谎。我这个人说话就欢喜慢慢儿来。”说着,又吸了一口烟,得意般地笑道:“这一支烟倒也着实帮了我的忙。”延龄听了,到底有些儿虚心,脸上不觉一红,勉强镇静了态度,道:“你别说疯话了吧。”雨农笑道:“你道我说疯话吗?我也知道,如果不说出证据,你如何肯招认,待我说了出来,才叫你赖不掉呢,而且还要谢谢我哩!”延龄被他这个样子一来,心里倒是别别一跳,不过脸上仍无什么惊慌表现,欠了身子,对雨农笑道:“你这个‘招认’两字实在说得太不漂亮,我一不是土匪,二不是强盗,而且我没有什么事可以说呀!”雨农忍不住咯咯笑道:“你不要尽管抓住我的错处,这个算我的不是,不过你说谎是不是应该的?”延龄道:“我哪几句话是在说谎,你指点出来吧。你别胡言乱语地哄我,我不是……”雨农笑道:“你还嘴犟吗?好,好,我只要问你一句话,你就要脸红呢!” M6Md0Cmhdxb2WiHOtc8rXKy1shSvG9cZkWEcT6saLWTYql9Kd5BRtNPPKS8MSVE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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