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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难收回春效月落乌啼

秋风飕飕地吹着,院子里那棵梧桐树的叶子,好像孩子脱离了慈母的怀抱,向半空中去流浪飘零了。四周是阴沉沉的,院子里满布着凄凉的色彩。忽然一阵暗暗啜泣之声,震碎了这黄昏寂静的空气,只见梧桐树下站着男女两个人,男的身穿绸旗袍,头上还戴了一顶咖啡色的呢帽。女的穿着一件元色绸的旗袍,手里拿着一方绢帕儿,似乎正在揩拭颊上的泪水。

“梅珠,你不要伤心呀!被你妈妈听见了,叫她老人家心里不是更加地要难过吗!张大夫不是一个含糊的人,他总有些把握的,且看她吃了这一剂药,我们再慢慢儿地设法吧!”这个男的就是吴秉章,他用了温情的口吻,向梅珠低低地安慰。

原来这已经是过了三年的光阴了,秉章和梅珠都已学艺满师。由杨化鹏的介绍,他们都在新舞台挂了一个三牌的角儿,他们师兄妹在这三年中的朝晚相聚,不免由怜生爱,两人心心相印,非常的爱护。但是今年春天,梅珠的母亲就闹着背痛腰酸,时常地病卧在床,显然是十多年来的辛劳,被这恶劣的环境已经是压迫得不能支撑了。所以挨到秋风起的季节,她终于卧病不起了。梅珠是个孝顺的女孩儿,她想着母亲的憔悴,完全是为了抚养自己成人,含辛茹苦,历年的积劳,所以才形成了今日的病倒在床。她当然是非常的悲痛,除了给晴珍延医服药之外,她又吃素念佛,希望母亲的病能够早日痊愈。梅珠在万分孤苦之余,只有秉章是她唯一的安慰者了。今天秉章又来探望晴珍,看她神色已经是很不好了。秉章明白她母亲是不久于人世了,虽然非常的难受,但却不肯向梅珠老实地告诉。他没有办法,他只好拿这些话去宽慰梅珠的芳心。

当时梅珠听了秉章的话,收束了泪水,明眸脉脉地望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张大夫说,我妈这病实在是很危险了,他本来不肯再开方子,是我求他,他才开的。我想妈这病总是凶多吉少,万一真的不幸,叫我一个女孩子怎么的好呢?”

“但愿吉人天相,她老人家的病会有转机才是。”秉章低低地说道,“梅珠,外面风大,你进去吧!晚上散戏后,我再来看你吧!”

梅珠见他一面转身要走的样子,这就跟上几步,低低地又把秉章叫住了。秉章回头望了她一眼,站住了脚,问道:“梅珠,你还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我……我……我……”梅珠支支吾吾地说了三个我字,却是红晕粉脸儿,结果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秉章起初倒是有些奇怪,但他原是一个聪明的人,当他眼珠一转的时候,方才有些猜想到了,遂低低地说道:“梅珠,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是不是这几天钱用得太多了?你放心,我给你想办法去!”

梅珠想不到自己没有说出来,他就知道自己心中的困难了,可见他确实是她的知心者,一时非常的感动,眼泪忍不住又夺眶流了下来,说道:“秉哥,我想请你给我代为向老板暂支一个月包银,也许老板会答应我吧!”

“好的,我晚上就来给你回音吧!”秉章点点头,他方才又告别走了。当秋风凄厉地吹在他身上的时候,全身瑟瑟地一抖,不免感到了无限的凄凉。

梅珠眼望着秉章去远,方才回身走进卧房。只见炭炉子上的药罐嘴里正在冒着一缕缕的热气,梅珠一看手表,已经有了二十分钟的光景,于是把药罐拿起,倒了一碗药汁,盖了一只盆子,盆上还放了一柄剪刀,轻轻地放到桌上。回眸见床上的母亲,闭了眼睛,好像很昏迷的样子。于是不敢惊动她,自管自地坐到椅子上去,手托起了香腮,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自从母亲生病之后,我就请了一星期的假,没有去上戏,老板不知道会对我起不良的印象吗?假使他不肯把包银借给我,那叫我又怎么的办呢?梅珠想到这里,心中一阵焦躁,两颊热辣辣地发红,她的眼泪忍不住又会落了下来。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床上的晴珍忽然喃喃地说起话来了。她说道:“大为,你死得太惨了,你死得太不明不白了。我很惭愧!我很对不起你!但是为了梅珠这个苦命的孩子,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委委屈屈地活下去。唉!你恨我吗?我知道你会同情我,你会可怜我的……”晴珍说完了这几句话,她似乎十分的悲痛,却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

梅珠听了,心中别别地一跳,她全身毛发悚然,顿觉寒意砭骨。正在呆呆地出神,忽然听母亲又接下去说道:“你要我今夜动身走吗?外面风大呢!能开船吗?……”

“妈,妈!您在说什么?您在说什么呀?”

梅珠对于母亲这两句话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猛可地站起身子来,走到床边,俯着身子向母亲连连追问,她的语气是已经要哭出来的样子了。

晴珍在蒙眬之中,突然被梅珠急促的呼声叫醒过来。她微微地睁开已经没有神色的眼睛,惨淡地在梅珠脸上逗了那么一瞥,低低地问道:“梅珠,你在叫我吗?……”

“是的,妈!你刚才做了什么梦?”梅珠的脸色是笼罩了悲哀的愁云,她明眸里贮满了晶莹的泪水。

“我没有做梦呀!”晴珍摇了摇头,她颤抖地回答。接着又向窗外的天空望了一眼,凄凉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离开晚上十二点还有多少钟点呀?”

梅珠听母亲否认着,而且又这样问,一时想到她刚才梦中说的几句话,心中立刻悲酸起来,因此泪水再也忍熬不住地滚下了两颊。遂哽咽着叫道:“妈,你问这些做什么?我给你药汁已经煎好了,此刻已凉了好一会儿,还是我给你先服侍喝了药吧!”梅珠说到这里,伸手把桌子上药碗拿过,凑在自己嘴边先试了试热,觉得并不烫嘴了,方才拿到母亲的床边去。

但晴珍回答的话是令人太心痛了,她摇了摇头,低低地说道:“梅珠!我这病是不会好的了,吃药还有什么效验呢?多吃一碗药,也无非是多吊一天性命,与其是不死不活地受罪受苦,那倒不如爽爽快快地死去了干净呢!”

“妈,你为什么要这样的说呢?一个人生病,就好像是一部机器坏了。机器坏了,经过修理,自然好了。那么一个人生了病,经过医生诊治之后,喝了药,不是也会好起来吗?妈,你快喝了这碗药,你就听从我苦命女儿的话吧!”梅珠一面说,一面眼泪像雨点一般地落了下来,她的话声是完全已有哭音的成分。

晴珍听了女人这几句话,她似乎不忍再去伤了女儿的心,只好开口把那碗药汁喝了下去。但她还叹息着说道:“医生是只能医人病,但是却不能救人的命。孩子,机器坏了,虽然经过修理会好的,不过坏的部分若太多了,那部机器也会变成没有用的。你妈就是这一个比方,这十几年来,我受尽了社会的磨折,千辛万苦,渡过了重重的难关,人情薄于秋云,世态是多么的炎凉啊!唉!这好像是风前的一支残烛,当它流完了最后的一滴烛油,那么也是它熄灭的时候了……”

梅珠听母亲断断续续地说到这里,却是不停地喘气。一时还说什么好呢?她伏在母亲的身上,已经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晴珍伸了枯黄像柴枝似的手,抚摸着她乌黑的头发,低低地又说道:“孩子,你不要哭呀!趁你母亲还没有断气之前,我们娘儿俩就多说几句话吧!因为到了明天,我固然是长眠黄土,不能再和你说什么话,就是你也无从再来找我啊!”

“妈,你为什么老是说这些……叫我心都碎了!”晴珍这些话,仿佛是针锋一般地刺痛了梅珠的芳心。她除了哭泣之外,却是什么话都说不上来。晴珍却苦笑了一下,又叹息着说道:“孩子!并非我太残忍地要抛弃了你,但是病魔不肯饶放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晴珍的眼泪也像泉水般地涌上来。

“妈,我相信你是会好起来,老天不曾叫我们母女俩拆散在一旁的。”梅珠偎着母亲的脸儿,她的心中还是存了无穷的希望。

“我这病能够痊愈,固然是很好,但假使没有救了,也是我命该如此。本来人生在世,就像春梦一场,早死迟死,活到百岁,到后来还是逃不了一个死。所以死是人生的归宿,而且也是每个人必经的路程。仔细想来,那根本没有什么伤心。只不过世界上的人,他们的梦都是哀乐不同。像我这一个梦,到底是做得太悲酸一点儿罢了。所以今日我能够早点儿醒来,那也很好,至少可以免掉我梦境中的烦恼!孩子!你的年纪还轻,你是初入梦境,虽然你梦见的也是那么的痛苦烦恼,但你还可以不断地做下去,只要你努力上进,我相信你会踏上理想中的梦境……”晴珍絮絮地说着,她是竭力地在安慰着女儿悲苦的芳心。

梅珠把手按住了母亲的嘴儿,急急地说了两声“不”字,哭泣着说道:“妈,你辛辛苦苦地把我养大了,我现在稍许会赚一点儿钱了,我正预备奉养我唯一的妈,妈是不能够抛弃我的。假使妈要丢掉我,我也情愿跟着妈一块儿去……”梅珠说到这里,咽不成声,泪如雨下。

“傻孩子!你怎么能看你妈的苦样子?我现在死了,我很放心。要如我早五年死的话,那我死了眼睛也闭不下哩!因为如今你有自立的能力了,我知道你不会在世界上吃苦了,所以我非常的安慰。”晴珍苦笑了一下,她摸着梅珠的粉脸儿,不管女儿真的有没有这样孝心,但她终觉得十分的欣慰和高兴。

“妈,我们别说这些伤心的话吧!您喝了药后,您静静地躺一会儿吧!”梅珠不愿老是说这些难受的话,使大家心头悲痛,于是慢慢地站起身子,把被儿给她塞好,轻轻地步到窗口旁去。

天色慢慢地黑下来,床上的晴珍,她的脸色也渐渐地更加可怕起来。在那盏十五支光的电灯笼映之下,只见晴珍两颊透现了一圈红晕。这是回光返照,一个人在将死的一种惨状,而且她这时说话的声音,比刚才黄昏的时候,更低沉,更没有精神,完全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光景。

梅珠站在床边见母亲这个模样,也觉得母亲的病已入膏肓,恐怕难有起色。不过做子女的,对于父母的病,只要一息尚存,没有一个不希望他们还有复活的思想,所以梅珠此刻的芳心里,忽然又想出一个割股疗亲的急救办法。因为自己和母亲,这十多年来,相依为命,若没有母亲,我哪有今天长成的一日,所以我决不能眼望着母亲到幻灭的地步,我一定要设法救她不可。梅珠在这样决定之下,她匆匆地走到院子里,焚一炉好香,对着天空拜了八拜,口里虔虔心心地祷告了一会儿,然后伸出那条雪白的手臂,把牙齿咬着臂膀上的一块肉,然后拿剪刀,就把这块肉狠命地剪了下去。

因为是下了决心的缘故,所以梅珠也忘记了痛苦,把香灰抓来,敷在被剪去的创疤上。她拿了这一块尚在跳动的鲜血淋淋的肉,急匆匆地走到厨房里,煎了一碗汤。正预备拿到母亲卧房里去的时候,忽然听得一阵哧溜溜的声音,顿时使自己毛发直竖,全身好像泼了一盆凉水似的发抖起来。不过她张大了胆子,依然急急地走到母亲的房中,奔近了床边,急急叫道:“妈!妈!”

但是晴珍并没有答应她,垂了眼皮,依然直挺挺地躺着。梅珠急起来,在桌上放了那碗肉汤,伸手去摸母亲的额角,已经有几分凉意。再按到她的鼻子管上,早已连一丝游气也没有了。梅珠心中这一悲痛,她大哭了一声:“妈呀!”便扑到床上,竟然是昏厥过去了。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梅珠的耳朵旁,有人低低地叫道:“梅珠,你醒醒吧!你醒醒吧!你妈……”

“我妈死了!……”梅珠被他急促地呼醒,遂抬头一看,见是秉章站在身旁。梅珠此刻见了秉章,觉得自己生命中现在是只有秉章一个人是最亲爱的人了。这就猛可抱住了秉章,只说了四个字,便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秉章拍着她的肩胛,含泪说道:“是的,你妈死了。但是,你已经尽了做子女最后的一分力量了,你对得起你的母亲!”

“不,不!我对不起妈,因为我想得太迟了!”梅珠推开了秉章,她伏到母亲的尸体上去,忍不住又号啕大哭起来。

秉章觉得世界上最最伤心的事情,当然是莫过于生离死别。尤其是母女天性,这当然是要使人悲痛欲绝。所以他站在身边,并没有过分地劝她,他只管陪着梅珠扑簌簌地落眼泪。让梅珠痛痛快快地哭泣了一会儿之后,方才拉了拉她的身子,低低地说道:“梅珠,好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应该保重你自己呀!”

“妈死了,她丢下我苦命的人走了,那叫我一个人怎么活得下去?妈,你太狠心!你太忍心了!”梅珠并不能因他劝告而抑制她的伤心,她再度地扑上去,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梅珠,你是只有一个人,那么母亲死后的事情,也得由你一个人料理,所以你的责任很大,我劝你不能这样地恸哭,你应该顺变节哀,因为现在不是你哭的时候啊!”秉章再三地拉住了她身子,一本正经地向她劝告。

梅珠听他这样说,觉得这是金玉良言,我不能一味地痛哭,倒反而误了料理母亲善后的正经事。于是收束了泪痕,却又急急地说道:“秉哥,我实在连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你叫我怎么办好?你叫我怎么办好?”

“梅珠,你不要急呀!有我在你的身旁,我终会帮你的忙。现在我们得先商量商量,你的意思,还在家里入殓呢,还是送到殡仪馆去?”秉章见她蹙了眉尖儿,又急得这一份样儿的神气,于是用了缓和的语气,向她低低地安慰。

“秉哥,你也知道我的环境,所以好省的地方终要节省一点儿。并非我没有孝心,实在……因为……”梅珠说到这里,红晕了两颊,愁眉苦脸地又流下泪来。

“这些我很知道,你放心好了。”秉章点了点头,他在袋内摸出几叠钞票来,交给梅珠,说道:“你拿着,这里一千元钱,我们可以办事情。”

梅珠接了钞票,心中安定了不少,秋波脉脉地望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这是你代我问老板借来的包银吗?可是,一个月的包银哪有这么许多?”

“我也问老板借一个月包银的,因为我刚才见你妈的神色就很不好,所以我猜到她是朝不保夕的了。万一她有三长两短,第一要紧就是金钱,现在我们有了钱,不是可以专心地办事情了吗?”秉章向她絮絮地告诉。

梅珠听了,方才恍然明白。她心中是感激得什么似的,情不自禁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垂下泪来,说道:“秉哥,你这样地对待我,叫我如何地报答你?唉!我在这么孤苦伶仃之余,还有你那么一个同情我的人,我的命到底还不算苦啊!”

“是的,你的命本来并不苦,我希望将来我们终有好日子过。”秉章半环抱她的身子,很坚定的神气,低低地回答。梅珠偎着他的怀里,秋波逗了他一瞥媚眼,却赧赧然地低垂了粉脸儿,默不作答了。

这晚梅珠和秉章守尸到天明,到第二天早晨,方才匆匆地办事。好在晴珍的坟是早已筑好的,所以衣衾棺椁买齐之后,就即入殓安葬。一切完毕,已经黄昏时分,梅珠回到家里,坐对母亲的灵前,兀是哭泣不停。秉章说道:“梅珠,今天你已哭了一整天了,我说你应该休息休息了。因为徒然悲痛,于伯母在天之灵固然无益,而且对你身体却非常有害,不是我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万一你再积劳致疾起来,那可怎么办呢?因为你已请了一星期的假,老板虽然没有说什么,他心中一定是不大满意的。所以我的意思,你明天休息一天,后天最好就上戏去,免得别人说话,那就不好听了。我白天请了日场的假,夜场仍旧去赶上了,所以我此刻得走了。”秉章平静了脸色,很认真地说着,一面预备告别的样子。

“秉哥!……”梅珠听了他这一番话,感入骨髓,她忍不住叫了一声秉哥,却伸手把他拉住了。

“你还有什么事叫我办吗?”秉章回过头来问她。

“不!我说你就请一天假吧!夜场别去赶上了。”梅珠明眸里充满了热情的光芒,脉脉地望着他英俊的脸儿,话声是带了央求的成分。

“那为什么?”秉章显出不解其意的样子。

“你昨夜也没有睡过,今天奔来奔去的又忙碌了一整天,晚上若再去赶夜场,我怕你也会累得受不住。万一累出病来,那叫我心中怎么对得住你呢?所以我劝你今夜就休息了,明儿我跟你一块儿上戏去好吗?”梅珠方才说出了这一番关怀的意思。

秉章知道她也是为了爱惜自己的意思,遂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你放心,我的身子素来结实,不要说一夜不睡没有问题,就是三夜不睡,也算不得怎么一回稀奇的事。你不知道,我们还没有出名的角儿是应该迁就老板的,假使行动上太自由了,就是对于我们将来的前途,也大有关系呢!”

梅珠听他这样说,一时也不敢再向他有所劝阻,只好由他去了。当时呆呆地望着走远了的秉章,也不知为什么缘故,她的眼泪又大颗地滚下来了。

这晚梅珠睡在床上,浑身骨节好像要脱开来似的疼痛酸楚,哼了一整夜,才昏昏沉沉地入梦。等次日醒来,时已正午,她忙着匆匆地起身,到厨房里生炉子烧水,在母亲灵前上了饭,一个人又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后来还是隔壁的李四嫂劝住了她,说自己身子保重,多哭了要头晕的。一面又帮着她开了午饭,叫她多少吃一点儿。梅珠心中很是感激,一面道谢,一面也就吃了半碗饭。在吃饭的时候,她的眼泪水又像雨点一般地滚落下来。

李四嫂在旁边见了,显出难过的样子,低低地说道:“梅姑娘,事到如此,还有什么办法呢?只怪老太太残忍,你才出了道,照理你妈可以享一点儿福了,谁知她就死了,说来她老人家的命真是太苦的了。”李四嫂说到这里,红了眼皮,也表示不胜感叹的样子。

但梅珠没有说什么,她是只有以泪水来淘饭吃了。吃毕这餐饭,李四嫂帮着她收拾了碗筷,一面说道:“梅姑娘,我见你精神不大好,还是再去躺一会儿吧!”

“不,我想到戏院里上戏去了。”梅珠瞧了瞧手表,低低回答。

“梅姑娘,不是我心直口快地说这两句话,你昨儿才死了母亲,今天就去上戏,穿了红红绿绿的戏装,那也不像话呀!”李四嫂听了,很不以为然地直说道。

梅珠被她这么一提醒,两条眉毛儿就紧紧地锁了起来,说道:“可是,为了生活,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说时,泪水又沾了整个的面目。

“虽然为了生活,那也讲究不到这许多,不过,我的意思,你至少也得等母亲过了首七,再上戏去才好。你妈的思想也很老派,她膝下就是你这么一个女儿,假使让她知道了这一回事,恐怕她在九泉之下也要伤心哩!”李四嫂这人很热心,同时也很爱管闲事,所以她不顾一切地主张着说。

梅珠并不以为她多事,她反而深深地感动起来。因为梅珠是个纯孝的女儿,她觉得母亲辛辛苦苦地把自己养大成人,自己竟连孝都不给老人戴,那我岂不是成个不孝不义的人了吗?叫我将来怎么有脸去见母亲老人家呢?她这样想着,遂点了点头,完全感情冲动地说道:“四嫂,你这话很有道理,亏你一语提醒了我,否则,使我做个不孝的孩子了。我的意思,不但要给母亲守过了头七,而且还想给母亲守过了终七,再上戏去。”

“好啊!梅姑娘,你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呢!”李四嫂表示很满意地微笑起来。

“不过,事情也有些困难……”梅珠的脑海里,又想起了一件事,她粉脸儿会笼上了一层忧煎的愁云。

“什么事情感到困难啊?”李四嫂仰了脸儿,一本正经很关切地追问。

“四嫂子,你不知道,这次我妈后事的经费,是我问老板去暂借来的一个月包银,假使我不去上戏,老板不是要讨还我的包银吗?所以这一个问题的确使我太为难了。”梅珠愁眉百结,她几乎又欲盈盈泪下的神气。

李四嫂被她这么一说,因此也愕住了,弄得哑口无言地出了一会儿神,良久方才说道:“所以我的意思,并不叫你守过终七,只要守过头七,那也算尽了做女儿的孝思了。至于戏院方面,对于你再请一星期的假,我想老板也是有父母的人,难道他会不同情你而拒绝你吗?”梅珠听了,点头称是,两人又略谈了一会儿,李四嫂方才匆匆地回家去了。

这里梅珠颇觉头晕,遂到房中来休息,躺在床上,一时里也睡不着,既然不能入睡,当然脑海里又要胡思乱想起来,觉得自己的命实在太苦了,五岁死了爸爸,爸爸是被流氓打伤的,为什么要打我爸爸,到现在还不知道一个究竟,总而言之,爸爸是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了。本来爸爸有个朋友叫白彬仁的,我是呼他为大叔的。他很有义气,时常来接济我们母女俩金钱,但不到两年,白大叔也连人影子都不见了,妈说他是到上海去的,可是到现在却没有一点儿音讯。还有我从小那个朋友陆孝贤,他也很同情我,爸爸死后,时常地来照顾我,虽然那时候我们彼此年纪还小,但我对他总有说不出的好感。唉!事情终是那么的使人不如意,在我八岁那一年,他却跟了父母到上海去了,从此远隔两地,也可说永无见面的日子了。幸而十五岁那年从师学戏,遇到了一个像陆孝贤一样关怀我的吴秉章。这次母亲后事,假使没有他来帮着我料理,那叫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呢!想到这里,她倍觉悲酸,伏在枕儿上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泣了一场。

梅珠哭泣了一会儿,也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忽然之间,她见母亲从房外悄悄地走了进来。梅珠心中好生惊讶,因为她想着母亲已经是死过去的人了,怎么一忽儿又会活转来了?但她的耳边好像有人在对她说:你妈原没有死呀!梅珠这时心头倒又欢喜起来,正在想时,母亲含笑挨近床边来,对梅珠低低地说道:“懒丫头!你怎么还躺在床上,时候不早,该到戏院里上戏去啦!”

“因为我要戴孝,戏装都是红红绿绿的,叫我怎么能穿在身上呢?”梅珠糊糊涂涂地回答,她好像已忘记自己是为了谁才戴孝的。

“梅珠,你不要发傻了,戴孝不戴孝,其实对死者原没有什么好处,无非是一个纪念,表示自己死了父母,应该常常地悲哀罢了。况且你是一个干艺术的人,在舞台上面,你根本不用忌讳这些。常言道,上台是恩爱夫妻,下台却变成了对头冤家。在台上的时候,哥哥妹妹叫得亲热,一到台下,大家甚至连一句话都不交谈的。所以在舞台上面,只能算为是人生以外的一个环境里,我们不必去当它一回事情。你只要下台的时候,照常穿孝,那也就是了。”

梅珠听晴珍这样地譬解,心里也觉得不错,遂低低问道:“那么我能这样做吗?”

“为什么不能?妈就允许你这样做。”

“可是别人家要说我不孝顺。”

“父母死了后,做女儿的孝顺,这不是真正的孝顺。一个人只要父母活着的时候孝顺点儿,那才是真正的孝顺。死了完了,什么都完了,那么装给旁人看的孝顺,我认为大可不必。你要假使孝顺我的,你应该为你的前途奋斗,将来扬眉得意,给我做妈的争一口气,那我心中就很欢喜了。”

“是的,妈,我一定听从您的话。”

“好!你这才是我的好孩子!”

“妈,您怎么走了?”

“我本来是向你来劝导劝导的,你既然明白过来了,我自然该走了。”

“妈,您上哪儿去呢?”

“我上来的地方去。”

“妈,您带我一块儿去吧!留着女儿一个人多寂寞哪!”

“孩子,你不能去。”

“我为什么不能去?妈去得,我也去得!妈!妈……”梅珠见母亲不理自己地只管向房外走,她心中不免急起来,遂猛可地从床上跳起,赶步上去,一把拉住了母亲的衣袖,口里连连地喊着妈。但晴珍却显出微嗔的表情,回身把梅珠狠命地一推。梅珠站脚不住,就仰天跌了一跤。她想不到母亲会用这样态度对待自己,心中只觉无限的委屈和伤悲,她便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梅珠这一哭不打紧,却把她自己哭醒了过来。遂睁眼一望,只见窗外天色已经黄昏。原来自己却做了一个梦,其实好好儿地还睡在床上。于是细细地回忆梦境,即历历如绘。一时很觉奇怪,母亲真有灵心,她难道晓得女儿有了这样为难的事,所以特地来托梦开导我吗?可见母亲虽然已死,她那颗慈母的心,还关怀我这个可怜的女儿呢!梅珠在这样思忖之下,当然少不得又暗地哭泣了一会儿。

第二天下午,梅珠吃过了午饭,她有了母亲昨天这一个梦之后,遂毫不迟疑地就到戏院里去上戏了。当她走进后台的时候,第一个遇见的就是唱花脸的沈宝奎。他见了梅珠,便招呼道:“王小姐,你来销假了?可是又有一个人请了假,我们这班子里终有什么花样精的。”他说时,还扮了一个有趣的丑脸。

“是谁请了假?”梅珠很随口地问他。

“王小姐,你不知道,吴秉章昨儿晚上从台上跌下来,生了病啦!”沈宝奎表示很不幸的样子,感叹地回答。

这消息听到梅珠的耳朵里,好像迅雷不及掩耳似的猛可震碎了梅珠的芳心,她灰白了脸色,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啊呀一声叫起来了。 g9qeMsBxyJqnxE+sDJMe8iOjaiHT9EacYgVPcPJUZwEapAKDKpwCgntNlATc61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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