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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往事从头诉 身世堪怜

傍晚的时候,天空乌云密布,忽然起了变化,接着刮起了几阵狂风,顿时暴雨似倾盆样地倒泻下来。风是不停地刮,雨是不停地落,其声隆隆然,俄而似万马奔腾,俄而似千军呐喊。转眼之间,大街小巷都积成了满满的水流,好像成了小河一般。车马在街上驶过,水花飞溅,远远望去,倒好像是要变成小汽船了。

大伟银行的门口,这时从里面匆匆地走出一个穿西服男子来,看他的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六岁左右,生得眉清目秀,倒是相当英俊。他穿了雨衣,戴了呢帽,抬头向天空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真是好大的雨。”他站在石阶级上,由不得站立了一会儿,他的意思,是很想雨能够细小一点儿,再开步回家。但等候了一会儿,那暴风狂雨不但并没有稍减,而且更加的大起来。那男子心中暗想,看起来这雨一时里不会停止,以为时候不早,恐怕家里妻女等着心焦,我还是冒雨回家吧!想定主意,遂把西装裤脚管卷卷高,便走下石级,匆匆地冒雨而行了。

王大为是大伟银行里出纳科的科员,他娶了一个妻子名叫陈晴珍,比他小一岁,还只有二十四岁,生得美而贤,伉俪之间,情爱弥笃。生个女儿,因为在十月小阳春的季节,所以取名梅珠。大为的身世很苦,父母早亡,自己孤苦伶仃地长大成人,到现在居然成家立业,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平日之间,不但做事勤力,而且十分节俭,绝不浪费金钱,今天这样的暴风狂雨,他也舍不得坐车,就这样地冒雨回家。因为他不坐车的缘故,所以给他发现街上跌倒着一个人,而这个人却是自己从小要好的同学白彬仁。这时听旁人说,他是被汽车撞倒的,汽车夫怕吃官司,所以逃跑了。大为是个热心而有侠义的青年,当下他就管不得节省两字,叫了两辆街车,把白彬仁抱上车子,一同带回家中去了。

陈晴珍见丈夫带了一个陌生男子回家,全身湿淋淋的,显得狼狈不堪的样子,一时非常惊讶,遂蹙了眉尖儿,急急地问道:“大为,这……这……是怎么的一回事情?他……是谁呀?”

“他是我的同学白彬仁先生,我见他在马路上被汽车撞了,所以救他回家的。”大为一面告诉,一面把彬仁抱到一张长沙发上躺下。就在这时,梅珠从卧室内跳奔出来,口里还笑盈盈地叫道:“爸爸,您回来啦!”

“嗯!梅珠,你不要闹。”大为向她摇摇手,一面拿手帕给彬仁揩着脸上的泥水。他自己脱了雨衣呢帽,回头见五岁的女儿,却定住两只滴溜溜圆的小眼睛,望着沙发上的彬仁,呆呆地发愣。遂又告诉着问道:“梅珠,他是爸爸的朋友,很不幸地被汽车撞倒了,你同情他吗?”

“爸爸,我同情他,那么快请个大夫来给他诊治啊!”

父女两人说着话,躺在沙发上的彬仁,已经悠悠地醒了过来。他睁眼向四周一望,脸上似乎显出奇怪的样子,当他望见大为的时候,不禁啊呀一声叫起来了。他情不自禁坐起身子,但立刻又皱眉倒下,似乎身子有伤的意思。大为见了,含笑挨近沙发旁来,低低地叫道:“彬仁兄,您醒了吗?”

“您……您……不是王大为吗?……啊!奇怪了,我……在马路上明明被汽车撞倒了,怎么此刻会躺在这儿呢?难道我们是在做梦吗?”彬仁两手摸着自己的脑袋,奇怪得有些糊糊涂涂的样子。

大为笑了一笑,摇摇头,说道:“彬仁兄,我们没有做梦,你真的在马路上被汽车撞倒了,是我救你回家来的。”

“这样说来,此地就是您的府上了?”彬仁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回答。

“是的,这儿就是舍间。梅珠,快上去叫声大叔吧!”大为一面点头,一面推了推梅珠说。梅珠走近两步,叫了一声白大叔,就又躲到爸爸的身后去了。这时陈晴珍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茶来,请彬仁喝下。大为忙又给他们介绍了一遍,彬仁此刻真是感铭心版,连忙说道:“大为兄,承蒙贤伉俪这样热心仗义地相救于我,这叫小弟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呢!”彬仁说毕,大有感激涕零的样子。

大为听了,连忙摇手,很正经地说道:“我和你从小同学,大家情好至笃,何必说报答的话呢?况且见义勇为,就是我们素不相识的,那么人类也应该有互助的义务呢!彬仁兄,不知你什么地方受了伤?我想请个大夫给你检视一下好吗?”

“不用不用,好在汽车只有把我撞倒,并没有从我身上碾过,所以倒没有受什么重伤。我想躺会儿就会好的,您老兄只管放心吧!”彬仁连说了两声不用,他是拒绝着回答。

大为遂也罢了,看他情形,好像不甚得意,于是开口又问道:“彬仁兄,我们虽然从小同学,但近几年来,消息也很隔膜了,不知您近况如何?”

“唉!说来惭愧,终年碌碌,实无善状,以慰故知,不如吾兄扬眉得意哩!”彬仁被他问得两颊发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尤其在晴珍面前,他更显出十二分惶恐的样子。

大为听了,忙说道:“您何必说这些话呢?像您还是一个年轻之人,前途真不可限量,眼前虽然不得志,只要努力奋斗,将来时来运来,飞黄腾达,您也绝不是池中之物呢!”

“假使小弟有得意之日,决不忘老兄贤伉俪相救之恩。”彬仁偷望了晴珍一眼,立刻又羞涩地低下头来,赧赧然地回答。

“白大叔结了婚没有?”晴珍在旁边插嘴问。

“还没有成家,我觉得这个年头儿,自己还活不下,成家两字更谈不到了。”彬仁很感概的样子,在发着牢骚。

大为笑道:“不过你的年龄还不算大,不是比我小两岁吗?一个青年,结婚太早,反而受了拘束,倒不如慢一点儿舒服。那么彬仁兄现在府上住哪儿?”

“我也是住在一个朋友的家里。”彬仁沉吟了一会儿,低低地说,“最近几天我说不定要到天津去一次,因为这儿没有出路,还是到外面去活动活动。”

“既然你也是住在朋友家里的,那么这两天你就不妨住在我家吧!”大为听了,觉得他的身世比自己似乎更可怜一点儿,遂很热诚地说。

“老兄这样热情对待我,我真是十二分地感激你!”彬仁含了感谢的目光望着他,低低地回答。大为见他全身湿淋淋的,恐怕他受了凉,于是扶他到里面去换掉湿衣服了。

这里晴珍便到厨房里去烧菜做晚饭,五岁的梅珠却坐在桌子旁玩着前天爸爸买来的积木。忽然门外有人敲了两下,梅珠连忙跳下身去,问道:“是谁敲门呀?”

“是我,梅珠!”门外也是一个孩子口吻的回答。

“你是孝贤吗?这么大的雨干什么来呢?”梅珠知道是自己的小朋友陆孝贤,他比自己大两年,今年已经七岁了。梅珠口里虽然这样回答,但是身子已很快地去开门了。只见孝贤手里拿了一顶小雨伞,很快地钻进室内来。梅珠连忙关上了门,回头见他收起了雨伞,但他的头上还是溅满了雨水,遂笑起来说道:“瞧你,淋得这个样子,我快给你揩拭吧!”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梅珠,我在学校里已经给你报上了名哩!”孝贤把雨伞放在门背后,连声地回答。梅珠已拿了块手巾,走到孝贤身旁,她踮起脚尖,要给孝贤揩拭头上的雨点,孝贤笑道:“我个子儿比你长得高,你把手巾还是交给我,让我自己来揩拭吧!”

“不要,你不是可以蹲下身子来吗?”梅珠瞅了他一眼,似有娇嗔的表情。孝贤似乎不忍违拗她,遂笑了一笑,真的蹲下身子去,让梅珠来揩拭头上的雨水。正在这时,晴珍开上晚饭出来,一见两个孩子这个模样,由不得暗暗好笑,遂说道:“孝贤,你多早晚来的?”

“哦!伯母,我刚来了不多一会儿。”

“妈,孝贤给我在学校里已报了名,我下学期可以读书去了。”

“啊呀!这样大的雨,孝贤特地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吗?真是太感谢你了,你妈知道你是上我家来的吗?”

“知道的,伯母,梅珠像我妹妹一样,您还和我客气做什么?”

“你妈知道的很好,你就在这儿吃了晚饭回去吧!”晴珍点点头说,她把饭菜都已放到桌子上了。孝贤似乎要拒绝的样子,但他还没有开口,梅珠却伸手拉了拉孝贤的衣袖,小嘴儿一噘,孝贤懂得她心中的意思,于是便不说什么了。他在袋内摸出报名收条,交给晴珍。晴珍接过藏在怀内,说了一声谢谢你,便到里面去叫大为和彬仁吃晚饭了。

彬仁这时已换了一套西服,这是大为平日穿的。他们一同步出客厅,孝贤很有礼貌地走上去,向大为鞠了一个躬,叫声伯伯。晴珍在旁告诉大为,说孝贤是为了梅珠上学送报名收条来的,大为听了,很欢喜地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孩子!我们梅珠年纪小,她在学校里还得你好好儿地照顾她才好呢!”

孝贤含笑点点头。大为又向彬仁说道:“彬仁兄,这个孩子是我们邻居,他的年纪虽小,但什么事情都很懂得,将来长大之后,倒是一个人才哩!”

“容貌也生得不错,我想将来说不定还是老兄的乘龙快婿呢!”彬仁一面向孝贤打量,一面打趣着说。大为和晴珍听了,却忍不住大笑起来。但孝贤和梅珠对于这一句话却还听不懂,两人定住了乌圆的眸珠,相对地呆望了一眼,却大有莫名其妙的神气。

彬仁在大为家里住了三天,这日早晨他和大为说道:“大为兄,在您府上打扰了好多天,很觉得抱歉!我已决定今天下午三时和朋友到天津去了,一切承蒙款待之情,小弟只好往后补报你们了。”

“彬仁兄,我们是要好的同学,您何必这样客气?您今天下午要走,昨天为什么不早些预先告诉我?否则,我也应该向你饯行呀!”大为听了,急急地回答,这语气略微包含了一点儿埋怨的成分。

彬仁笑道:“我就知道你要闹这一套玩意儿,所以我不敢向您预先地告诉。其实我在您府上这么打扰着,我心中已经是很过意不去了。”

这时晴珍从房中出来,大为遂把彬仁今天下午要走的话向她告诉,并且说道:“你中午的菜预备得好一点儿,我在行里不能回家,你给我招待得周到一点儿吧!”

“白大叔,为什么住不了多天就走了?莫非嫌我们简慢了你吗?”晴珍听了,遂向彬仁望了一眼,笑盈盈地说。

彬仁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反而红了脸儿,连声地说道:“哪里哪里,大嫂这么一说,那叫我更说不过去了,因为我到天津去做一点儿买卖,说不定下个月就可以回来的。”

“那么回来的时候,仍旧住到我家来好了。”晴珍微笑着说。大为因为时候不早,恐怕误了办公时间,遂和彬仁握了握手,说道:“彬仁兄,那么我不送您上火车站了,我们再见吧!”

“再见,再见!我到了天津会写信给您的!”彬仁也热诚地握了大为的手,紧紧地摇撼着说。大为于是又向晴珍吩咐了几句,方才匆匆地到行里办事去了。

晴珍是个贤德的女子,对于丈夫的话,自然不敢违拗,所以吃中饭的时候,果然烧了几样精美的小菜,还给彬仁烫了一壶陈酒。彬仁心里很过意不去,搓了搓手,说道:“大嫂子,您这样客气,叫我何以为报?”

“白大叔,又没有什么菜儿给您吃,您还是坐下来喝酒吧!”晴珍一面说,一面握了酒壶,给他满斟了一杯。

“那么大嫂子也可以吃饭了。”

“我慢些吃好了,梅珠,你陪白大叔吃吧!”

“大嫂子,时已正午了,您忙了一上午,想也饿了,我们大家一同吃吧!”彬仁见晴珍把梅珠抱坐到椅子上,于是又向她低低地怂恿。晴珍本来是避着一些嫌疑,但听了彬仁的话,于是也就坐下来一同吃了。彬仁很欢喜地握了酒壶,也向晴珍杯中斟了一杯,说道:“大嫂,您也喝一杯。”

“我不会喝酒,您喝吧!”

“不会喝,就喝半杯,大嫂子,您买我一个脸儿。”

晴珍听他这样说,一时便推却不得了,遂把杯子举了举,两人便吃喝起来。这时彬仁一面喝酒吃菜,一面暗暗地细想:像晴珍这样温和贤德的主妇,真是一个好妻子,大为也不知修了几世,才有这么的艳福呢?假使有一日,我也有这一份美满的家庭,那我的心中也不知要高兴得怎一分程度呢?但可惜我是一个没有恒产的人,终年过着流浪的生活,个人的衣食住行都时常地产生问题。至于组织家庭,那恐怕是只有梦想的了。彬仁在这么思忖之下,他就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晴珍见他忧郁的神色,心里不免有些奇怪,遂低低地问道:“白大叔,你好好儿为什么叹气呢?”

“我想起我这种青年,在社会上活着,一无成就,想来真是惭愧哩!”

“一个人交运迟早,那是命里注定的。白大叔眼前虽然困苦一点儿,谁知道您将来是个大富翁呢!所以白大叔不用忧愁,况且您的年纪还轻,只要努力奋斗,现在的大人物,从前也很多是苦出身呢!”晴珍用了温和的语气,向他低低地安慰。

“假使能够应了大嫂的话,那我将来一定不会忘记你的知遇之恩。”彬仁微微地一笑,脉脉含情地望着晴珍白里透红的粉脸儿,低低地说。晴珍似乎不好意思回答什么,向他也只有微微地一笑。

午饭完毕,彬仁便向晴珍匆匆地告别。晴珍拉了梅珠的小手,直送他到大门口,方才回身进内。傍晚的时候,大为从行里回家,向晴珍问道:“彬仁走了吗?”

“白大叔走了,一点儿光景别去的。”晴珍含笑告诉。

“你午饭烧点儿什么菜给他吃呢?”大为低低地问。

“爸爸,我派给您听:红烧鲫鱼、清炖蹄子,还有炸丸子、炸鸡块……”梅珠偎在大为身旁,不等母亲告诉,就絮絮地先抢着说。

大为捧了她的小脸儿,亲亲热热吻了一个香,忍不住笑起来,说道:“你这孩子,派点小菜倒顺口,明儿给你到菜馆里做伙计去吧!”梅珠嗯了一声,缠在父亲怀里闹不依,倒把大为和晴珍都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了。

光阴匆匆地过去,不知不觉地过了半年。梅珠已在学校里念书了,早出晚归,年纪虽小,却十分的用功。这天晚上,大家吃过了晚饭,大为夫妇和梅珠三人正在会客室内坐着谈笑,共叙家庭之乐,忽听外面有人敲门。晴珍把门开了,只见进来一个翩翩风流的美少年,全身穿着笔挺的西服,好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模样。他手里拿了大包小包,许许多多的东西,却向晴珍点头微笑。晴珍有些面熟,但不知是谁,便忙问道:“请问贵姓?找哪一家呀?”

“啊呀!大嫂子,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就是白彬仁啊!”彬仁听她这样问,倒是愣了愣,忍不住笑起来,急急地自我介绍着说。

晴珍听他说出白彬仁三字,方才猛可地记起来了,这就也啊呀了一声,笑着叫道:“原来就是白大叔吗?我们半年多没见了,您不但胖得多,而且也白得多了。你要不提醒我一句,我真的认不得你了。”

“真的吗?”彬仁乐得耸了耸肩膀,他扬着眉毛儿,表示非常得意的样子。接着又问道:“大为兄在家吗?”

“是谁呀?”大为在会客室内也闻声走出来问。

“是我,是我,大为兄,好久不见,您好啊?”彬仁抢步迎上去,笑嘻嘻地向他先问安。大为想不到彬仁这时候会到来,一时甚为惊喜,连忙和他紧紧地握了一阵手,急急地问道:“彬仁兄,你刚从天津回来吗?”

“今天早晨九点半火车到的,办舒齐了一点儿公事,特地先来拜望老朋友的。”彬仁满面堆笑地回答。

“白大叔,请里面坐吧!”晴珍见他这回到来的情形,和从前大不相同,也可想他在天津做买卖是很发达,遂代为欢喜地向他招待。大为于是把他迎入会客室,彬仁把许多礼物放在桌子上,回头向梅珠望了一眼,笑道:“这是梅珠吗?半年不见,人儿可长得真不小。梅珠,你还认识我吗?”

小孩子到底记不起这许多,梅珠呆呆地望着彬仁,却木然地愣住了。晴珍笑道:“梅珠,这是白大叔!去年在我家住过的,你怎么忘了吗?”

“哦!是的,是的,白大叔!您好啊!”梅珠乌圆眸珠一转,方才点了点头,口齿很伶俐地招呼。

彬仁见她长得益发可爱了,遂抱过她的身子,吻了吻她一个香,笑道:“我很好,梅珠,你也好吗?”这时晴珍倒上一杯玫瑰花茶,放在桌子上,说白大叔请用茶,彬仁连连道谢。大为递过一支烟卷,并给他划了火柴,大家在沙发上一同地坐了下来。大为说道:“彬仁兄,您用了饭没有?”

“我在清光饭店和朋友一同吃过了才到这里来的。”彬仁吸了一口烟卷,笑嘻嘻地回答,神情是非常的安闲。

大为知道清光饭店是很贵族化的,凭他这一句话,就可以知道他是发了财回来了,于是笑道:“这半年来,彬仁兄一定是十分得意啊!”

“也说不上得意两个字,总算马马虎虎的还混得过去罢了。大为兄,上次承蒙你们很热心地帮助我,我一直到现在,还是记在心里。今天从天津到来,没有什么可带,特地买了一点儿礼品送送你们,请你们不要客气地收下了。”彬仁一面回答,一面站起身子,又走到桌子旁去,指了指这些东西说。

“彬仁兄,我和你是朋友,你何必一定要闹这一套呢?那叫我反而感到不好意思了。”大为含笑回答,他心里在想,穷人没有穷到底的一句话,这就真不会错了。

彬仁听了,脸上显出不悦的样子,说道:“这无非是小弟一点儿心,大为兄若推却我,那你倒反而看我不起了。我想买别的东西也是没有用处,还是买点衣料,比较实用。这是一套西服的料子,大为兄可以添制一套。这是两件旗袍料,大嫂子,你瞧瞧颜色还中意吗?还有梅珠这孩子,我给她买了一套童装、两件绒线、一双小皮鞋,大嫂子快给她穿一穿,试试尺寸,不知怎么样?”彬仁一面说,一面把大包小包都透开来,拿给大家看。

大为和晴珍都感到意外的惊喜,一面看衣料,一面打开了嘴儿,笑得合不拢来。梅珠见了这一套漂亮的童装,心中也乐得什么似的,她苹果似的小脸儿上那颗笑酒窝儿也深深地掀了起来。大为这时连连地说道:“彬仁兄,你这未免是太破钞了,太花费了,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收受呢!”

“大为兄,您假使不肯收下,那你就不当我是自己朋友看待了。大嫂,你说我这话可对吗?”彬仁望了晴珍一眼,又笑嘻嘻地问。

晴珍瞟了他一眼,笑道:“照理我们是不好意思接受大叔这么的厚贶,但大叔既然诚诚心心地来送给我们,我们若一味地不收,那岂非抬举不起,太不知好歹了吗?所以我喜欢说老实话,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但叫我们怎么地谢谢你好?那就有些难的了……”

“大为兄既然说是自己朋友,那就根本用不了说谢。大嫂子,你把这些东西快收拾过去,我已买好了三张大舞台的戏票,时候不早,我们大家快些听戏去吧!”彬仁一面向晴珍叮嘱,一面又这么地说。

大为听了,忙道:“什么?你还请我们听戏去?我说你刚到北平,也该休息休息才好。啊呀!我倒忘了,你耽搁在什么地方啊?”

“我住在六国饭店四百五十号房间,这次到北平,我很快乐,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吃力,根本用不到休息的。”彬仁笑嘻嘻回答。

“住在六国饭店不太花费吗?……哦,彬仁兄,恕我冒昧,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所以就这么直言了。我的意思,您若不嫌弃我家地方小,就只管仍旧住到我家里来。”大为既然说出了口,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白彬仁,当然不是过去的白彬仁所可同日而语了。遂又表示冒昧的意态,向他低低地致歉。

“大为兄,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我心中只有感激你,怎么会见怪你呢?不过我还有几个天津同来的朋友,他们在北平也没有住屋,所以我们就合伙儿住在六国饭店里。等他们回到天津去,我一定住到你们府上来。大嫂子,你快和梅珠去打扮打扮,我们早些听戏去!”彬仁向大为告诉着原因,说到后面,又向晴珍低低地催促。

晴珍望了大为一眼,大为含笑点点头,表示赞同的意思。晴珍方才拉了梅珠到卧房里去换衣服,等她们打扮舒齐出房,彬仁已叫了一辆汽车回来,候在大门口,于是大家跳上车厢,到大舞台去听京戏了。这天晚上,到十二点敲过,大为夫妇方由彬仁用汽车送回家里,才匆匆别去。

从此以后,大为家里便多了一个人常在走动了。这人是谁?不用说得,当然是白彬仁了。彬仁到大为家的时候,终要买些礼物来送给晴珍。晴珍心中过意不去,所以待他也和小叔叔一般亲热了。

这天下午,彬仁买了半打丝袜来送给晴珍。晴珍一面让坐,一面倒茶,一面又笑盈盈地说道:“白大叔,从今天起,你送我的东西,我一概都不接受了。”

“这是为什么呢?”彬仁不解其意的样子,怔怔地问。

“因为我无缘无故的怎么能够老是拿你东西?再说大为也对我说过,叫我以后再不能让你破钞了。”晴珍在他对面那张沙发上坐下,低低地回答。

彬仁沉吟了一回,望了她一眼,笑道:“那么以后我一定不送什么给你了,这半打丝袜就请您收下了。因为这是女人的东西,我留下来也没有用呀!”

“你现在没有用,将来就会用得着了。”晴珍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用了俏皮的口吻回答,忍不住又抿嘴微微地笑。

彬仁见了她那种娇媚的意态,心头就会像小鹿般地乱撞着。他故作不明白的样子,呆呆地问道:“大嫂,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这意思还不明白吗?我说你将来娶了夫人,不就用得着了吗?”晴珍以为他真是一个老实的青年,这就扑哧的一声笑起来。

彬仁故意哦哦地回了两声,他微红了脸儿,却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晴珍见他这个样子自然表示有些奇怪,遂低低问道:“干什么你却叹起气来?”

“大嫂子,这个年头儿娶太太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彬仁听问,方才抬头望了她一眼回答,表示有些困难的意思。

晴珍望着他愣住了一回,微笑着问道:“你这是什么话?在过去因为你不大得意,所以在经济上,似乎够不到力量。但现在你很会赚钱,我想你每个月只要节省一点儿,娶个太太还有什么不容易的事情呢?”

“我说的困难,倒并不是在经济问题上。”彬仁似乎有些含蓄地回答。

“那么你说的困难是在什么问题上呢?”晴珍追根究蒂地诘问。

“我说要找个好的对象太不容易了!”彬仁含了微微的笑。

“不过你的目标是要怎么一个姑娘才可说是你理想中的妻子呢?因为各人的眼光不同,你把条件先跟我说一说,也许有什么机会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介绍。”晴珍半认真半取笑地问他,粉脸儿上也含了一丝媚人的笑意。

“这……个……那就难说了。”彬仁红晕了脸儿,他似乎感到很不好意思。

“咦!难道说你害怕难为情不成?”晴珍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她心中感到十分的有趣。

彬仁方才很正经地说道:“第一,性情要温和;第二,有才干,能治理家政;第三,待人接物要和蔼可亲;第四,容貌当然也要美丽一点儿。”

“你这些条件我认为太理想一点儿了,因为世界上十全十美的人,到哪里去找寻呢?”晴珍摇摇头,表示他这四个条件有些苛求。

“为什么没处去找寻呢?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太太,也就是我理想中的太太。这位主妇,真是太令人羡慕了。”彬仁十二分认真地说。

晴珍一时之间想不到许多,还脱口问道:“哦!真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人吗?不知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叫王大为……”彬仁忍不住笑起来了。

“好呀!我可上了你当了。白大叔,你看错了,我是一个最普通的主妇,老实说,像我这种人,抓一把,吹一口捡捡呢!”晴珍红了脸儿,很自谦地回答,她心里很有些不好意思。

“大嫂子,那你未免说得太过分了,抓一把,吹一口捡捡。这……到什么地方去捡呢?老实说,像大嫂子那么人才,真不容易找到哩!所以我时常羡慕大为兄的好福气,娶个好太太,我情愿一辈子也不想发财哩!”彬仁望着晴珍的粉脸儿,大有敬爱得五体投地的样子。

晴珍瞟了他一眼,笑道:“你也说得我太好了,可惜我没有一个好妹妹,否则,我就把我妹妹嫁给你了。”

“但是,假使你果然有一个好妹妹的话,我也认为你的妹妹终及不到你的万分之一的好处,因为我理想中的太太,最好再有一个像你那么一式一样的人才,那我就死也甘心的了。”

彬仁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他那颗心儿跳跃得非常厉害。他两眼脉脉含情地望着晴珍,表示他内心是痴情到怎一份样儿的程度。

晴珍细细回味他这几句话,觉得其中大有轻薄的意思,一时甚为不悦,暗自想道:我只知道他是忠厚的老实人,谁知他话中有骨子,莫非有什么不良的存心吗?那我以后倒要小心地防着他的举动了。晴珍这么想着,她的脸色不再有笑容了,呆呆的大有生气的意思。

彬仁知道自己的话太露骨一点儿,因此暗暗地懊悔。两人默坐了一会儿,彬仁抬头看了一下表,见只有两点一刻,遂又搭讪说道“大嫂子,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好吗?”

“不!梅珠快要放晚学了,回头找不着我,她要吵闹的。对不起,我不能奉陪你。”晴珍依然含了笑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婉言拒绝了他。

彬仁知道她是一个贞洁的女子,看来不容易着手勾搭,于是想了一会儿心事,方才站起身子,预备告别走了。晴珍也不留他,因为他没有把半打丝袜带走,遂又叫住了他,说道:“白大叔,你把丝袜忘了,快拿去藏着吧!”

彬仁只好回身接过,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心头方才有些怨恨,遂冷笑着匆匆地回去了。

黄昏的时候,晴珍和梅珠坐在会客室里,一个干着活计,一个做着功课。母女两人悄悄地各自工作着,忽然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音,晴珍连忙前去开门,只见两个陌生男子扶着大为,一路吐着鲜血回家。晴珍这一瞧,不免心胆俱碎,粉脸儿失色,顿时啊呀了一声竭叫起来,一面又急急地问道:“大为!大为!你……你……这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呀?”

“我……我……被流氓打伤了……”大为颤抖着回答了这两句话,他有些难以支撑的样子。

“是的,这位先生在马路上被十多个流氓打的,等警察到来,流氓都四散逃了。我们是过路的,问了这位先生的地址,才送他回家的。”那两个陌生男子,向晴珍低低地告诉。

晴珍向他们道了谢,把大为扶进了屋子里去,两个路人便自管走了。这时大为躺在床上,吐血不止,害得晴珍和梅珠都哭泣起来,大家心痛如割,不知如何是好。晴珍伏在床边,急急问道:“大为,你平时和这班流氓结过冤仇了吗?”

“没有呀!我好好儿地走回家来,经过教仁街的时候,却拥来了十多个流氓,手中拿着铁锤子,向我没头没脑地打起来,这……真是太叫人莫名其妙了!”大为有些无力地回答,说到末了,又哇的一声吐起血来。

晴珍急得六神无主的,哭道:“大为,你……伤得不轻呀!我给你去请大夫来诊治好吗?”

“恐……怕……来不及了……”大为浑身疼痛难当地回答,他的眼泪也大颗儿地滚落下来。晴珍、梅珠除了哭泣之外,却是急糊涂了,竟想不出一个救治的办法。就在这时候,忽然见彬仁匆匆地到来了。他见了大为这个样子,慌慌张张地问道:“啊呀,这……这……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呀?”

“白大叔,大为被流氓打伤了!”晴珍说到这里,已经失声哭起来。

“奇怪!流氓为什么要打他呢?大为兄,你难道和这些小人结了仇恨吗?”彬仁说到末了,也伏到床边去,含泪低问。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回事情,我平生是安分守己,从来没有和人结过什么仇恨,今天被打,那……真是叫我做梦也意想不到的。”大为说到这里,捧着腹部,满面显出无限痛苦的样子。

“大为兄,我送你上医院去吧!”彬仁低低地征求他的同意。

“不,不用了!彬仁兄,我……我……恐怕是不中用了,但……我要托付你几件事情,不知你也能念在我们是朋友的情分上而答应我吗?”大为断断续续地说,神情是惨淡得有些可怕。

“大为兄,是什么事情?你只管说吧!”彬仁也凄凉地问他。

“唉!我很不幸地被人害死了,我死之后,丢下这一个年轻的寡妇和这一个年幼的孤儿,她们是多么的可怜啊!所以我希望你能够代我尽一点儿照顾的义务,使这个孩子能够长大成人,嫁一个良善的商人,使我晴珍后半世不会有冻饿之虞,那我虽在九泉之下,一定也深深地感着你的大恩哩!”大为含泪说到这里,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只剩了奄奄一息的光景。

“大为兄,你放心,这是我做朋友的应尽义务,就是你不托付我,我也一定会照顾她们的。除了这些之外,你还有什么话说吗?”彬仁的话声也特别的低沉。

大为听了,点了点头,他表示感激的意思,但他的脸上忽然又痛愤起来,眉宇之间好像含了一股子杀气似的,说道:“还有……请你打听……杀害我的仇人是哪一个,将来梅珠长大之后,希望她能够给我报仇!”

“好……的……我……一定遵命!”彬仁颤抖着回答,他全身感到冷水在浇一般的寒意砭骨,忍不住抖了一抖,好像有阵说不出的不自然。

大为似乎已经得到了深深的安慰,他又连连吐出几口血来,眼皮慢慢地闭上了。一缕含冤不白的幽魂,终于脱离这个万恶又阴险的世界了。

晴珍见丈夫早晨好好儿地出去办公,但晚上回来,却是咽气死了,这不是一个梦吗?她几乎疯狂起来,抱住了大为,连连地哭叫了两声,顿时哇的一声也不免吐出两口血来,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了。夜色已降临了大地,四周是静悄悄的,只有梅珠痛哭父亲的惨声,真是凄绝人寰!

大为莫名其妙地死了之后,凶手是再也没有捉到。晴珍和梅珠的生活,本来是全仗大为每月薪给来维持。现在大为死了,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呢?所以晴珍哭得死去活来,她要没有这个苦命的梅珠女儿,她也很情愿跟着大为一块儿死去。彬仁当然是百般地向她安慰,说以后的生活费用,一切都由他负责归管,叫她不要伤心,保重身子要紧。晴珍见他这样的有义气,芳心中她只有表示深深的感激而已。

彬仁所以肯感慨仗义,照顾已死朋友的家属,他当然是有目的的。这目的不用说的,他完全是为了看中晴珍的缘故。晴珍是个年轻的少妇,况且一切的生活费用又全靠彬仁来供给,所以在这样环境之下,久而久之,终免不了是上了彬仁的圈套。但晴珍含泪向彬仁要求,对于他俩的关系,千万要保守秘密,尤其是不能让她的女儿梅珠知道。彬仁对于这些问题,当然是毫不介意地答应了。可怜晴珍,从此以后,便忍辱偷生地过着泪天的生活了。

彬仁既然是个见色忘义的无赖,他对晴珍当然也没有真心的爱,他的爱无非是欲的冲动罢了。所以在他达到了目的之后,慢慢地把晴珍又憎厌起来。晴珍当然是没有权力去管束他,而且她也不愿去劝谏他。当初彬仁还偶然地到晴珍家里来看望一次,给一点儿钱,买一点儿实用东西,但后来慢慢地疏远了,几年以后,连他的人影子也不见了。晴珍并不怀念他,同时更不希望他再来。她用她的劳力,来养活她年幼的女儿。光阴如水流般地逝去,不知不觉地梅珠已有十五岁了。晴珍见隔壁女孩子也都在学唱戏,想起自己年已衰老,梅珠终要给她学一点儿赚钱的技能。因此征求了梅珠的同意,也送她到师父那儿来学唱戏了。

吴秉章在庭院里的茅亭内,静静地听梅珠叙述着十年前她孤苦无依的身世,一时也不禁代为流了许多同情的眼泪,抬头见梅珠的粉脸儿,好像是海棠着雨,令人楚楚可怜。于是用了温情的口吻,向她低低地安慰了一番,梅珠方才收束了泪痕,向他表示十分的感激。

月色已经西斜了,时候不早,外面露水很重。秉章恐怕梅珠孱弱的娇躯受寒易病,于是各道晚安,大家回房去安息了。 cLcufqTFTJkV5gqEDLHc/5mbtpeJ2Pk3nhaFGD4Z71dUC0Dyhk7LTgv1ALXoS8P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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