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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鬻艺遭师责泪湿红粉

清晨,天边刚露了一丝鱼肚白,太阳终于渐渐地被雄鸡的鸣声而啼醒,慢慢地升起了地平线。那碧空万里间悠散的白云,受了阳光的洗礼,更显出红晕而娇艳,好似一个少女苹果似的脸,才理过了晨妆那么的美艳。因了昨晚才下过一场大雪,所以今天早晨虽已出了太阳,但大街小巷所积的白雪,却被阳光的照耀而融化了,反而潮湿得有些泥泞难行。呼呼的北风在树尖儿上飒飒地低语,树叶间瑟瑟地发出并不调和的声谐,也如不胜寒冷地打着颤抖。在几棵梧桐树的阴影下,一垛颓圮的垣墙,墙上积满着还未融化的白雪,正中有偌大的一个“福”字,依稀地还能辨认得出昔日涂抹过的朱砂,仿佛一只倦怠的睡眼,瞪着蹲在对面的一所古老式的已褪尽了红墙的平房。门前阶旁,倒也有着一对卫护的石狮子,在屋檐上的白雪被阳光融化了一点点水滴,不断地滴在二楼斜面的玻璃窗上,于是玻璃窗上也不断地加上一条、两条……的水痕,偶然也发出一两下凄清的“滴滴答答”之声。

就在那时从这窗内传出一阵尖锐的女孩子吊嗓的声音,正在跟着她师父学习着青衣的腔儿。见那个女孩子大概是还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穿了一件青布的旗袍,大概也是件罩衫,里面是还有件墨绿色的棉袄。脚下一双布底鞋,配了她一副讨人喜欢的鹅蛋脸。乌油滑丝的头发,是并没有烫成波浪式,但却梳了两条辫子,还用了两根红绒绳系着辫子的两端,更显出她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儿。两条弯弯的眉毛,是并没有经过人工的修饰,所以是并不十分的细长,但却增加了她不少天然的美丽。下面配了一双乌圆的眸珠,显出十二分的聪明样子。一个樱桃似的小口,现在正拼命地在吊着嗓子。在这女孩子对面靠墙壁的旁边,站着几个她的师兄妹,都静静地听着坐在正中的这位师父在教着这个女孩子这段戏该是怎么样的唱法。

“哎,王梅珠!这段戏怎么你总是学不会的?真是笨货!”王梅珠见师父这张脸是已沉了下来,显然他是已经有发了怒的神情。一手拿了鞭子,还不断地恶狠狠地在地上挥了挥,又如欲做打的姿势。众人见师父一面孔的怒容,大家这就都不敢作响一声。虽然也有些为这个王梅珠而担心的一班师兄妹,但是大家除了表示同情之外,却也想不出一个能够有援助的办法。室内是静悄悄的,王梅珠觉得师父在发怒的时候,还是给他一个不理来得好。只不过心里想着自己的命运会这样的苦,要不是死了父亲的话,怎么又会到这里来学戏受苦呢?只要这个师父稍有不称心或是在外面赌钱输了回来的话,那么我们这班绵羊,很可怜的就有尝鞭子的滋味。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伤心,因此眼泪也就不由自主地夺眸而出,在她的粉脸上已沾着了亮晶晶的一颗。

“噢!我还没有抽你,你倒先哭起来了吗?你这贱货!老子非给你些颜色看看不可。”师父杨化鹏说着话时,就动手拉起皮鞭子来,在梅珠的左右肩胛上抽打了一下。

王梅珠在他这一记抽打之下,她的肩胛就不免向左右倾斜。芳心里虽然是万分的悲酸,但她嘴里却不敢哼一声,只有熬住了满眸子的热泪,往肚子里咽。忍住了疼痛,含了哀怨的委屈,向正在发怒的杨化鹏勉强地挤出一句话来,说道:“师父,我并没有哭呀!请你老人家就饶恕我这一次吧!我慢慢儿一定能够学会的。”

这时站在对面的有个十六七岁的男子,是这里的师兄弟间第一个拜见这个师父的门生。虽然他的年龄在这里师兄妹间并不是最大,只因为他早在的缘故,所以凡是这个师父的门生谁都叫他一声师兄的。他不但生得聪明而伶俐,并且还生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孔,所以师父对他似乎也比较任何人来得宠爱和信任些。这时他见了师妹王梅珠受了师父的责打,看看她盈盈欲泪的这种楚楚可怜的意态,心中真感到有些不忍。原早想代这个师妹对师父讨饶求情,无奈深恐师父在盛怒之下,不会接受他的求情,恐怕因此增加他的怒火,所以他的心中也始终有些不敢。但是,他那颗善感的心灵,同情和爱怜始终是战胜了他的恐怖和畏缩。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师妹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弱者,倘若再不给梅珠求情的话,恐怕她是还要挨着师父的责打。虽然这里被师父打过的师兄妹也算不得怎么稀奇的一回事,只不过对于这位修短合度、纤秾得中的梅珠师妹,他总有点儿特别的关心。所以终于鼓足了勇气,向正在盛怒的杨化鹏温和地说道:“师父,你老人家请先息息怒吧!她慢慢儿地一定能够学会的。梅珠师妹或许因为在这里的日子还不多,所以她学起新戏还有些生硬。同时她有点儿怕羞,所以便有点儿吓咝咝的样子。不如你老人家,能饶恕她一次吗?”

“好!吴秉章!你是个好孩子,我就赏了你这个面子,饶恕她这一次。不过我就把这个师妹交给了你,限你明天就得给我教会她。知道了吗?梅珠!你听见了没有?明天倘若再把调儿唱错的话,我就不会来饶你的了。”杨化鹏向吴秉章望了一眼,说到末了,把眼睛又转移到梅珠的脸上,显出那一份儿声色俱厉的样子,叫室内站着的这几个师兄妹们的心头,就像十五只吊水桶般七上八落,扑通扑通地跳跃得厉害。

梅珠正在万分委屈而感到孤立无所依的时候,想不到还会有人来替自己讨情,因此心里万分感激着。于是她的一双明眸,含了脉脉温情的目光,瞟了秉章一眼。不料吴秉章也正在望着她呆呆地出神,大有怜悯之意。这就成了个四目相对,各人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大家微红了脸儿,也就慢慢地垂下头来。

秉章知道她在秋波一转之下,完全表示感激自己的意思。正待回避了她的视线,此刻他又听得师父这样地说,两人也就不约而同地应了声:“知道了。”吴秉章还接下去说道:“师父,你老人家放心好了,明天早晨准叫师妹字眼儿调门儿都唱得不会错的就是了。”

“嗯!这就好了。”师父显着一面孔严肃的表情,又叮嘱了几句。接着又去教授站在那墙边的第二第三的师兄妹了。这一场风波,总算就没扩展地平静下来。

黄昏从四边逐渐地包围了过来,太阳如喝醉了酒般地血红着脸儿,向着西山慢慢地沉沦下去,一会儿之后,整个的宇宙就罩上了一层如轻罗般的薄暮。从东方的天际边,却升起了一轮雪亮可爱的明月。这里是一个并不十分大的院子,院子里四周的布置,因为经过从前一番人工的点缀和建筑,所以觉得秀石名花,别有佳致。真所谓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的了。在院子的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池塘,两旁植了几株高大的树木,不过现在正值寒冬的季节,树叶并不十分茂盛。在树干旁有一条甬道,甬道上铺着青黄的砖块,似乎还镶成一点儿花纹来。靠着月光的照耀,依稀地还可望见这条甬道的尽端处是有着一个赭红色的茅屋盖成的小亭子。在亭子的左边是环绕着一座小小的假山,假山光滑滑地被月光反映,倒好像一块乌金似的在发着闪耀的光明。

北方的天气在南方人看来似乎是寒冷得很,可是住惯了北方的人,也就并不觉得怎么寒冷了。今晚的月色是这样的幽美,它照耀在大地上,宇宙间的万物,在黑暗之中都被它透露一点儿光明来,好像引导着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应该走上那一条应走的途径。

这时在二楼的那扇窗口内探出一个青年的人头来,他的脸蛋儿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好像正在欣赏着那可爱的月华。在他脑海际默默地回忆着今天早晨被师父责罚的那个梅珠可爱的脸庞,同时,又想到了午饭后在教她唱戏时的那种温柔驯顺的意态。他觉得这位师妹是可爱的,是聪明的,不过也有些可怜的。刚才我也并没有教她几遍,她不是已全部地唱会了吗?自己也不知是怎么的,自从梅珠来到这里做他的师妹,仅仅只不过有一个月的日子,而自己对她竟有一种特别的好感,这好感是对一个同胞手足还没有这样的热情和真挚。

吴秉章呆呆地望着天空中那一颗光圆的明月出了一会子神,又低下了头想着自己对这位师妹是的确已由怜悯和同情,而慢慢地掺了一点儿爱素的作用。秉章想到这里,只觉得全身有阵子热燥,两颊也浮现了一圈微红,不禁自言自语着说道:“恐怕我已坠入了情网哩!”

说出了这句话之后,虽然四周是那么的静悄,并没有一个人在偷听他,不过他好像觉得月亮姑娘在羞他,笑他,他心头忐忑地跳得厉害,一时也不由赧赧然地好笑起来。他在沉思之中,又用他的目光,并无目的地望着庭园里那一片夜的景色,被月光反映成一片银色的光辉。尤其那个小小的池面上,倒悬着一个和天空一样玉洁净白的明月,更令人起了一种留恋之情。觉得这样好的景色,虽然是在冬的季节,因为风平夜静的缘故,他倒很有兴趣到庭园里去散一回步。心里是这样地想着,两脚也已跨了轻快的步子,匆匆下楼走向庭园里去了。

虽然天气是并没有像春天那般的温和、秋天那么的爽朗,但此刻秉章这种活跃而激发出热情的心境,已经是足够抵御那冬天的寒冷,所以他在步入庭园里之后,反而觉得一阵头脑清醒,还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但是使他更加感到意外收获的,是再也想不到在庭园里的茅亭内,会遇见他认为可爱又复可怜的这个师妹呢!

原来梅珠经过了秉章悉心的教授,不但使她词句儿调门儿唱得十分的准确,而且对于身段台步,以及一举一动的意态方面,也都有明白的指示。所以她一颗小心灵中除了深深地表示感激之外,对于秉章这个英俊的脸蛋儿,在她心眼儿上也更嵌上了一个深刻的印象。她感谢着他教会自己这一段唱不好的戏和学不像的动作,晚上一个人觉得非常的无聊,看了这可爱的月色,便也独个儿在庭园里去散了一回步。想着自己从小就死了父亲,剩下一个年轻的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抚养长成,可怜她无非希望我学一点儿本领,可以使她下半世不会受到冻饿的苦楚。现在我母亲虽然还只是一个四十相近的妇人,但为了这十几年来受尽社会的磨折和压迫,可怜她满额上已经是满显皱纹的了。唉!我在这里虽然过着孤苦的日子,总觉十分凄清,但我总要专心学习,假使一点儿没有成绩的话,那我固然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就是母亲苍老的心中不又将加上一重打击了吗?梅珠边想边走,已走到这个红色的小茅亭里了。她在亭内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抬了头,呆呆地望着天空中挂着的那轮光亮的明月。在它的旁边,也点缀了无数颗的小星。偶然在远处飘浮过来几朵灰白色的浮云,好像毫无目的地在找寻它的归宿,使她想起了自己茫然的身世,觉得又何曾不是像那飘浮的白云一样的孤零和渺茫,往后的日子又将如何地憧憬啊!

啊,人生实在太无意味了!

她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皮有些红润起来。

因为梅珠一切的遭遇太不幸了,所以使她在眼中所见的一切景物,也好像会悲哀消极起来,于是梅珠那一颗活跃的童心,也变成了非常沉默而悲观起来。这当然也是受了环境变迁的缘故,可知环境改变一个人的性情是有着非常大的力量了。

王梅珠独个儿在茅亭里暗自叹息,流着身世孤苦的眼泪,谁知竟会被秉章老远地发觉了。他见淡淡的月光之下,那茅亭里面坐着一个女孩子的黑影,一会儿对月长叹,一会儿低头短吁,看她神情是非常的哀怨,而且忧郁。一时暗暗奇怪:这个少女是谁呢?难道就是我的师妹王梅珠吗?一面想着,一面就慢慢地向前走了过去。沿着假山的甬道,向左边弯弯地绕了过来,在走近这茅亭边的时候,仔细地望去,那不是师妹,还有谁呢?心中暗想这正是巧极了。于是就轻步地走了进去,但又恐怕她在突然之间瞧到了他,难免要受惊吓,所以先向梅珠招呼了一声说道:“梅珠,你还没有安睡吗?莫非你独个儿又在这里想什么心事了?”

秉章对于这个娇媚可爱的师妹当然是十分的开心,所以当他此刻明显地见到梅珠脸部上的表情,是完全显出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眉尖儿蹙成了像两条弯弯的柳叶,而且在她白净的脸颊上还展现了晶莹的眼泪。这种西子捧心那般的意态,是令人感到了楚楚可怜。所以秉章也会觉得心坎儿上压着了一块铅质重量那么的难受,觉得有阵同情的哀思。

梅珠似乎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忽然会有人招呼她,所以心头倒不免暗暗地一跳。立刻回眸去望,这才看清楚了,原来是师兄。一时又欣喜又惊奇,慌忙伸手在眼皮上揉擦了一下,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逗了他一瞥羞涩的媚眼,低声回答道:“哦!原来是秉章师哥吗?因为时候很早,一时里又睡不着,一个人东想西想,不知怎的觉得心胸中非常的烦闷,所以才走到这里来透些空气。想不到师哥也会到院子里来闲散吗?”

梅珠说着话,她又很懂礼貌地站起身子来,表示相迎的意思。

秉章见她说话的神态,并那种以手擦泪的动作,至少还包含了一团孩子气的成分,这就更令人感到她的可爱。不过因为她对自己竭力地掩饰着她是并没有伤心的意思,那似乎又令人感到她的可怜。望着她强颜欢笑的脸儿,一时猜测着,她那一颗小小的心灵中一定是有着一层深深的隐痛,说不定在她的生命中有着一页悲惨的泪史。常言道:“人到中年哀乐多。”然而她这么小的年纪难道也有无限的伤心事吗?秉章经过这一阵子的猜测之后,四周的空气是相当的寂静,除了微风吹动着枝叶,发出了瑟瑟的细微的声音外,那是只有远处偶然播送过来几阵犬吠之声了。两人默默相对,梅珠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因此垂下了粉脸儿。秉章这才用了一种极诚恳的口吻,轻声说道:“梅珠,在这大冷的天气,还到庭园里来透些空气,那你似乎有些瞒骗着我吧!我虽然是个呆笨的人,但我的眼睛还很可以辨得出一点儿声色来。我觉得你的脸色不但浮现了愁云层层,而且还沾了丝丝泪痕,那么你所以在这儿一个人临风呆坐,对月凝想,我觉得这和我在这里散步,是有同样的苦闷。所以我和你可以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但我们终算有缘,居然萍聚一处,而且是还有了一层师兄妹的友谊。所以我很希望知道你一点儿身世,不知道你能够向我有所倾吐吗?你假使有什么为难之处,我若能力及得到,那我也一定能够尽人类互助的义务。师妹,你也觉得我这个人太爱多事吗?”

梅珠听他说了这么一大篇的话,知道他所说的句句当然是从心眼儿里流露出来的。一时心中除了感激他之外,更觉得这位师哥倒挺热心而且是多情,遂也向他低声地说道:“师哥,你真是一个热心的人,早晨我被师父责骂,幸而你来讨情。后来还承蒙你教我唱戏,我却还没有向你道过谢,我心里是非常地感激着。因为我到这里来还没有多少日子,而且对于京剧一事,又完全是外行学习。一半固然是师父教授甚严,而大半也是只怪自己太笨。所以我在人地生疏之环境下,自感身世孤苦。不瞒师哥说,便在这里叹息一回。想不到竟被你看见了。现在师哥既然同情我,要和我谈谈,那我为什么不能够?恐怕我是感激还来不及呢!”梅珠说着,秋波盈盈地又向秉章脉脉地凝望。

“梅珠,那么我们还是到里面去谈会儿好吗?这里虽然夜风并不大,可是到底是寒冬的天气,着了凉可不是玩的事。”吴秉章细细地体会梅珠这几句话,觉得至少是包含了温情、哀怨、感激而又可怜混合的成分。看她对自己的意态,似乎也有一种好感的神气。一时心中颇觉甜蜜,望着她娇小的身躯,又恐她受了夜冷的威胁,而遭到病魔的侵袭,所以对她说出这两句话,还像是在征求她同意的样子。

王梅珠见他这样的温情体贴,芳心中自然十分地感激,在感激之中多少还有些爱素的作用,她柔顺得像头驯服的羔羊,遂不忍拂他的意思,还含笑点了点头,一面是预备要走的姿势。秉章很关心地拉了她的手,口里还是连声叫着“当心!当心!别绊了跤”。这些都是显露他的多情。梅珠又喜又羞,她垂了粉脸儿,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在这一缕清辉的月光之下,终于慢慢地消失了这一对两小无猜的影子。

这里是间不很宽大的卧室,布置是非常的简单。靠墙放着一张床,正中就放了一张写字台和两只方凳。这里就是吴秉章的宿舍。吱的一声,房门开处,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当然是吴秉章,还有一个就是王梅珠了。吴秉章对于这个师妹不知怎么的,在她初来的时候就有了一种好感,这好感是完全从他至性流露出来的。其实,这也难怪,秉章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了。虽然还不懂得什么叫作恋爱,但他对梅珠一举一动,处处的地方终显露了柔情绵绵的样子。

“梅珠,你请坐呀!喝杯开水。”

秉章见她走进房中之后,便只管站着,而且还低了头,两眼脉脉地望着自己的一双俏瘦的脚尖儿呆呆地出神。心里不免想道:“她或许还怕着难为情吧!”遂回身走到桌旁,在热水瓶里斟了一杯开水,送到她的面前。

“哦!师哥,你怎么把我也当作客人看待了?这样的客气倒反教我感到不好意思呢!”

梅珠见他斟了杯开水还亲自地送到自己的面前来,于是转了转乌圆的眸珠,向他说了这两句话。一面笑盈盈地双手接过,一面慢慢地步到桌子的旁边,在一张方凳上坐了下来。

这里吴秉章自己也斟了杯开水,就在梅珠的对面坐下。望了她一眼,微微地笑道:“你真会客气,其实倒杯开水给你喝,那也算不得什么。比方说,明天我上你那儿来坐一回,那你不是也会给我倒杯开水喝吗?”秉章一面说,一面注意着梅珠脸部的表情,只见她掀着小嘴儿,露着一排雪白的牙齿,在浅笑含颦中还有一个深深的酒窝儿。一时觉得今晚在自己这么一间简陋的卧室里,竟会加入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来和自己互谈衷情,那也真可说是件使人感到意外惊喜的事。秉章既然经过这一阵子的思想,他的两眼也就目不转睛地对着梅珠出了一会子神。谁知梅珠偶然地把盈盈秋波也斜瞟过来,因此就不免大家都觉得非常的不好意思。尤其是梅珠的两颊上更透现了一圆圈娇红的桃瓣,她在嫣然地一笑之后,立刻又很快地垂了头。

秉章见了她这种娇羞欲绝的意态,倒也不禁为之神往。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遂一本正经地向梅珠劝慰说道:“梅珠,我想你从小跟在母亲的身旁,一日都没有远离过。如今一个人到这儿来学习唱戏,而且师父又一点儿不肯体谅女孩儿家,老是显出那么凶恶的样子,所以你心中大概觉得太苦一点儿了吧?不过师父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记得我初到这里来的时候,被他责打,比你们还要厉害。现在我学得好一点儿了,他对我似乎客气得多。我心中想着,明儿你学会了,他一定也会待你客气的。所以我劝你不要担心,不要老是愁眉苦脸。常言道:只要功夫深,铁条磨成针。何况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我相信你一定有光明的前途。”

“谢谢师哥这么地安慰我,期望我,我心中自然万分感激。其实我吃苦倒不怕,不过我的年纪小,一切都不大懂。在家的时候,都有母亲给我照顾。比方说,天冷了,天热了,妈终会非常关心地给我添衣减衣。如今我离开了我那唯一的母亲,什么都觉得孤零零的了。况且母亲又是个没有依靠的人,我想想自己的凄凉,又更想到母亲在家的寂寞,两地相思,这是多么令人心酸呢!”梅珠一口气地回答着,她说的话中是包含了感激后而又悲哀的成分。所以说到后来,难免有盈盈泪下的样子。不过她觉得不好意思淌泪,所以竭力掩饰着自己的表情,伸手取过茶杯,凑到她小嘴儿上喝了一口开水。

吴秉章听她说话的口吻,总还是带些稚气未脱的成分,心里这就更感到她的可爱,遂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说道:“你这话虽然说得不错,骨肉分离,当然是件痛苦的事,不过眼前痛苦,梅珠,这是算不得一回稀奇的事情。只要将来能够得到幸福快乐,那么你们母女不是又可以长在一处团圆了吗?比方说,你学会了唱戏,将来在舞台上一成了红角儿,那可不得了,赚很大的包银,过很舒服的生活,那么你的母亲一定也会欢喜了。”

“成红角儿?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像我这么愚笨的人,恐怕很少有这个希望吧!”梅珠听他这样说,心中虽然十分欢喜,但是她有点儿忧愁,恐怕这种欲望是会成为泡影的,所以她不能肯定地表示乐观。

秉章却摇了摇头,表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梅珠,你别这么的心灰意懒,你现在年纪实在还轻,假使再过上三五年之后,嘿!我可以保证你准会红了起来。只要你努力,天下是没有不成功的事情。”

“假使我有成功的日子,一定给你吃东道。不过我还得请你随时指教我,因为师父常常说你唱得不错,而且做功又好,将来准是一个文武全才的红角儿。”梅珠这才掀着酒窝儿也微微地笑了,她那种孩子气而有趣的话,令人感到回味无穷。

秉章当然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将来也会成红角儿,所以还连连说了两声:“哪里话?”梅珠扑哧地一笑。她乌圆眸珠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低低问道:“师哥,你府上有些什么人,我还没有请教过,不知有没有一个妹妹和弟弟的?”

“说起我的身世,恐怕比你就更要凄凉一点儿。我的父母是早已去世的,所以我从小就寄居在叔父的家里。至于我的弟妹,本来原有一个妹妹的,但是不幸得很,在七岁那年得了时疫病死了。要如我妹妹还在世上的话,恐怕也有像你这么的高大了吧!所以想起来,我心中也很伤悲。比方说,那时候妹妹虽只七岁年纪,却生得娇小玲珑,十分可爱。不但聪明,而且什么都很懂得。我想她也许是太聪明了,所以造物因此就妒忌她了。假使她现在有像你这么地长大了,我心里又感到多么的欢喜哩!”吴秉章说着话,两眼脉脉地凝望着她的粉脸儿,似乎在无限感叹的成分里又包含了一点儿羡慕的作用。

梅珠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姑娘,凭他这两道脉脉含情的目光,心中就明白他对自己至少有点儿神秘的意思。那意思她也很懂,是他很愿意自己能够补给他做一个妹妹,那么他不是可以恢复过去的欢喜了吗?梅珠想到这里,她有些情不自禁地说道:“师哥,你也不用伤心了,倘然师哥不嫌我丑陋的话,那我倒很喜欢做你的妹妹。只不过,我怕自己没有像你妹妹那么的聪明和可爱。”

秉章听她这样说,觉得她真是一朵解语的花、忘忧的草,想不到她会说到自己的心眼儿里去,心里这一欢喜,不免乐得心花儿也朵朵开了。这就猛可伸过手去,把梅珠一双纤手紧紧地握住着,还摇撼了一阵,满面堆笑着说道:“梅珠,你肯委屈做我的妹妹,那我好像拾到了海宝贝一样的欢喜,我觉得你的美丽,不但是胜过了我的妹妹,而且可以胜过了整个北京城里的小姑娘哩!”

“啊呀!你这一句话就未免把我捧得太高了,当心摔下来,把我摔死了。其实我们本来是师兄妹,不过你认我做了亲妹妹,你做哥哥的当然更应该负起教导妹妹的责任来。哥哥,你说是不是?”梅珠说到末了,还真的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哥哥。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这种意态是包含了多少的天真和诚恳。

但是秉章听了,却摇了摇头,很快地否认道:“不!我不愿意你做我的亲妹妹,我只希望你能够做我一个干妹妹。”

梅珠听他这话中好像有什么作用似的,一时便奇怪起来。她到底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所以不及秉章那么的懂得多,遂急急问道:“哥哥,我真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你此刻不必问我,再过两三年,你当然也会明白过来。”秉章却含了神秘的微笑,握紧了她的纤手温和地回答。

梅珠虽然还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凭他那种贼秃嘻嘻的态度上猜想,多少可以猜到他是包含了一种俏皮含蓄。因此红了粉脸儿,挣脱了手,赧赧然地逗了他一瞥娇嗔,忍不住背过身子去笑了。

“妹妹,你这是为什么?”秉章心里荡漾着低声地问。

“没有什么,我觉得你很不老实。”梅珠依然没有回过脸儿来。

“妹妹,你不要冤枉我,我是再老实也没有的了。”秉章还带着低声的笑。

“那你为什么不肯承认我是你的亲妹妹?”梅珠竟然有点儿撒娇的神气。

“噢!我承认,我承认。好妹妹,你不要生气吧!”秉章站起身子来,他走到梅珠的面前去,意思是向她赔不是。

梅珠抬头望了他一眼,忍不住扑哧地一笑,把手指在脸颊上划了划,完全是包含了小女孩顽皮的作风,笑道:“哥哥向妹妹赔不是,难道不怕难为情吗?”

“妹妹,你真是一个小孩子,还这么的淘气?”秉章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因此红了脸儿,忍不住也憨然地笑起来。

“罢呀!我瞧你也长不了我几岁的。”梅珠听他说自己是小孩子,这就有点儿不服气似的,把樱桃般的小嘴儿噘了一噘,秋波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

“妹妹,被你一提,真的,我还没有问过你到底有几岁了。”秉章退到自己的床边坐下了,他又显出很正常的样子探问。

“我吗?还只有七八岁。”梅珠平静了脸色,故作认真的神气。

“七八岁?你又开玩笑了,我可不相信。”秉章觉得她淘气得有趣。

“哥哥,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七岁加八岁,还不是十五岁吗?”梅珠似乎感到分外的高兴,两手一合,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

“哦,哦!你瞧我这个人笨不笨?但是我越笨,也越显出妹妹的聪明和刁滑。”秉章这才恍然有悟地响了两声哦哦,他是竭力地向她赞美。

但梅珠听了,却停止了笑,把小嘴一噘,表示不高兴的模样。秉章有点儿愕然,呆呆地问道:“为什么?我赞美你,你倒又生气了?”

“你说聪明,那算是赞美我,但你说我刁滑,这难道也可以算是颂赞我吗?刁滑不是一个好听名词,我不愿承认。”梅珠虽然是沉着脸,但嘴角旁是掩不住地露出一丝笑容来。

“不,妹妹,我以为你是误解了。刁滑这两个字,用在此时此地,并用在你的身上,不是作刁恶解释,乃是说你顽皮的意思。你想,我问你年纪,你好好儿不回答,偏说什么七八岁。原来你是在做小学教员,叫我做加法,这还不能说是顽皮吗?”秉章给她解释,说到后面,还有些指责的意思。

梅珠这就弄得无话可说,抿嘴又嫣然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她才一撩眼皮,低低地又问道:“我的岁数告诉了你,那么你多大年纪了?不是也该告诉我吗?说不定你的个子儿长得高,其实年龄方面,也许还是我大两岁。那么你倒不要太占便宜,恐怕是只好做我的小弟弟呢!”说到后面,她自己也感到难免有些近乎荒唐,因此把舌儿一伸,忍不住哧的一声又笑起来了。

“好呀!我倒没有想到你会顽皮得这份儿样子。照你说来,我还该叫你一声姊姊了?”秉章口里好了一声,他益发感到她可爱起来了。

“好哥哥,你不要生气,我确实太淘气了,但是你终要原谅我年纪轻不懂事才好。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到底几岁?”梅珠这时却又带了央求的口吻,向他低低告饶。

“不!其实我只觉得你的可爱,哪里会生你的气呢?我老实地告诉你,我比你大两岁,今年十七岁了。”吴秉章含了甜蜜蜜的情意,却又望着她微微地笑。

梅珠却瞅了他一眼,慢慢地低下头来。在她低头的时候,忽然见到书桌上玻璃板下有一张相片,里面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亭亭玉立,显出天真活泼的样子。这就取出来,说道:“这张照片一定就是你的妹妹了,是吗?”

“是的,这是我妹妹的相片,我觉得这是给我的一个永久纪念。”秉章点点头,他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声,似乎有些伤感。

王梅珠呆呆地望着这张相片出了一会子神,心中想着,看这张相片上的面孔,也没有什么地方显出要夭折的短命相,谁知道她竟然没有长成人就脱离了人间,这好像是一朵刚刚开放的花蕾,被一阵暴风雨的吹打,终于是被摧残了。想到这里,因为本身也是一个女孩子,而且遭遇又是那么的悲惨和不幸,似乎感到了同情的悲哀,所以不由自主地也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吴秉章见梅珠对这张相片呆望了良久,此刻又见她紧锁了两条弯弯的柳眉,好像不胜感叹的样子,这就低低问道:“妹妹,怎么?你又想起了什么,竟会叹起气来?”

“不,因为我瞧了你妹妹的相片,想起她在人生旅途中,只走了一截短短的路程,就此休息回去,我觉得真有非常的感叹。在她那张清秀的脸蛋儿上瞧起来,谁猜得到她会这样不寿而夭折的呢?难道是‘生非薄命不为花’,唉!老天也太残忍了。我真不明白世上的女孩子,都会这样的命苦,我心里老是这样地凝想,像我这样孤苦伶仃的女子,将来不知道是否也会和你妹妹那么的短命?”

王梅珠抬头望了他一眼,低低地回答到这里,心中有阵酸楚,在她的粉颊上已沾了一颗亮晶晶的泪珠。

“妹妹,我觉得你真也太会凝想了,你又为什么要说这些空洞的话呢?说来总是我做哥哥的不好,不该把这张相片放在桌子上,倒又把妹妹引逗得伤心起来了。”王梅珠见他柔情蜜意地对待自己,而且还抱怨他自己不好,这就感到一颗芳心里,在万分空虚之余,不免也得着了无上的安慰,一面放好照片,一面破涕嫣然了,但此刻秉章又接着说道:“妹妹,你快别伤心。我们都正年轻,我们都负有重大的使命!不要消极!不要悲观!只要我们有坚决的信心与刻苦的精神,总会有一天得到光明的。”

王梅珠听了他这几句鼓励的话,自然很是感动。但她想到自己父亲死得很悲惨,她那眼皮下的泪水也就扑簌簌地滴下来了。

“干吗?你又伤心了?”吴秉章见她一笑之后,忽然又流起泪来,心里感到非常奇怪,但亦十分黯然神伤,他凝望着她海棠似的娇容,话声也带有些凄凉的成分。

“唉!说起来总是我的命苦,像我这样知识浅薄的女子,不知道以后将怎么能立身于这个社会?要如我父亲在世的话,现在我也可以在高中求学,何至于到今天在过着学习唱戏的生活?”王梅珠听他问得很紧,于是把她所以悲伤的话说出来,一面还把手背擦去了眼皮下的泪水。

“妹妹,不知你从前在什么学校里求学?你爸爸又得了什么病死的呢?”秉章凝眸皱眉的,显然是十分地同情她。

“我在五岁的时候,父亲就丢了我母女两个苦命人去世了。幸亏那时父亲还有一点儿积蓄,所以依然可以给我在燕京小学里求学。后来在我高小毕业的时候,妈妈就对我说:‘孩子,你命太苦,所以你父亲这样早就去世了。本来可以给你读中学,但是因为经济的问题,只得将你暂时放弃了学业。’母亲说时也淌下泪来,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我反而劝慰母亲。因为母亲这两年已受够了苦,我怎么再能使她老人家伤心呢?至于说起我父亲的死,那是太惨了,唉!……”王梅珠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在她的脸上忽然会显出有些愤怒的表情,接下去又说道,“哥哥,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唉!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倘若哥哥没事的话,那我就不妨来说给你听听吧!”

吴秉章这才知道在她凄凉身世的家庭里,一定还蕴藏可歌可泣的变迁。因为急于要知道,所以很急地对她问道:“妹妹,那么你告诉我吧!乘着今晚反正没有事情。”

王梅珠于是把她父亲在十年前所遭受的一幕悲惨致死的情形,慢慢地叙述出来。这时两人的脸部上都显出了紧张的成分,好像感到四周的空气也会更觉得凄凉寂寂得多了。 uEr4Pt89JGFrZ0D9pwJDIn9E22DmgEPATiR7ldKXy30Cgu2hnBLtmeIHyC5jixIR



二、往事从头诉 身世堪怜

傍晚的时候,天空乌云密布,忽然起了变化,接着刮起了几阵狂风,顿时暴雨似倾盆样地倒泻下来。风是不停地刮,雨是不停地落,其声隆隆然,俄而似万马奔腾,俄而似千军呐喊。转眼之间,大街小巷都积成了满满的水流,好像成了小河一般。车马在街上驶过,水花飞溅,远远望去,倒好像是要变成小汽船了。

大伟银行的门口,这时从里面匆匆地走出一个穿西服男子来,看他的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六岁左右,生得眉清目秀,倒是相当英俊。他穿了雨衣,戴了呢帽,抬头向天空望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真是好大的雨。”他站在石阶级上,由不得站立了一会儿,他的意思,是很想雨能够细小一点儿,再开步回家。但等候了一会儿,那暴风狂雨不但并没有稍减,而且更加的大起来。那男子心中暗想,看起来这雨一时里不会停止,以为时候不早,恐怕家里妻女等着心焦,我还是冒雨回家吧!想定主意,遂把西装裤脚管卷卷高,便走下石级,匆匆地冒雨而行了。

王大为是大伟银行里出纳科的科员,他娶了一个妻子名叫陈晴珍,比他小一岁,还只有二十四岁,生得美而贤,伉俪之间,情爱弥笃。生个女儿,因为在十月小阳春的季节,所以取名梅珠。大为的身世很苦,父母早亡,自己孤苦伶仃地长大成人,到现在居然成家立业,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平日之间,不但做事勤力,而且十分节俭,绝不浪费金钱,今天这样的暴风狂雨,他也舍不得坐车,就这样地冒雨回家。因为他不坐车的缘故,所以给他发现街上跌倒着一个人,而这个人却是自己从小要好的同学白彬仁。这时听旁人说,他是被汽车撞倒的,汽车夫怕吃官司,所以逃跑了。大为是个热心而有侠义的青年,当下他就管不得节省两字,叫了两辆街车,把白彬仁抱上车子,一同带回家中去了。

陈晴珍见丈夫带了一个陌生男子回家,全身湿淋淋的,显得狼狈不堪的样子,一时非常惊讶,遂蹙了眉尖儿,急急地问道:“大为,这……这……是怎么的一回事情?他……是谁呀?”

“他是我的同学白彬仁先生,我见他在马路上被汽车撞了,所以救他回家的。”大为一面告诉,一面把彬仁抱到一张长沙发上躺下。就在这时,梅珠从卧室内跳奔出来,口里还笑盈盈地叫道:“爸爸,您回来啦!”

“嗯!梅珠,你不要闹。”大为向她摇摇手,一面拿手帕给彬仁揩着脸上的泥水。他自己脱了雨衣呢帽,回头见五岁的女儿,却定住两只滴溜溜圆的小眼睛,望着沙发上的彬仁,呆呆地发愣。遂又告诉着问道:“梅珠,他是爸爸的朋友,很不幸地被汽车撞倒了,你同情他吗?”

“爸爸,我同情他,那么快请个大夫来给他诊治啊!”

父女两人说着话,躺在沙发上的彬仁,已经悠悠地醒了过来。他睁眼向四周一望,脸上似乎显出奇怪的样子,当他望见大为的时候,不禁啊呀一声叫起来了。他情不自禁坐起身子,但立刻又皱眉倒下,似乎身子有伤的意思。大为见了,含笑挨近沙发旁来,低低地叫道:“彬仁兄,您醒了吗?”

“您……您……不是王大为吗?……啊!奇怪了,我……在马路上明明被汽车撞倒了,怎么此刻会躺在这儿呢?难道我们是在做梦吗?”彬仁两手摸着自己的脑袋,奇怪得有些糊糊涂涂的样子。

大为笑了一笑,摇摇头,说道:“彬仁兄,我们没有做梦,你真的在马路上被汽车撞倒了,是我救你回家来的。”

“这样说来,此地就是您的府上了?”彬仁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回答。

“是的,这儿就是舍间。梅珠,快上去叫声大叔吧!”大为一面点头,一面推了推梅珠说。梅珠走近两步,叫了一声白大叔,就又躲到爸爸的身后去了。这时陈晴珍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茶来,请彬仁喝下。大为忙又给他们介绍了一遍,彬仁此刻真是感铭心版,连忙说道:“大为兄,承蒙贤伉俪这样热心仗义地相救于我,这叫小弟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呢!”彬仁说毕,大有感激涕零的样子。

大为听了,连忙摇手,很正经地说道:“我和你从小同学,大家情好至笃,何必说报答的话呢?况且见义勇为,就是我们素不相识的,那么人类也应该有互助的义务呢!彬仁兄,不知你什么地方受了伤?我想请个大夫给你检视一下好吗?”

“不用不用,好在汽车只有把我撞倒,并没有从我身上碾过,所以倒没有受什么重伤。我想躺会儿就会好的,您老兄只管放心吧!”彬仁连说了两声不用,他是拒绝着回答。

大为遂也罢了,看他情形,好像不甚得意,于是开口又问道:“彬仁兄,我们虽然从小同学,但近几年来,消息也很隔膜了,不知您近况如何?”

“唉!说来惭愧,终年碌碌,实无善状,以慰故知,不如吾兄扬眉得意哩!”彬仁被他问得两颊发烧,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尤其在晴珍面前,他更显出十二分惶恐的样子。

大为听了,忙说道:“您何必说这些话呢?像您还是一个年轻之人,前途真不可限量,眼前虽然不得志,只要努力奋斗,将来时来运来,飞黄腾达,您也绝不是池中之物呢!”

“假使小弟有得意之日,决不忘老兄贤伉俪相救之恩。”彬仁偷望了晴珍一眼,立刻又羞涩地低下头来,赧赧然地回答。

“白大叔结了婚没有?”晴珍在旁边插嘴问。

“还没有成家,我觉得这个年头儿,自己还活不下,成家两字更谈不到了。”彬仁很感概的样子,在发着牢骚。

大为笑道:“不过你的年龄还不算大,不是比我小两岁吗?一个青年,结婚太早,反而受了拘束,倒不如慢一点儿舒服。那么彬仁兄现在府上住哪儿?”

“我也是住在一个朋友的家里。”彬仁沉吟了一会儿,低低地说,“最近几天我说不定要到天津去一次,因为这儿没有出路,还是到外面去活动活动。”

“既然你也是住在朋友家里的,那么这两天你就不妨住在我家吧!”大为听了,觉得他的身世比自己似乎更可怜一点儿,遂很热诚地说。

“老兄这样热情对待我,我真是十二分地感激你!”彬仁含了感谢的目光望着他,低低地回答。大为见他全身湿淋淋的,恐怕他受了凉,于是扶他到里面去换掉湿衣服了。

这里晴珍便到厨房里去烧菜做晚饭,五岁的梅珠却坐在桌子旁玩着前天爸爸买来的积木。忽然门外有人敲了两下,梅珠连忙跳下身去,问道:“是谁敲门呀?”

“是我,梅珠!”门外也是一个孩子口吻的回答。

“你是孝贤吗?这么大的雨干什么来呢?”梅珠知道是自己的小朋友陆孝贤,他比自己大两年,今年已经七岁了。梅珠口里虽然这样回答,但是身子已很快地去开门了。只见孝贤手里拿了一顶小雨伞,很快地钻进室内来。梅珠连忙关上了门,回头见他收起了雨伞,但他的头上还是溅满了雨水,遂笑起来说道:“瞧你,淋得这个样子,我快给你揩拭吧!”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梅珠,我在学校里已经给你报上了名哩!”孝贤把雨伞放在门背后,连声地回答。梅珠已拿了块手巾,走到孝贤身旁,她踮起脚尖,要给孝贤揩拭头上的雨点,孝贤笑道:“我个子儿比你长得高,你把手巾还是交给我,让我自己来揩拭吧!”

“不要,你不是可以蹲下身子来吗?”梅珠瞅了他一眼,似有娇嗔的表情。孝贤似乎不忍违拗她,遂笑了一笑,真的蹲下身子去,让梅珠来揩拭头上的雨水。正在这时,晴珍开上晚饭出来,一见两个孩子这个模样,由不得暗暗好笑,遂说道:“孝贤,你多早晚来的?”

“哦!伯母,我刚来了不多一会儿。”

“妈,孝贤给我在学校里已报了名,我下学期可以读书去了。”

“啊呀!这样大的雨,孝贤特地为了这件事而来的吗?真是太感谢你了,你妈知道你是上我家来的吗?”

“知道的,伯母,梅珠像我妹妹一样,您还和我客气做什么?”

“你妈知道的很好,你就在这儿吃了晚饭回去吧!”晴珍点点头说,她把饭菜都已放到桌子上了。孝贤似乎要拒绝的样子,但他还没有开口,梅珠却伸手拉了拉孝贤的衣袖,小嘴儿一噘,孝贤懂得她心中的意思,于是便不说什么了。他在袋内摸出报名收条,交给晴珍。晴珍接过藏在怀内,说了一声谢谢你,便到里面去叫大为和彬仁吃晚饭了。

彬仁这时已换了一套西服,这是大为平日穿的。他们一同步出客厅,孝贤很有礼貌地走上去,向大为鞠了一个躬,叫声伯伯。晴珍在旁告诉大为,说孝贤是为了梅珠上学送报名收条来的,大为听了,很欢喜地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孩子!我们梅珠年纪小,她在学校里还得你好好儿地照顾她才好呢!”

孝贤含笑点点头。大为又向彬仁说道:“彬仁兄,这个孩子是我们邻居,他的年纪虽小,但什么事情都很懂得,将来长大之后,倒是一个人才哩!”

“容貌也生得不错,我想将来说不定还是老兄的乘龙快婿呢!”彬仁一面向孝贤打量,一面打趣着说。大为和晴珍听了,却忍不住大笑起来。但孝贤和梅珠对于这一句话却还听不懂,两人定住了乌圆的眸珠,相对地呆望了一眼,却大有莫名其妙的神气。

彬仁在大为家里住了三天,这日早晨他和大为说道:“大为兄,在您府上打扰了好多天,很觉得抱歉!我已决定今天下午三时和朋友到天津去了,一切承蒙款待之情,小弟只好往后补报你们了。”

“彬仁兄,我们是要好的同学,您何必这样客气?您今天下午要走,昨天为什么不早些预先告诉我?否则,我也应该向你饯行呀!”大为听了,急急地回答,这语气略微包含了一点儿埋怨的成分。

彬仁笑道:“我就知道你要闹这一套玩意儿,所以我不敢向您预先地告诉。其实我在您府上这么打扰着,我心中已经是很过意不去了。”

这时晴珍从房中出来,大为遂把彬仁今天下午要走的话向她告诉,并且说道:“你中午的菜预备得好一点儿,我在行里不能回家,你给我招待得周到一点儿吧!”

“白大叔,为什么住不了多天就走了?莫非嫌我们简慢了你吗?”晴珍听了,遂向彬仁望了一眼,笑盈盈地说。

彬仁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反而红了脸儿,连声地说道:“哪里哪里,大嫂这么一说,那叫我更说不过去了,因为我到天津去做一点儿买卖,说不定下个月就可以回来的。”

“那么回来的时候,仍旧住到我家来好了。”晴珍微笑着说。大为因为时候不早,恐怕误了办公时间,遂和彬仁握了握手,说道:“彬仁兄,那么我不送您上火车站了,我们再见吧!”

“再见,再见!我到了天津会写信给您的!”彬仁也热诚地握了大为的手,紧紧地摇撼着说。大为于是又向晴珍吩咐了几句,方才匆匆地到行里办事去了。

晴珍是个贤德的女子,对于丈夫的话,自然不敢违拗,所以吃中饭的时候,果然烧了几样精美的小菜,还给彬仁烫了一壶陈酒。彬仁心里很过意不去,搓了搓手,说道:“大嫂子,您这样客气,叫我何以为报?”

“白大叔,又没有什么菜儿给您吃,您还是坐下来喝酒吧!”晴珍一面说,一面握了酒壶,给他满斟了一杯。

“那么大嫂子也可以吃饭了。”

“我慢些吃好了,梅珠,你陪白大叔吃吧!”

“大嫂子,时已正午了,您忙了一上午,想也饿了,我们大家一同吃吧!”彬仁见晴珍把梅珠抱坐到椅子上,于是又向她低低地怂恿。晴珍本来是避着一些嫌疑,但听了彬仁的话,于是也就坐下来一同吃了。彬仁很欢喜地握了酒壶,也向晴珍杯中斟了一杯,说道:“大嫂,您也喝一杯。”

“我不会喝酒,您喝吧!”

“不会喝,就喝半杯,大嫂子,您买我一个脸儿。”

晴珍听他这样说,一时便推却不得了,遂把杯子举了举,两人便吃喝起来。这时彬仁一面喝酒吃菜,一面暗暗地细想:像晴珍这样温和贤德的主妇,真是一个好妻子,大为也不知修了几世,才有这么的艳福呢?假使有一日,我也有这一份美满的家庭,那我的心中也不知要高兴得怎一分程度呢?但可惜我是一个没有恒产的人,终年过着流浪的生活,个人的衣食住行都时常地产生问题。至于组织家庭,那恐怕是只有梦想的了。彬仁在这么思忖之下,他就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晴珍见他忧郁的神色,心里不免有些奇怪,遂低低地问道:“白大叔,你好好儿为什么叹气呢?”

“我想起我这种青年,在社会上活着,一无成就,想来真是惭愧哩!”

“一个人交运迟早,那是命里注定的。白大叔眼前虽然困苦一点儿,谁知道您将来是个大富翁呢!所以白大叔不用忧愁,况且您的年纪还轻,只要努力奋斗,现在的大人物,从前也很多是苦出身呢!”晴珍用了温和的语气,向他低低地安慰。

“假使能够应了大嫂的话,那我将来一定不会忘记你的知遇之恩。”彬仁微微地一笑,脉脉含情地望着晴珍白里透红的粉脸儿,低低地说。晴珍似乎不好意思回答什么,向他也只有微微地一笑。

午饭完毕,彬仁便向晴珍匆匆地告别。晴珍拉了梅珠的小手,直送他到大门口,方才回身进内。傍晚的时候,大为从行里回家,向晴珍问道:“彬仁走了吗?”

“白大叔走了,一点儿光景别去的。”晴珍含笑告诉。

“你午饭烧点儿什么菜给他吃呢?”大为低低地问。

“爸爸,我派给您听:红烧鲫鱼、清炖蹄子,还有炸丸子、炸鸡块……”梅珠偎在大为身旁,不等母亲告诉,就絮絮地先抢着说。

大为捧了她的小脸儿,亲亲热热吻了一个香,忍不住笑起来,说道:“你这孩子,派点小菜倒顺口,明儿给你到菜馆里做伙计去吧!”梅珠嗯了一声,缠在父亲怀里闹不依,倒把大为和晴珍都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了。

光阴匆匆地过去,不知不觉地过了半年。梅珠已在学校里念书了,早出晚归,年纪虽小,却十分的用功。这天晚上,大家吃过了晚饭,大为夫妇和梅珠三人正在会客室内坐着谈笑,共叙家庭之乐,忽听外面有人敲门。晴珍把门开了,只见进来一个翩翩风流的美少年,全身穿着笔挺的西服,好像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模样。他手里拿了大包小包,许许多多的东西,却向晴珍点头微笑。晴珍有些面熟,但不知是谁,便忙问道:“请问贵姓?找哪一家呀?”

“啊呀!大嫂子,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就是白彬仁啊!”彬仁听她这样问,倒是愣了愣,忍不住笑起来,急急地自我介绍着说。

晴珍听他说出白彬仁三字,方才猛可地记起来了,这就也啊呀了一声,笑着叫道:“原来就是白大叔吗?我们半年多没见了,您不但胖得多,而且也白得多了。你要不提醒我一句,我真的认不得你了。”

“真的吗?”彬仁乐得耸了耸肩膀,他扬着眉毛儿,表示非常得意的样子。接着又问道:“大为兄在家吗?”

“是谁呀?”大为在会客室内也闻声走出来问。

“是我,是我,大为兄,好久不见,您好啊?”彬仁抢步迎上去,笑嘻嘻地向他先问安。大为想不到彬仁这时候会到来,一时甚为惊喜,连忙和他紧紧地握了一阵手,急急地问道:“彬仁兄,你刚从天津回来吗?”

“今天早晨九点半火车到的,办舒齐了一点儿公事,特地先来拜望老朋友的。”彬仁满面堆笑地回答。

“白大叔,请里面坐吧!”晴珍见他这回到来的情形,和从前大不相同,也可想他在天津做买卖是很发达,遂代为欢喜地向他招待。大为于是把他迎入会客室,彬仁把许多礼物放在桌子上,回头向梅珠望了一眼,笑道:“这是梅珠吗?半年不见,人儿可长得真不小。梅珠,你还认识我吗?”

小孩子到底记不起这许多,梅珠呆呆地望着彬仁,却木然地愣住了。晴珍笑道:“梅珠,这是白大叔!去年在我家住过的,你怎么忘了吗?”

“哦!是的,是的,白大叔!您好啊!”梅珠乌圆眸珠一转,方才点了点头,口齿很伶俐地招呼。

彬仁见她长得益发可爱了,遂抱过她的身子,吻了吻她一个香,笑道:“我很好,梅珠,你也好吗?”这时晴珍倒上一杯玫瑰花茶,放在桌子上,说白大叔请用茶,彬仁连连道谢。大为递过一支烟卷,并给他划了火柴,大家在沙发上一同地坐了下来。大为说道:“彬仁兄,您用了饭没有?”

“我在清光饭店和朋友一同吃过了才到这里来的。”彬仁吸了一口烟卷,笑嘻嘻地回答,神情是非常的安闲。

大为知道清光饭店是很贵族化的,凭他这一句话,就可以知道他是发了财回来了,于是笑道:“这半年来,彬仁兄一定是十分得意啊!”

“也说不上得意两个字,总算马马虎虎的还混得过去罢了。大为兄,上次承蒙你们很热心地帮助我,我一直到现在,还是记在心里。今天从天津到来,没有什么可带,特地买了一点儿礼品送送你们,请你们不要客气地收下了。”彬仁一面回答,一面站起身子,又走到桌子旁去,指了指这些东西说。

“彬仁兄,我和你是朋友,你何必一定要闹这一套呢?那叫我反而感到不好意思了。”大为含笑回答,他心里在想,穷人没有穷到底的一句话,这就真不会错了。

彬仁听了,脸上显出不悦的样子,说道:“这无非是小弟一点儿心,大为兄若推却我,那你倒反而看我不起了。我想买别的东西也是没有用处,还是买点衣料,比较实用。这是一套西服的料子,大为兄可以添制一套。这是两件旗袍料,大嫂子,你瞧瞧颜色还中意吗?还有梅珠这孩子,我给她买了一套童装、两件绒线、一双小皮鞋,大嫂子快给她穿一穿,试试尺寸,不知怎么样?”彬仁一面说,一面把大包小包都透开来,拿给大家看。

大为和晴珍都感到意外的惊喜,一面看衣料,一面打开了嘴儿,笑得合不拢来。梅珠见了这一套漂亮的童装,心中也乐得什么似的,她苹果似的小脸儿上那颗笑酒窝儿也深深地掀了起来。大为这时连连地说道:“彬仁兄,你这未免是太破钞了,太花费了,叫我们怎么好意思收受呢!”

“大为兄,您假使不肯收下,那你就不当我是自己朋友看待了。大嫂,你说我这话可对吗?”彬仁望了晴珍一眼,又笑嘻嘻地问。

晴珍瞟了他一眼,笑道:“照理我们是不好意思接受大叔这么的厚贶,但大叔既然诚诚心心地来送给我们,我们若一味地不收,那岂非抬举不起,太不知好歹了吗?所以我喜欢说老实话,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但叫我们怎么地谢谢你好?那就有些难的了……”

“大为兄既然说是自己朋友,那就根本用不了说谢。大嫂子,你把这些东西快收拾过去,我已买好了三张大舞台的戏票,时候不早,我们大家快些听戏去吧!”彬仁一面向晴珍叮嘱,一面又这么地说。

大为听了,忙道:“什么?你还请我们听戏去?我说你刚到北平,也该休息休息才好。啊呀!我倒忘了,你耽搁在什么地方啊?”

“我住在六国饭店四百五十号房间,这次到北平,我很快乐,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吃力,根本用不到休息的。”彬仁笑嘻嘻回答。

“住在六国饭店不太花费吗?……哦,彬仁兄,恕我冒昧,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所以就这么直言了。我的意思,您若不嫌弃我家地方小,就只管仍旧住到我家里来。”大为既然说出了口,又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白彬仁,当然不是过去的白彬仁所可同日而语了。遂又表示冒昧的意态,向他低低地致歉。

“大为兄,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我心中只有感激你,怎么会见怪你呢?不过我还有几个天津同来的朋友,他们在北平也没有住屋,所以我们就合伙儿住在六国饭店里。等他们回到天津去,我一定住到你们府上来。大嫂子,你快和梅珠去打扮打扮,我们早些听戏去!”彬仁向大为告诉着原因,说到后面,又向晴珍低低地催促。

晴珍望了大为一眼,大为含笑点点头,表示赞同的意思。晴珍方才拉了梅珠到卧房里去换衣服,等她们打扮舒齐出房,彬仁已叫了一辆汽车回来,候在大门口,于是大家跳上车厢,到大舞台去听京戏了。这天晚上,到十二点敲过,大为夫妇方由彬仁用汽车送回家里,才匆匆别去。

从此以后,大为家里便多了一个人常在走动了。这人是谁?不用说得,当然是白彬仁了。彬仁到大为家的时候,终要买些礼物来送给晴珍。晴珍心中过意不去,所以待他也和小叔叔一般亲热了。

这天下午,彬仁买了半打丝袜来送给晴珍。晴珍一面让坐,一面倒茶,一面又笑盈盈地说道:“白大叔,从今天起,你送我的东西,我一概都不接受了。”

“这是为什么呢?”彬仁不解其意的样子,怔怔地问。

“因为我无缘无故的怎么能够老是拿你东西?再说大为也对我说过,叫我以后再不能让你破钞了。”晴珍在他对面那张沙发上坐下,低低地回答。

彬仁沉吟了一回,望了她一眼,笑道:“那么以后我一定不送什么给你了,这半打丝袜就请您收下了。因为这是女人的东西,我留下来也没有用呀!”

“你现在没有用,将来就会用得着了。”晴珍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用了俏皮的口吻回答,忍不住又抿嘴微微地笑。

彬仁见了她那种娇媚的意态,心头就会像小鹿般地乱撞着。他故作不明白的样子,呆呆地问道:“大嫂,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这意思还不明白吗?我说你将来娶了夫人,不就用得着了吗?”晴珍以为他真是一个老实的青年,这就扑哧的一声笑起来。

彬仁故意哦哦地回了两声,他微红了脸儿,却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晴珍见他这个样子自然表示有些奇怪,遂低低问道:“干什么你却叹起气来?”

“大嫂子,这个年头儿娶太太也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彬仁听问,方才抬头望了她一眼回答,表示有些困难的意思。

晴珍望着他愣住了一回,微笑着问道:“你这是什么话?在过去因为你不大得意,所以在经济上,似乎够不到力量。但现在你很会赚钱,我想你每个月只要节省一点儿,娶个太太还有什么不容易的事情呢?”

“我说的困难,倒并不是在经济问题上。”彬仁似乎有些含蓄地回答。

“那么你说的困难是在什么问题上呢?”晴珍追根究蒂地诘问。

“我说要找个好的对象太不容易了!”彬仁含了微微的笑。

“不过你的目标是要怎么一个姑娘才可说是你理想中的妻子呢?因为各人的眼光不同,你把条件先跟我说一说,也许有什么机会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介绍。”晴珍半认真半取笑地问他,粉脸儿上也含了一丝媚人的笑意。

“这……个……那就难说了。”彬仁红晕了脸儿,他似乎感到很不好意思。

“咦!难道说你害怕难为情不成?”晴珍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她心中感到十分的有趣。

彬仁方才很正经地说道:“第一,性情要温和;第二,有才干,能治理家政;第三,待人接物要和蔼可亲;第四,容貌当然也要美丽一点儿。”

“你这些条件我认为太理想一点儿了,因为世界上十全十美的人,到哪里去找寻呢?”晴珍摇摇头,表示他这四个条件有些苛求。

“为什么没处去找寻呢?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太太,也就是我理想中的太太。这位主妇,真是太令人羡慕了。”彬仁十二分认真地说。

晴珍一时之间想不到许多,还脱口问道:“哦!真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人吗?不知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叫王大为……”彬仁忍不住笑起来了。

“好呀!我可上了你当了。白大叔,你看错了,我是一个最普通的主妇,老实说,像我这种人,抓一把,吹一口捡捡呢!”晴珍红了脸儿,很自谦地回答,她心里很有些不好意思。

“大嫂子,那你未免说得太过分了,抓一把,吹一口捡捡。这……到什么地方去捡呢?老实说,像大嫂子那么人才,真不容易找到哩!所以我时常羡慕大为兄的好福气,娶个好太太,我情愿一辈子也不想发财哩!”彬仁望着晴珍的粉脸儿,大有敬爱得五体投地的样子。

晴珍瞟了他一眼,笑道:“你也说得我太好了,可惜我没有一个好妹妹,否则,我就把我妹妹嫁给你了。”

“但是,假使你果然有一个好妹妹的话,我也认为你的妹妹终及不到你的万分之一的好处,因为我理想中的太太,最好再有一个像你那么一式一样的人才,那我就死也甘心的了。”

彬仁说这两句话的时候,他那颗心儿跳跃得非常厉害。他两眼脉脉含情地望着晴珍,表示他内心是痴情到怎一份样儿的程度。

晴珍细细回味他这几句话,觉得其中大有轻薄的意思,一时甚为不悦,暗自想道:我只知道他是忠厚的老实人,谁知他话中有骨子,莫非有什么不良的存心吗?那我以后倒要小心地防着他的举动了。晴珍这么想着,她的脸色不再有笑容了,呆呆的大有生气的意思。

彬仁知道自己的话太露骨一点儿,因此暗暗地懊悔。两人默坐了一会儿,彬仁抬头看了一下表,见只有两点一刻,遂又搭讪说道“大嫂子,我们去看一场电影好吗?”

“不!梅珠快要放晚学了,回头找不着我,她要吵闹的。对不起,我不能奉陪你。”晴珍依然含了笑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婉言拒绝了他。

彬仁知道她是一个贞洁的女子,看来不容易着手勾搭,于是想了一会儿心事,方才站起身子,预备告别走了。晴珍也不留他,因为他没有把半打丝袜带走,遂又叫住了他,说道:“白大叔,你把丝袜忘了,快拿去藏着吧!”

彬仁只好回身接过,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心头方才有些怨恨,遂冷笑着匆匆地回去了。

黄昏的时候,晴珍和梅珠坐在会客室里,一个干着活计,一个做着功课。母女两人悄悄地各自工作着,忽然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音,晴珍连忙前去开门,只见两个陌生男子扶着大为,一路吐着鲜血回家。晴珍这一瞧,不免心胆俱碎,粉脸儿失色,顿时啊呀了一声竭叫起来,一面又急急地问道:“大为!大为!你……你……这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呀?”

“我……我……被流氓打伤了……”大为颤抖着回答了这两句话,他有些难以支撑的样子。

“是的,这位先生在马路上被十多个流氓打的,等警察到来,流氓都四散逃了。我们是过路的,问了这位先生的地址,才送他回家的。”那两个陌生男子,向晴珍低低地告诉。

晴珍向他们道了谢,把大为扶进了屋子里去,两个路人便自管走了。这时大为躺在床上,吐血不止,害得晴珍和梅珠都哭泣起来,大家心痛如割,不知如何是好。晴珍伏在床边,急急问道:“大为,你平时和这班流氓结过冤仇了吗?”

“没有呀!我好好儿地走回家来,经过教仁街的时候,却拥来了十多个流氓,手中拿着铁锤子,向我没头没脑地打起来,这……真是太叫人莫名其妙了!”大为有些无力地回答,说到末了,又哇的一声吐起血来。

晴珍急得六神无主的,哭道:“大为,你……伤得不轻呀!我给你去请大夫来诊治好吗?”

“恐……怕……来不及了……”大为浑身疼痛难当地回答,他的眼泪也大颗儿地滚落下来。晴珍、梅珠除了哭泣之外,却是急糊涂了,竟想不出一个救治的办法。就在这时候,忽然见彬仁匆匆地到来了。他见了大为这个样子,慌慌张张地问道:“啊呀,这……这……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呀?”

“白大叔,大为被流氓打伤了!”晴珍说到这里,已经失声哭起来。

“奇怪!流氓为什么要打他呢?大为兄,你难道和这些小人结了仇恨吗?”彬仁说到末了,也伏到床边去,含泪低问。

“这……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回事情,我平生是安分守己,从来没有和人结过什么仇恨,今天被打,那……真是叫我做梦也意想不到的。”大为说到这里,捧着腹部,满面显出无限痛苦的样子。

“大为兄,我送你上医院去吧!”彬仁低低地征求他的同意。

“不,不用了!彬仁兄,我……我……恐怕是不中用了,但……我要托付你几件事情,不知你也能念在我们是朋友的情分上而答应我吗?”大为断断续续地说,神情是惨淡得有些可怕。

“大为兄,是什么事情?你只管说吧!”彬仁也凄凉地问他。

“唉!我很不幸地被人害死了,我死之后,丢下这一个年轻的寡妇和这一个年幼的孤儿,她们是多么的可怜啊!所以我希望你能够代我尽一点儿照顾的义务,使这个孩子能够长大成人,嫁一个良善的商人,使我晴珍后半世不会有冻饿之虞,那我虽在九泉之下,一定也深深地感着你的大恩哩!”大为含泪说到这里,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显然是只剩了奄奄一息的光景。

“大为兄,你放心,这是我做朋友的应尽义务,就是你不托付我,我也一定会照顾她们的。除了这些之外,你还有什么话说吗?”彬仁的话声也特别的低沉。

大为听了,点了点头,他表示感激的意思,但他的脸上忽然又痛愤起来,眉宇之间好像含了一股子杀气似的,说道:“还有……请你打听……杀害我的仇人是哪一个,将来梅珠长大之后,希望她能够给我报仇!”

“好……的……我……一定遵命!”彬仁颤抖着回答,他全身感到冷水在浇一般的寒意砭骨,忍不住抖了一抖,好像有阵说不出的不自然。

大为似乎已经得到了深深的安慰,他又连连吐出几口血来,眼皮慢慢地闭上了。一缕含冤不白的幽魂,终于脱离这个万恶又阴险的世界了。

晴珍见丈夫早晨好好儿地出去办公,但晚上回来,却是咽气死了,这不是一个梦吗?她几乎疯狂起来,抱住了大为,连连地哭叫了两声,顿时哇的一声也不免吐出两口血来,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了。夜色已降临了大地,四周是静悄悄的,只有梅珠痛哭父亲的惨声,真是凄绝人寰!

大为莫名其妙地死了之后,凶手是再也没有捉到。晴珍和梅珠的生活,本来是全仗大为每月薪给来维持。现在大为死了,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呢?所以晴珍哭得死去活来,她要没有这个苦命的梅珠女儿,她也很情愿跟着大为一块儿死去。彬仁当然是百般地向她安慰,说以后的生活费用,一切都由他负责归管,叫她不要伤心,保重身子要紧。晴珍见他这样的有义气,芳心中她只有表示深深的感激而已。

彬仁所以肯感慨仗义,照顾已死朋友的家属,他当然是有目的的。这目的不用说的,他完全是为了看中晴珍的缘故。晴珍是个年轻的少妇,况且一切的生活费用又全靠彬仁来供给,所以在这样环境之下,久而久之,终免不了是上了彬仁的圈套。但晴珍含泪向彬仁要求,对于他俩的关系,千万要保守秘密,尤其是不能让她的女儿梅珠知道。彬仁对于这些问题,当然是毫不介意地答应了。可怜晴珍,从此以后,便忍辱偷生地过着泪天的生活了。

彬仁既然是个见色忘义的无赖,他对晴珍当然也没有真心的爱,他的爱无非是欲的冲动罢了。所以在他达到了目的之后,慢慢地把晴珍又憎厌起来。晴珍当然是没有权力去管束他,而且她也不愿去劝谏他。当初彬仁还偶然地到晴珍家里来看望一次,给一点儿钱,买一点儿实用东西,但后来慢慢地疏远了,几年以后,连他的人影子也不见了。晴珍并不怀念他,同时更不希望他再来。她用她的劳力,来养活她年幼的女儿。光阴如水流般地逝去,不知不觉地梅珠已有十五岁了。晴珍见隔壁女孩子也都在学唱戏,想起自己年已衰老,梅珠终要给她学一点儿赚钱的技能。因此征求了梅珠的同意,也送她到师父那儿来学唱戏了。

吴秉章在庭院里的茅亭内,静静地听梅珠叙述着十年前她孤苦无依的身世,一时也不禁代为流了许多同情的眼泪,抬头见梅珠的粉脸儿,好像是海棠着雨,令人楚楚可怜。于是用了温情的口吻,向她低低地安慰了一番,梅珠方才收束了泪痕,向他表示十分的感激。

月色已经西斜了,时候不早,外面露水很重。秉章恐怕梅珠孱弱的娇躯受寒易病,于是各道晚安,大家回房去安息了。 uEr4Pt89JGFrZ0D9pwJDIn9E22DmgEPATiR7ldKXy30Cgu2hnBLtmeIHyC5jix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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