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边刚露了一丝鱼肚白,太阳终于渐渐地被雄鸡的鸣声而啼醒,慢慢地升起了地平线。那碧空万里间悠散的白云,受了阳光的洗礼,更显出红晕而娇艳,好似一个少女苹果似的脸,才理过了晨妆那么的美艳。因了昨晚才下过一场大雪,所以今天早晨虽已出了太阳,但大街小巷所积的白雪,却被阳光的照耀而融化了,反而潮湿得有些泥泞难行。呼呼的北风在树尖儿上飒飒地低语,树叶间瑟瑟地发出并不调和的声谐,也如不胜寒冷地打着颤抖。在几棵梧桐树的阴影下,一垛颓圮的垣墙,墙上积满着还未融化的白雪,正中有偌大的一个“福”字,依稀地还能辨认得出昔日涂抹过的朱砂,仿佛一只倦怠的睡眼,瞪着蹲在对面的一所古老式的已褪尽了红墙的平房。门前阶旁,倒也有着一对卫护的石狮子,在屋檐上的白雪被阳光融化了一点点水滴,不断地滴在二楼斜面的玻璃窗上,于是玻璃窗上也不断地加上一条、两条……的水痕,偶然也发出一两下凄清的“滴滴答答”之声。
就在那时从这窗内传出一阵尖锐的女孩子吊嗓的声音,正在跟着她师父学习着青衣的腔儿。见那个女孩子大概是还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穿了一件青布的旗袍,大概也是件罩衫,里面是还有件墨绿色的棉袄。脚下一双布底鞋,配了她一副讨人喜欢的鹅蛋脸。乌油滑丝的头发,是并没有烫成波浪式,但却梳了两条辫子,还用了两根红绒绳系着辫子的两端,更显出她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儿。两条弯弯的眉毛,是并没有经过人工的修饰,所以是并不十分的细长,但却增加了她不少天然的美丽。下面配了一双乌圆的眸珠,显出十二分的聪明样子。一个樱桃似的小口,现在正拼命地在吊着嗓子。在这女孩子对面靠墙壁的旁边,站着几个她的师兄妹,都静静地听着坐在正中的这位师父在教着这个女孩子这段戏该是怎么样的唱法。
“哎,王梅珠!这段戏怎么你总是学不会的?真是笨货!”王梅珠见师父这张脸是已沉了下来,显然他是已经有发了怒的神情。一手拿了鞭子,还不断地恶狠狠地在地上挥了挥,又如欲做打的姿势。众人见师父一面孔的怒容,大家这就都不敢作响一声。虽然也有些为这个王梅珠而担心的一班师兄妹,但是大家除了表示同情之外,却也想不出一个能够有援助的办法。室内是静悄悄的,王梅珠觉得师父在发怒的时候,还是给他一个不理来得好。只不过心里想着自己的命运会这样的苦,要不是死了父亲的话,怎么又会到这里来学戏受苦呢?只要这个师父稍有不称心或是在外面赌钱输了回来的话,那么我们这班绵羊,很可怜的就有尝鞭子的滋味。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伤心,因此眼泪也就不由自主地夺眸而出,在她的粉脸上已沾着了亮晶晶的一颗。
“噢!我还没有抽你,你倒先哭起来了吗?你这贱货!老子非给你些颜色看看不可。”师父杨化鹏说着话时,就动手拉起皮鞭子来,在梅珠的左右肩胛上抽打了一下。
王梅珠在他这一记抽打之下,她的肩胛就不免向左右倾斜。芳心里虽然是万分的悲酸,但她嘴里却不敢哼一声,只有熬住了满眸子的热泪,往肚子里咽。忍住了疼痛,含了哀怨的委屈,向正在发怒的杨化鹏勉强地挤出一句话来,说道:“师父,我并没有哭呀!请你老人家就饶恕我这一次吧!我慢慢儿一定能够学会的。”
这时站在对面的有个十六七岁的男子,是这里的师兄弟间第一个拜见这个师父的门生。虽然他的年龄在这里师兄妹间并不是最大,只因为他早在的缘故,所以凡是这个师父的门生谁都叫他一声师兄的。他不但生得聪明而伶俐,并且还生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孔,所以师父对他似乎也比较任何人来得宠爱和信任些。这时他见了师妹王梅珠受了师父的责打,看看她盈盈欲泪的这种楚楚可怜的意态,心中真感到有些不忍。原早想代这个师妹对师父讨饶求情,无奈深恐师父在盛怒之下,不会接受他的求情,恐怕因此增加他的怒火,所以他的心中也始终有些不敢。但是,他那颗善感的心灵,同情和爱怜始终是战胜了他的恐怖和畏缩。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师妹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弱者,倘若再不给梅珠求情的话,恐怕她是还要挨着师父的责打。虽然这里被师父打过的师兄妹也算不得怎么稀奇的一回事,只不过对于这位修短合度、纤秾得中的梅珠师妹,他总有点儿特别的关心。所以终于鼓足了勇气,向正在盛怒的杨化鹏温和地说道:“师父,你老人家请先息息怒吧!她慢慢儿地一定能够学会的。梅珠师妹或许因为在这里的日子还不多,所以她学起新戏还有些生硬。同时她有点儿怕羞,所以便有点儿吓咝咝的样子。不如你老人家,能饶恕她一次吗?”
“好!吴秉章!你是个好孩子,我就赏了你这个面子,饶恕她这一次。不过我就把这个师妹交给了你,限你明天就得给我教会她。知道了吗?梅珠!你听见了没有?明天倘若再把调儿唱错的话,我就不会来饶你的了。”杨化鹏向吴秉章望了一眼,说到末了,把眼睛又转移到梅珠的脸上,显出那一份儿声色俱厉的样子,叫室内站着的这几个师兄妹们的心头,就像十五只吊水桶般七上八落,扑通扑通地跳跃得厉害。
梅珠正在万分委屈而感到孤立无所依的时候,想不到还会有人来替自己讨情,因此心里万分感激着。于是她的一双明眸,含了脉脉温情的目光,瞟了秉章一眼。不料吴秉章也正在望着她呆呆地出神,大有怜悯之意。这就成了个四目相对,各人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大家微红了脸儿,也就慢慢地垂下头来。
秉章知道她在秋波一转之下,完全表示感激自己的意思。正待回避了她的视线,此刻他又听得师父这样地说,两人也就不约而同地应了声:“知道了。”吴秉章还接下去说道:“师父,你老人家放心好了,明天早晨准叫师妹字眼儿调门儿都唱得不会错的就是了。”
“嗯!这就好了。”师父显着一面孔严肃的表情,又叮嘱了几句。接着又去教授站在那墙边的第二第三的师兄妹了。这一场风波,总算就没扩展地平静下来。
黄昏从四边逐渐地包围了过来,太阳如喝醉了酒般地血红着脸儿,向着西山慢慢地沉沦下去,一会儿之后,整个的宇宙就罩上了一层如轻罗般的薄暮。从东方的天际边,却升起了一轮雪亮可爱的明月。这里是一个并不十分大的院子,院子里四周的布置,因为经过从前一番人工的点缀和建筑,所以觉得秀石名花,别有佳致。真所谓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的了。在院子的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池塘,两旁植了几株高大的树木,不过现在正值寒冬的季节,树叶并不十分茂盛。在树干旁有一条甬道,甬道上铺着青黄的砖块,似乎还镶成一点儿花纹来。靠着月光的照耀,依稀地还可望见这条甬道的尽端处是有着一个赭红色的茅屋盖成的小亭子。在亭子的左边是环绕着一座小小的假山,假山光滑滑地被月光反映,倒好像一块乌金似的在发着闪耀的光明。
北方的天气在南方人看来似乎是寒冷得很,可是住惯了北方的人,也就并不觉得怎么寒冷了。今晚的月色是这样的幽美,它照耀在大地上,宇宙间的万物,在黑暗之中都被它透露一点儿光明来,好像引导着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应该走上那一条应走的途径。
这时在二楼的那扇窗口内探出一个青年的人头来,他的脸蛋儿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好像正在欣赏着那可爱的月华。在他脑海际默默地回忆着今天早晨被师父责罚的那个梅珠可爱的脸庞,同时,又想到了午饭后在教她唱戏时的那种温柔驯顺的意态。他觉得这位师妹是可爱的,是聪明的,不过也有些可怜的。刚才我也并没有教她几遍,她不是已全部地唱会了吗?自己也不知是怎么的,自从梅珠来到这里做他的师妹,仅仅只不过有一个月的日子,而自己对她竟有一种特别的好感,这好感是对一个同胞手足还没有这样的热情和真挚。
吴秉章呆呆地望着天空中那一颗光圆的明月出了一会子神,又低下了头想着自己对这位师妹是的确已由怜悯和同情,而慢慢地掺了一点儿爱素的作用。秉章想到这里,只觉得全身有阵子热燥,两颊也浮现了一圈微红,不禁自言自语着说道:“恐怕我已坠入了情网哩!”
说出了这句话之后,虽然四周是那么的静悄,并没有一个人在偷听他,不过他好像觉得月亮姑娘在羞他,笑他,他心头忐忑地跳得厉害,一时也不由赧赧然地好笑起来。他在沉思之中,又用他的目光,并无目的地望着庭园里那一片夜的景色,被月光反映成一片银色的光辉。尤其那个小小的池面上,倒悬着一个和天空一样玉洁净白的明月,更令人起了一种留恋之情。觉得这样好的景色,虽然是在冬的季节,因为风平夜静的缘故,他倒很有兴趣到庭园里去散一回步。心里是这样地想着,两脚也已跨了轻快的步子,匆匆下楼走向庭园里去了。
虽然天气是并没有像春天那般的温和、秋天那么的爽朗,但此刻秉章这种活跃而激发出热情的心境,已经是足够抵御那冬天的寒冷,所以他在步入庭园里之后,反而觉得一阵头脑清醒,还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但是使他更加感到意外收获的,是再也想不到在庭园里的茅亭内,会遇见他认为可爱又复可怜的这个师妹呢!
原来梅珠经过了秉章悉心的教授,不但使她词句儿调门儿唱得十分的准确,而且对于身段台步,以及一举一动的意态方面,也都有明白的指示。所以她一颗小心灵中除了深深地表示感激之外,对于秉章这个英俊的脸蛋儿,在她心眼儿上也更嵌上了一个深刻的印象。她感谢着他教会自己这一段唱不好的戏和学不像的动作,晚上一个人觉得非常的无聊,看了这可爱的月色,便也独个儿在庭园里去散了一回步。想着自己从小就死了父亲,剩下一个年轻的母亲,含辛茹苦地把我抚养长成,可怜她无非希望我学一点儿本领,可以使她下半世不会受到冻饿的苦楚。现在我母亲虽然还只是一个四十相近的妇人,但为了这十几年来受尽社会的磨折和压迫,可怜她满额上已经是满显皱纹的了。唉!我在这里虽然过着孤苦的日子,总觉十分凄清,但我总要专心学习,假使一点儿没有成绩的话,那我固然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就是母亲苍老的心中不又将加上一重打击了吗?梅珠边想边走,已走到这个红色的小茅亭里了。她在亭内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抬了头,呆呆地望着天空中挂着的那轮光亮的明月。在它的旁边,也点缀了无数颗的小星。偶然在远处飘浮过来几朵灰白色的浮云,好像毫无目的地在找寻它的归宿,使她想起了自己茫然的身世,觉得又何曾不是像那飘浮的白云一样的孤零和渺茫,往后的日子又将如何地憧憬啊!
啊,人生实在太无意味了!
她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皮有些红润起来。
因为梅珠一切的遭遇太不幸了,所以使她在眼中所见的一切景物,也好像会悲哀消极起来,于是梅珠那一颗活跃的童心,也变成了非常沉默而悲观起来。这当然也是受了环境变迁的缘故,可知环境改变一个人的性情是有着非常大的力量了。
王梅珠独个儿在茅亭里暗自叹息,流着身世孤苦的眼泪,谁知竟会被秉章老远地发觉了。他见淡淡的月光之下,那茅亭里面坐着一个女孩子的黑影,一会儿对月长叹,一会儿低头短吁,看她神情是非常的哀怨,而且忧郁。一时暗暗奇怪:这个少女是谁呢?难道就是我的师妹王梅珠吗?一面想着,一面就慢慢地向前走了过去。沿着假山的甬道,向左边弯弯地绕了过来,在走近这茅亭边的时候,仔细地望去,那不是师妹,还有谁呢?心中暗想这正是巧极了。于是就轻步地走了进去,但又恐怕她在突然之间瞧到了他,难免要受惊吓,所以先向梅珠招呼了一声说道:“梅珠,你还没有安睡吗?莫非你独个儿又在这里想什么心事了?”
秉章对于这个娇媚可爱的师妹当然是十分的开心,所以当他此刻明显地见到梅珠脸部上的表情,是完全显出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眉尖儿蹙成了像两条弯弯的柳叶,而且在她白净的脸颊上还展现了晶莹的眼泪。这种西子捧心那般的意态,是令人感到了楚楚可怜。所以秉章也会觉得心坎儿上压着了一块铅质重量那么的难受,觉得有阵同情的哀思。
梅珠似乎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忽然会有人招呼她,所以心头倒不免暗暗地一跳。立刻回眸去望,这才看清楚了,原来是师兄。一时又欣喜又惊奇,慌忙伸手在眼皮上揉擦了一下,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逗了他一瞥羞涩的媚眼,低声回答道:“哦!原来是秉章师哥吗?因为时候很早,一时里又睡不着,一个人东想西想,不知怎的觉得心胸中非常的烦闷,所以才走到这里来透些空气。想不到师哥也会到院子里来闲散吗?”
梅珠说着话,她又很懂礼貌地站起身子来,表示相迎的意思。
秉章见她说话的神态,并那种以手擦泪的动作,至少还包含了一团孩子气的成分,这就更令人感到她的可爱。不过因为她对自己竭力地掩饰着她是并没有伤心的意思,那似乎又令人感到她的可怜。望着她强颜欢笑的脸儿,一时猜测着,她那一颗小小的心灵中一定是有着一层深深的隐痛,说不定在她的生命中有着一页悲惨的泪史。常言道:“人到中年哀乐多。”然而她这么小的年纪难道也有无限的伤心事吗?秉章经过这一阵子的猜测之后,四周的空气是相当的寂静,除了微风吹动着枝叶,发出了瑟瑟的细微的声音外,那是只有远处偶然播送过来几阵犬吠之声了。两人默默相对,梅珠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因此垂下了粉脸儿。秉章这才用了一种极诚恳的口吻,轻声说道:“梅珠,在这大冷的天气,还到庭园里来透些空气,那你似乎有些瞒骗着我吧!我虽然是个呆笨的人,但我的眼睛还很可以辨得出一点儿声色来。我觉得你的脸色不但浮现了愁云层层,而且还沾了丝丝泪痕,那么你所以在这儿一个人临风呆坐,对月凝想,我觉得这和我在这里散步,是有同样的苦闷。所以我和你可以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但我们终算有缘,居然萍聚一处,而且是还有了一层师兄妹的友谊。所以我很希望知道你一点儿身世,不知道你能够向我有所倾吐吗?你假使有什么为难之处,我若能力及得到,那我也一定能够尽人类互助的义务。师妹,你也觉得我这个人太爱多事吗?”
梅珠听他说了这么一大篇的话,知道他所说的句句当然是从心眼儿里流露出来的。一时心中除了感激他之外,更觉得这位师哥倒挺热心而且是多情,遂也向他低声地说道:“师哥,你真是一个热心的人,早晨我被师父责骂,幸而你来讨情。后来还承蒙你教我唱戏,我却还没有向你道过谢,我心里是非常地感激着。因为我到这里来还没有多少日子,而且对于京剧一事,又完全是外行学习。一半固然是师父教授甚严,而大半也是只怪自己太笨。所以我在人地生疏之环境下,自感身世孤苦。不瞒师哥说,便在这里叹息一回。想不到竟被你看见了。现在师哥既然同情我,要和我谈谈,那我为什么不能够?恐怕我是感激还来不及呢!”梅珠说着,秋波盈盈地又向秉章脉脉地凝望。
“梅珠,那么我们还是到里面去谈会儿好吗?这里虽然夜风并不大,可是到底是寒冬的天气,着了凉可不是玩的事。”吴秉章细细地体会梅珠这几句话,觉得至少是包含了温情、哀怨、感激而又可怜混合的成分。看她对自己的意态,似乎也有一种好感的神气。一时心中颇觉甜蜜,望着她娇小的身躯,又恐她受了夜冷的威胁,而遭到病魔的侵袭,所以对她说出这两句话,还像是在征求她同意的样子。
王梅珠见他这样的温情体贴,芳心中自然十分地感激,在感激之中多少还有些爱素的作用,她柔顺得像头驯服的羔羊,遂不忍拂他的意思,还含笑点了点头,一面是预备要走的姿势。秉章很关心地拉了她的手,口里还是连声叫着“当心!当心!别绊了跤”。这些都是显露他的多情。梅珠又喜又羞,她垂了粉脸儿,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在这一缕清辉的月光之下,终于慢慢地消失了这一对两小无猜的影子。
这里是间不很宽大的卧室,布置是非常的简单。靠墙放着一张床,正中就放了一张写字台和两只方凳。这里就是吴秉章的宿舍。吱的一声,房门开处,进来了两个人,一个当然是吴秉章,还有一个就是王梅珠了。吴秉章对于这个师妹不知怎么的,在她初来的时候就有了一种好感,这好感是完全从他至性流露出来的。其实,这也难怪,秉章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了。虽然还不懂得什么叫作恋爱,但他对梅珠一举一动,处处的地方终显露了柔情绵绵的样子。
“梅珠,你请坐呀!喝杯开水。”
秉章见她走进房中之后,便只管站着,而且还低了头,两眼脉脉地望着自己的一双俏瘦的脚尖儿呆呆地出神。心里不免想道:“她或许还怕着难为情吧!”遂回身走到桌旁,在热水瓶里斟了一杯开水,送到她的面前。
“哦!师哥,你怎么把我也当作客人看待了?这样的客气倒反教我感到不好意思呢!”
梅珠见他斟了杯开水还亲自地送到自己的面前来,于是转了转乌圆的眸珠,向他说了这两句话。一面笑盈盈地双手接过,一面慢慢地步到桌子的旁边,在一张方凳上坐了下来。
这里吴秉章自己也斟了杯开水,就在梅珠的对面坐下。望了她一眼,微微地笑道:“你真会客气,其实倒杯开水给你喝,那也算不得什么。比方说,明天我上你那儿来坐一回,那你不是也会给我倒杯开水喝吗?”秉章一面说,一面注意着梅珠脸部的表情,只见她掀着小嘴儿,露着一排雪白的牙齿,在浅笑含颦中还有一个深深的酒窝儿。一时觉得今晚在自己这么一间简陋的卧室里,竟会加入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来和自己互谈衷情,那也真可说是件使人感到意外惊喜的事。秉章既然经过这一阵子的思想,他的两眼也就目不转睛地对着梅珠出了一会子神。谁知梅珠偶然地把盈盈秋波也斜瞟过来,因此就不免大家都觉得非常的不好意思。尤其是梅珠的两颊上更透现了一圆圈娇红的桃瓣,她在嫣然地一笑之后,立刻又很快地垂了头。
秉章见了她这种娇羞欲绝的意态,倒也不禁为之神往。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遂一本正经地向梅珠劝慰说道:“梅珠,我想你从小跟在母亲的身旁,一日都没有远离过。如今一个人到这儿来学习唱戏,而且师父又一点儿不肯体谅女孩儿家,老是显出那么凶恶的样子,所以你心中大概觉得太苦一点儿了吧?不过师父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记得我初到这里来的时候,被他责打,比你们还要厉害。现在我学得好一点儿了,他对我似乎客气得多。我心中想着,明儿你学会了,他一定也会待你客气的。所以我劝你不要担心,不要老是愁眉苦脸。常言道:只要功夫深,铁条磨成针。何况你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我相信你一定有光明的前途。”
“谢谢师哥这么地安慰我,期望我,我心中自然万分感激。其实我吃苦倒不怕,不过我的年纪小,一切都不大懂。在家的时候,都有母亲给我照顾。比方说,天冷了,天热了,妈终会非常关心地给我添衣减衣。如今我离开了我那唯一的母亲,什么都觉得孤零零的了。况且母亲又是个没有依靠的人,我想想自己的凄凉,又更想到母亲在家的寂寞,两地相思,这是多么令人心酸呢!”梅珠一口气地回答着,她说的话中是包含了感激后而又悲哀的成分。所以说到后来,难免有盈盈泪下的样子。不过她觉得不好意思淌泪,所以竭力掩饰着自己的表情,伸手取过茶杯,凑到她小嘴儿上喝了一口开水。
吴秉章听她说话的口吻,总还是带些稚气未脱的成分,心里这就更感到她的可爱,遂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说道:“你这话虽然说得不错,骨肉分离,当然是件痛苦的事,不过眼前痛苦,梅珠,这是算不得一回稀奇的事情。只要将来能够得到幸福快乐,那么你们母女不是又可以长在一处团圆了吗?比方说,你学会了唱戏,将来在舞台上一成了红角儿,那可不得了,赚很大的包银,过很舒服的生活,那么你的母亲一定也会欢喜了。”
“成红角儿?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像我这么愚笨的人,恐怕很少有这个希望吧!”梅珠听他这样说,心中虽然十分欢喜,但是她有点儿忧愁,恐怕这种欲望是会成为泡影的,所以她不能肯定地表示乐观。
秉章却摇了摇头,表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梅珠,你别这么的心灰意懒,你现在年纪实在还轻,假使再过上三五年之后,嘿!我可以保证你准会红了起来。只要你努力,天下是没有不成功的事情。”
“假使我有成功的日子,一定给你吃东道。不过我还得请你随时指教我,因为师父常常说你唱得不错,而且做功又好,将来准是一个文武全才的红角儿。”梅珠这才掀着酒窝儿也微微地笑了,她那种孩子气而有趣的话,令人感到回味无穷。
秉章当然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将来也会成红角儿,所以还连连说了两声:“哪里话?”梅珠扑哧地一笑。她乌圆眸珠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低低问道:“师哥,你府上有些什么人,我还没有请教过,不知有没有一个妹妹和弟弟的?”
“说起我的身世,恐怕比你就更要凄凉一点儿。我的父母是早已去世的,所以我从小就寄居在叔父的家里。至于我的弟妹,本来原有一个妹妹的,但是不幸得很,在七岁那年得了时疫病死了。要如我妹妹还在世上的话,恐怕也有像你这么的高大了吧!所以想起来,我心中也很伤悲。比方说,那时候妹妹虽只七岁年纪,却生得娇小玲珑,十分可爱。不但聪明,而且什么都很懂得。我想她也许是太聪明了,所以造物因此就妒忌她了。假使她现在有像你这么地长大了,我心里又感到多么的欢喜哩!”吴秉章说着话,两眼脉脉地凝望着她的粉脸儿,似乎在无限感叹的成分里又包含了一点儿羡慕的作用。
梅珠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姑娘,凭他这两道脉脉含情的目光,心中就明白他对自己至少有点儿神秘的意思。那意思她也很懂,是他很愿意自己能够补给他做一个妹妹,那么他不是可以恢复过去的欢喜了吗?梅珠想到这里,她有些情不自禁地说道:“师哥,你也不用伤心了,倘然师哥不嫌我丑陋的话,那我倒很喜欢做你的妹妹。只不过,我怕自己没有像你妹妹那么的聪明和可爱。”
秉章听她这样说,觉得她真是一朵解语的花、忘忧的草,想不到她会说到自己的心眼儿里去,心里这一欢喜,不免乐得心花儿也朵朵开了。这就猛可伸过手去,把梅珠一双纤手紧紧地握住着,还摇撼了一阵,满面堆笑着说道:“梅珠,你肯委屈做我的妹妹,那我好像拾到了海宝贝一样的欢喜,我觉得你的美丽,不但是胜过了我的妹妹,而且可以胜过了整个北京城里的小姑娘哩!”
“啊呀!你这一句话就未免把我捧得太高了,当心摔下来,把我摔死了。其实我们本来是师兄妹,不过你认我做了亲妹妹,你做哥哥的当然更应该负起教导妹妹的责任来。哥哥,你说是不是?”梅珠说到末了,还真的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哥哥。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这种意态是包含了多少的天真和诚恳。
但是秉章听了,却摇了摇头,很快地否认道:“不!我不愿意你做我的亲妹妹,我只希望你能够做我一个干妹妹。”
梅珠听他这话中好像有什么作用似的,一时便奇怪起来。她到底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所以不及秉章那么的懂得多,遂急急问道:“哥哥,我真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你此刻不必问我,再过两三年,你当然也会明白过来。”秉章却含了神秘的微笑,握紧了她的纤手温和地回答。
梅珠虽然还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凭他那种贼秃嘻嘻的态度上猜想,多少可以猜到他是包含了一种俏皮含蓄。因此红了粉脸儿,挣脱了手,赧赧然地逗了他一瞥娇嗔,忍不住背过身子去笑了。
“妹妹,你这是为什么?”秉章心里荡漾着低声地问。
“没有什么,我觉得你很不老实。”梅珠依然没有回过脸儿来。
“妹妹,你不要冤枉我,我是再老实也没有的了。”秉章还带着低声的笑。
“那你为什么不肯承认我是你的亲妹妹?”梅珠竟然有点儿撒娇的神气。
“噢!我承认,我承认。好妹妹,你不要生气吧!”秉章站起身子来,他走到梅珠的面前去,意思是向她赔不是。
梅珠抬头望了他一眼,忍不住扑哧地一笑,把手指在脸颊上划了划,完全是包含了小女孩顽皮的作风,笑道:“哥哥向妹妹赔不是,难道不怕难为情吗?”
“妹妹,你真是一个小孩子,还这么的淘气?”秉章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因此红了脸儿,忍不住也憨然地笑起来。
“罢呀!我瞧你也长不了我几岁的。”梅珠听他说自己是小孩子,这就有点儿不服气似的,把樱桃般的小嘴儿噘了一噘,秋波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
“妹妹,被你一提,真的,我还没有问过你到底有几岁了。”秉章退到自己的床边坐下了,他又显出很正常的样子探问。
“我吗?还只有七八岁。”梅珠平静了脸色,故作认真的神气。
“七八岁?你又开玩笑了,我可不相信。”秉章觉得她淘气得有趣。
“哥哥,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七岁加八岁,还不是十五岁吗?”梅珠似乎感到分外的高兴,两手一合,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
“哦,哦!你瞧我这个人笨不笨?但是我越笨,也越显出妹妹的聪明和刁滑。”秉章这才恍然有悟地响了两声哦哦,他是竭力地向她赞美。
但梅珠听了,却停止了笑,把小嘴一噘,表示不高兴的模样。秉章有点儿愕然,呆呆地问道:“为什么?我赞美你,你倒又生气了?”
“你说聪明,那算是赞美我,但你说我刁滑,这难道也可以算是颂赞我吗?刁滑不是一个好听名词,我不愿承认。”梅珠虽然是沉着脸,但嘴角旁是掩不住地露出一丝笑容来。
“不,妹妹,我以为你是误解了。刁滑这两个字,用在此时此地,并用在你的身上,不是作刁恶解释,乃是说你顽皮的意思。你想,我问你年纪,你好好儿不回答,偏说什么七八岁。原来你是在做小学教员,叫我做加法,这还不能说是顽皮吗?”秉章给她解释,说到后面,还有些指责的意思。
梅珠这就弄得无话可说,抿嘴又嫣然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她才一撩眼皮,低低地又问道:“我的岁数告诉了你,那么你多大年纪了?不是也该告诉我吗?说不定你的个子儿长得高,其实年龄方面,也许还是我大两岁。那么你倒不要太占便宜,恐怕是只好做我的小弟弟呢!”说到后面,她自己也感到难免有些近乎荒唐,因此把舌儿一伸,忍不住哧的一声又笑起来了。
“好呀!我倒没有想到你会顽皮得这份儿样子。照你说来,我还该叫你一声姊姊了?”秉章口里好了一声,他益发感到她可爱起来了。
“好哥哥,你不要生气,我确实太淘气了,但是你终要原谅我年纪轻不懂事才好。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到底几岁?”梅珠这时却又带了央求的口吻,向他低低告饶。
“不!其实我只觉得你的可爱,哪里会生你的气呢?我老实地告诉你,我比你大两岁,今年十七岁了。”吴秉章含了甜蜜蜜的情意,却又望着她微微地笑。
梅珠却瞅了他一眼,慢慢地低下头来。在她低头的时候,忽然见到书桌上玻璃板下有一张相片,里面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亭亭玉立,显出天真活泼的样子。这就取出来,说道:“这张照片一定就是你的妹妹了,是吗?”
“是的,这是我妹妹的相片,我觉得这是给我的一个永久纪念。”秉章点点头,他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声,似乎有些伤感。
王梅珠呆呆地望着这张相片出了一会子神,心中想着,看这张相片上的面孔,也没有什么地方显出要夭折的短命相,谁知道她竟然没有长成人就脱离了人间,这好像是一朵刚刚开放的花蕾,被一阵暴风雨的吹打,终于是被摧残了。想到这里,因为本身也是一个女孩子,而且遭遇又是那么的悲惨和不幸,似乎感到了同情的悲哀,所以不由自主地也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吴秉章见梅珠对这张相片呆望了良久,此刻又见她紧锁了两条弯弯的柳眉,好像不胜感叹的样子,这就低低问道:“妹妹,怎么?你又想起了什么,竟会叹起气来?”
“不,因为我瞧了你妹妹的相片,想起她在人生旅途中,只走了一截短短的路程,就此休息回去,我觉得真有非常的感叹。在她那张清秀的脸蛋儿上瞧起来,谁猜得到她会这样不寿而夭折的呢?难道是‘生非薄命不为花’,唉!老天也太残忍了。我真不明白世上的女孩子,都会这样的命苦,我心里老是这样地凝想,像我这样孤苦伶仃的女子,将来不知道是否也会和你妹妹那么的短命?”
王梅珠抬头望了他一眼,低低地回答到这里,心中有阵酸楚,在她的粉颊上已沾了一颗亮晶晶的泪珠。
“妹妹,我觉得你真也太会凝想了,你又为什么要说这些空洞的话呢?说来总是我做哥哥的不好,不该把这张相片放在桌子上,倒又把妹妹引逗得伤心起来了。”王梅珠见他柔情蜜意地对待自己,而且还抱怨他自己不好,这就感到一颗芳心里,在万分空虚之余,不免也得着了无上的安慰,一面放好照片,一面破涕嫣然了,但此刻秉章又接着说道:“妹妹,你快别伤心。我们都正年轻,我们都负有重大的使命!不要消极!不要悲观!只要我们有坚决的信心与刻苦的精神,总会有一天得到光明的。”
王梅珠听了他这几句鼓励的话,自然很是感动。但她想到自己父亲死得很悲惨,她那眼皮下的泪水也就扑簌簌地滴下来了。
“干吗?你又伤心了?”吴秉章见她一笑之后,忽然又流起泪来,心里感到非常奇怪,但亦十分黯然神伤,他凝望着她海棠似的娇容,话声也带有些凄凉的成分。
“唉!说起来总是我的命苦,像我这样知识浅薄的女子,不知道以后将怎么能立身于这个社会?要如我父亲在世的话,现在我也可以在高中求学,何至于到今天在过着学习唱戏的生活?”王梅珠听他问得很紧,于是把她所以悲伤的话说出来,一面还把手背擦去了眼皮下的泪水。
“妹妹,不知你从前在什么学校里求学?你爸爸又得了什么病死的呢?”秉章凝眸皱眉的,显然是十分地同情她。
“我在五岁的时候,父亲就丢了我母女两个苦命人去世了。幸亏那时父亲还有一点儿积蓄,所以依然可以给我在燕京小学里求学。后来在我高小毕业的时候,妈妈就对我说:‘孩子,你命太苦,所以你父亲这样早就去世了。本来可以给你读中学,但是因为经济的问题,只得将你暂时放弃了学业。’母亲说时也淌下泪来,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我反而劝慰母亲。因为母亲这两年已受够了苦,我怎么再能使她老人家伤心呢?至于说起我父亲的死,那是太惨了,唉!……”王梅珠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在她的脸上忽然会显出有些愤怒的表情,接下去又说道,“哥哥,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唉!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倘若哥哥没事的话,那我就不妨来说给你听听吧!”
吴秉章这才知道在她凄凉身世的家庭里,一定还蕴藏可歌可泣的变迁。因为急于要知道,所以很急地对她问道:“妹妹,那么你告诉我吧!乘着今晚反正没有事情。”
王梅珠于是把她父亲在十年前所遭受的一幕悲惨致死的情形,慢慢地叙述出来。这时两人的脸部上都显出了紧张的成分,好像感到四周的空气也会更觉得凄凉寂寂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