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钟的时候,王福匆匆地进来,青超忙起来让座,王福道:“对不起得很,叫陆先生等候多时了。”青超斟了一杯茶笑道:“不打紧,事情能不能成功?”王福忙接了茶杯道:“哪有不成的事?早晨我回去,老爷已动身到苏州去了,我就对三姨太说了,她已答应了。我因为还有别的事,所以到这时候才来。”青超听了问道:“你家老爷,那边还是姨太太的公馆吗?”王福听了,喝了一口茶,摇头道:“这事说来话长,好在左右无事,我来说给陆先生听。我自从十九岁到了主人家里,直到现在,足足有三十五个年头了。”青超笑道:“那你真可算是老家人了。”王福笑了笑道:“我家老爷姓王名叫厉正,今年是四十九岁了,为人是很和善的,在永利公司里做总务科主任。我家太太在三年前死了,只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叫小宝,一个叫美丽。老爷因追思太太生前的恩情,不忍立刻续弦,常在夜里抚着两个孩子淌泪。有时在自己的案桌上作几首诗,是追悼太太的,吟着的时候,也会淌着眼泪。我虽不知其中的深意,但是有时,在案桌上瞧了,真是十分地沉痛,使人读了泪落。”
青超听了很是感动道:“你家老爷是在哪儿毕业的?”王福道:“我记得是什么法科里毕业的。我听你问起这事,倒又想起一件快乐的事了。那时老太爷也还在世上,这还是清朝时代,老爷也曾入过学,中过举,那年的时候,正是老太爷做寿,而且又是老爷娶主母的一年,这真是三喜临门了。老太爷又只生了我老爷一个,所以格外地欢喜了。一家院前院后都是客人,做戏要做了好几天呢。那一年可真是最快乐了,老爷自己也欢喜得老是拉开嘴笑了,我们有时还打趣老爷啦。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一幕快乐事情,现在觉得还在眼前哩。”
王福说到这里也笑了,青超也忍不住好笑道:“你们老爷是哪儿人?”王福嗽了一声道:“我家老爷是宁波人,老太爷在的时候,是住在故乡的。后来老太爷和太太归了天,又因为职业上的关系,所以迁居到上海来。我还记得太太是有身孕后到上海的,二月后生下的就是小宝,美丽现在也有八岁了。在上海一共住了十五年,在三年前也因为生产而去过了。唉,我想着太太在世时,那样和蔼待人的好处,竟死得这样可怜,真使什么人都要伤心的。”王福说着,又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真的要落下泪来了。青超见他说得十分认真,他本也是善于感伤的人,也忍不住长叹一声。
王福接下去道:“那还是去年正月里的事情,朋友们拖着老爷到堂子里去吃花酒。老爷因为是在新年中,不好意思推却,只得去了。就此结识了这个三姨太,一定要嫁给我的老爷,老爷没有答应,又禁不住朋友的劝说,就娶了过来。”青超道:“那你的老爷一定还有别的公馆了?”王福摇头道:“没有的,陆先生你怎样知道的?”青超道:“有三姨太,不还有二姨太吗?”王福笑道:“陆先生,你误解了。我家老爷是向来不贪女色的,脂粉场中,除了朋友们强拖了去,他也不去的,而且也只敷衍罢了。他空闲时候常和少爷小姐去瞧瞧电影,这样消遣的。他的希望全在少爷小姐身上了,至于你说的三姨太,她在堂子里排行是第三,所以就叫三姨太了。”青超听了这才明白,王福又道:“话也说得很多了,我们可以走了吧?”青超道:“好的。”俩人便出了旅馆。
青超心里暗想,他主人一定十分谦和的人,或许能够帮助我也未可知,这也是秋柳的造化了。正在想着,听王福道:“陆先生,主人家在霞飞路,我们到法租界乘车吧。”青超点头笑道:“我们以后都是彼此别再称呼先生了,被人听了岂不笑话吗?”王福笑道:“我叫你先生是应该的,你只叫我王福是了。”说着车子已来,俩人便上去,没有一会儿,便到了王公馆。王福伴着青超到了大厅上道:“你等着我去通报一声儿。”青超点头,向四周打量一番。房屋倒也很大,和苏公馆差不多,厅上陈式也很富丽。这时候见里面出来一个少年妇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容貌也很是妩媚,不过眉目间终带些风骚。因想自己既然踏进门,终得低头下脸,便站起来叫了一声“太太”。
三姨太见青超如此俊美的脸儿,又穿着这般服装,也是吃了一惊,忙问王福道:“这个就是吗?”王福点头道:“正是。”三姨太抹嘴一笑,向青超一挥手。青超也不客气,老实坐下。三姨太本是脸含笑意,忽然她又脸一沉道:“我瞧你这个样子,绝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不知为什么却要到这里来做仆人?你到底有什么用意在内呀?”青超心想,不错,这也怪不得人家要疑心,现在上海社会上什么诈骗都有,见了自己这个模样,这不要细细问一下吗?自己这个举动,本也有些好笑,便就把自己因水灾而流落上海,及至投考受骗的话又说了一遍,只有上海有姑母家从不曾提起。三姨太听了道:“那么你既是武汉大学读书的,什么事都可以做,却甘心干这种的事吗?”青超被她这样一说,心里不觉又引起无限伤心,忍不住微红了脸,长长叹了一声,摇头道:“上海找事第一要有势力,自己孤伶伶地在上海,亲朋全无,并不是自己甘心情愿干这些事,完全是出于无奈的。”青超说到这里,想起以往的事,心里甚是惶恐,低了头很有些不好意思见人。三姨太见他这样子,忍不住好笑道:“那么你在这里做事也好,以前管花园的是十元钱一月,现在就因为你是好人家出身,加你五元吧。”青超忙低声说了一声“谢谢”。三姨太又道:“那么你明天来吧,现在王福你先伴他到各房间去瞧瞧。”说着便回上房去了。
这里王福伴着青超去走了一圈,每间都指点他知道,后才送他到门口。青超向王福望了一眼道:“你刚才没有把我的经过和太太说吗?”王福笑道:“说是说过了,不过她见了你,不得不问一遍呀。”青超笑了笑,才回身走了出来,忙回到旅馆里,把几部书籍和衣服放在前几天买来的小皮箱内,揿了铃叫侍者进来,清算房金,还余三元钱,青超就给侍者做了酒资,侍者道了谢,忙去雇了车。青超跳上车子,便到秋柳那里去了。秋柳的娘忙迎了出来笑道:“陆大爷您来了吗?”青超点头走上楼去。
这里早有人去通知秋柳,秋柳已在房门口迎着,俩人携手到了房中。她娘亲自来斟了茶,并端上脸水,便笑着掩上了门走下楼去。秋柳在脸水里和上几滴香水,拧了一把,给青超揩了脸笑道:“怪热的,上衣脱了吧。”说着便替青超宽了上衣。青超见她贞静娴淑,实在令人感到她的可爱,便一手拉了她玉臂,在沙发上坐下,笑道:“秋柳,我走了后,你娘待你怎样?”秋柳抹嘴笑道:“娘吗?就大变了,奉承我活像是她的老祖宗啦。”秋柳说着把舌儿一伸,哧哧地笑了。青超见她如此天真,忍不住也笑了。秋柳接着又道:“她说现在有活财神看中了……你要好好儿地服侍,别给他受了气,娘情愿格外地疼我。”秋柳说着,把眼波向青超一瞟,两颊又红晕起来,低垂了头。青超笑道:“这就是了,我也可以放心一些了。”秋柳听了,又抬起头来道:“她这种人只要有钱,有了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只希望陆爷能早日救我出火坑,那我就重做一个人了。”秋柳偎在青超怀里,抬了头望着青超,青超把手儿去抚着她的头发,良久道:“秋柳,你是不应该过这种生活的,所以才会遇到了我。”秋柳听了这话,忽然坐正了,掠了一下鬓发,攀住青超的手道:“陆爷,真的有办法了吗?”青超见她这个样子,足见她心内是感到无限惊喜了,便把自己早晨的事说了一遍,接着又道:“能够成功不成功,要三天内等那主人回来,可以知道。我的力也用尽了,这一下子,要瞧你的造化了。”
秋柳听到这里,便又投在青超的怀里了,忍不住淌泪哭道:“陆爷为了我,情愿去牺牲身份,真是情已用完,如果那主人不肯答应,也是我自己命苦。终算遇见了陆爷这样的一个人,我就是死了,也是感到安慰的。”说着泪像泉涌,把纤手抚着青超的脸,青超心里也甚觉难受,低下头偎着她脸儿道:“秋柳,你别说这些话,那家主人听说是十分慷慨仗义的,许能够答应的,你放心吧。”秋柳道:“陆爷如救出我火坑外,真叫我粉身碎骨都不能报答的。”青超替她拭去泪笑道:“你又说孩子话了,你粉身碎骨,我还有什么用吗?”说着又去吻了她的颊。秋柳把头在青超怀里躲藏。这时忽听门外有咳嗽声,秋柳会意,忙站了起来道:“是谁?进来吧。”说着门外进来一个娘姨笑道:“小姐可以开饭了吗?”秋柳点头道:“好的,开上来吧。”没有一会儿,饭菜都端上来。这一晚青超仍宿在秋柳处。第二天,青超临走的时候,握着秋柳的手道:“秋柳你放心,三天内等我的好消息吧。”秋柳含泪点头,送下楼来。青超又向她娘叮嘱几句,便到王公馆去。
王福早已迎了出来笑道:“陆先生,您早呀。”青超忙道:“不早了。”王福道:“您的床铺都已舒齐了,和我合住在一间,我们先去瞧瞧。”青超忙道:“有劳你了,真对不起得很。”俩人说着已转入西边几间平屋前了,这里分作两大间,一间是仆人的卧室,一间是厨房。因为王福是总管家,所以另辟一间,里面房间虽小,倒也收拾得很清洁。王福指着下首一只床铺道:“这是昨天刚添上的,你就在这里睡吧。”青超把小皮箱放在铺上,向王福拱手道:“辛苦你了,有空请你喝杯酒。”王福笑道:“别客气,昨天要不是你来解了围,我险些吓掉了魂灵。”青超笑了笑,出了房间,走到大厅阶前,忽听东首屋内传出一阵音乐声来。青超问道:“哪里来的弹琴声?”王福听了一会儿道:“大概三姨太和小姐少爷在玩儿吧,那面一间布置得很精致,老爷把它做娱乐室的,里面什么乐器都有,我们去见了她,你也可以到花园去了。”
俩人从走廊旁转了弯,到了另一个院子。王福推进门去,又向青超摇手,青超便也跟着进去,见里面果然布置得十分羡观。见三姨太坐着在弹钢琴,美丽正在跳着葡萄仙子舞,小宝静静地坐着瞧书。美丽见有人进来,便停止了舞蹈,乌溜溜的眸珠向青超紧紧地瞅着,三姨太也回过身来。王福道:“太太,他来做事了。”三姨太道:“床铺安顿了没有?”王福道:“安顿了,和我合一间的。”三姨太听了,蹙着双眉想了一会儿道:“也好。”说着又向青超道:“你叫什么名儿?”青超道:“叫青超。”三姨太又微微地一笑,秋波瞟他一眼道:“青超,你有闲的时候,不妨进来,和小姐少爷玩玩儿。”青超点头,因见小宝和美丽都呆呆地瞧着自己,遂走上前去向小宝叫了一声少爷,又向美丽叫了一声小姐。美丽见了,红着脸儿,反躲到三姨的身后去了。青超瞧了也笑了,便和王福到了花园里。
王福道:“你把花丛中的野草拔去,浇些水上去,你会不会?”青超笑道:“我会的,你有事去吧。”王福也笑道:“那么我走了,吃午饭的时候,我会来叫你的。”青超点头答应便把西服上衣脱了下来,挂在梧桐的枝上,在旁边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手托着下颊,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自己不觉又笑了出来。暗想自己活了二十年,从不曾向人叫过太太、少爷、小姐,今天居然亦这样称呼人家了,后天还要叫上一声“老爷”哩。这究竟为了什么呢?要吃饭呀。青超不免又叹了一声,忽然又苦笑了一下自语道:“别管他了,叫了这几声太太,又不会短了我什么。”因站起来拿了镰刀,开始去刈花丛中的野草去。嘴里又哼着镰刀歌的调来,心里倒也颇觉安闲。刈完了草,又去修剪树的枝条儿,草地上的落叶也都收拾得清洁。两手伸了一伸,似乎感到有些吃力,便在园中踱着圈子。
那边倒有一条小河,上面横着一条板桥。沿河边堆着几座假山,穿过假山十数步远,有一只六角小茅亭,周围种着垂柳和枣树,枝叶儿都由翠转黄了,景物显见得已带着秋气。踏进小亭,见里面有独脚小圆桌子、四园刻花石凳,上面有一方横额,写着“槐荫”二字。出了小亭,沿路有一扇小门,铁栅关着,便从一条小径出去,原来就是回到大青石的原处。青超想这个花园虽小,点缀花草与同结构,倒也具见匠心。到了下午,青超拿了几本书,坐在树荫下,安安闲闲地瞧书。阳光暖烘烘地和着轻吹的微风掠着脸儿,颇觉凉爽,想这可真自在极了,明天多去买一些书籍,在这里也好练习一下学业。可惜现在已交新秋天气了,要不然这种生活,倒有些像在避暑山庄了。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好笑起来,高声又唱起 Victory of happiness 的调子了。
正在得意自乐的时候,忽然从背后跳出两个小影子来,还不住地咯咯地笑着。青超倒吃了一惊,忙回头去一看,原来就是小宝和美丽,因忙笑着向他们摆手道:“来,快来。”小宝便跳到青超面前笑道:“你倒是好快活呀!”青超笑道:“你听得懂吗?要不我来教你们?”美丽见她哥哥和青超就说着话,便也慢慢地走了拢来。小宝向青超呆呆地瞧了一会儿,便也在大石上坐下,向青超问道:“你到底是叫青超,还是叫觉五呀?”青超被他这样一问,倒有些奇怪了,忙道:“我叫青超,你说觉五是谁呀?”小宝听了,眼眶儿一红道:“觉五吗?他是我的大哥,死了已六年了。因为我见你十分地像我大哥,所以问一问你,到底是不是大哥,也许大哥还在世上也未可知哩。”
青超听他这样说,虽然是孩子话,不过他思兄情切,也可算是至性流露了。又想他有大哥,为什么王福却没有说起呢?也许别人家谈起了这事伤心,所以瞒着了,便回头向小宝道:“你大哥如在着,现在有多少年岁了?”小宝道:“大哥十七岁,就高中毕业了,十九岁在清华大学读了两年便死了,你想可惜吗?爸说大哥是太聪敏了。”小宝说着滴下几点泪来,美丽也噘起了小嘴道:“大哥在的时候,真喜欢我,抱我亲我。我听爸说,大哥是生脑膜炎死的。”小宝用手背擦了泪道:“大哥是死在北平的,电报打来,爸连忙赶去已经死了。”青超知道他们哥哥死后,厉正夫妇一定是十分悲伤,时常地在思念着,所以孩子们也深深地刻记着哥哥的死了。他大哥死在异乡,透见得是可怜的,甚使自己同情,也微微叹了一口气,问道:“你们两人现在在哪儿读书?”小宝道:“我在大公中学,妹妹还没有上学呢。”青超见美丽天真烂漫、活泼可爱,便抱她在自己膝踝上坐着,想她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也很替她可惜,抚着她短短的童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触。
美丽见青超十分可亲,也不像先前那样怕羞了,小手捧着青超的脸儿笑道:“你给我做大哥好吗?”青超笑道:“你喜欢,就叫我大哥也好。”小宝本是呆呆想着,听见美丽这样说,也攀住青超的手臂道:“我问你,你一些也不像做仆人的样子,为什么你要来做呀?”青超道:“我也不愿干,但是没有法子,所以暂时找口饭吃。”美丽笑道:“哥哥,你问他干吗?我们就叫他大哥得了。”小宝笑道:“不知怎样,我瞧见了你,就觉得你的人很好,我和妹妹就真的叫你大哥罢了。”青超见他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有趣,也忍不住笑了,三人说着笑着,也就不去注意旁的。忽然对面树荫里走出一个妇人来没有瞧见,直到三姨走到面前娇声笑道:“丽囡,你又胡吵了。”青超这才抱下美丽,站起来笑道:“太太,你在闲散吗?”三姨点点头,见美丽倚在青超怀里向自己笑道:“姨娘,他像我的大哥,我就叫他大哥。”三姨含嗔般地道:“你别缠人了,女孩儿一些也不怕羞。青超还只来了一天,就叫人家抱了。”青超笑道:“小姐十分可爱。”小宝也笑道:“姨娘,他还会唱外国歌呢。”三姨笑道:“好啦,多给你们一个玩儿的伴侣了。”青超见她说这话,把自己像当小孩子一般看待,倒也不觉红了脸,想堂子里的女人到底是厉害,自己平日虽亦善于交际,今天倒被她说得不能开口了。
三姨却没有觉着,向四周瞧了一下笑道:“我一路瞧来,园子里倒也拾得清洁。对于这些,透见得你有些内行的。”青超只在笑着回答道:“从前在家乡,空闲的时候,对于种栽花卉果树倒也很感兴趣,其实这也极便当的事。”小宝和美丽见姨娘和他谈话,便挽着手儿,到别处玩儿去了。三姨向青超瞟了一眼道:“像你这样人才,埋没在这里,实在是很可惜的。后天美丽的爸回来,我和他商量,不如有什么比较好些的职业,替你找一个。”青超见她这样好意,不得不客气道:“多谢太太提拔,真是感激不尽。”三姨听了,嫣然一笑,走到青超身旁,纤手轻轻向青超肩上一拍笑道:“事还没有成功啦,你怎么先道谢了?”青超被她一拍,心里不觉别别一跳,不知怎样是好。三姨却又眉开眼笑地说道:“青超,你有多少岁数啦?”青超低头道:“二十岁了。”三姨道:“你结了婚没有?”青超听了暗想,这不对,我结婚不结婚干卿底事?她这样问下去,可愈不成话了。她虽有花容月貌,但是自己对于秋柳,尚且不肯破她贞操,何况你是有夫的妇人?不过她是主人,自己是仆人,主人问的话,做仆人不能不回答呀,青超想到这里,心里跳得愈厉害,也就忘了回答。
三姨见他呆呆地站着不语,心里好笑道:“大概已结亲过了吧?”青超才醒来似的抬起头来道:“还没有。”三姨见他这份局促不安的样子,这就故意又道:“在上海情人终有啦?”青超笑了笑,正在支吾不能回答的时候,忽听远处王福在叫自己了,便忙笑向三姨道:“他们在叫了,不知可有些什么事?”说着也不等三姨说话,就立刻转身跑了。三姨笑了笑暗想,这个傻子,早晚逃不过我手中的,想着遂亦回身到上房去了。
第二天早晨,青超刚吃过早餐,忽见小宝来叫青超道:“姨娘叫你去。”青超吃了一惊,想这是什么话,照这样下去,恐怕自己又要离开这里了,但是现在只得跟着小宝进去。见三姨坐在沙发上喝牛奶,见了青超道:“你这时候没有什么事,就伴少爷上学去吧,在路上我可以放心一些。”青超这才疑团尽释,这是自己太多心了,也许她的个性是这样的,昨天一定也是和自己开玩笑的,自己却去疑心到这一层里,真是该死,心里反自觉惭愧,便忙答应,伴了小宝到学校里去。
回来已是九点多了,经过厉正的书房门前,见小厮王四在里面揩扫。因想王福曾说厉正案桌上有诗稿卷子,何不进去瞧瞧?便走了进去笑道:“王四,你辛苦了。”王四回过头来,见是青超,便也笑道:“你伴少爷去已回来啦。”青超点头,一面和他闲谈,一面走到书桌边,见上面堆着许多书籍,新旧都有,想厉正的思想大概也是很新的。翻了几叠,果然下面见有一卷诗稿,便忙展开来,见上面几首都是七律悼亡诗,便从头瞧去,觉得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其中有几句最伤心的道:
我自负卿卿负我,卿须怜我我怜卿。三生空有白头约,百岁还留结发情。良缘自古浑如梦,好事由来不到头。死路偏从生路入,欢声都被哭声收。别时容易见时难,国破哪堪家又残。纵我留卿生亦苦,因卿累我死犹艰。眼枯见骨难为泪,心死成灰常有痕。愿尔多情长入梦,恨我无术续前缘。
青超瞧到这里,忍不住一阵心酸,眼圈儿一红,滴下泪来。想厉正夫妇,在日的时候,俩人的感情深厚,可想而知。读这诗真所谓一字一泪一点血了,局外人瞧了,已经如此,何况个中人身历其境,怎不要肝肠寸断,难以为情了?一时青超脑中深深印着“国破哪堪家又残”的一句,一面感到东北沦亡,一面又触着此次水灾,一身飘零,不禁就隐隐暗泣起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伤心人别有怀抱,怎当得如此环境?
正在回肠百转,思潮起伏,忽听有人叫道:“青超哥,你在瞧什么?”青超回头一瞧,见王四已揩扫完毕,便答道:“我在瞧老爷作的诗。”王四道:“你也瞧得懂吗?”青超道:“怎么看不懂呢?”王四听了,脸上显出十分羡慕的样儿,拍拍青超的肩道:“你们读了书,真是好福气,我就连一个字都认不得,真叫作看看明明,摸摸平平了。”王四说到这里又笑起来道,“我还记得为了说这一句话,还给少爷讨便宜去呢。”青超道:“什么呀?”王四笑道:“那天在姨太太的上房里,少爷小姐要习字,我去研磨,我见少爷写的字,也说了这一句话,少爷就问我道,你看到底明不明?”我说:“当然是明的,不知道姨太太和少爷听了都笑了起来,我还弄得莫名其妙。后来姨太太才说道,少爷是说你狗看星星一片明呢。因此我才知道,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青超听了也忍不住好笑,便把诗稿仍安放在原处,问王四道:“你知道姨太太识得字吗?”王四想了一会儿道:“大概是识得的,我常见她拿着本书在瞧呢。”青超点头,俩人遂出了书房,青超也回到花园里去了。
晚上青超睡在床上,只是反复不能睡去,听着王福的鼻鼾声,心里更觉沉闷,便从床上坐起,披衣下床,到后园里去踱了一圈。云淡天青,半轮缺月悬空高照,四周点缀无数亮闪闪的小星,照在梧桐树上,叶子的影儿很清晰地映在地上。在夜风中,偶尔有一两瓣的落叶在青超的头顶上打来,发出瑟瑟的声音,这使青超心里更有一种说不出凄凉的意味。青超坐在大石上,抬起了一只腿,两手环抱着膝踝,瞧着对面两株高大的银杏树出神。夜阑人静,万籁无声,想着自己自从到了上海,二十多天,眼前只落得做个园丁,想着过去的如水流年,虚度着春花秋月,又更想起未来的渺渺前程,究竟如何结果,真是“中流浩浩谁援楫,前途茫茫欲问天”。低头望着地上,自己瘦长的影儿,感觉孑然一身,无限凄凉,不免又想起了绿珠。当此夜静更深,未知她的芳心中可曾怨我?可怜自己现在的环境,尚有何面目可去告诉她呢?又不知她能否明白我的苦衷。那夜清歌一曲,这时犹宛然在耳,那夜恰值皓月团圆,人影成双,一切的景物都呈现着勃勃生气。今夜呢,月是缺了,影是单了,人生的聚散,真觉不可捉摸。月缺终有圆时,我青超和绿珠妹不知何日再能聚首?青超想到这里,不觉又凄然泪落。这时一阵阵的夜风吹在青超的身上,顿觉毛孔凛然、寒意彻骨,忍不住打了两个战栗,因忙又起身,慢慢地踱回房中。这夜青超胡思乱想,直到午夜二点敲后才睡去。
第二天下午,青超正在园内花丛中浇水,王福匆匆地奔进来道:“老爷回来啦,你快去见了。”青超听了遂放下水壶,跟着王福进了书室,见厉正身穿灰哔叽的长夹衫,脸上虽带了些清癯模样,可是那副严整的态度,颇使人见了肃然。嘴唇上留着一小撮胡须,手里拿着一支雪茄烟,坐在写字台边,青超便走上前去鞠了一躬,叫声“老爷”。王福便自管退了出来。厉正见了青超,把雪茄烟在烟盆上搁着,脸上现出很惊奇的模样,向青超望了许久才问道:“你就是青超吗?”青超点头,厉正指着旁边椅子道:“你坐下,你的身世王福已经告诉过我,你今年几岁了?”青超坐下道:“我二十岁了,在这人地生疏的上海,找不到一个相当的职业,所以暂……”厉正听了,截住他话道:“我知道的,对于有用的人才,我是不肯使他屈居的。”青超忙道:“老爷如肯提携,真是感恩不尽。”厉正见他说话十分灵敏,遂又问问他的学历,青超对答如流,厉正颇觉喜欢,笑了笑道:“你且退下,容我想一想。”青超便走了出来。
晚上厉正又叫青超进去,青超走进书室,见里面烟火通明,就见美丽奔了出来,抱住青超的两膝道:“大哥抱我。”青超遂也抱起美丽,走到里面。厉正见青超抱着美丽站在自己面前,心里就觉非常感触。青超知道自己酷肖他的爱子,见我抱着美丽,未免感觉伤心,便放下美丽,叫了一声“老爷”。厉正才叫他坐下,勉强笑道:“你别这样称呼了,我对你说,因为我的大儿,面貌同你十分酷肖,自从大儿过世后,真使我十分感伤。放晚学时,小宝和美丽又缠着我,说你像大哥,一定要认你做大哥。现在我想丽囡这孩子还不曾上学,就是你来教授这孩子,晚上小宝再可到你这里补习一下英文,倒也使得。有陆先生教导我这两孩子,我也放心了许多。每月津贴你四十元,给陆先生买些书瞧。”青超见厉正叫自己做了他家的西宾,这就连忙站起来,向厉正深深鞠了一躬道:“承老伯如此栽培,真叫小侄感激不尽。”厉正见他忽改称呼,正中下怀,不胜欣慰,便笑道:“别客气,明天陆先生就可以实行了。”
这时小宝美丽见青超果真做自己先生,喜欢得跳起来,拉着青超的手,亲热地叫道:“大哥做我们先生啦。”厉正见两孩子只是叫着大哥,心里十分难过,叹了一口气道:“我这孩子如果在着,有二十五岁了,可怜他是太聪敏了,所以会患脑膜炎死了。我的家运也真不幸极了,三年前丽囡的妈又会过去,我接连受了这两重打击,什么事都灰心了一大半。”厉正说着,忍不住淌下几点泪来,青超忙安慰道:“老伯也别伤心了,人死了是不能复生,小宝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天性又聪敏,美丽活泼可爱,老伯膝下有他两孩子承欢,也可以使老伯忘忧了。”青超说着把手推小宝,小宝何等伶俐,早已奔到他父亲怀里去了。美丽见哥哥上去,便也走到她爸的身怀里,小手去捧着厉正的脸儿。厉正瞧着,脸上露出笑容,将手去抚两个孩子的发儿,一面向青超笑道:“陆先生真是我的知己了。”
第二天,全家人都知道青超已做了美丽的先生,一般仆人都向青超贺喜。晚上厉正特地办了几桌酒菜,在会客室里另摆了一桌,算是待青超的西席酒,其余都摆在大厅上,给合家人等也热闹了一天。三姨太这两天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没有入席,下首只坐着美丽和小宝。厉正虽年已半百,然思想颇新,俩人谈谈十分投意,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小宝和美丽见俩人滔滔不绝,遂胡乱吃了一小盅饭,便到外面去玩儿了。青超虽然谈着话,不过心中却在想秋柳的事,所以没喝上几杯,脸儿已红了,真是胸有心事,酒易醉了。青超本想启口,因为在第一天,主人殷勤待宾的酒席上,哪里可以就和人商量借钱呢?真大是不好意思。不过自己对秋柳说是三天内给她消息,现在已经是过了四天了,秋柳心中怎不要急呢?不知那可恶的娘又将怎样虐待她呢?想到这里,心中一阵烦躁,酒就向上涌来,险些呕吐起来,便忙把思想压住,脸儿因更涨得通红,手在胸口上连连揉着。厉正见青超如此模样,回头对王四道:“陆先生醉了,你盛了饭,可以不必侍候了。”王四答应,去盛了饭,便也走出去。
厉正见青超没有喝了多少酒,脸儿已红,而且谈话中,有些支吾,似乎心中有什么事,厉正为人是很直爽的,便开口问道:“陆先生有什么心事,不妨说来一听,或许我能够……”青超听到这里,便忙向厉正一拱手道:“这事本不应该在席上向老伯说的,现蒙老伯下问,恕我实告。”因便把自己一个同乡,亦因水灾,漂流上海,被人骗入火坑,那天无意遇见自己,细诉苦衷,自己十分感动,因能力薄弱,正在无计可施,在路上巧遇王福,闻老伯仁慈为怀,所以小侄投身为仆,正为了此事。现果蒙老伯提拔,使小侄万分感激,欲向老伯暂借款子,往后在月薪内扣除归还。本不该向老伯说及此事,自己颇觉惭愧。如此得步进步,实因时在局促,不得不恳求老伯,望老伯勿怪。
厉正听青超说话恳切婉转,自己亦甚感动,不过转念一想,青超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去呢?因沉着不语。青超已经会意忙道:“为了自己招考受骗,精神上受了刺激,所以借酒消愁,出来经过……”厉正听到这里,才恍然,不等他说完便道:“倘她出了火坑,将如何安顿呢?”青超知道他话中有因,便把她自有在汉口从前的邻居在上海,她自能投奔,自己因不忍目睹她长陷苦海,自己决无他望,此心实可表天。今在老伯前,实不敢有半句虚语。厉正见他如此,不觉肃然起敬道:“如此说来,陆先生真今日青年中少有的君子了,佩服佩服。但不知其数多少?”青超见问忙道:“三百元够了。”厉正想了一会儿道:“三百元为数尚不大,陆先生既如此热心救人,难道我不能解囊相助吗?”青超忙道:“这哪里敢当?只求老伯允许,已是刻骨铭心。”厉正正色道:“这是出于我的自愿,成人之美,我向来是这样的。”青超听了,立刻离座,向厉正深深一鞠躬道:“小侄先替她向老伯致谢了。”厉正笑道:“这事十分痛快,我和陆先生应再痛饮三杯。”青超忙握了酒壶,向厉正斟了一杯道:“敢不遵命?”俩人便各喝了三杯才用饭。饭后又谈了一会儿,便各归房。
青超的卧室在早晨已搬移到娱乐室的对面厢房里了,里面收拾得十分清洁。今天夜里,青超睡在床上,十分地兴奋,觉得自己的生命真有些像海潮,一忽儿高,一忽儿低,眼前终算是已到了高的时候了,不知低的,再会到我的身上吗?这哪里能预料呢?便自语着道:“管不了这许多,还是早些睡吧。”因就闭了眼睛,呼呼地入睡了。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