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超见汽车已不见了影子,才慢慢地穿过了爱多亚路。到了郑家木桥,抬头见大方旅馆在眼前了。因想一时到哪儿去,还是旅馆里暂时去住了几天再说,便走了进去。侍者就来招呼,伴着青超在十五号的房间。青超见里面东西虽少,摆设倒也清洁美观。侍者泡上了香茶,又问了青超姓名。同时青超先付了几天房金,又脱了长衫,走到面汤台边,开了冷热水的龙头,洗了脸,躺在沙发上想了一会儿,到哪儿去找职业呢?青超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站了起来,在室内打了一个圈子。忽然若有所思,立刻揿了电铃。没有一会儿见侍者进来道:“陆先生,有什么事?”青超道:“你去买一份新闻报来。”侍者答应一声,便去买了。进来放在桌上,青超拿了报纸在沙发上坐下,忙着展了开来,别的都不瞧,先找到了招考栏。仔细地瞧了一遍,他本是抱着满怀的希望,等到瞧完了后,不觉把报纸又懒懒地放了下来。因为里面载着的,除了招考练习生、推销员外,还有是聘请经理,不过保证金却要数万元以上。这些和青超的个性、技能、经验、经济都是不相合的,这就心里一急,想这可糟了,难道一辈子住旅馆吗?那么钱用完了怎么办哪?不过转念一想,觉得自己真也太性急了,难道有着相当的职业立刻候着我去考吗?这也没有这样容易的事呀,还是自己静静地等着吧。青超自己安慰着自己,心里才宽了下来。又翻阅了一会儿戏报,忽然侍者进来道:“已经吃饭的时候了,陆先生出去吃,还在这里叫一客?”青超道:“这里拿一客来吧。”
吃过了饭,青超坐在沙发上慢慢喝着茶,心里想整天地闷在房间里,倒有些不耐烦,自己上海的路名都不熟识,不是乘着现在这个空闲时候,到马路去走走,也可以解解自己的愁闷。因便披上了长衫,关了房门,到了马路上。穿过爱多亚路,一直向前,便是福建路,一路下去,是五马路、四马路……不知不觉已到了大马路南京路。青超这才明白上海的路是四面相通的。走过永安公司的门前,便踱了进去。在商场四周瞧了一遍,买了半打汗衫和袜子,又在什物部里买了两听饼干。时候已经四点,回来时,经过四马路,在商务印书馆内又买了几部书。到了旅馆里已经是五点了,房中都已上了灯。
光阴荏苒,转眼之间,已过了一星期。青超每天除了瞧报纸外,便上各马路去逛逛,所以上海路倒也给他认识了不少。其中也会去瞧了几次电影。这天早晨还睡在床上,侍者已把报纸送上。青超照例是先要翻看招考栏内的。瞧了几处,都是昨天登过的。忽然在下面登着“招请会计员”几个很大的字。因想那只须要懂得商业簿记就得了,便又忙瞧下去道:
兹有某大公司拟招请会计员数名,凡年在二十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体格健全,思想纯正,绝无不良嗜好,曾受专科毕业或高中以上资格,并具有保证金三百元。合格者,月薪八十元,至一百廿元,供膳不供宿。情愿担任此项职业者,请开中西履历书各一纸,及通信处,于本月二十四日前,投寄本报信箱一二三四五号。
合则函约面谈,不合恕不答复。
青超看完了后,从床上跳了起来,披上衣服,忙着洗脸漱口完毕,坐在沙发上,把这段招考又瞧了一遍。心想这家公司的招请,对于自己的程度还差不多,虽然要三百元的保证金,不过月薪至少有八十元,不是只需要三四个月就可以赚回来吗?而且照那张广告上瞧来,那家公司的范围一定是很大的,不管他怎样,先写封履历书去再说。便到桌边,抽过信笺,微闭了眼睛,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才开了自来水笔套,写了中西履历书各一纸。回头见日历,正是二十日,因揿铃叫侍者去丢了。
这两天内青超静静地等着那家公司的答复,好容易在二十二日晚上,果然接到了一封信。那家是叫“大兴贸易公司”,叫自己在本月二十五日上午九时,到爱多亚路三百四十号四楼与张君面洽。青超翻覆瞧了几遍,心想大概十有八九可以成功的了。数日来的愁闷,这时顿觉身子轻松许多,心里无限快乐。躺在床上心想,这次如果能够合格,不但在姑父面前挣了不少的光,就是妹妹待我那番的情义也不辜负了她呢,妹妹的心中可使她得些安慰了。青超想到这里,便满含着笑意安心地睡去了。
到了二十五日早晨,青超把前星期丽华公司新做的一套灰紫色西服换上了,兴冲冲地出了大方旅馆。好在路近,也不用坐车。到了爱多亚路三百四十号,见是新华大厦,门前立着巡捕。青超知道这是各公司的写字间,便走了进去。乘了电梯,到了四楼,一弄中的走道,慢慢瞧过去,有什么诚大棉织厂、上海化学社等写字间。过了七八间,才见一扇玻璃门上,漆着“大兴贸易公司”六个字,因便推门进去。见里面已有许多人在等候着,青超知道这些人都是来应考的,所以也不说什么,便在空位上坐了下来。见里另有一间,门上写着“办公室”三字,大概就是接谈的地方了。随着青超后来,仍有许多人进来。心中暗想,市面的不景气,失业的人多,可想而知。报上载着是只录用三四人,而来应考的竟有这许多,希望真是渺小。想着前天自己预料有八九可成的一句话,恐怕是不能成事实了。
正在想时,见办公室内出来一个男子匆匆地走了,接着就有个茶役般的人出来叫道:“请王培德先生谈话。”只见自己身边一个青年,穿着灰色的西服,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站了起来,便走进去了。好容易又等了两个钟点,才听见叫到自己的名儿。进了办公室,见里面小小的一间,东西很简单,一张写字台、两只转椅,下首两只沙发,旁边两把靠椅、一只茶几。写字台后面一具书橱,四壁挂了几个框子。转椅上坐着一个四十左右的西装男子,嘴上留着小撮胡须,左手指上戴着一只亮晶晶的钻戒,右手拿着雪茄烟,笑容满脸,见了青超便将手儿在对面椅上一指,青超也就坐下便道:“这位可是张先生,敢问大号……”那人笑着把一张片子递给青超,见是“张均定”三字。
均定道:“陆先生,照你履历书上,可不是武汉大学读书吗?不知为什么又到上海来呢?”青超便老实把汉口水灾等事说了一遍。均定知道青超是初来上海的,因忙笑道:“原来如此。陆先生的中西文法都很不错,鄙人很佩服你才。本公司在上海开办已近十年,因为要扩充范围,所以欲添会计员数位,未知陆先生簿记可懂得?”青超道:“对于西文打字,曾学过两年。”均定望着青超道:“我瞧陆先生,年少老成,办事一定能负责任。我对你说这里办事只要认真,以后希望是很大的。”青超看他话中很有用己之意,心里十分欢喜。
见他又接着道:“我想陆先生在这里,暂试用两月。在试用期内,定薪就是八十元。好在这不成问题,以后正式的时候,再可定夺,这是要看办事的好坏了。那么你后天再来缴保证金吧,以后可在这里任职了。还有一句话,我对陆先生说,这三百元的保证金,将来仍要归还你们,存在银行内的户名也是你的,所以你来缴保证金的时候,同时把图印也带来,其实这些也只不过凭凭信用罢了。”青超见事已成功,好不欢喜,点头答应,立刻退了出来。见外面仍坐着有二十多个人,不禁暗暗叫了一声幸运。出了大兴贸易公司,见路上日影已正。回到旅馆里,已敲了十二点。
第三天早晨,青超点清三百元数目,到了大兴贸易公司。推进门去,见那天一个穿灰色西服、戴金丝边眼镜的青年正巧走了出来。俩人虽然是没有说过话,但是终有一些认识的,大家不免点了一下头,那青年便匆匆地走下去了。青超走进办公室,见里面除了张均定,另又多了一个穿中服绅士模样的男子。张均定一面让座,一面替青超介绍道:“这位就是董事陈鹤中先生。”青超听说是公司里的董事,当然不免客套了几句。陈鹤中笑道:“我们这位张先生,办事十分热心,学识又好,他是英国牛津大学毕业的,现任总务主任,陆先生以后对于本公司账务有不懂的地方尽可以问张先生的。”青超道:“当然,以后要请张先生随时指教。”均定道:“指教不敢,以后全是同事,都应该互相帮助。”青超便付了保证金,并又给了他图印。
均定拿出一只白银徽章,交给青超道:“陆先生明天带了徽章,到南京路大陆商场三楼去是了。那边是本公司的写字间,明天我也在那边。图印就还你,而且可以安排你的职务。”青超连连答应便告辞出来。在路上买了一袋雪梨,回到旅馆,在沙发上躺下,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心想过两天去租一间房子,便写一封信去告诉珠妹。珠妹如果知道我有了这样一个好职业,她芳心中不知又将怎样快乐呢。青超想着,脑海前不觉又映出了绿珠的芳影,鹅蛋的脸儿,灵活的眸珠,可爱的酒窝儿不时地掀起来,好像和自己只是笑着。青超这就痴了似的,情不自禁,脱口叫道:“妹妹,你真可爱呀。”说着自己不觉又好笑起来,便忙又站起来,走到桌边坐下,一边扞着雪梨,一边嘴里就哼着 Vic-tory of happiness 的调子。
第二天青超一早就起来,擦亮了皮鞋,换了一条新领带,跳上人力车兴匆匆地走上大陆商场。在三楼找了一遍,除了《申报》图书馆,及几家金号的写字间,哪里有大兴贸易公司的影子?因想或许在后面也未可知,便转弯过去,只见迎面走来一个少年,正是戴金丝边的,青超认识是和自己一同考的,因忙招呼了,才知道那少年名叫王培德。培德道:“密司脱陆,这里怎么没有大兴贸易公司的?问《申报》图书馆内的人究竟在几楼,他们一定是知道的。”俩人便到《申报》图书馆,见里面坐着那老人抬头来,向俩人瞧了一瞧,摇头道:“这里三楼,没有这个大兴贸易公司的。”青超听了,不觉一怔,向培德望了一眼,培德也露出惊慌的样子道:“真的没有吗?那么在四楼有没有?”那老人摇头道:“没有的,这里房屋,自一一一八后造成,我就在这里做事,从没有听见有什么大兴贸易公司的。”
青超和培德听了他这话,都觉头上有盆冷水浇下一般,呆得说不出话来。那老人见他们这个模样便问道:“你们找大兴贸易公司做什么?”青超便把投考的话说了一遍。那老人顿头道:“你们一定受骗了。上海现在这种事很多,往往假造一个公司名义,拐骗人家保证金。你们是怎样考法呢?”培德道:“考什么?只不过问问而已。缴保证金那天,还有一个绅士模样的人,说是公司内的董事,他说话十分切实。”那老人道:“他们不装得真切,怎能使你们相信呢?不是老汉说你们,年轻的人,做事终鲁莽一些,仔细想想就可明白,考试哪有如此便利简单,而且就有八十元的月薪?世界上也没有这般容易的事呀。不过是骗骗你们外乡人罢了。你们快到考时的原处去瞧,恐怕早已逃了。”俩人听了,才如梦初觉,立刻道谢出来,坐了人力车,到了爱多亚路。
走上四楼,见大兴贸易公司里面,正有几个脚夫在扛着用具。青超忙上前拦住道:“喂,你们放下。”其中一个脚夫,向青超打量一会儿道:“先生,昨天不是你们来说不要了吗?”青超听了真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道:“你们是哪儿来的?”那人道:“我们是方诚记专出租木器的。在上月有个穿西服留着胡须的男子,向我们店内租一个月,现在不要了,我们都搬回去。”说着便自管自地搬着走了。青超和培德这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入了骗局。俩人面面相观,说不出一句话。在这种情形之下,真有些哭笑不得了。培德长叹了一声道:“在此失业的潮流中,还有这般丧心病狂的奸徒,骗人钱财,真是杀不可赦。”说着又向青超道:“密司脱陆还呆着干吗?一切都是社会造成我们的命运。”青超才醒了过来,俩人垂头丧气地出了大门。培德道:“密司脱陆,再见了。”青超点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身体像患过一场大病,有气无力地踱回旅馆去。
躺在沙发上,觉得社会上种种的黑幕,实在有些可怕,三百元钱就这样完啦。昨天的一团热望,结果究竟是这样的。别的不打紧,可怜珠妹这几天一定常在记惦我的,现在叫自己怎样写信去告诉她呢?青超想到这里,气愤得把拳头在茶几上一击,咬着牙想,要是眼前有这个张均定,我一定拿手枪打死他。这就猛然站起来,似乎真的扑上去要打的样子。可是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和谁去打呢?不觉又长长地叹了一声,在沙发上懒洋洋又躺了下来。想可怜的王培德,不也是一个很好青年吗?可是他是和我一样的命运,这时候他不知作何感想呢?又觉得人生在世,要是你安分守己,做一个好人,那就会没有饭吃的,倒还是你无法无天地去干恶事,那可以坐汽车住洋楼了。青超这时心里像吃了甜酸苦辣,忍不住大声叫道:“反了,反了!”等叫完后,自己才又清醒了些,觉得不对,这样子下去,自己也许会疯的。照平日被人家骗了三百元钱,也算不了什么,不过现在时候不同了,我以后的生活将怎样过呢?而且自己离开了珠妹,已有半月,珠妹急候着我的消息呢……唉,青超想到这里,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真置身在奈何天中了。
晚上青超睡在床上,只觉闷气塞胸,哪里睡得着?便翻身起来,披上衣服,出了旅馆,不知不觉走进一家酒楼,叫了两斤花雕绍酒,又点了菜,一个儿吃喝起来。这也奇怪,平日青超对于酒最讨厌的,这时候却像喝茶般的,一杯一杯地倒下肚去。大概心中有事,酒是格外容易醉人的。青超已是喝得酩酊大醉,眼睛也模糊了,这就似乎见前面站着的一个张均定,手里拿着一叠钞票,向自己一扬,还哈哈地笑着。青超见了,气得发抖,酒向上涌,脸儿涨得更红,眼睁得很大的,便把两只菜盆拿起向地上一丢,只听乒乓一声,伙计忙过来道:“喂,你醉了吗?”青超正在气得火星直冒的时候,见有人答话,以为张均定还敢反抗,便猛地一掌打去,嘴里不住嚷道:“反了,反了,你骗了我的钱,还向我笑吗?”伙计躲得快,已打在额角上了。伙计无故地受了这一掌,怎肯甘休,上前揪住青超道:“你疯了吗?打碎了东西,还打人,什么还说反了,你自己可真反了。”
这时别的吃客也都上来瞧热闹,青超被他一阵子吵,酒也醒了一半,见自己被人揪着,四围瞧着这许多人,心里十分不好意思,因道:“你放了手,有话好好说啦。”伙计道:“说什么话?你打碎了东西,还打人干吗?”青超自己知道刚才酒醉了,打错了人,便忙道:“打碎东西赔还是了。”这时账房也过来,听说会赔的,便上前拉过伙计道:“别人家会赔的就是了,还吵什么?”那伙计不服气道:“那么我这一掌给他白打吗?”青超见他额上果然红红一块,心里也很过意不去,便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喝醉了酒,我给你一些医药费吧。”那伙计见有钱,这就改了凶恶的样子,很和平地拾起地上碎盆子。青超叫算清了钱,连盆子在内一共三块钱。青超拿出五圆钞票一张放在桌子上道:“多的给了伙计吧。”那伙计见这样的一掌就有两圆钱,脸上反而笑了,忙去拧面巾,倒茶,就此一场波浪便平静了。别的客人都各归座位,见青超这样的举动,心里也都奇怪,常回头去瞧青超。青超也知道自己很受人家注意,便站起来喝了一口茶走了,那伙计还送着到门口。
青超一路走,一路想刚才的事,实在是给酒糊了心,那伙计也活该倒霉。又觉世界上第一要紧的是钱,那伙计有了钱,也就顾不到额上的一掌了,真所谓“钱能通神”了。青超想到这里,忽听后面娇声说道:“先生,天晚了,到我家去坐一会儿吧。”青超忙回过头来,见一个年轻的女郎拖住自己的衣角。青超向四周一望,知道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人间地狱的所在。那女郎见青超不语,便含羞般地轻轻又道:“先生,去坐了一会儿吧。”青超见那女郎圆长的鹅蛋脸儿又白又嫩,因为是怕羞的缘故,所以两颊上又透着两朵红云,两只乌圆的眼珠在长睫毛里转着,显露出灵活聪敏样子。心里这就想,这个所在竟有如此秀丽的人,真是垃圾堆中开了一朵牡丹花,连说“可惜,可惜”。那女郎被他一阵地呆看,早羞得低垂了头,此时忽然从弄中出来两个粗手大脚的娘姨,不管青红皂白,一个推,一个拉,把青超硬拖着进去。要是青超没有喝过酒,你就再添两个,也能应付一下。现在喝了酒,手脚无力,不能自主,这就跄跄踉踉地被她们推进一间约是前楼吧,只听砰的一声,两个娘姨关上了门出去了。
青超瞧着房中的用俱,在暗淡的灯光下,一切都是死沉沉的。刚才被她们七荤八素地一阵拖,喝了两口冷风,这时头里又混又疼。青超也忘记了自己到了什么地方,闭了眼睛,很想睡着了。倒是旁边站着的那个女郎,上前去拉了青超的手,到床边坐下,偎着青超的脸笑道:“先生,你贵姓啦?”青超这就觉得一阵香气冲进鼻来,心里反觉清醒了。便睁开眼睛,向女郎望了一眼,忽然又想着了什么,便一手推开了那女郎道:“我姓陆,有话好好儿说,我也知道你们无非是要钱。”那女郎听青超这样一说,便呜咽起来。青超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心里就奇怪了,酒也大半醒了,便拉着她手道:“你哭干吗?难道你们不喜欢钱吗?你的芳名叫什么?”那女郎才抬起头来,青超见她满颊泪水,好像带雨梨花,见了颇惹人怜爱。
她用手帕拭去眼泪道:“我姓徐名秋柳,我听大爷是汉口口音,我也是汉口人,我听了伤心,所以哭了。陆爷,你别恼我,娘知道了又要挨打。”青超更觉奇怪道:“你既也是汉口人,为什么到上海来操神女生涯呢?”秋柳又淌泪道:“哪里是我愿意的吗?我父亲也是经商的,自己也受过中等教育啦,为了水灾,我的爸妈存亡不知,独个儿流落在异乡。本是想去投一家从前在汉口同居的邻家,因为路途不熟,在路上遇见一个男子,他花言巧语,我相信他是个好人,他说他会伴我到邻家去,哪里知道,他存心不良,把我卖到这里来的。当时我还蒙在鼓里呢。可怜以后就逼着我在风露中过活,天天要夜深更静,接不到客人,还挨打。别人见了,终以不知廉耻,甘心如此。唉,哪里知道其中的苦呢?”秋柳说着,眼泪便又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青超暗想,原来她也是个好人家的女儿,怪不得有这样好的模样儿。听她这样说,心里忍不住替她一酸,觉得和自己真是同病相怜了。可恨万恶的社会,它不知陷落了多少青年男女呢?便又问道:“秋柳你几岁了?自己可知身价是多少?”秋柳道:“我十七岁了,身价听说是三百元。”青超听了三百元,觉得很刺耳,不禁又深深叹了一口气,想要是早几天遇见了她,就可以救她出火坑了,见她这样小的年纪,就操这种非人类的生活,心里十分替她可惜、可怜。不过自己目前立身的地都没有找到,哪里有钱来救她呢?真是有其心,而无其力,徒唤奈何了。不免又叹了一口气,抚着秋柳手道:“你到这里有几天了?”秋柳听了,娇羞满脸流泪道:“到这里已一星期了,为了自己不愿干,挨了她们十多次的毒打,实在受不了苦,前天起才……唉,我知道自己终身完了,恨不得立刻就死,免得在活地狱里受苦。”说着又呜咽起来。青超道:“秋柳,你别这样说,这并不能算你的不是呀,只要你的灵魂是纯洁的就得了。”秋柳听了这话,紧紧地瞧着青超许久,忽然又投在他的怀中哭道:“陆爷,你真知我的心,你能救我这个苦命的人儿出了火坑,便是我的再生父母了。”青超抚着她的发儿道:“我和你是同乡,而且也逃灾出来,见了你,本该是救你,因为我的钱被人骗了。”
秋柳听青超果真是汉口人,便坐了起来,理了一下头发忙问道:“陆爷是住在汉口哪儿的?你钱怎么被人骗啦?”青超把自己始末也说了一遍,又叹道:“不是早几天遇见你,就可以救你出坑了吗?”秋柳听了,低垂了头,默然无语。心想青超如此英俊少年,倘能救我出坑,情愿终身服侍他,奈何自己已是残花败柳……秋柳想到这里泪珠便又淌了下来。青超见她哭得泪人儿样地呆望着自己,心里更是难受。同时想起自己的飘零,也忍不住滴下几点泪来。秋柳见青超也淌泪,心里无限感激,倒反止住了自己的哭,偎着青超道:“为了我,累陆爷也淌泪。陆爷,你别想了,终是我的命苦吧。”青超听了这话,也忘记了她是个神女,把手紧紧地握着她,觉得她也是像绿珠一样可爱的多情女呀。此时钟鸣十一下,秋柳带着眼泪微笑道:“陆爷睡了吧。”说着向青超偷瞟了一眼,粉颊上添了两个圆圆的红晕,低头垂在青超的胸前。青超见她如此娇柔不胜,这就情不自禁,低下头去在她的唇上接了一个吻。秋柳伸出一只纤手,也已宽了青超的衣服。
青超这时心里忐忑地跳着,全身的血管紧张起来,正想去搂抱秋柳,忽然想着了发乎情止乎礼,这就连忙缩回了手,暗自想道,你也要干这种寡廉耻的事吗?你既然可怜她,便当设法救她出来,这才算是真正人类伟大的爱了,因便向秋柳笑了一笑道:“秋柳,你睡在那边一头吧。”秋柳见他如此,心里更加爱慕他了,便也微笑道:“陆爷,那么你先睡进去,让我替你盖了被吧。”青超就在里面躺下,秋柳轻轻地替他盖上了被,将纤手在他脸上抚了一下,然后自己也解了衣,在另一头躺下。青超和秋柳虽共衾而不共枕,仍是抵足而眠。青超见色不乱,真不下于柳下惠了。
第二天早晨,青超醒来,见秋柳已经理过了晨妆。秋柳见青超醒来,便跳到床前,捧着青超的头,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笑道:“你醒啦,好了快起来吧。”青超见她天真可爱,毫无妓女习气,心里更替她可惜,便忙掀开被,拉了她的手笑道:“我真好睡,你睡得不舒服吧?这样早起来干吗?”秋柳笑道:“我是烧些点心给你吃呀。”说着去叫人端上脸水。青超洗脸漱口完毕,这时秋柳已把火油炉子上煮熟的莲子汤端了来。俩人在对面坐下,秋柳喝了两口,又呆了一会儿,忽然向青超望着淌泪道:“陆爷你知道莲子心中的苦吗?你就忍心今天走了吗?”青超正在拿着一匙莲子送进嘴里去,见秋柳这样子一问,又把莲子放在碗里,心想自己虽只有一夜的勾留,但实在是不忍眼瞧着她受苦的,便呆了一会儿道:“你的邻家住在什么路,你知道了没有?”秋柳拭泪道:“在金神父路,贤德坊十五号,他家的女儿就是我初中里同学。”
青超听了,呆呆地望了她一会儿,两手托着下颊,想了许久,没有说什么。秋柳又道:“陆爷肯救我出去,我情愿终身服侍陆爷。”青超忙道:“秋柳,你且慢说这些话,我和你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可是我现在也是个穷途,一时哪里有这多的钱呢?我也终得慢慢地想着法儿。”秋柳听了又哭道:“那是我永没见天日的日子了。”青超听了,甚觉伤感,去拉了她的手在身边坐下道:“昨夜要是自己不进来倒也罢了,既然进来了,我终尽我的力。”说着把手拍拍她的肩。秋柳抬着满颊泪水的脸望着青超,青超两手把她搂在怀内笑道:“放心吧,你如果不相信的话,那么你把你娘去叫来。”秋柳红晕着脸儿,紧紧偎着青超听他这话,似乎不明白,呆呆瞧着青超不说。青超轻轻把她放下笑道:“你呆着干吗?把你娘叫来,我有话呢。”秋柳只得去把她娘叫来。
她娘见了青超,满脸笑容道:“陆大爷你有什么吩咐呀?”青超道:“这个孩子,我很喜欢她。”说着在衣袋内,拿出一叠五十圆的钞票来,接着又道,“这些钱你先拿去做开销,在一个星期内,不准再叫她接客,我每天都要来的。”她娘见了这一大叠的钞票,笑得嘴都合不拢来,一面伸手来接,一面连声道:“大爷的话,谁敢违拗呢?”青超道:“我对你说,以后别给她受气,否则我不肯和你罢休的。”她娘连连称是退了出来,秋柳这才明白青超叫娘来的原因,呆呆地望着他,眼泪不断地又滚了下来。青超拍她的背道:“秋柳,你应该欢喜才好,怎又伤心了?”秋柳两手按着青超的肩上,头儿偎在青超的胸前,只是说不出一句话。青超知道她是在感激自己的意思,便也把手去抚着她的云发,良久才推开她道:“你也别伤心了,我也要想法去啦。”说着便走了出去。秋柳又赶到房门口,紧握着他手道:“陆爷,你晚上来不来?”青超道:“说不定的,不过你放心我终尽我的力是了。”说着便走了出来。
在马路上走着,心里可就想,自己到哪儿去想法子呀?自己连一碗饭都找不到的人,倒还想去救别人,觉得自己真有些多事了,就这样算了吧。忽然转念又一想,不对,已经答应了人,岂能再后悔?自己和秋柳也有些因缘的,否则无巧不巧,却刚会遇见我呢?自己向来是这样的,对于天真可爱的女孩,眼瞧她活活地磨折死,心里无论如何是不忍的。老实说我陆青超,要是在一年以前,莫说一个女孩子,就是十个也早将她救出来了。钱爱惜什么?在我的眼里,钱真是最下贱的东西。自己虽然现在是穷了,不过我对于钱,何尝有吝惜呢?青超一路走,一路想,不觉已是到了爱多亚路。
忽见那边围着一群人,不知在干什么,好奇心打动了他,便上前分开众人。见一个西洋人揪住一个穿短袄裤的老人,地下丢着一只皮包,东西散在一地。那老人脸色吓得苍白,围着瞧热闹的人许多,可是却没有一人上去分解。青超瞧了,就身不由主地上去拉开西人的手,向老人道:“你为什么给他揪着?”那老人颤抖着道:“我撞翻了他的皮包。”青超听了便回头对那西人操着英语道:“对不起,他撞了你的皮包,现在叫他拾起来是了。”说着又向那老人道:“你快拾起来吧。”那老人忙把东西整理好,放进皮包内,递给青超。青超接过了,还给那西人,又说了一声对不起。那西人见他以理待人,而且又不是他撞翻的,倒如乎不好意思似的点了一下头,回说了一声“不要紧”,便匆匆地走了。
这时看热闹的人也已散去,那老人忙笑道:“请问先生贵姓?”青超道:“姓陆,您老先生怎样会撞翻啦?”那老人道:“这也很巧,他自己走路很急,在我手上一碰,便撞落了。陆先生谢谢您,府上在哪儿?”青超见那老人很忠厚朴实便道:“就在这里相近,可同去坐坐。”那老人道:“陆先生有没有公事去干?”青超道:“不妨事。”俩人遂穿过马路,到了大方旅馆的门前。青超笑道:“老先生,我是外乡人,所以暂住在旅馆里。”那老人哦了一声,跟青超到了房内。让那老人坐下,又斟了一杯茶笑道:“老先生您贵姓啦?府上在什么地方?”那老人见青超服装,想定是贵族少爷,而对于自己却呼老先生,一些没有自大的态度,心里十分欢喜,便道:“我吗?是在主人家做管家的。我的主人姓王,所以我就叫王福。因为主人屋后有个小小的花园,里面种些果树花卉。管园的人忽然患了病,主人恐怕荒了园中花木,而且他自己又要到苏州去一次,三天后才回来,叫我在三天内去找一个园丁来管理花园。早晨我正为了这件事,不想就闯了祸,幸亏陆先生替我解了围。”
青超听了王福的话,心里可就转念想着,上海找一个职业,实在比登天还难。我已受过了一次的骗,报上的招考,我是再也不敢去尝试了。王福既然去找园丁,我何不来一下毛遂自荐呢?好在又不做粗笨的事,种果子裁花卉,自己在家里的时候,不也感到相当的兴趣吗?而且我答应了秋柳的事,正在无处设法,也许他的主人倒是个慷慨仗义的人。那我情愿多替他苦几年,先向他借三百圆,将秋柳从火坑里救了出来,这是多么使自己感到一件痛快的事啊!青超心里只是想着,王福瞧着他倒奇怪了,青超自己也就觉着了,便笑了笑向王福道:“老先生,我向你商量一件事,不知你能不能答应?”王福忙道:“别客气,什么事啦?”青超遂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王福忙笑道:“陆先生,你在开玩笑了,像你这样的人,而且学问又好,配干这种劳苦的事吗?”青超正经道:“我没有和你开玩笑,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事。”王福见他不像在开玩笑,因正色道:“就是陆先生愿意,你家里的人怎样肯呢?”
青超叹了一口气,因把自己的经过从头地说了一遍。王福听了,也替他叹了一口气道:“上海真是万恶的地方,找职业全是靠势力的,像陆先生这样人才,没处用真是够可惜的。那么陆先生既然要去,也好待我说去,暂时安安身,将来有机会仍可以跳出去的。”青超忙拱手道:“全仗老先生帮忙。”王福摇手笑道:“好说,陆先生将来飞黄腾达,老头儿真要陆先生提拔呢。”青超见王福十分看重自己,说着这样吉利的话,心里十分高兴,忙道:“谢谢老先生。”王福笑着起身道:“那么我就回去,告知一声儿,就来接你怎样?”青超也站起来道:“好极了,不过老先生你可别失信。”王福笑道:“我瞧陆先生年少英俊,毫无骄慢习气,心里十分佩服,当然竭力,你还不相信我吗?”青超忙道:“不敢不敢,那么我等候你的信儿吧。”王福答应便笑着走出去了。
青超坐在沙发上,想着今天的事,真也有趣,自己少爷也做过,八十元的名义会计员也当过,现在要去尝尝做园丁的滋味了。做园丁算不得是卑贱的事,少爷既然要做,园丁的生活也应去尝尝看,各种不同的生活都要亲身去做过,那么人生的意义才有价值呢!青超想到这里把眼前的环境一概都忘了,反而觉得生机起来,自己忍不住哧地笑了,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未知青超果真有做园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