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绿珠站在青超的背后,见青超呆呆地站在石阶级上,知道他心内感到失望,一定是十分痛苦的,想父亲是真的太无情了,刚才这种的情形,不是使他难堪吗?但是自己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好呢?绿珠正在欲前不前地想着,忽见青超自言自语地说了这句话,便慢慢地踱了下去。绿珠再也忍耐不住,便忙赶了下来,到青超背后,轻轻地拍他一下道:“超哥,你走到哪儿去呀?”青超头也不回,隐隐地闻他说:“大丈夫怕就这样饿死不成?”说着仍是紧紧地向前走着。绿珠听他说出这话来,心里又恨又怨,恨的是爸爸太不讲情理,怨的是想我对你的一番情意,你难道一些也不知道我的心吗?就是你有不平的话要说,也该对我爸去说呀。想我俩自小一块儿长大,虽不能说心心相印,但两小无猜。现在虽然隔别了多年,我也何尝有不把你放在心上?女子痴心的多,岂知你这样无情?绿珠想到这里,忍不住一阵心酸,一时便呜呜咽咽起来。
青超听了她的哭声,方才如梦初觉,一面停步,回过头来,骤见绿珠在一株梧桐树下,把手帕掩着脸儿哽咽着,心里懊恼万分,深悔不该如此决绝。但这也是自己一时的气愤,姑父这样无情,对于珠妹,本就不相干的,我何苦使她芳心难堪呢?要是她也有姑父那样嫌贫的心理,刚才门外也没有那样的深情对我了。青超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应该了,一时心里感觉得十分不安。又瞧着她倚在梧桐树下,淌着眼泪,不胜娇媚,仿佛如带雨莲花,心里怎能忍得住不回转身来?走到她的身旁,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拍她一下道:“珠妹,请您恕了我吧。”绿珠听他这般地说,心里不知是悲是喜,泪珠儿愈觉滚滚地落下来,粉颊上沾了不少的泪痕。青超乃把她的手帕拿来,替她拭去了眼泪连声道:“珠妹,珠妹,你别哭啦,我知道你的心,我……”青超说到这里,绿珠忽然带泪一笑,把手背向眼帘揉了一下道:“好啦,我问你,你现在要走到哪儿去呀?”青超见她是一脸笑容,兀那含着眼泪,觉得她仍是不脱孩子气,心里就更感到她的可爱。见她问这句话,自己倒真的回答不出,因长长地叹了一声,呆呆地望着绿珠,仍是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候一阵微风吹过,把早晨落下的雨水留在梧桐叶上的水珠儿滚滚滴了下来,打在两人的脸颊上,都吃了一惊。绿珠抬头向树梢上一望,微笑道:“我道又要下雨了。超哥,你来,咱们进去见了姨娘,我有话对你说哩。”绿珠说着秋波向他一瞟,又低身笑了。青超见她仍是谈笑如若,便不敢拂她的意思,慢慢地跟着她走着,从几株梧桐树转了弯,进了另一个的院子。里面周围种着冬青,高与人齐,两旁叠石为山,十分透剔,下面草地上种满秋花,红白相间开得十分茂盛。正面一间小小的会客堂,里面摆设得非常时式。有两个老妈子在打扫,一见了绿珠,便叫着小姐。绿珠道:“吴妈,姨娘起来没有?你说汉口陆少爷来了。”吴妈忙答道:“姨太太起来了。”说着便从长廊走入内房去了。不多一会儿,只见走廊边走出一个三十六七岁,徐娘半老的人来。青超思量,这大概是她的姨娘徐氏了。
记得绿珠在三岁的时候就没了娘。那时姑父并不富裕,也没续弦。珠妹在我家住了三年,我妈把她当作了亲生女一样地爱护。这年湖北来了一大批的难民,我父亲因为珠妹久住我家,也是不便。然而给姑父带回家去,又怕没人照顾,所以就在难民里拣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出了五十元的钱,代姑父娶了一个姨娘。好在徐氏为人存心很好,对待珠妹像自己亲生一般,所以绿珠对她亦像母亲一般,十分亲密。自己小时候是常瞧见的,曾记得她还带着我睡过,现在隔了许多年,有些不认识她了。青超想着,站起来上前叫了一声。徐氏见了青超,满脸含笑道:“你就是超儿吗?长得这样大了,要是在路上遇见,真的不认识了。舅父母可都好?”青超一听此话,突然眼眶儿又红了起来。绿珠在旁接着代答道:“舅父母都已给大水淹死了。”徐氏听了,忍不住失声哭泣,想着自己要不是舅父,哪里有今天的一日呢?因连连叹息道:“舅父母这样慈和的人,竟遭此灾难。”青超见她如此模样,更忍不住那眼泪,夺眶而出。绿珠忙劝道:“姨娘别引起超哥的伤心了,我们还是谈些旁的事吧。”
徐氏这才拭泪道:“光阴真是过得太快了,从前我不是常见你俩孩子时在一块儿玩儿着,眼前就成了两个怪俊秀的人儿了。”绿珠听了,以眼视青超,俩人都默不作声。徐氏知他们心中难过,因劝慰他道:“超儿,你也别伤心了,我对你姑父说,找个好些职业,你就在这里静静地住下。好在你和珠囡自小一块儿长大,从前大家玩吵,一会儿恼了,一会儿好了,现在大了,别学以前的样儿。珠囡平日终喊着寂寞,现在有了伴,就好得多了。闲时一同出去玩玩儿,以前珠囡一个儿出去,我终不大放心,她的爸又不长住家的。”徐氏说着笑了一笑,又向绿珠道,“珠囡刚才你剪来的衣料,苏珍已拿进来了。”绿珠点点头,见青超仍是默默无语,只是低着头儿,便站起来到徐氏旁边,低说方才爸爸回绝青超的几句话。徐氏听了,忙又向青超道:“超儿你放心,你在这里暂住几天,我终得给你想法子的。”青超见徐氏如此说着,心中非常感激,觉得别人家这样热心地对待自己,自己若一味地执拗,是有些不好意思,因抬起头来道:“多谢姨妈好意,我在这儿暂住就是。”绿珠知道青超不会立刻就走了,心里才安心,因笑道:“超哥,我同你到后园去玩玩儿,那边有两株桂树开得很灿烂,倒是怪香的。”徐氏笑道:“对啦,你们去玩玩儿好了,我吩咐他们做点心,过一会儿叫吴妈来找你们吧。”绿珠笑着答应。
出了会客室,在西首的一扇小门进去,转了两个弯,就见修竹一丛,那边果然有两株桂树,风吹来,觉清香袭人。园东有平屋三间,绿珠青超同坐在窗前石凳上,青超望了一下四周景色,觉得比前面两院更清静幽雅。在西首一条小径,大概是通前园的。青超正在瞧着,见绿珠微笑道:“早晨的事,望超哥瞧在我的脸上,别计气了。”青超回过头来,握着绿珠的手道:“这是哪儿话?我知道年轻的人是都有些依赖性的。现在我明白了,可与环境去奋斗啦。但是为了我,倒叫妹妹流了不少的泪,这真使我心里不安。”绿珠趁势把手扑在他的肩上道:“这些别说了,我求你在这里安心住下了吧。”青超道:“今明两天是妹妹放假日,所以我留着。不过我虽然是出外去找事,心里是永远不会忘记妹妹的。”绿珠眼珠一转含笑道:“超哥,你难道真的仍要出去吗?”青超道:“如果你爸答应了,也是很勉强的,对于这种苦苦求来的职业,无论怎样好,我是深以为耻的,这是我实心儿的话。不怪妹妹听了计气,我是这样直说的。”绿珠听了点头正色道:“不错,一个青年应该有这样的志气,但是我终怪爸是太没情义了。我想超哥心里一定怪我们都是负心人。”
青超听到这里,忙接着道:“妹妹,你别这般说,我知道妹妹是绝没有这心的。姑父呢,所谓彼一时,此一时,环境刻刻在改造他。得啦,现在过去的事也别谈了,我问你,姨妈直到现在还没有养过孩子吗?”绿珠听了秋波向他一瞟,抹嘴笑道:“姨娘吗?她曾小产了一个,一直还没有养过呢。倒还是这样子清洁,你瞧她不是仍显得很嫩吗?”绿珠说到这里,忽然又哧地笑了,青超望她一眼道:“你笑什么?”绿珠把纤手轻轻拍着他肩膀道:“我笑姨娘的记性可真好,她说我俩小时候就是一会儿恼了,一会儿好了,我倒忘了,不知可真的有这个样子吗?”青超听了也忍不住笑了,想她姨娘以前待我像自己儿子一般,刚才见了我依然如此,真是个好姨妈。不知姑父会如此嫌贫重富,丈夫的见识反不如一妇人。
青超轻轻叹了一声,绿珠却没有觉得,回过头去,折了一枝桂花,拿到青超面前笑道:“你瞧桂花的品怎样,还清高吗?”青超接来闻了一下道:“桂花一名木樨,每当中秋月圆,闺中士女携手共赏,不特其品清高,而且香气馥郁,袭人衣袖,永久不散。妹妹心里喜欢它,妹妹真可称为月中仙子了。将来福慧双修,定得多情快婿,可不叫我羡煞人吗?”绿珠笑道:“哥哥你说得真好,妹妹亦但愿哥哥于月圆时节,折得桂枝,做探花郎呢!”俩人相对含笑,无限情意。正在这时,忽听老妈子在叫小姐了,绿珠挽着他手起来笑道:“我们去吧,姨娘一定已做好了点心。”
俩人出了院门,见吴妈正在找着,见了绿珠笑道:“小姐,姨太太请陆少爷吃点心去。”绿珠答应了。到了会客室,徐氏笑道:“你们真的玩得忘了饥了。”绿珠笑道:“我们还没谈上几句话呢,点心怎么做得这样快啦!”徐氏笑道:“这也怪不得你们了,兄妹俩隔别了这许多年,是该亲热些了。现在已过了一个多的钟点了,你们还没谈畅快吗?过一会子吃好了点心,让你们去谈一整天吧。”说得俩人微红了脸儿,忍不住又相视笑了。大家入了座,吴妈端上一碗团子,碗匙都是用银子制成,小巧玲珑,十分细致。徐氏笑道:“超儿在这里,一切都别客气。”青超点头答应,徐氏拿匙掏起团子吃了一口,向青超望了一眼道:“我的记忆力真不济事,你在什么学校读书呀?”青超道:“在武汉里。”徐氏哦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又道:“我们这里三个人,就是三个阶级,以前我倒亦是小学毕业呢。”青超道:“其实读书全都是一个名义,有的虽小学毕业,就比大学里强得多了。”
徐氏一面吃一面答道:“这倒也是真话,第一就是自己要。超儿既然知道这个原理,对于学业上终不会错吧?”绿珠放下银匙,插嘴笑道:“姨娘,你怎不听见舅父信来的时候,说超哥考试时,终在三名以前的吗?”徐氏笑道:“超儿就是你的好榜样,你也要像他那样儿用功才对。”青超也笑道:“姨妈你说得我太好了。珠妹是天性聪慧,比我强得多啦!”旁边的吴妈听了,凑趣着笑道:“你们都别客气,少爷小姐都是聪敏的,真是一对怪相称的人儿。”说得大家忍不住都笑。徐氏道:“吴妈倒也有趣。”绿珠微红了脸,眼波向她一瞅,啐她一口含嗔道:“别多嘴了,快来收入了去吧。”吴妈听了,笑着忙把碗匙收拾清洁,又端上了柠檬茶。谈了一会儿,青超因为自从汉口逃难出来,还不曾洗过澡,徐氏便叫吴妈伴表少爷到浴室里去。
徐氏见青超走了,便向绿珠摇手,绿珠便在姨娘的身边坐下。徐氏道:“珠囡,你爸怎样对待超儿的?”绿珠把刚才爸怎样冷淡、怎样拒绝青超的话,详细又说了一遍,又鼓起了小腮子道:“爸也真太没情义了。”徐氏想了一会儿道:“我倒明白你爸的意思了,他是知道你们两个自小儿就要好的,他怕超儿将来占了他的家产,所以他便这样了。可恨我也不曾养过一男半女。珠囡,你不知道你爸在外面有二三个女人讨着呢,苏珍告诉我,还说养好多个的孩子。”绿珠小嘴一噘道:“我哪里曾不知道呢?我是想得很明白的,做女儿的也不能一辈子住在家里的,谁指望要他的家产呢?并不是我在姨娘面前说爸的不是,其实他对待超哥实在也太不想想从前舅父的交情呢。”徐氏道:“今天怕不是又到那边去了,你瞧着又要一个星期才回家呢。我以前问他,他终答是什么中国银行请他到苏州去啦,这几天的态度更不像样子了。我是生来就不会吵闹的人,现在索性不去睬问他了。”
绿珠把手帕拭着眼泪道:“爸还有女儿在他的心上吗?其实他尽管放心,我是决不要他一个钱的。爸平日所做的种种的事,我是都当不闻不见的。今天姨娘你提起了我才有些气愤。他瞒着我们做这些事,我们当然不能干涉他,但是良心终有些对不住我娘儿两个的,尤其更对不住我的妈。可怜我妈怎样早就丢了我……”绿珠说到这里,泪珠簌簌而下。徐氏忙慰道:“珠儿,你也别伤心了。你瞧姨娘,将来可不知怎样结局呢?我们娘儿俩也已过了十多年的生活,我哪里会不知道你们两个孩子的心?以前你和超儿不常跟着我睡吗?我瞧超儿活泼,心里欢喜。后来咱们到了上海,我早就有意思向你舅母去说。为了你们还小,路又远,所以只是迟迟未提。现在我瞧超儿如此英俊,我怎又不欢喜呢?你们是自小儿就说得来的,就是我也不会感到寂寞了。俩人自小都是我领过的,将来还怕你们待我不好吗?现在你爸有了那边,还记得患难时的姨娘吗?”
徐氏想着自己膝下无儿,日后未知如何了结,也未免感到凄凉,忍不住一阵心酸落下泪来。绿珠道:“姨娘,你放心,爸待你不会有别的心思的。”徐氏道:“那你也别离开我才好。”说着把手去抚她的头发,绿珠也柔顺地倒在姨娘的怀里了,俩人想着各人的心事,默默地淌了一会儿眼泪。还是徐氏提醒了绿珠道:“超儿要换的衣服没有,怎么办啦?”绿珠听了从徐氏怀内起来坐正了,理了理头发道:“还是叫苏元去买两套来吧。”徐氏想了一会儿道:“别去费事了,我记得你爸有两套衣服,因为太长,搁着没用,暂时去换一换也好。”绿珠点头道:“超哥人比爸长,穿着大概刚好的。”徐氏站起来,和绿珠一同到了上房。徐氏在橱里取衣,一面问道:“超儿在这里肯住下吗?”绿珠道:“超哥说在这里暂时住几天,叫姨娘可不必向爸说了。”徐氏把衣服取出回过身来道:“超儿这孩子,倒是有志气的,那么他预备到哪儿去?”绿珠接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说着便回身亲自到浴室送衣去。
晚上绿珠的爸果然没有回来,徐氏因身体疲乏便早去睡了,青超和绿珠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天空,月色如画,整个院子内的景色,在夜的暗淡月光下显露出来。绿珠回头笑道:“如此良夜美景,别辜负了它才是哩!”青超笑着点头,俩人并肩慢慢地出了院子,进了后园里。晚风吹来,在静夜中的桂子,更是幽香扑鼻。踏上了小径,两旁种着垂杨,因风吹动,飘舞不停,如烟如雾,胜如天上。四周十分静寂,俩人脚步在草地上瑟瑟有声。没有一会儿,便到了前面园子。绿珠卧室的前面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搭着一个木香棚。上面满挂着缕缕的叶子,下面结着一串串紫色的葡萄,在月光下,远远瞧去,大有诗情画意。青超见了不免又触景生情。故乡的家园里,平日自己喜欢种些果子花木,书室前不也有个葡萄棚子吗?下面还有几棵枣子树呢。想已结成青青的果实了,不过现在给大水已冲得无影无踪了。最可怜年老父母,平日和蔼待人,岂知会如此结果?青超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滴下泪来,叹了一声。绿珠道:“超哥,你也别思家了,只好一切以数来自解吧。天灾是人力不能抗的,我们且到棚下去坐一会儿。”绿珠说着便同青超在靠卍字竹栏杆旁的一张大理石桌边,两条花鼓凳上坐下。
绿珠又走到自己卧室里,拿出一把精巧玲珑的小茶壶和两只杯子。青超望着天空道:“想着人生的渺茫,真像是一朵浮云,刻刻在变化着。在十年以前,做梦也想不到有今天漂流的一日。”绿珠望他一眼道:“我终深觉惭愧,早晨的事,太使你失望了吧?”青超忙道:“那我倒也并不。但是自己在异乡,四顾茫茫,想起了父母双亡,哪个是我的知音,怎不叫我伤心呢?”绿珠听了这话,把螓首慢慢低下,轻声儿道:“超哥,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吗?”青超忙道:“妹妹情义,我至死都不会忘的。”绿珠听了抬起头来,连连摇手道:“我深知道哥哥的心,你又何苦一定要说死说活呢?”说着秋波中含着无限情意,瞧着青超,俩人相对默然。西首花坞上的牵牛花,已和葡萄棚上的叶子相连接了。晚风一阵阵儿吹过,叶子瑟瑟地响着,倒含有些音乐成分。绿珠笑道:“超哥,我们折几串葡萄来玩儿可好?又紫又圆怪好看的。”说着便站了起来,踏在石鼓凳上。青超也忙站起来,走到绿珠身旁,扶着她身子道:“当心别跌下来。”绿珠笑着答应,伸出两只纤纤玉手去折一大串。不料这葡萄已是熟透,经她手儿一攀,都纷纷下坠,正巧都打在绿珠的粉颊上,不禁哟的一声,险些把身子都跌下来。青超吓了一跳,忙不管什么,便带抱带扶地挽她在凳上坐下,笑道:“怎么啦?”绿珠笑道:“一串葡萄,都打在我的脸上,你瞧,这不是一脸的葡萄汁吗?”说着把手帕去揩脸。青超把地上掉下的葡萄拾了起来,已是没有几粒剩了,因笑道:“因为这几粒葡萄真没处买,而且又不容易吃。”绿珠抹嘴笑道:“你这是什么话?”青超笑道:“因为这几粒葡萄是从你脸颊上掉下来的,其味不是格外甜吗?”绿珠听了扑哧一笑,又瞅他一眼道:“超哥你终喜欢胡说人家。”青超也笑了又道:“你颊上还留着痕吗?”绿珠道:“还算好啦,不曾打在眼睛上。”
青超把葡萄摘下一粒,放在嘴里道:“甜得很,妹妹你吃一粒。”说着又摘下一粒大的,送到绿珠口内。绿珠含着细细咀嚼,一面斟了两杯清茶,递到青超面前笑道:“这茶是碧螺春,十分清香呢,你尝尝。”青超忙接过喝了一口笑道:“果然甜到心脾,香留舌本,确是好果、好茶。如此良夜美景,更有妹妹相伴,人生能有几回呢?我从前听说妹妹对于音乐有着相当的研究,未知可否请妹妹为我清歌一曲,一赏雅音呢?”绿珠听了把秋波向他一瞟笑道:“我哪儿称得起相当的研究?不过心里烦闷的时候,聊以自慰罢了。既然哥有兴趣,那就唱一曲也好。倘如我唱得不好,你可别见笑啦。”青超笑道:“好说,那我应当洗耳恭听了。”绿珠笑了一笑道:“我唱《良宵曲》吧。”说着便唱道:
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柳如烟,垂翠幕,结同心,待郎薰绣衾。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鸟,画屏金鹧鸪。
青超一面听着,一面用手按着拍子,听到末了,不觉叫道:“好极啦,好极啦!”绿珠见他这样高兴,因笑道:“超哥,你别取笑了。”青超忙倒了一杯茶,送到绿珠面前笑道:“谁取笑你啦,快喝口茶润润喉咙。”绿珠笑着喝了一口,青超道:“妹妹的歌喉真好啦,刚才我听得出了神,也忘记自己置身在何处了。”绿珠笑道:“超哥你会不会唱一曲京戏,也让我饱饱耳福?”青超道:“说也惭愧,对于这一项,却是门外汉,我是只会听不会唱的。那么珠妹对于京戏,我想一定也是会唱的了。”绿珠咯咯笑道:“超哥,你这人,真不是好人。我想请你唱一曲,你倒反而来讨我的口气啦。”青超笑道:“那倒并不是,我是真的不会唱。老实说,我要是会唱的话,哪里还要妹妹开口,早就学毛遂自荐啦。”绿珠抹着嘴儿笑道:“我有些不信,你在校中,难道对于音乐是没有的吗?”青超道:“音乐是有的,不过我们这位音乐教授是美国音乐专科毕业的,所以他教的都是些西洋歌曲。”绿珠笑道:“那就更好啦。”青超想了一想笑道:“妹妹,那么你这 Love’s Parade 可会唱吗?”绿珠点头道:“稍许会一些,不过我的气没有这么长。”青超道:“那不妨试试可好?”绿珠笑道:“也好。”于是俩人便合唱起来。
唱完了后,俩人忍不住又笑了一阵。青超道:“这些歌曲终不及京剧中青衣来婉转动听,妹妹既然会的,就唱一曲吧?”绿珠笑道:“我也多时不唱了,而且已经唱了两回,喉咙已经觉得很干燥了,留着明天晚上唱吧。”青超点头道:“不错,尽管唱下去,妹妹也要乏力的。”绿珠笑着喝了一口茶,把俩手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微抬着头,只见碧天如洗,一轮明月,分外清华。微风吹来,虽没有仲夏夜那样热情,却也轻快爽朗。而且自己的粉颊上已觉怪燥的了,一颗心在胸中也别别地跳跃,清晰可闻,觉得自己今晚是太兴奋了。绿珠偶然回过头来,向青超瞟了一眼,恰巧青超也在紧瞧着,俩人四道目光,便像电般地流在一起了。绿珠忍不住又袅然一笑,粉颊慢慢低垂下来。青超也笑了,俩人相对默默坐了一会儿,忽听室内钟鸣十下,青超因站起来向绿珠笑道:“夜深了,妹妹可以安息了。”绿珠这才抬起头来,望着青超道:“那边东厢房可知道了没有?要不让我伴了你去?”说着便站起来,青超摇手道:“我知道的,妹妹晚安吧。”说着向绿珠摇了一下手,绿珠送他出了园门,才一人慢慢踱着进来。
回到卧室,开亮电灯,换上了睡衣,套着一双紫绒拖鞋,站在镜台前,理了一下云发,瞧见自己脸颊上,不晓得为什么,比往日格外地红晕。因在梳妆台前青绒的小圆凳上坐下,纤手托着香腮,坐了一会儿,忽然若有所思,忙打开抽屉,在一只精致的八宝箱里取出两张相片来。颜色已经灰淡,显见得年数已不少了。一张里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面貌很是俊秀,穿着一套小西服,含着笑意地站着。另一张是有两个孩子,手臂互相地在脖子上弯着。一个就是第一张内的孩子,还有一个却是女孩子,比那个男孩稍许矮一些,一副圆圆的脸儿,短短的童发斜对分着,两只乌圆滴溜的眸珠显出聪敏活泼的样子。绿珠把相片反转过来,见一张单人的后面似乎还有几个字写着,但是已经不大清楚,大约是“绿珠妹妹惠存”,下首写着“青超亲笔”,旁边还有几个小字,是“民十四,八月”几个字。绿珠翻覆瞧了许久,不禁面赤过耳,忙又把它藏好。移步走近床边,掀开绣被,倚在铜床栏杆旁,想着这两张相片。
记得还是舅父亲自替我们拍的,超哥那边也有我单身的一张,不知现在可有藏着?想着小的时候,就真有趣,一些不知什么,就这样俩人会互相抱着,叫舅父拍照。现在想起来,真有些怪羞人的。因又想爸是太势利了,这次我俩的婚姻一定是不允许的。好在我早已说过,并不要他一个钱的。上星期爸不是对我说,什么大连洋行里的行长要娶一个续弦,还赞美他的人品如何好,行长任职已经有二十年多了,在商界里很有些势力,他的意思似乎在征求我的同意。唉,爸太狠心了,为了自己的关系,竟忍心把女儿一生幸福丢了。绿珠想到这里,眼眶内忍不住含了一包眼泪,心里无限悲愁。便关了电灯,将在铜床边的一只精巧紫纱罩的小桌灯开了,房内便显出又紫又绿醉人的颜色了。绿珠右手玉臂枕在自己的颈下,星眼瞧着雪白紫纱的帐顶,胡思乱想,直到时钟鸣了十二下,才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早晨,日上三竿,绿珠才醒来,吴妈端了脸水早侍候着。绿珠披衣下床,两条嫩藕般的玉臂向上一伸,纤手按着嘴儿又打个呵欠。吴妈笑道:“小姐还没睡醒吗?”绿珠笑了一笑,才移步到镜台前去理妆。吴妈又替她刷衣擦鞋,绿珠漱洗完毕,才姗姗向徐氏那里去。见姨娘和超哥正在吃着早点。徐氏见了绿珠便笑道:“你这个懒丫头,到这时才起来。”绿珠笑着向青超道:“超哥是什么时候起来的?”青超笑道:“我亦是刚过来。”绿珠在青超对面坐下。大家吃过早点,闲谈了一会儿,绿珠要青超伴了去买书。下午徐氏要做个小东道,请青超绿珠同到国泰戏院去瞧电影。从国泰戏院出来,又在外面吃了晚饭,回家已是八点多了。苏成芳果然仍没有回来。在姨娘的房内又谈笑了一会儿,才道晚安出来。
在院内踱了一会儿,青超握着绿珠的手道:“妹妹,明天我要走了。”绿珠站住了望着青超道:“上海你又没有别的熟人,你预备到哪儿去?”青超听了,暗想我来打个谎吧,因笑着道:“我中学里有一个朋友,我们是常在通信的,我想到那里去。”绿珠道:“你这何苦呢?你既然不愿意叫我爸找职业,就在这儿多住几天也不要紧呀。”青超道:“我有了职业以后,就会写信给你知道的。妹妹,你放心,我始终决不会忘你的。”绿珠道:“既然你决定了主意,我也不来勉强你。好在我不是住读的,你有了事,立刻要来通知我。”青超道:“那是当然啦。不过妹妹……”青超说到这里,便停住了,望着绿珠默然。绿珠急道:“不过什么啦,你说下去,你难道怕我变了心吗?”青超忙道:“我哪里有这个思忖?”绿珠又逼一句道:“那么不过什么呢?”青超这才道:“我与妹妹其中的阻碍一定是很多的。”绿珠把纤手按在青超的肩上,螓首低在他的胸前轻声道:“你是说我爸不允许吗?但是我早已说过决不要他一个钱的。那我的身子就不怕我不自由。”绿珠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来,把柔软的态度一比为果决的神气,又瞧着青超道:“哥哥,你放心,我至死都不会负你的。”青超听她这样说,忍不住眼眶儿一红,紧紧握着她的柔荑道:“妹妹肯如此牺牲一切,乃真是爱的神圣了,叫我一生一世都不能报答。”绿珠把手儿抚弄着青超胸前的纽襻,温柔地道:“超哥,你别这样说,我们两人还说‘报答’两字吗?”说着又袅然笑道,“好啦,别说这些了,昨晚你不是说要我唱一曲儿青衣吗?我就唱一曲儿给你听吧。”说了挽着青超手,一跳一跳地走去。青超见她如此天真可爱,忍不住又笑了道:“那好极了,我就洗耳静听了。”说着已是到了桂花树下,绿珠一手攀着桂花枝条儿,一手拿着手帕抹了一下嘴唇道:“我唱一曲儿《西施》。”说着放开了珠喉唱道:
水淀风来秋气紧,月照宫门第几层。十二栏杆俱凭尽,独步虚郎夜沉沉。红颜空有亡国恨,何年再会眼中人。
真是唱得珠圆玉润、婉转动听。青超听到末一句,仿佛余音袅袅,遏云嘹亮。俩人又在园中并肩慢慢地踱着,柔意绵绵,情话喁喁,直到敲了三更,方才各道晚安分手。
青超睡在床上,一时却不得睡着。想着妹妹如此多情,真叫自己感激流涕。但是明天究竟到哪儿去呢?中学里有什么朋友,不是明明骗她吗?妹妹和姨妈待我很好,不过姑父如此冷淡,我也是没趣的。如果住在这里,职业倒没有给我找到,每天的待遇倒是享乐惯了,将来那不更苦了自己吗?倒还给他说不挣气呢。青超想到这里,觉得还是离开了这里,免得消磨了自己的志气,因此便也安心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青超漱洗完毕,正在梳头发,见绿珠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卷纸儿。青超忙回过头来笑道:“妹妹,今天你怎么起得这样早啦?”绿珠眼珠一转,掀起酒窝儿笑道:“我今天不是要到学校里去吗?”说着在桌边坐了下来。青超笑道:“姨娘起来没有?”绿珠听了并不回答,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向青超摇手笑道:“超哥,你来,我和你商量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答应?”青超忙走近绿珠身边道:“什么事啦?妹妹你说。”绿珠便站了起来,望着青超恳切地道:“你现在不是去见你那个同学去吗?”青超点头,绿珠又走上一步道,“你那个朋友的经济是否宽裕,那不能说,假使你一时不能找到职业的话,而你的朋友又是自顾不暇,那么你到何处去呢?我代你设想,很为担心。现在这里有五百元钱,你暂时拿去用了吧。”绿珠说到这里,更靠近他的身边拉起青超的手,把自己右手中的一卷钞票塞在青超的手里。青超忙摇手道:“妹妹的深情厚谊,我已刻骨铭心。不过对于这一些,我实在不敢领受。”绿珠把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眼珠一转笑道:“我早知道哥哥是不答应的。但是我有言在先,这些钱是我暂时借给你的,日后你有了时,就加倍地归还我得了。”绿珠说着又哧地一笑道,“好哥哥,收了吧。”
青超见绿珠如此多情,又如此天真,心里十分感激,倒反又流起泪来道:“妹妹,你……”绿珠见他这样,也忍不住眼眶儿一红,紧紧握着他手道:“哥哥,你别说了,我们的心都早已知道的。”俩人遂重又揩去泪痕。王妈已在叫吃早餐。绿珠背过王妈,便将拭泪的手帕一方轻轻塞在青超怀中,低低说道:“超哥,这一方手帕是妹妹心爱的物,今特地送与哥哥作为纪念。帕上的点点泪痕,你见它,如同见妹妹的面一样。请哥哥千万好好地保留着,别抛弃了。”青超听了,便将手帕藏在贴身的衣内,俩人乃同赴餐室早餐。
青超即提起要走的话,徐氏见青超去志已决,也不强留,只嘱咐他常来玩玩儿。饭后,绿珠便叫青超同坐汽车出去。青超又向徐氏道:“姑父回来的时候,姨妈代我说一声。”徐氏答应,又叮咛了几句。俩人遂跳上车厢,便开出去了。苏大早已开了大门,汽车便在马路上驶着,忽然绿珠回过头来道:“超哥,你的朋友住在哪儿的?”青超听了,倒是一怔,转念一想,自己在无论什么地方跳下得了,不过也得说出一个路名来。自己上海路名又不知道,正在支吾,忽然想起白化曾说过爱多亚路,因便随口答道:“在爱多亚路。”绿珠道:“这就巧了,我到学校里去是顺路的。”说着汽车一路所过之处,绿珠一一指着地名给他知道。不多一会儿,汽车到了爱多亚路,绿珠把汽车停了下来,青超即向绿珠道:“妹妹,我去了。你千万别伤心。”说罢不觉眼圈儿一红。绿珠也说道:“哥哥,你也千万自己要保重才是呀!”说着俩人相对默然。正在不忍分离,只听青超说声“再会吧,妹妹!”青超便跳下汽车去了。绿珠此时,乃不得不把纤手将泪珠拭去,又向青超摇了两下手,汽车便也呼的一声开去了。未知青超究竟在什么地方安身?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