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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遭水灾穷途悲落魄
投至戚姑父欺孤儿

太阳像喝醉了酒,涨红着脸儿,在西山下慢慢地沉沦,剩下的一片余光,反映在淡蓝的天空里,呈现出片片的红霞,似金波高涌,似彩云回绕,五光十色,刻刻变化无定,一会儿像天女散花,红紫的花朵,纷纷地飘飞,一会儿又像五彩画像,丹枫婆娑,山峦起伏,蔚为奇观。几只海鸥掠着水面,上下飞翔,那白羽衬着晚霞,更觉美丽。远望长江一碧无际,只觉得天连水,水接天,此景此情,真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了。那时候,茫茫的长江上,漂浮着一只商船,舱顶上满站着人,大家都在眺望黄昏时江面的美景。在船尾铁栏杆旁倚着一个少年,独个儿抬着头,望了天空,默默地出神,仿佛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夕阳整个地去睡了,天空的彩霞也慢慢地消逝了,四周罩了一层薄薄的烟雾。舱顶上的人们,知道夜色已整个降临了大地,大家都回到舱里去,只有在船尾的那个少年却仍是呆呆地站着。四周寂静了许多,没有谈话声,也没有嬉笑声,只有一阵阵的秋风,发出萧萧的秋意,使四周的景色,更增加了不少的凄凉。那少年也觉得黄昏的好景,也就这样地幻灭得无影无踪。李义山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真令人感慨系之。因此更想起了人生在世,何尝不是像浮云一般,夕阳一霎,刻刻地变换。即以我个人而论,自己过去的生活是多么酣蜜,想到眼前要飘离异乡,又是多么凄楚。茫茫的大地,何处让我安身呢?未来的生命,不也是和浮云一样飘摇无定吗?他想到这里,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声。

天空由灰白色变成紫蓝色了,无数的小星闪烁着出来,但见银河在天,万籁寂然,耳际唯闻水声澎湃,好像万马奔腾,又如千军呐喊。四周是更黑暗了,他低下了头,望着微弱的灯光下,船尾的叶子板不停地盘旋,打得水花飞溅,发出了嗒喋的音调。虽没有成韵,倒还合着节拍。因此他又坠入了一种幻想,要是自己能跳了下去,那一定被它打成一片片葬身在鱼腹之内。他觉得这样子,确乎是一件痛快的事,丢了一切的烦恼,得了人生的归宿。他握着铁栏杆,望着黑漆的水面,那水也如乎和他在点头。他在这时候,又若失去魂魄一般,心如麻乱,忽觉有人在他背上一拍,接着大声叫道:“喂,陆青超,你一个人还老是站着干吗?累得我好找。”青超这才恢复了他原有知觉,回过头来一见,原来是他的同伴范白化。因对他望了一眼道:“你找我干什么?”白化听了一呆道:“现在什么时候了,找你还有什么事?快下去吃饭啦。”白化说着也不等他的同意,拉了就跑。

进了舱里,就觉得一阵热气,怪难闻的。白化拖着青超在舱内圆窗边一只铺上坐下。青超瞧着凳上放着两碗黄米饭、一碟子咸菜,和一碟子豆腐干,因望了白化一下。白化却笑着端起饭碗来,用筷子一指青超道:“怎么不吃啦?”青超这才端起碗来,划了一口,用筷子去夹咸菜,还未放进嘴里,就觉一阵又酸又臭的气味直冲鼻内,叫他实在难以下咽,便把一筷子的咸菜仍放在碟子内,轻轻地叹了一声,呆呆地端着饭碗不动了。白化见他这个样子,摇了一下头道:“青超,你有三天不曾好好儿吃饭了,身子要紧哩。现在逃性命的当儿,只好马虎一些,好在明天一早可到上海了,就熬了这一晚吧。”青超把饭碗放在凳上摇头道:“我委实不想吃,你独个儿吃吧。”白化向他望了一望道:“那么向茶房另买一只菜吧。”白化说着伸手到青布的夹长衫袋里,如乎要去摸钱。青超忙拉着他的衣袖子道:“大哥,你别费心了,我真的不想吃。”白化道:“饿坏了身子可不是玩儿的。”青超如乎不耐烦般地躺了下来道:“哪里就会饿坏了身子?你自己吃吧。”白化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开口了。青超望着小小的一间舱内,倒要住着三四十个人。横一只铺,又直一只铺,好像沙场上的尸体,东西南北地歪着。声音又嘈杂起来,有老年人的咳嗽声,有小孩子的啼哭声,还有拉琴叫唱……

在几盏暗淡的电灯光下,流动着烟雾。空气又龌龊又湿闷,他觉得眼前一切是这样秽浊的,因转了一个身,静悄悄地脸朝着内,斜躺着。白化吃完了饭,茶房拧上面巾,把碗筷菜碟都收拾了去。白化呆呆地瞧了一会儿青超,推他一下道:“你有没有不舒服?”青超懒洋洋地答道:“没有什么。你别担心啦。”白化叹了一口气道:“你也别整天愁眉苦脸了。这次故乡的水灾(汉口于民国廿三年旧历七月初,江水曾涨至一丈余,全市人民遭灾者不知其数),我与你能活在今天,完全是虎口余生,也算不幸中之大幸啦。陆太爷和老太被水淹死了,这是人力不能挽救的,你能逃出了这条性命,这还算是陆太爷为人慈善的报答呢。你想着过去的事,固然伤心,不过你瞧瞧我,不是一家也都淹死了吗?你还只二十岁的小伙子,又是大学里出来的,到了上海不怕找不到一个职业,就是我将近三十岁的人,也还想活命呢。你别以为这样子算苦了,要知道再苦些也得忍耐下去。所以一个年轻的人,终要吃些苦,把身子锻炼一下,将来才有用呢。”他说到这里,如乎又在感叹了。青超听了,更觉沉闷,听到后来,一团愤愤不平之气,更觉无限伤心,一时又转念一想,觉得他的话亦是有理。想白化在我爸的店内做了五年的账房,他的性情我也知道,他向来是直爽的,无论谁有了错处,他都不管人家恼怒,非向人家直说不可。平日空的时候,和他谈谈,倒也感到很有些兴趣,所以俩人感情很好。这次的水灾,真巧得很,偏又和他一同逃出,一路上倒也亏他照顾的。青超想到这里,心里又觉得万分地感激。忽听白化又接下去道:“明天早晨,到了上海,我先送你到静安寺路愚园路苏公馆后,我就要动身到南京去……”

白化说到这里,突见青超从铺上坐了起来,握住了白化的手道:“大哥,咱们同在死里逃生,你难道不能在上海找些事做吗?为什么这样匆匆地又要别开哩?”白化倒没防着他突然地坐起来,不免一怔,听了他这样说,因笑了一笑道:“我所以要到南京去也有个原因,一则南京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党部里办事,或许能有个机会;二则上海人地生疏,比不得你有姑母家去安身。”青超听了忙抢着道:“大哥,这是哪里话?我父亲在日,帮助姑父的地方很多,难道凭着我的脸,连大哥暂住几天都会不允许了吗?”白化淡淡地笑了一下道:“老弟的话固然不错,不过现在的人心比不得从前,有钱人最恨的就是穷人。季子所谓‘贫贱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这两句话,我以为还要掉过来,应该说富贵则父母不子,贫穷则亲戚畏惧才对哩。像你老太爷这样能救济别人的患难,现在世界上能找得出几个呢?这次你这个模样儿去,恐怕就另有一副脸儿了……”白化说到这里,忙又咽住了,握了青超的手,摇了一下转口道,“总之,咱们暂时相别是没甚关系的,咱们日后见面的日子可多着啦。到了南京之后,有了安身的地方,就会写信给你的。”青超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真想不到会弄得这样狼狈。”白化道:“你别傻了,这也并不是我们两人如此,你瞧全舱这许多人,哪个不像我们一样,要去亡命他乡呢?”青超也没有什么回答,回转头来向小圆窗外望了一眼,水面上漆黑的,只有星光点点,如伴着旅人的寂寞,便仍又懒洋洋地躺了下来。这时舱内的声音是比较静得多了,人们都入睡乡了,只有不多几个人,虽然是躺在铺子上,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望着头顶上白漆漆的铁板。

第二天早晨,小贩的一阵叫卖声把青超从梦中惊醒,忙一个翻身起来,揉了一下眼睛,见白化已经洗好脸,因忙笑道:“你已起来了。”白化点头道:“船已碰码头了。”青超两手一伸,如乎还不曾睡醒,又打了一个呵欠道:“这样早已经到了吗?”白化笑道:“自然到了,你瞧哪里来这许多小贩呢。”说着叫茶房来倒了面水,让青超洗脸漱口。白化又买了几块蛋糕,俩人充了饥。好在没有行李,也不必忙了一阵。给茶房酒资后,与青超下了码头。

天尚灰色,如乎还在下着霏霏细雨,晨风吹在脸上,是已感到了秋意。青超十岁的时候曾到过上海,那年是跟着父亲出来的,记得在姑父家里住了三个月,韶光易过,一忽儿已是十年。这时抬头望着外滩的建筑物,又添了不少。回想自己的学业,毫无进展,而命途又这样地多乖,岁月依然,湖海浮沉,剩有一身。正在想着,白化道:“三年前为了营业上的事,到上海来住过几天,这里是十六铺,过去是爱多亚路,再下去便是英租界了。”“这些我倒还记得的,”青超道,“十年前,我姑父是住在虹口的。”这时白化已叫到两辆人力车,青超在车内瞧着一路上高大的商店,似丽华、永安、先施等都巍巍然矗立天空。汽车来去不绝,往来女子奇装异服,目不暇接,有的穿着裸脚的皮鞋,旗袍的叉子开到大腿上,觉得上海号称第二巴黎的,真名不虚传,与十年前的情景大不相同了。

车子到了静安寺路愚园路苏公馆的门前,停了下来。这时候细雨已停止,而还开起淡淡的秋阳来。白化握着青超的手笑道:“老弟,恕我不送了。”青超听了忙连连道:“大哥,你干什么这般急?你既然是不愿意在这儿耽搁,那么进去坐一会儿也不妨事呀。”白化道:“并不是这样说,我想趁十点班的车到南京,坐了以后,时候恐怕是来不及。”青超凄然道:“那么我该送大哥一阵才是。”白化笑了笑道:“你别客气了,咱们后会有期,前途保重吧。”青超紧紧地握着他手摇撼了一阵,仍是依依不舍。白化放脱了手向他一挥道:“进去吧,咱们终有相见的日子。”青超呆呆地站着,望着他长大的身影渐渐消逝了,才回身向苏公馆的大门前走去。抬头见两扇乌漆大铁门紧紧地闭着,只有旁边一扇小门,里面坐着一个穿制服的管门人。青超想姑父现在可更富裕了,十年前我记得不还只有住着三楼三底的租屋吗?青超忽又想起,哦,是了,五年前,自己尚在中学里求学,听说姑父不知怎样,得罪了一个社会闻人,便要捉他,姑父来求我父亲,不是父亲请了人替他解了围?后来他在交易所买公债,便发了财,所以现在住这样大的公馆了。青超想着,便走了上去,向管门的人道:“请问苏成芳先生可有在家?请你通报一声,有个亲戚陆青超求见。”那个管门人好似没有听见,头也不回一回,只管自己抽着烟。

青超虽然是因水灾来投亲戚的,不过他不是什么土老儿,会向那个门房说好话,恳求他去通报。青超在武汉大学求学时,什么人都瞧见过,凭着父亲只养了他一个,平日挥金如土,无论什么地方,哪个下人们不称呼一声“少爷”奉承他?今天见那管门人如此无礼,怎不恼怒?不禁喝道:“喂,你耳朵可有聋了没有?”那个管门人这才回过头来,把手中的烟尾向地上一掷,对青超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见他穿着一件灰哔叽的长衫并里面的纺绸衬衫,均已污秽不堪,一条维也纳的裤子也已有几个小破洞,脚下一双皮鞋已给水浸成不像样子,这便冷笑了一声道:“我倒没有聋了耳朵,你可真是瞎了眼珠不成?直呼老爷的名字,你可吃了老虎胆吗?敢在这儿放肆!”青超听了这几句话,真把脸儿都气得白了。他自落娘胎,从未经人这般骂过,这就恨得咬紧了牙齿,伸手就是一掌打去。那个管门人因为平日来拜望老爷的人,终是坐着汽车来的,尚且不敢直呼老爷名字,今见他衣衫如此褴褛,已是憎厌,又见他这般倔强,更是瞧不入眼,以为给自己一吓,他定会软化,而且还要哀求,也可以给他知道这里的威势。不料事出意外,今天遇到了辣手,一则他也没有防到,二则,青超在校里,是加入国术团的,所以这一下打去,其力不小,把那管门人,从凳上跌倒在地下,爬也爬不起来。这时青超才气出一句话来道:“大胆走狗,今天不给你一些教训,日后更要仗势欺人了。”那管门人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爬了起来,右颊上已深深地印上了五个手指痕。他仍似狼似虎地跑上来,拖住了青超的衣袖子。正想吹警笛的时候,忽听汽车喇叭呜的一声,只见一辆天蓝色的汽车已驶到了门前。

车中人因为见门房里没有人来开门,因探出头来娇声呼道:“苏大,又在和人吵闹了。”青超一听,原来是个女子声音。苏大听了,便忙连声道:“小姐,不知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持蛮地欺侮我,还呼老爷的名字。你瞧我的脸,不是已被他打得统肿了。”那女子见苏大真的脸上高起了一块,便也含怒道:“你这人,为什么要打我们的门房啦?”青超便回过头来,见车中那女子只探出半个头,所以瞧不清楚她的容貌。听她责问着自己,心里更觉愤愤不平,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道:“笑话,自己的门房依势欺人,倒来派别人的不是。我陆青超不给他一些教训,以后更要没有国法了。”那女子一听说“陆青超”三个字,忙开了车门,跳下车厢,对苏大呵斥道:“这就是陆表少爷,你还拉着干吗?快给我赔罪!”说着又向青超笑盈盈地点了点头道:“你莫非就是青超表哥吗?”青超听了这话,不觉一怔,便向她呆呆打量一番,见她头上烫着最新式的波浪发,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最动人的是剪水双瞳,并那两颊上的酒窝儿。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色的旗袍,袖子短到肘上,露出嫩藕的玉臂,柔软可爱。指上戴着两只钻戒,脚上踏着一双淡黄色的革履,亭亭玉立,笑意生春地向自己瞧着。青超觉得这个脸儿甚是面熟,仔细一想,哦,是了,自己真有些气昏了,怎样小时常一同玩儿的绿珠妹妹都认不识了?因忙亦含笑道:“正是,你可不是绿珠表妹妹嘛!”绿珠点头微笑道:“表哥,你可别计气。”说着回头又问苏大道:“苏大,你还呆站着干什么?”苏大这次真出乎意料,被他打了一掌,还得赔罪,只得自认晦气,这也是平日狐假虎威的一些小教训。

绿珠开了车门,笑向青超点头,青超会意跳上了车,绿珠关了车门。苏大早已开了大铁门,绿珠拨动机件,车身便驶了进去。为了大门与大厅弯弯曲曲地离了许多路,车子慢慢地进去,倒也要有几分钟。青超因望了她一眼笑道:“表妹,十年不见,连汽车都会驾驶了,刚是在哪儿玩儿?”绿珠微笑道:“早晨去买一些衣料,昨天校里开学,今天星期六,后天正式上课。”青超道:“我倒没知道表妹是在哪个学校里求学?”绿珠道:“说也惭愧,中国女中下学期才可毕业哩。”青超道:“妹妹小我两岁,那就胜我多啦。”绿珠听了,把眼波向他一瞅笑道:“你还说啦,我听爸说,你在武汉大学里明年可以毕业了。”绿珠说到这里,又换了感叹的口吻道,“光阴真也容易过,记得十年前,舅父和表哥到我家里来的时候,咱们两个不还是一团的孩子气吗?刚才要不是你说出了姓名,我哪里还认识呢?”绿珠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为什么他只有一个儿出来,而且弄得这般狼狈模样。正向青超问舅父母可曾同来的时候,车子已到了大厅堂前面。石阶前正在浇花的苏元,一见小姐来了,忙放下水壶子,来开车门,绿珠挥手道:“你快去通报老爷,说汉口陆表少爷来了。”苏元答应一声,便直奔内堂去了。绿珠挟了一包衣料和青超跳下车来,走上石阶。

到了客厅,苏珍把衣料子接过拿进去,苏利端上香茗。青超瞧着厅上摆着全副紫檀红木的家具,四围油着雪白的粉壁,挂着名人的字画,上面还放着许多古董,商彝、周鼎、秦瓦、汉砖,真是目不暇接,美不胜收,纤尘不染。绿珠笑道:“请坐呀,老是站着干吗?”青超笑了一笑,便坐下来,绿珠便也在对面坐下陪着。这时候苏元出来道:“老爷说过一会儿就出来的,小姐先伴陆少爷谈谈吧。”绿珠道:“爸每天不到十二点是不肯起身的。”青超笑了一笑喝了一口茶道:“表妹你倒是起得很早的。”绿珠抹嘴笑道:“这也不知道为什么,起得迟一些反而要头疼的。我知道自己该是长在乡村里才对。”青超听了也笑道:“起得早,对于身体是很好的。我想表妹大概每天很忙吧?”绿珠扑哧笑道:“我是无事忙,每天空闲着,终想找些事干。”青超道:“还是瞧瞧书消遣。”绿珠道:“瞧书我没有这样好的耐性,翻了两页,就觉闷了,倒还是常和姨娘谈谈聊天。”

正在这时,忽见厅后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留着短短的胡须,见青超这样狼狈的形状,便把笑容渐渐收了,冷冷地叫他坐下,又向青超打量一会儿淡淡地道:“你的令尊令堂可有一同出来?此次汉口大水,你们有受影响没有?”青超听他提起了父母,忍不住一阵心酸,眼圈儿一红道:“这次大水涨至一丈余,遭难者不计其数,可怜我父母不幸,亦都被水淹死了。”青超说到这里,已是哽咽无声,眼泪水不断地滚了下来。成芳听他父母俱亡,心里更觉不喜,蹙紧了眉毛,摇了两摇头,也不劝慰他,只管自己吸着烟卷。倒还是绿珠,站在她爸身旁,听着舅父母都死了,暗自想,怪不得超哥这般狼狈模样,原来他是从死里逃生的。自己也真糊涂得可怜,报上载着汉口水灾,我却还蒙在鼓里不知道。瞧着青超泪流满面,想着自己小时母亲早亡,多亏舅父母慈爱抚养,也忍不住一阵伤心,泪珠就簌簌下来。青超拭去了泪痕接着道:“我恳求姑父替侄儿找个职业,那就感恩不尽了。”成芳听了这话,把雪茄烟用手指弹了一下,现出不耐烦的神气,觑了他一眼道:“上海市面也是十分凋零,各业大受影响,谋一个职业实在不是容易的事。不瞒你说,我的大沪银行也难以维持,而且我去年已经说过,以后再不管什么闲事了。现在你既然到我这里来托了我,我瞧在亲戚的份儿上,破了一下例。不过你暂且在这里住几天,我慢慢替你想法吧。我还有一些事先走了。珠囡,你伴着他去见你的姨娘。”说着便站了起来。绿珠觉得父亲对待青超这个样儿,实在太冷淡了,真出乎自己意料。正想说话,见苏亭已叫阿三把老爷的汽车开过来。

成芳已上了汽车,青超勉强站起来,走到石阶上送着,直到瞧不见了汽车影子,仍是呆呆地站在石阶级上。想着早知姑父如此无情,我宁可饿死也不上这势利的门了。有其主必有其仆,姑父待人如此,无怪刚才管门的也有这副丑相待客人了。因此他又想着了,昨夜在船上白化大哥对自己所说的话,真是洞悉人情、阅历之谈了。但是姑父与我家的交谊而说,真是不应该如此冷淡对我的。记得父亲在日,那年姑父到汉口来拜望我父亲的时候,见了我,不是口口地称赞我?父亲还客气地说,以后叫姑父照应,他不是连声说“当然,当然”?现在呢,言犹在耳,那环境却是完全相反了。古人云:“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我青超眼前人虽穷,其志难道也会穷吗?我何不早早离开这里,免得受人家的憎厌,别丢了父亲生前的脸。天无绝人之路,我有的是两只手,不怕找不到一碗饭吃。以前只知挥金如土,只有人求我,没有我求人,今天才得了这个教训,唉,还不算是迟呢。他如醉如痴,想到这里,反哈哈笑了起来自语道:“走吧,这里非我留恋的地方。”说着像失了神般地一步一步地踱下石阶级走去。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g+nyO3gSyS/wu4niwNdTF/mMfGsZU7g9q8tNrROlWtdFE+9dF2H19fMyof3uum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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