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勋等在武林大戏院的门口,心里是充满了甜蜜的滋味。他想自己写了这张字条给文琴,她当然给自己有美满的回答。不料天下的事情理想与事实往往相反,当他从院役手中接过复信,瞧到这四句拒绝的话之后,他心里这一怨恨,真是弄得啼笑皆非,拿了这信笺的两手不免瑟瑟地有些发抖。不过他心里有些奇怪,文琴既然对我表示这样的恶感,但刚才舞台上的时候,她不是拿俏眼儿向自己脉脉含情地瞟吗?而且还嫣然地娇笑,假使她心里不爱上我的话,她对我又笑什么呢?于是他又想到白天里彼此认作兄妹的情景,觉得文琴对我真可说是亲热到了极点,怎么一会儿难道就会转变得这样快吗?
想到这里,似乎感到事情不免有些蹊跷,抬头见那个院役还站在旁边,于是便向他问道:“这字条真的是许小姐写的吗?”
院役也是怕这个雌老虎的,所以点了点头,说道:“不是许小姐写的,还有谁写的呢?”
树勋在听到这个话之后,他感到完全失望了,觉得一个姑娘的心真是不可捉摸的,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不是有意在捉弄我吗?于是他又想到自己会去爱上一个歌舞班中的姑娘,那似乎是太痴心一些的了。
他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那字条捏作一团,恨恨地向地上一掷,便向前匆匆地走了。约莫走了十多步远,忽然后面有个急促的皮鞋足音追上来,同时还有女子的口吻叫道:“李先生!李先生!你回来呀!”
树勋因为辨不出那女子的声音到底是谁,所以便回过头来,向她望了一眼,只见是文琴的同伴庄淑萍小姐。就在这当儿,淑萍早已走到了树勋的面前,秋波逗了他一瞥媚意的目光,含了娇笑,低低地说道:“李先生,你生气了吧?可是你不要误会,这字条上的话并不是文琴自己情愿这样回答的呀。”
树勋听了这话,不免又惊又喜,猛可握了她的手,说道:“真的吗?那么这是谁叫文琴这么回答的呢?”
淑萍见他突然握住了自己的手,觉得这正是他乐而忘形的表示,从这一点瞧来,可见他刚才心中是多么感到失望的痛苦啊。这就一撩眼皮,也很欢喜地说道:“李先生,你不知道吧,我们团里这只雌老虎是好像会吃人一样哩!”
树勋听她这么说,心里依然有些不明白,遂急急地又道:“庄小姐,你快告诉我吧,这只雌老虎到底是什么人呀?”
淑萍忍不住嫣然笑道:“这只雌老虎就是我的团主太太。她管得我们真紧,一天到晚,只管在金钱眼子里转念头,把我们当作是她的奴隶,永远给她赚钱。唉,想起来真的叫人气愤哩!”
树勋听了,这才明白了,也不禁愤愤地说道:“这真是岂有此理!她可不是你们的家长,如何可以约束你们私生活的行动呢?”
淑萍叹了一口气,很哀怨地说道:“但是我们为了生活的逼迫,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李先生,文琴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写这几句话的时候,她是淌过眼泪的。我希望李先生总要多多爱护她些,不要使她一个纯洁的姑娘永远埋没在这黑暗势力下生活着才好。”
淑萍后面这两句话的音韵,不免带有些颤抖的成分。树勋听了,深深地感动了。他点了点头,很恳切地道:“庄小姐,我知道,我一定尽我的能力……”
淑萍这就又嫣然一笑,把他手反紧握了一阵,说道:“李先生,我很感激你。那么我们再见吧。”说着,转身便走。
树勋向她愕住了一会儿,忽然又叫道:“庄小姐,你回来。”
淑萍已经在壁角里转弯了,听他这么喊,遂又探回头来,笑道:“李先生,什么事啊?”
树勋道:“那么明天下午你们到底来不来?”
淑萍点头道:“文琴准时一定来的……”说到这里,向他一招手,她的身子已经整个地被墙角遮住了。
淑萍匆匆地回到团里寓所,文琴坐在沙发上,手托了香腮,还在默默淌眼泪。她见淑萍含笑回来,这就猛可站起身子,拉了她手,急急地问道:“萍姐,你可曾追到他没有啊?”
淑萍笑道:“琴妹,怪可怜的,你可别伤心。我已向他解释了,他原谅你的苦衷。”
文琴听了这话,心里一快乐,把乌圆眸珠滴溜地一转,不禁破涕为笑。她伸张了两臂,突然把淑萍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良久良久,她微微地仰开了娇靥,向淑萍说道:“萍姐,你这样地疼爱我,我真不知怎么感激你才好呢。”说着将小嘴唇凑了上去,在她粉颊上又啧啧地吻了两个香。
淑萍知道她这举动是欢喜到了极点的表示,遂把她娇躯抱到床上去,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睡吧。明天下午他还叮嘱你一定要去的呢。”
文琴坐在床沿边,痴想了多时,忽然说道:“明天见了他,不是很不好意思吗?”
这时淑萍已睡进被窝里了,听她这么说,不禁噗地一笑,说道:“你别发呆了,我已向他告诉过,这张字条并不是你自己的意思,那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文琴道:“我想明天你跟我一块儿去,好不好?”
淑萍秋波瞟她一眼,抿嘴笑道:“我一块儿去?那算什么意思呢?我是很聪明的人,难道倒喜欢去做笨伯吗?”
文琴回头向她啐了一口,扬着手向她做个要打的姿势,笑道:“你又和我开玩笑了。萍姐,我可不依你了。”说着,把身子扑向她的怀里去,缠绕着不依。
淑萍被她扰得痒丝丝的,遂把她身子索性拉进被窝里,笑道:“这么大了,还一味地闹着孩子气,瞧羞也不羞的。明儿在李先生怀里,难道也是这么撒娇吗?”
文琴听了,两颊盖上了一层玫瑰色的色彩,向她“嗯”了一声,也不禁抿着嘴哧哧地笑起来了。
两人平日原睡在一个室中,而且也睡在一张床上的。淑萍搂着她的身子,老是和她开玩笑。文琴有时候被她说得两颊绯红,总是显出羞答答的样子。淑萍见她愈怕难为情,心头也愈感到有趣,所以也益发要痴痴地向她取笑。因此睡到床上的时候,文琴却会把淑萍当作丈夫一样看待了。
这时两人躺在被窝里,少不得又要开起玩笑来。淑萍道:“琴妹,明儿你若嫁给了李先生,和李先生初夜的时候,我想你就绝不会这样地怕难为情哩。”
文琴轻轻地啐了她一口,噘着小嘴说道:“要么像你就不会怕难为情的……”说着,忍不住又赧赧然地笑了。
淑萍道:“我当然不会怕难为情。好妹妹,你给我一些甜的吧。”说时,把臂儿挽着她的粉颈,要去吻她的小嘴。文琴把手指划到她的颊上去,白了她一眼,笑道:“你倒想做一个男子吧?可是你偏没有……”
淑萍不等她说下去,噗地一笑,问道:“偏没有什么?你说呀!你说呀!”
文琴被她这么一问,因为在自己是并没有这个意思,现在听她说到歪路上去,一颗芳心这一难为情,真个把耳根子羞得通红起来,笑道:“我说你偏没有这个资格,这句话难道说错了吗?”
淑萍道:“我为什么没有这个资格?一样是个人,我就偏喜欢做你的丈夫,你难道有了李先生,就想变心了吗?”
文琴哧哧地笑道:“既然你一定要做我的丈夫,那么我就一定做你的妻子。只要你一辈子不要嫁人是了。”
淑萍笑道:“我嫁什么人?我是只有讨人的呀。”
文琴啐了她一口,两人不禁都哧哧地笑起来了。淑萍道:“我们正经地谈吧,那位李先生对你十分痴心,他接到这张字条的时候,我猜想他一定是非常愤怒的,因为我追上去的时候,听他皮鞋走在路上的声音是怪响亮的。从这一点瞧来,他心头不是很有些怨恨你的意思吗?”
文琴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只雌老虎真不是人,若没有萍姐给我追上去向他解释,这个误会不知几时可以明白呢。”
淑萍道:“不过你明天到他家里去说明了,当然他也会原谅你的,只不过累他今晚一夜不能安眠罢了。”
文琴点头笑道:“可不是,不但他一夜不能安睡,就是我又何尝能睡得着呢?”
淑萍把她腰肢一搂,笑道:“那么现在你总可以安安心心地睡着了。明天见了李先生,要格外表示亲热一些,知道吗?”
文琴躺在她的怀内,白了她一眼,笑道:“得了吧,我们睡了,瞧时候已一点多呢。”说着,把那条玉臂撩出来,捏了电灯的开关,房内一片漆黑了。
文琴口里虽然先说要睡了,可是待淑萍鼻声酣酣地熟睡了之后,她自己却还是没有睡去,脑海里的思潮是非常复杂,一波过去了,一波又卷了来。她想着白天里被他相救的一幕,又想着断桥上认兄妹的一幕,她觉得芳心里甜蜜蜜的,实在太兴奋了。心中愈兴奋,她也就愈睡不着。今夜的月色似乎很亮,从天空中透露到卧室中来,使四周的黑暗之中又显出一些儿微明的光芒来。于是她又想到明天到他的家里,和他见了面后,第一句先说什么好呢?向他解释拒绝的苦衷吗?这是不用说的了,因为淑萍不是已代为给我向他告诉过了吗?那么我该怎么说呢?想来想去,还是想不出一句妥当的话来。她暗暗地不免有些发恨,觉得自己平日的为人也不能算为愚笨,但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呢?一会儿又想:痴妮子,那真太可笑了,我明天又不是去考试,才要肚子里先起一个草稿?反正明天两人见了面,总会有话搬出来的,那也值得去发愁吗?想到这里,自不免笑出声音来了。
不料淑萍也不知打哪时候醒回来的,她听了文琴的笑声,这就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妮子真也太快乐了,连睡梦中都在发笑,大概和李先生梦中在亲嘴吧。”
文琴听她这么说,一时真要笑得发抖,但她到底又竭力忍熬住了,闭着眼睛,装作睡去的模样。不料经她这么一装睡,竟是沉沉地真的入梦乡里去了。
第二天文琴醒来的时候,忽然耳中听到一阵沙啦啦的声音,仿佛自己走进机器间一样的了。她从床上一骨碌翻身坐起,揉擦一下眼皮,凝眸向玻璃窗子一望,只见玻璃窗上点点的水珠,沾成了模糊的一片,她这才意识到了似的失望地叫起来道:“啊哟,竟是落得好大的雨呀!那可怎么办呢?”
淑萍坐在那张梳妆台的面前,正在理着头发,她从镜子里瞧到床上文琴失惊的表情,心里真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天老爷似乎有些跟你们开玩笑,早不落雨晚不落雨,偏在今天落起雨来,那也真叫人感到可恶极了。”
文琴究竟还脱不了孩子气,她在失意之余,不免感到伤心起来,恨恨地把枕头向地上掷了下去,噘着小嘴,生气似的说道:“真叫人懊恼的,它不是有意跟我们作对吗?”
淑萍从镜子中瞧到她的粉脸儿上似乎还沾有些丝丝的泪痕,这就回过身子,把地上枕头拾起,拿到床上,自己就在床沿边坐下,手按着她的肩胛,笑道:“痴妮子,这也值得伤心吗?落雨算得了什么稀奇?就是落铁,要赴情人的约会也得去呢。”
文琴听她这么说,倒不禁又红晕了娇靥,赧赧然起来。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倒不是怕落雨就走不了路,我觉得事情很不凑巧,所以我心里就感到难受。”
淑萍拍了她一下肩胛,笑道:“才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倒有七八十岁老太婆的思想了。照你说起来,有了你们的约会,天就不该落雨了吗?其实落雨也不算是件坏事情,听说今年上春就没有好好落过一场雨,若再旱下去,说不定稻秧都要枯死了呢。傻孩子,你发什么痴?欢欢喜喜的,又淌什么眼泪呢?”说着,拿手指去抹文琴脸颊上的泪痕。
文琴把娇躯偎到淑萍怀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样大的雨,我到他家去望他,他家里人不会笑我吗?”
淑萍偎着她的粉脸,笑道:“你又说孩子话了,雨下得愈大,你不失约,也就愈显得你的诚心诚意,爱情的真挚和伟大,也就在这一点上显露出来呀。”
文琴听她这么说,倒也不禁破涕嫣然了,笑道:“我去当然要去的,不过我总希望有些阳光瞧见,比较暗沉沉的天气,似乎总有生气一些。萍姐,你说对不?”
淑萍道:“说不定下午就会出起太阳来,谁又料得到呢?”
文琴离开了她的身怀,低低地问道:“此刻几点钟了?”
淑萍伸出胳臂来,瞧了瞧手腕上的表,说道:“十点半了,你也该起床梳洗了。”
文琴掀开了被,这才跳下床来,两条圆润的玉臂向上伸了伸,纤手按在小嘴上,又打了一个哈欠,只见淑萍已给她倒上了一盆脸水,说道:“琴妹,快洗脸了吧。”
文琴遂稳步走到梳妆台旁坐下,洗脸梳头了。她虽然一面在梳洗,可是心里一面却在想那窗外的雨为什么愈落愈大,仿佛天要坍下来的样子。她觉得这仿佛是我的环境,四周都是非常恶劣,我要求取光明的前途,非要努力奋斗不可。
文琴正在呆呆地沉思,忽然听得淑萍失声叫道:“啊呀!文琴你快来瞧呀!这不是李先生吗!”
文琴猛可听了这几句话,她这就惊喜得跳了起来,很快地也奔到窗口旁,拉了淑萍的手,急急地问道:“萍姐,在哪里?在哪里?”
淑萍见她果然被自己哄了过来,这就弯了腰肢哧哧地笑起来了。文琴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她瞧了淑萍这个神情,心里就明白自己是上了她的当了,于是伸手恨恨地打了她一下肩胛,噘着小嘴嗔道:“萍姐,你真不是一个好东西!寻我什么开心呢?他可不是傻子,这样大雨会来的吗?况且原约是我去望他的,怎么他还会来望我呢?”
淑萍望着她扑哧一笑,说道:“既然你想得这样明白,那么你干吗还要奔过来呢?可见你心中对他的痴情也是到了一百二十分的了。”淑萍说这到这里,忍不住又笑得花枝乱抖。
文琴似乎有些怨恨她的意思,秋波逗给她一个娇嗔,懒懒地又回到梳妆台前坐下了。淑萍见她这个意态,觉得至少是带有些可怜的成分,这就停住了笑,望着她颦锁翠眉忧郁的粉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回过身子,望了望玻璃窗外的街道,是静悄悄的,一个走路的人都没有,只有几株翠绿的垂柳,被暴雨打得纷纷地飞舞。这种情景在多愁善感的淑萍姑娘眼中瞧来,心头会感到有阵说不出凄凉的意味。
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淑萍的眼帘下瞧到那株垂柳的下面,竟是多了一个年轻的男子,她还以为是眼花了,伸手在眼皮上连连地揉擦了一会儿,仔细望了出去,啊哟,那不是真的李先生吗?淑萍忍不住惊喜地再度叫了起来,不料这回文琴听了,却理也不理地只管拿了象牙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淑萍回眸望了文琴一眼,连连招了两下手,叫道:“文琴!文琴!你快来呀!这回李先生真的来了,我没有骗你,你快来瞧呀!”
文琴还是梳着头发,噘了噘嘴,说道:“谁相信?我再上你的当,可不是变成呆子了吗?”
淑萍听她这样说,心里急得不免跳了跳脚,说道:“我若再骗了你,任你喜欢怎么罚好不好?你快来瞧呀,李先生抬了头还在望你呢!”
文琴听他说得好认真的神气,芳心不免也动了一动,遂回眸向淑萍望了一眼,只见淑萍抿着嘴正向自己哧哧地笑,凭她这一副涎皮嬉脸的意态上瞧起来,也可知她又是开玩笑无疑了。这就啐了她一口,笑嗔道:“你不要在发神经病了,李先生在家里只怕要连连打喷嚏了。”
淑萍听她还是不相信自己,这就急得奔过来,拉了她的手,向玻璃窗旁直奔。文琴冷不防被她一拖,身子也就直跟了过去。只听淑萍说道:“你瞧这不是李先生是谁呢?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文琴这时的两眼向玻璃窗外直望了下去,只见那株垂柳下面果然站着一个身穿雨衣的少年,他手里还拿了一柄伞,抬头向这儿呆呆地望。“哟,想不到他真的会来了!”文琴也失声地叫了起来。她把玻璃窗上的雾气用手连连地擦抹,几乎把鼻子和嘴都贴在玻璃窗上去了。站在下面的树勋似乎也发现楼上两人的脸蛋了,这就连连地向她们招了招手。淑萍道:“文琴你快些下去吧!”
文琴这时内心因为兴奋过了度,她竟没了主意,在室中团团地打转,似乎没主意的样子。淑萍伸手把她腰肢上睡衣的带子抽散了,笑道:“你还不赶快穿上了旗袍,干什么呀?”
这一句话才算把文琴提醒了,她立刻脱了睡衣,随手地一丢,齐巧丢在淑萍的脸上。淑萍忍不住好笑,遂把她睡衣挂到衣钩上去,回身过来的时候,只见文琴已套上了旗袍,不料因为心慌意乱的缘故,她把旗袍竟穿反了,于是立刻又脱了下来,连忙穿到下面来。淑萍见她心急得这个模样,忍住了笑,急急走到她的旁边,蹲下身子,一面给她扣纽襻,一面说道:“文琴,你瞧这么大的雨,他不管一切先来望你了,可见他心中对你的情分更要痴着十分哩。”
文琴心里是甜蜜蜜的,唔唔应了两声,身子已经坐到床边去,弯了腰穿高跟皮鞋。心中愈是想快速,所以反而愈是慢起来。因为她把高跟鞋右脚的穿到左脚上去,左脚的又穿到右脚上去,这样不免花费了一些时间。淑萍早已给她提了雨衣的领子,给她匆匆地披上了。文琴走到镜台前,还要连连地照了两照。淑萍笑道:“这样很不错了,只是少洒了一些香水精……”一面说着,一面早已拿起香水喷瓶,捏着橡皮头,向文琴头发上连连喷了几下。文琴对于这些倒并不十分注意,她伸手在桌上拿过那顶雨帽,和淑萍说声再见,便一溜烟地急急奔出房外去了。
淑萍也跟到房门口,两手扶了门框子,见她娇小的倩影已经在扶梯口消失了,于是又回到房中来,走到窗口,眼睛向下望去。只见了在暴雨之中,文琴和树勋已紧紧地抱在一起了。
楼下的树勋和文琴两人,默默地抱了一会儿,虽然雨水向他们脸颊上飞溅着,可是他们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良久,文琴方才低低地唤道:“哥哥,我想不到你竟会先来瞧望我了。”
树勋道:“我怕这样大雨你下午会懒得来了,所以我便先来望你了。妹妹,你怎么这许多时候才下来呀?”
文琴心里是太感动了,她把小嘴在树勋颊上啧啧地吻了两下,笑道:“哥哥,我如何会懒得来呢?虽然天是下了铁块,我也得来瞧望你呢。哥哥,我因为太兴奋了,所以衣服鞋子全穿错了。要不是萍姐帮了我的忙,我恐怕会呆呆地乐得没了主意呢。”说到这里,秋波向他瞟了一眼,掀着酒窝,又哧地笑道,“哥哥,昨天晚上你接到我的字条,你心里怨恨我吗?唉,但是你哪儿知道这都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呀!”
树勋望着她满沾雨水的粉脸,真像海棠那么娇艳,遂柔和地道:“我都知道了,妹妹,你别难受,虽然你的环境是这样恶劣,但我们应该努力奋斗,打开一条光明的大道才是呀。”
文琴听了,扬着眉毛,乌圆眸珠一转,笑道:“那么你没有怨恨我吗?”
树勋笑道:“我为什么要怨恨你?我只有同情你,可怜你……”
文琴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把两臂伸开,将树勋的脖子又紧紧地抱住了。
谁知正在这个当儿,忽然听得有人说道:“琴妹,外面雨大哩,你不会跟李先生找个地方去坐着谈话吗?”
两人听了这话声,立刻离开了身子,同时回头望去。原来楼上的淑萍推开窗子,向他们高声地说着话。大概斜风雨实在落得太猛,淑萍有些挡不了,于是她立刻把窗子又合上了。
文琴红晕了两颊,回眸和树勋四目相接的时候,两人忍不住都会心地笑出来了。树勋拿起放在地上的雨伞,说道:“妹妹,那么我们找一个坐处去谈吧。”
文琴点头笑道:“好的,此刻差不多十一时相近了吧,我们上大街四时春去吃些点心好吗?”
树勋点头答应,于是两人便并肩走向大街上去了。雨下得真大,地上都已积成了一个一个的水潭。街上行人很少,静悄悄的,一点儿嘈杂的声音都没有。文琴笑道:“我们这样子在大街上走,真觉得有意思,这种机会也难得的吧。”
树勋道:“其实那也并不是难得,我想将来这样的机会也许是天天有的呢。”
文琴听他这么说,觉得他这几句话中至少是含有些神秘的意思,虽然满心是充满了甜蜜和喜悦的滋味,但究竟也掺和了十分羞涩的成分,红晕了脸,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儿,向他逗了一个倾人的媚笑,遂即垂下头来。树勋似乎有些理会她的意思,心里荡漾了一下,故意又含笑问道:“琴,你怎么啦?难道我这句话你不中听吗?”
文琴依然垂了粉脸,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说道:“不,我喜欢将来能够真的和你天天在一块儿,但是我怕日子久了,你就会感到讨厌我的。”
树勋听她这么说,把她手紧握了一下,急道:“琴,你怎么说出这些话来?假使我有讨厌你的日子,那我除非是不在人世了。”
文琴也想不不到他会这么说,竟欲把手去捂住他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微抬了脸,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是和你说着玩的,你怎么就认真的?叫我听了,心里不是难受吗?”
树勋见她说着话时,眼角旁却涌上一颗泪珠来,一时把她愈加爱到心头,忍不住笑道:“我知道你和我说着玩话,不过我和你说的也是开玩笑的呀。”
文琴挂着眼泪,哀怨地道:“可是你不应该这么说,我要说我不会讨厌你的,因为我是永远地爱上你的……”
树勋听到这里,不禁扑哧一笑,文琴于是再不好意思说下去了,也破涕嫣然地笑了起来。树勋见她这一笑,真是千娇百媚,可爱到了极点,遂说道:“琴,你真太美丽了,我觉得天上的嫦娥也输你多多的了。”
文琴笑道:“你可是瞧见过嫦娥的吗?”
树勋被她这一句话倒是问住了,愕住了一会儿,却点头笑道:“怎的没有瞧见过?嫦娥的美丽真是美得难以形容,但是我觉得和妹妹比较起来,妹妹实在更胜她一层。那么你究竟美丽到如何程度,就是请推算学家来,恐怕也推算不出的了。”
文琴听他这么说,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也不禁笑起来了。两人心里是甜蜜蜜的,树勋偶然抬头一望,不禁“哟”了一声,叫道:“只管说话,险些走过头了。”
说着,拉了文琴的手,走到四时春的门口,收起了雨伞,和她匆匆地过内入座。侍者泡上两壶龙井,树勋道:“我们点菜喝些酒好吗?”
文琴笑道:“酒这样东西我喝不大来的。”
树勋笑道:“你酒窝儿这么深,还会不能喝酒吗?别哄我了,多少喝些怎么样?”
文琴听他这么说,粉脸儿又笼上了一层红晕的色彩,因为不忍拂他的意思,遂含笑答应了。树勋于是点了四冷盆、两热炒、一碗虾仁雪丝汤,一面向文琴又道:“你不会喝酒,我们就喝健身露好不好?这和葡萄酒差不多,就是喝两瓶也不会醉了。”
文琴听他很会体贴女孩儿家的心理,一颗芳心自然十分喜悦,遂频频地点了点头。树勋于是吩咐侍者拿了下去。不多一会儿,四只冷盆先送了上来,同时把健身露给他们倒上了两杯。文琴握了玻璃杯子,向树勋道:“我这杯太满了,倒些给你好吗?”
树勋笑道:“倒不用倒的,假使你看中我那一杯浅的,那么我就给你换一杯好吗?”
其实这两杯没有多少的分别,文琴想少喝一些,不料树勋比她更刁滑。文琴这就白了他一眼,笑道:“那么也不用换了。”
树勋听了,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两人静静地喝了一会儿酒,吃了一会儿菜,各人的脸上都感到有些热辣辣的,显然彼此都有几分醉意的了。
树勋道:“庄小姐很疼爱你的吧?”
文琴道:“你怎么知道的?她就像我亲姐姐一样。”
树勋道:“昨晚她给你代为解释,并且向我叮嘱,叫我多疼爱你一些。从这一点看来,她不是待你非常好吗?”
文琴听了这话,心里自然非常感激淑萍,红晕了两颊,微微地一笑,却是并不作声。树勋又道:“像你们这样的友爱,我觉得确实非常难得。”
文琴一撩眼皮,说道:“可不是吗,我觉得萍姐的爱我,确实包含了一些慈祥的成分。我有时候会感动地向她叫妈妈,虽然她的年龄也不过大了我三年。”
树勋听了忙道:“那么你今年到底几岁了?昨天不是依然没有告诉我吗?”
文琴笑道:“昨儿你不是说我比萍姐老相吗?那么照你眼光瞧来,你猜我有几岁了?”
树勋道:“也不过十七八岁罢了。”
文琴摇头道:“萍姐才只有十七八岁呢,我是起码有二十七八岁了。”
树勋听她这么说,便笑道:“琴妹,你不是不爱吃醋的吗?那么你说出来的话,怎么有些酸溜溜的气味呢?”
文琴被他这么一说,连耳根子也涨得绯红的了,啐他一口,不禁低头也笑起来了。
两个人一个柔情若水,一个蜜意如云,这一餐饭当然吃得十分甜蜜。待他们从四时春里走出来的时候,谁知外面的雨已经停止,而且天际又微微地透露出一丝阳光了。文琴瞧到了阳光之后,她心中这一快乐,不禁跳了起来。树勋笑道:“光明到底战胜了黑暗,琴妹,我们游湖去好吗?”
文琴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掀着酒窝儿,笑道:“很好,哥哥,我觉得今天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了。”
树勋听她这样说,摇头说道:“妹妹,你漏了两个字,你应该说是生命过程中最快乐的日子了。因为我们未来的生命也许比今天更要快乐甜蜜到万倍呢,你说是不是?”
文琴粉脸上红晕一圈一圈地堆了上来,秋波逗了他一瞥无限娇羞的目光,不免赧赧然起来了。
这一整个的下午,文琴和树勋沉醉在西湖的怀抱里,直到黄昏降临了大地,两人在外面吃了点心,方才分手回去。
文琴到了团里,只见淑萍等众人都在整理行李,一时好生奇怪,急问这是做什么。淑萍见了文琴,便拉了她手,急道:“你回来了!我真急得要命。刚才团主太太来吩咐,说在杭州生意太清淡,不能再演戏,本来早晨就动身到上海去,因为雨落得大。现在雨停了,我们六点钟就得走了。你若再不回来,我真要急得跳脚了。”
文琴骤然得此消息,真仿佛是晴天中起了一个霹雳,“哟”了一声,吃惊地道:“那可怎么办?李先生他还一点儿都不知道呢,我得告诉他去……”
文琴说着话,她已不管一切地奔了出去,谁知在房门口的时候,却和一个来人撞了一下,文琴定睛一看,却正是有名的雌老虎团主太太。可怜文琴心中这一惊吓,不禁把额角上的汗珠都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