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勋和文琴在经过这一阵子谈话以后,不知不觉已是花费了一个多的钟点了,所以小云在院子里给他们的衣服也早已晒干了。当她抱了衣服走到卧房里去的时候,突然瞥见两人抱在一起的情景,她那颗处女的芳心真是感到万分的羞涩,全身一阵热燥,两颊顿时热辣辣地绯红起来了。就在这当儿,树勋和文琴已离开了身子,两人同时回过头来,低声地问道:“史小姐,衣服全都晒干了吗?”
小云竭力镇静了态度,微微地笑了一笑,点头说道:“是的,你们都可以换上了。因为穿了别人家的衣服,到底不甚舒服吧?”
树勋点了点头,他在小云手中取过西服裤子和衬衫,这次他不用小云陪伴,已很快地走到对面她爸爸的卧房里去了。待树勋把西服穿好出来,文琴也换上了旗袍,两人瞧瞧衣服,却是皱得不成样儿。两人在目光相对的时候,大家忍不住又抿嘴笑起来了。树勋道:“那么我们该走了。不过史小姐待我们这一份儿周到,叫我们心里又十分过意不去。这样吧,史小姐,你别生气,这一些小意思,给你买些脂粉好吗?”
树勋说着话,在西服袋内已摸出一张五元的钞票来,含笑递到小云的手里去。小云的脸上似乎显出很失望的神气,摇了摇头,说道:“李先生,这一些的帮忙,那是我们尽一些人类的义务,你若要谢我的话,那你不是把我瞧轻了吗?况且我的家原不是旅店,所以允许你们进来坐一会儿,也无非是一种人情罢了。”
树勋被她这么一说,两颊顿时绯红起来,把伸出去的手,觉得缩回来不好,不缩回来也不好,一时望着她倒是愕住了一会儿。文琴也觉得这事情有些陷入了尴尬的局面,因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脾气,有的人固然贪小,有的人却是爱面子的,所以要谢人家的钱,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她忙笑道:“李先生,你虽然是一点心意,不过史小姐当然是不肯收受的。我想史小姐既如此热情,那么我们不妨交一个朋友,以后彼此不是都有照应了吗?”
小云这才回过笑脸来,点了点头,说道:“许小姐这话就说得中听。假使我往后有什么困难,要求助你们的时候,你们不是也可以给我帮个忙吗?”
树勋这才顺水推舟地把钞票藏入袋内,笑道:“我这人是很粗心的,还得请史小姐原谅才好。”
小云一撩眼皮,秋波逗了他一瞥,媚笑道:“李先生,你别说这些客气的话吧。那么请两位再坐一会儿,吃些点心再走怎么样?”
文琴笑道:“不,史小姐,谢谢你,我们改天再来叨扰吧。因为我们还有些别的事情呢。”文琴说着话,和树勋已是走出院子外去了。
小云跟着送到院子门口,望着两人身影在绿荫丛中消逝了后,不知怎的,她内心会感到有层凄凉的意味。
树勋文琴默默地走了一截路,谁知却走到断桥的旁边来了。树勋见那根竹竿兀是横卧在桥头之上,这就走上去俯身把它拾了起来,笑道:“倒还不曾被人家拾了去。”
文琴听他这话中似乎含有些意思似的,遂瞟了他一眼,笑道:“怎么啦?这根竹竿原是李先生的吗?”
树勋笑道:“刚才我坐在桥栏旁原在钓鱼玩,忽然听得喊救命的声音,所以我把竹竿也不知抛到什么地方去了。”
文琴听了这话,方才明白过来了,这就偎着他的身子,明眸脉脉地凝望着他脸,说道:“李先生,你真是我的重生父母一样的了。”
树勋拉了她的纤手,噗地笑道:“重生父母?这句话太过分了。我只希望许小姐能够给我做一个妹妹,那我心中也够喜欢的了。”
说着话,两人在断桥的石栏上又坐了下来。文琴两颊浮现一圈娇媚的红晕,扬着眉毛,把身子直靠到他的肩胛上去,笑道:“李先生,我有资格够得上做你的妹妹吗?”
树勋听她这样问,心里的甜蜜仿佛是涂上了一层糖衣,遂也笑道:“你怎会没有资格呢?只要你认为我有资格够得上做你哥哥的话,那么请你就给我做一个妹妹了吧。”
文琴掀起了酒窝,向他逗了一瞥倾人的媚眼,笑道:“哥哥这话叫我听了真不好意思,我不过是个跳舞的歌女罢了,假使哥哥真愿意收我做妹妹的话,恐怕我喜欢得晚上会睡不着哩。”
树勋听她已经先呼自己哥哥了,心里这一快乐,不免把肩胛也耸了起来,说道:“妹妹,你这话也不对,歌女难道就不是人了吗?我以为只要自己能尊重人格,不要去随俗浮沉,那么目前虽然环境恶劣,将来也不难有光明的前途。我觉得像妹妹这样天生慧质的姑娘,往后一定有好日子过呢。”
文琴笑了一笑,俏眼瞟了他一下,说道:“谁给我好日子过呢?我想除非是哥哥你了……”既说了出来,又觉得非常难为情,绯红了两颊,不免垂下粉脸儿来。
树勋见她不胜娇羞的意态,这就得意地笑起来,说道:“只要我有能力的话,我当然会给你好日子过的。”
文琴听了这话,虽然是非常喜悦,但却愈加地感到难为情,低了粉脸儿,始终不抬起来。树勋这就伸手去抬她的下巴,轻柔地道:“妹妹,怎么你又不高兴起来了?”
文琴听他这么问,立刻抬起粉脸,秋波逗了他一瞥妩媚的娇笑,说道:“哥哥,你又瞎猜了,我如何会不高兴呢?”
树勋道:“那么你低了头做什么?难道说是害羞吗?我想哥哥能给妹妹过好日子,这也是分内之事,你说是不是?”
文琴乌圆眸珠一转,笑道:“可不是,所以哥哥既存了这一份好心,我真有说不出的感激呢。”
树勋握着她手抚摸了一会儿,忽然他把竹竿又放到流水里去,笑道:“妹妹,你瞧我能钓着鱼吗?”
文琴点头道:“一定能钓着的,而且还是一条大鱼呢。”
树勋见她说话的意态可人,这就笑了。文琴自己也好笑起来了。静悄悄地大家怔住了一会儿,树勋望着水面上那双人影子,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忽然他手的感觉沉重起来了,遂向她笑道:“妹妹,你把竹竿拿着试试,不是已经有鱼来上钩了吗?”
文琴伸手一拉,果然很沉重的。两人慢慢地提了起来,文琴瞥眼瞧见一条五寸多条的鲫鱼,它的尾巴还不停地甩着,这就乐得笑嚷道:“真的一条好大的鱼哩!我们快用力拉起来吧。”
不料话声未完,谁知钩儿一斜,那条鱼又逃入水底里去了。文琴“哎哟”一声,和树勋面面相觑,大家忍不住又都笑起来了。文琴道:“真是一场空欢喜,好好已经到手了,谁知又会落空了。”
树勋道:“不要紧,我们可以再钓的。这会儿若有鱼上了钩,大家千万要小心一些。”
正说话时,忽然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招呼道:“咦,文琴,你原来在这儿玩吗?”
两人慌忙回眸去望,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也生得非常秀丽。文琴一见,早已离开了桥栏,走了上去,和她很亲热地握了一阵手。树勋于是也把竹竿收起,站起身子,望着她们微笑。文琴早已拉了那少女的手,向大家介绍道:“这位是我团里的同事庄淑萍小姐,这位是李树勋先生。”
树勋听了,遂和她握一阵手,大家说了几句客气话,文琴笑道:“淑萍,说起来也真危险哩,我若不是李先生相救的话,恐怕现在我也不会再和你有见面的时候了。”
淑萍听了这话,惊慌地问道:“怎么啦?难道你遭到什么不幸的事情吗?”
文琴叹了一口气,说道:“可不是,我一个人从团里出来游玩,见人家划船划得高兴,所以也雇了一只小船游湖,不料被另一只船儿一撞,我竟被撞落到水里去了。”
淑萍失声地叫道:“啊哟,那可怎么是好呢?后来大概全亏这位李先生相救的吧?那真叫人感激。李先生,我也代为给文琴向你叩谢了。”
她说到这里,便向树勋深深地鞠了一躬。树勋从这一点子猜想,觉得她们的友情也是很密切的了,遂慌忙让过一旁,笑道:“庄小姐,你太客气了。那叫我倒反而感到不好意思了。”
淑萍微微地一笑,一面向文琴瞟了一眼,却又开玩笑道:“那么你不是要变成一只落汤鸡了吗?怎么衣服却是干的呢?”
文琴笑道:“我们到一家乡村人家去坐了大半天哩。”
说着,遂把经过向她告诉了一遍。庄淑萍这才明白,遂拍了她一下肩胛,笑道:“你这妮子也真性急,我叫你等一等,大家一块儿出去游玩,你偏等不及地独个走了。假使你和我一同出来的话,也许不会到湖水里去洗个浴哩。”
树勋听她这样取笑着,一时也忍俊不禁。文琴“嗯”了一声,忸怩了一下腰肢,秋波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树勋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鱼也不用钓了,还是到‘楼外楼’大家去吃些点心好吗?”
文琴含笑点头道:“那么你这根竹竿难道也带了去吗?”
树勋放下竹竿,笑道:“不要它了,谁高兴带了去?还像个什么样?”
淑萍道:“你们两位去吧,因为我还有些事情,所以恕不奉陪了。”说着,向两人点了点头,便欲匆匆作别的神气。
文琴慌忙一把拉住了,瞅了她一眼,急道:“你还有什么事情?难道有情人等着你吗?”
淑萍听了,暗想:这妮子倒刁得可恶,我是成全你们两人可以谈些知心话,怎么倒反而向我取笑了呢?遂轻轻地打了她一下手,红晕了两颊,笑道:“我是没有什么情人的,除非你现在也许有个情人了吧?”说着,俏眼又向树勋瞟了一眼。
树勋当然明白她话中的意思,遂也微笑道:“庄小姐既没有情人约着你,那么大家就一块儿去吃些点心吧。”
淑萍听树勋这么说,羞涩得连耳根子也都有些赤化了,向文琴嗔道:“全是你不好,什么情人不情人的,害得李先生也胡说白道地取笑人家了。”
文琴咯咯地笑弯了腰,说道:“他倒没有取笑你,你不是早有个情人了吗?”
淑萍方欲向她不依,忽然又笑道:“文琴,他是谁?谁是他呀?”
文琴被她这么一说,也不禁赧然地笑了,拉了她的手,不依道:“他就是他,你何必明知故问呢?嗯,我不要!我不要!”因了她说了两句“我不要”,倒害得两人又都笑了起来。
三人一路走,一路说笑着,不知不觉地早已到了楼外楼了,于是携手登楼,侍者招待入座,泡上三壶雨前,递过纸笔,请他们点菜。树勋握了铅笔,向两人瞟了一眼,笑道:“两位爱吃些什么?我们到底吃点心还是吃饭呢?”
文琴道:“你瞧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呢,吃饭像什么?还是吃些点心吧。”
树勋道:“那么你说,爱吃什么点心?”
文琴笑道:“随便什么都行,你说吧。”
树勋笑道:“我说出来只怕你们不合胃,所以各人点各的,那么就都称心了。”
文琴道:“那么我吃鳝糊面,淑萍呢?”
淑萍道:“我吃圆子吧。”
树勋道:“我吃枣泥锅饼。”说着,遂写了上去,吩咐侍者拿下。
这时文琴握了茶壶,已给他筛了一杯,亲自送了过来,俏眼逗给他一个媚笑,低声地问道:“你倒爱吃甜的吗?”
树勋道:“我从小爱吃甜的,你难道不爱吃甜的?”
文琴笑道:“甜的我也爱吃,只是怕牙齿坏了,所以不敢吃。”
树勋望着她樱口里那一排雪白的牙齿,点了点头,笑道:“怪不得你的牙齿又齐整又玉洁,真令人感到可爱的。”
淑萍听了,抿嘴哧地一笑。文琴了红晕了娇靥,却逗给树勋一个娇嗔,也不禁哧哧地笑了。树勋道:“你们两位谁的年纪大?”
文琴道:“你猜猜看,瞧谁老相?”
树勋道:“当然是你老相,我瞧你至少较庄小姐大两年。”
淑萍噘了噘嘴,瞅了他一眼,说道:“李先生,你说这些掉头话那不是太不应该了吗?”
树勋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眼光,其实我倒没有说什么掉头话。”
文琴瞧他很正经的样子,一时芳心里倒不免有些酸溜溜的感觉,不过表面上兀是顽皮地笑道:“这是真的话,我和淑萍出去,谁都说我是她姐姐的。”
淑萍听了,这可急了起来,说道:“你们都好,一吹一和地挖苦我。谁不知道我们文琴是一个大众理想中的小妹妹呢?”
树勋笑道:“其实你们都生得一副好模样,和我们男子比较起来,真有天壤之分别哩。”
文琴把小嘴噘了噘,说道:“罢呀,我瞧你虽然是个男子,可是你那一举一动,倒仿佛是我的小妹妹哩。”
树勋红了两颊,向她呸了一声,文琴和淑萍都哧哧地笑起来了。正在这时,侍者把各人的点心端上,于是三人握起筷子,大家静悄悄地吃了。
树勋把锅饼夹了一块,送到文琴的嘴旁去,笑道:“妹妹,你倒尝尝滋味,这锅饼的味儿真不错呢。”
文琴听他在淑萍面前也叫起妹妹来,这就绯红了脸,向他白了一眼。树勋当初还不知道,后来被淑萍哧地一笑,他才理会自己是喊顺了嘴,所以竟忘记旁边还有一个庄小姐在着哩。他心里这一难为情,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但也只好厚了脸皮,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说道:“枣泥的就比豆沙好吃得多,许小姐,你不爱吃吗?”
文琴当然不忍拒绝他,遂把嘴凑了过去,但转念一想,用嘴去接,这到底太不好意思了,于是她把筷子来接了去,再放到自己的口里。树勋正欲问她味道如何,只听淑萍先含笑问道:“李先生,你怎么一会儿喊文琴为妹妹,一会儿又喊许小姐?到底是许小姐还是你的妹妹呢?我听了真有些弄不懂了。”
在树勋心里以为总可以混过去了,不料淑萍偏这么问了一句,一时他通红了脸,真是难为情到了极点,也只好憨笑着道:“庄小姐,我并没有喊过妹妹呀,那你一定听错了。”
淑萍秋波向他逗了一瞥神秘的媚眼,点了点头,“唔”了一声,笑道:“这几天我的耳朵虽然有些不大清楚,不过这一声妹妹似乎听得非常明白。也许李先生自己喊错了吧,否则,你们一定已认作干兄妹的了。”
树勋急道:“不,不……”连说了两个“不”字,却把以后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文琴瞧此情景,早已忍俊不禁,于是淑萍和树勋也笑起来了。
吃毕了这餐点心,当然是树勋去付了账。三人漫步走出了楼外楼,只见暮色已笼罩了大地,蔚蓝的天空中浮现了五彩的云霞,凉风拂拂,吹在身上,十分爽朗。树勋道:“我的家离此不远,两位不知喜欢去坐一会儿吗?”
淑萍道:“我们团里的这位团主太太非常厉害,六点以前若不到齐,她就会发脾气的。所以李先生的府上我们明天再来拜望好吗?”
树勋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强请你们了,反正明天请两位也可以来玩的。”
文琴点头道:“不错,我们明天一定来拜望你的妈妈,不知你府上在什么路?”
树勋道:“城里西门路十五号便是。”
文琴含笑记住了,忽然她眸珠一转,笑道:“那么你今天晚上有空来瞧我们的表演吗?”
树勋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因为八点钟我还有一个约会,也许抽不出空的。”
文琴很神秘地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是同学还是朋友?”
树勋道:“是朋友。”说到这里,忽然有些理会过来似的,忙又补充了一句说道,“因为他有件事情跟我商量,我是没法推动他的,其实我真觉得麻烦的。”
大家说着话,一路早已进了城,在三岔路口的时候,彼此方才握手分别了。
文琴和淑萍向武林大戏院走,淑萍望着文琴白里透红的粉脸儿,只是憨然地傻笑。文琴被她笑得不好意思,秋波白了她一眼,说道:“你为什么老望着我笑?可是拾到了一个海宝贝吗?”
淑萍道:“我哪里拾到了海宝贝?除非你是拾到一个心肝肉儿的了。”说着,不禁哧哧地笑起来了。
文琴恨恨地啐了她一口,把手向她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说道:“你再胡说,我可恼了!”
淑萍见她薄怒娇嗔的神情,这是更增加了她的妩媚的意态,遂握住了她的手,连声地告饶,笑道:“好妹妹,你不要恼,我们正经地说话吧。”
文琴犹怒气冲冲地嗔道:“你这张嘴里还说得出什么正经的话吗?”
淑萍笑道:“其实我说的原是再正经也没有的了,难道你对于这位李先生还不是心肝肉儿一样地珍爱吗?”
文琴“嗯”了一声,要想挣脱了手打她,可是被淑萍紧紧地握住着,她连动也动不了,因此俏眼恨恨地向她白了一下,却也抿着嘴笑了。淑萍道:“可不是,我这句话就说到你心眼儿里去了。”
文琴急道:“你再信着嘴胡说,我可真的不依了。”说着,却停住了步,赖着不肯走路。
淑萍笑道:“你若赖到地下去坐着,那么我一定抱着你走路。”
文琴听她这么说,忍不住又笑起来了。
淑萍道:“笑话归笑话,认真归认真,不知道这位李先生叫什么名儿?”
文琴把纤手掠了一下被风吹乱的云发,很低声地答道:“叫树勋,大树的树,功勋的勋。”
淑萍道:“不知在什么学校里念书的?”
文琴道:“他是在南京航空学校里。你想,他将来不还是一个有用的人才吗?”
淑萍道:“这种青年就有志气。我瞧他对待你的情景,似乎很有爱上你的意思。我想你倒不妨和他交一个知心朋友,这对你的前途着实有不少的帮助呢。”
文琴听她这样说,这回她并没有向她娇嗔,两颊透现了一圈娇羞的红晕,却是低了头并不作声。
淑萍道:“我和你情同手足,你的终身幸福也等于是我的终身幸福。我不是向你有取笑的成分,确实我们女孩儿家若一辈子过着流浪的生活,也不是一个道理吧。”
文琴心里十分地感动,抬起粉脸儿绕过无限媚意的秋波,脉脉含情地向她凝望了良久,低低地说道:“我当然明白你的爱我,比爱你自己更要浓厚一倍的。虽然我也很有和你同样的意思,因为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总应该报答报答他。不过人家心里到底怎样,实在还是一个问题哩。萍姐,我们别谈这些了,我觉得我的命运不会有这样的幸福吧……”说到这里,喉间有些哽咽的成分,她心头是充满了悲哀的滋味。
淑萍听她忽然又说出这样令人心酸的话来,一时也觉得十分难受,握紧了她的手,摇撼了一下,说道:“痴妮子,你似乎太抱悲观一些了吧。我们只要有奋斗的精神、坚毅的意志,为什么没有幸福的命运呢?文琴,我们要平等,我们要自由,我们唯有起来挣扎!挣扎!”
文琴听她这么地说,不禁把那颗颓丧的心又兴奋起来,嫣然笑道:“是的,我们要在世界上求自由平等,创造光明的前途,我们唯有埋头苦干。”
两人说着,已到了武林大戏院,遂匆匆地走进后台,只见许多同伴已在莺莺燕燕地闹作一堆了。不多一会儿,团主太太拿了一本点名册子,很严肃地走进来,于是大家站起身子,立刻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出来了。团主太太挨次地点了名,觉得并没有人迟到,这才开始吩咐大家化妆起来。只听一阵皮鞋的声音,大家便坐到各人的位置上去了。经过了十分钟的忙碌,大家早已化妆舒齐。不多一会儿,听得一阵音乐的狂奏声触入耳鼓,于是大家挨次地步出前台去了。
今天的观众比昨天似乎更少了一些,团主太太那副尊容自然也更显得令人可怕一些,然而在许文琴的芳心里,却感到了意外的惊喜。你道为什么?原来在八点钟的时候,文琴在舞台上表演,她的俏眼儿突然发现包厢里的座位上坐了一个翩翩的美少年,他那明眸只管向自己凝望。文琴在和他四目相接之后,她那一颗芳心真喜欢得心花儿也朵朵地开起来了。原来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心上人李树勋。
文琴秋波向他远远地送去了一个媚眼,不禁嫣然一笑,一面向旁边的淑萍低声说道:“萍姐,你瞧,想不到他今夜会来了,难道他失了人家朋友的约了吗?”
淑萍这时也已瞧见了树勋,遂向文琴点了点头,笑道:“从这一点子瞧起来,你也可知道他是多么地倾心你了。”
文琴红晕了娇靥,轻轻地啐了她一口。她粉脸儿上的笑窝儿也就没有平复的时候了。不多一会儿,表演完毕,那幕布也就渐渐地放下了,于是文琴等像小鸟儿般的,大家又都一跳一跳地走进后台化妆室内去了。
是十二点散戏的时候,团主太太铁青了脸,走进来向众人训话了,说道:“你们这班孩子实在太轻浮,演戏一点儿都不认真,所以生意会这么清淡。以后谁若再有嬉笑等情,我老实不客气地立即开除,到那时候你们后悔可来不及了。”
众人听了,不敢回答什么,低了头都不作声。不料这时候忽见外面有个院役探进头来,说道:“许小姐,有个人给你信来了。”
文琴听了,立刻走上去拿来瞧,果然信封上写着“许文琴小姐玉展”七个字,旁边还有“树勋”两个字。文琴心中又惊又喜,遂把信封立刻藏到怀里去了。谁知团主太太早已听得清清楚楚的了,便回过身子,冷笑了一声,问院役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叫你拿来的?”
院役道:“是一个身穿西服、脚踏皮鞋、很漂亮的小伙子叫我送来的。而且他还要叫许小姐给他一个回信呢。”
团主太太这就把脸一板,向文琴逗了一瞥轻蔑的目光,说道:“哼!原来你们这班轻贱的姑娘都在操野心思了,怪不得都表演不好。文琴,你快把信取出来念给我听,里面到底说些什么话呢?”
文琴听她这么地说,两颊不免涨得绯红,支吾了一会儿,方才鼓起了勇气,说道:“这是我私人的信,怎么能念出来给大家听呢?张太太,请你原谅我这一遭吧。”
团主太太听她居然违抗了自己的命令,不禁气得暴跳如雷,说道:“文琴,你敢不服从我的吩咐吗?我叫你长就长,叫你短就短,你可知道我团中的规则吗?”
文琴听了这话,真是急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暗想:我又不知道树勋信中写些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前,叫我怎好意思念出来呢?所以颦蹙了柳眉,兀是愕住了一会儿。
团主太太见她这样倔强,正欲大发脾气,淑萍在旁劝道:“文琴,你忍耐些吧,就念出来给她听听又有什么关系?你不知道我们为了吃饭,是只好委屈的吗?”
文琴听淑萍这样说,于是毅然地把信封拆开,抽出信笺,低声地念道:“琴妹,我赶着来瞧你的戏,你的表演真好极了,我在十二分敬佩之余,只有感叹你是个太聪明的姑娘了。明天下午一点钟,我等在家里,请你不要失约,我们再好好叙谈一次吧。祝你活泼可爱……”
文琴念到这里,已经是不胜娇羞了,但众人听了,却是抿嘴笑起来。这使文琴当然更感到十二分的难为情,垂了粉脸,几乎连望众人一眼的勇气都消失了。
团主太太喝声:“谁在发笑?”于是大家又寂然静了。她向文琴招了招手,说道:“文琴你过来,我跟你说话。”文琴不敢违拗,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团主太太正色地说道:“文琴,你是个年轻的姑娘,知识浅薄,不知道社会的黑暗、人心的险恶,所以小小年纪就想跟人家谈情说爱,这是很容易上人家当的。我劝你在发展事业的时代,千万不要堕入恋爱圈内去自寻烦恼。我完全是一片好意,你应该听从我的话。”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从台子上取过一张信笺并一支铅笔,送到文琴的手里,说道:“我念你写,去回复他的信。”
文琴听这话说得好冠冕堂皇的,其实我们又有什么事业可以发展?无非给你赚大钱罢了。并且瞧了她这后面的举动,更有些蛮不讲理的意思,一时心里十分愤恨。虽然有着很强烈的反感,但是一向在她恶势力下屈服惯的,使她竟没有了反抗的勇气,握了钢笔杆,却是呆呆地出神。只听她很沉重地说道:“先生,谢谢你的美意,因为我们团里的事务太忙了,明天不能够到你府上来拜望了。以后请你不要再来麻烦,因为我是没有资格够得上和你交朋友的。文琴复。”
文琴听她这么地念着,一时叫自己在信笺上怎么能忍心写得上去?所以手握着笔杆,只管瑟瑟地发抖。团主太太愤怒了,她圆睁了环眼,喝道:“文琴!你到底写不写?”
文琴在这个强迫势力之下,她已失却了自主的能力,含了满眶子怨恨的热泪,只好歪歪斜斜地照样写了这四句自己所不情愿作复的话。团主太太见她已经写好,遂取过瞧了一遍,见并无错误,遂吩咐院役拿了出去。
这时室中许多姑娘都给文琴代为气愤不平,尤其是庄淑萍,她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毕恭毕敬的嘴唇,几乎气得发抖了。但是可怜得很,大家除了气愤之外,却谁也不敢说一句。室中的空气是十分静寂,在静寂之中包含了紧张的成分。文琴的眼角旁,已是涌上了一颗晶莹的泪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