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很天真地走了上来,向鸣德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鞠躬礼,转了转乌圆的眸珠,向他水盈盈地一瞟,笑道:
“舅爸,你老人家还认识我吗?”
史鸣德笑呵呵地拉了她的手,觉得她的纤手,真是柔弱无骨,这五年来是从没有握过女人的手,而且是这样美丽姑娘的手,所以他真有些爱不忍释,凭着自己是个五十多岁舅父的身份,和外甥女多握了一会儿手,这也不算什么失了礼节,也许人家会当老人家疼爱小辈的意思。鸣德利用这一点,终算给他享受了些好多年不曾享受过的温软滋味,他那双老花眼,向玉华脸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不认识了,真的不认识了,假使在路上遇见的话,我是绝不会把你当作玉华的。哦!有五年不见,无怪小姑娘要变得不认识了。”
“舅爸,你这人!”
玉华听他末了一句的话至少是带些取笑的成分,她感到有些难为情,微红了两颊,挣脱了手,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之后,忍不住又抿嘴笑了起来。
史鸣德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遂慌忙借故别转头去,吐了一口痰,向何太太说道:
“妹妹,这五年来我真想念你们,你们都好?”
何太太听了,心里不免暗暗好笑,遂奉承他说道:“哥哥,你也不要说起的了,我们哪个不想念你呢?就是志明时常提起你,本来早想来望你,又怕你古怪脾气没有改,所以不敢冒昧前来。不过今日见面之下,我才晓得哥哥的人好像是换一个了。”
“真的吗?唉!我也觉得自己脾气改了许多,我心里想,一个人到底不能脱离人群的。玉华,你真的每天都想念我两三遍吗?”
史鸣德说到这里,回过头去,又向玉华笑嘻嘻地问,在他心中是表示那一份的得意。
“当然真的,舅爸,你在杭州难道连一个喷嚏都没有打过吗?”
玉华这一句回答的话,是天真中包含了顽皮的成分,鸣德笑道:
“喷嚏倒时常打的,我以为是伤风呢!”
志明和何太太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这时月台外旅人非常拥挤,志明遂叫大家坐上三轮车,先回到家里去。
玉华这次对于舅爸的到来,她心中是感到万分的兴奋,她兴奋的原因,是乐文这十万元钱的经费大概是可以没有问题的了,不过要舅爸答应帮助这十万元钱购买音乐器具的经费,终要先和舅爸表示亲热一些,所以当她们回家的时候,她却跳上鸣德同一辆的三轮车,和鸣德坐在一起。鸣德自从在西湖里遇见了那一对姐妹花之后,虽然对于她们的说话是很生气,不过对于她们的美色,在他心中却是留恋着不肯忘记,现在身旁坐了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他几乎有些想入非非起来了。
“舅爸,爸爸来信中说你老人家到上海来要创办一些慈善事业,你预备创办什么事业呢?”
三轮车在马路上驶行的时候,玉华绕着媚意的俏眼,向他温柔地问。
史鸣德回过头去的当儿,有阵微风扑面,吹进鼻管里的是阵芬芳的幽香,那是很显明的,这香气是玉华身上散发出来的,鸣德心里有些昏陶陶的,他望着玉华粉脸却是木然的样子。玉华见他没有回答,遂把手摇撼了他一下肩胛,又问道:
“舅爸,你干吗不回答我?你在想什么心事吗?”
“不,不,我到上海来原想创办一些慈善事业的。”
史鸣德被她问得有些窘住了,他很急促地说了两个不字,然后低低地告诉。心中不免有些羞愧,觉得自己是个舅爸的身份,似乎不应该对她有这一种的态度,这未免有些禽兽的行为了。
玉华听他这么回答,却忍不住扑哧的一声笑起来,说道:
“舅爸,你这话还是不回答的好,慈善事业,爸爸信中也说起过,但是哪一项的慈善事业呢?”
史鸣德的两颊也会浮现了一层猪肝色似的红晕,笑了一笑,竭力镇静了态度,说道:
“这几年来我的人又老了许多,记忆力也不大好,说过就会忘记,而且耳朵也有些不便当,人老了,样样事情都没有趣味。我想自己没有一男半女,空有了这许多的家产,死后也不好带到棺材里去,所以我想到上海来创办一个医院,给贫穷人家的病者造一些幸福,你想我这个意思好不好?”
“舅爸这个意思真是好极了,我非常地赞成,因为我是读医科的,将来我在医院里可以有个实习的机会,那真叫我欢喜煞人了。”
玉华听他这样说,很快乐地回答。一面又安慰他说道:
“舅爸,你不要这样的消极,五十几岁的人,正是创造事业的时代,外祖父他七十五岁才归天的,舅爸至少有八十岁可以活,这样还有三十年可以做事业哩!”
“我也不想活到七八十岁,只要能够上六十岁也够知足的了。”
史鸣德含了一丝微笑回答,他的神情终掩不住包含了一些凄凉的意味。
大家到了家里,阿梅把舅老爷衣箱搬到东书房里去,这里仆妇泡上香茗,志明递上烟卷,招待得非常周到。何太太道:
“哥哥,你的卧房已收拾好了,你去看看,有什么不舒齐的地方,你只管告诉我,我可以叫他们添置。”
“妹妹给我布置的,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错的了。”
随了鸣德这两句话,大家又到东书房内去坐了一会儿,鸣德说很好,他表示十分满意。这时已经五点光景,阿梅已烧了一锅子虾仁面出来,叫大家到外面用点心。正在这个当儿,秦乐文匆匆地到来,玉华很欢喜地叫道:
“乐文,你来得正好,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舅爸,他刚从杭州到上海来。舅爸,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秦乐文先生。”
乐文听了,很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叫声“老伯,请你的安好”。史鸣德见他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真是一个风流翩翩的美少年,暗想:这大概是玉华的情人了。他们站在一起,真可说珠联璧合,一对玉人。心中十分欢喜,遂叫他坐下一同吃点心。玉华见舅爸对乐文很亲热,她快乐得什么似的,秋波向他脉脉地瞟,是叫他奉承舅爸的意思。乐文原是个聪敏的人,听志明对他谈着创办医院的事情,知道他定是个有家产的人,所以很小心地拿话去拍他马屁。鸣德当然很高兴,遂和他絮絮地谈个不停,问道:
“秦先生府上还有什么人吗?”
“舍间只有一个家母,别的也没有什么。老伯,你叫我名字好了,不要太客气,倒显得生疏了。”
志明在旁边也插嘴说道:
“乐文和我玉华是很要好的朋友,你不用和他客气的,只管叫他名字好了。”
鸣德听志明也这么说,可见他们将来终是一对的了,遂笑道: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叫你一声名字,乐文,你和玉华大概是同学吧?”
“不错,初中里曾经同过三年的学,一直到现在,认识的时间差不多也有六个年头了。”
乐文微笑着说。
鸣德点了点头,说道:
“有这许多年头了,这就无怪你们像自己兄妹一样的了,那么你现在什么学校里读书呢?”
玉华秋波乜斜了他一眼,忍不住得意地微笑。乐文有些难为情,红晕了脸,说道:
“我自从音乐专科毕业之后,却闲在家里,现在正想和同学们组织一个音乐队,将来有请老伯帮忙的地方,还得多多指教才行。”
鸣德一听他是音乐专科毕业的,这不免是触动了他的旧创,因此把满脸含着的笑容收了起来,微蹙了眉尖,嗯了一声,态度顿时冷淡起来。乐文见他这个情景,心里还是莫名其妙,暗想:这是为了什么缘故?难道我这两句话中有什么得罪他的地方吗?玉华在旁边也好生奇怪,只好笑道:
“那当然,舅爸为人是十分的热心,他一定会帮助你,况且你又是我的好朋友,帮你的忙,也就是帮我的忙一样。”
鸣德微微地一笑,却并没有表示什么意思。吃毕点心,阿梅递上手巾,给众人擦嘴揩手,重新泡上好茶,大家散坐。乐文因为鸣德对自己从此没有什么好感的样子,因为自己也是个志高气傲的脾气,这就很不受用,遂起身告别要走。玉华忙道: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你怎么要走了?今天舅爸到上海,备了一席酒筵,你没有事,就做个陪客,吃了晚饭走吧!”
乐文道:
“今天我们约在卡乐咖啡室开第二次筹备大会,时间六点到八点,吃饭恐怕来不及了,很对不起,我只好下次奉陪。”
志明道:
“既然你有正经事情,我也不强留你了。”
乐文于是向众人作别,走出院子外来。玉华悄悄地跟在后面,把他叫住了。乐文回头道:
“玉华,你叫我有什么话吗?”
玉华道:
“没有什么,我送你一程。”
说着话,赶上两步,拉了乐文的手,踱出了大门。
天空已经是薄暮了,街上已呈现了灰暗的颜色,秋风吹动着街树的枝叶,奏出凄然动人心弦的音调,使乐文善感的心头,不免感到一阵无限的悲哀,情不自禁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玉华知道乐文叹气的原因,她很同情地也叹了一声,低低地说道:
“乐文,你心里很不快乐吧?”
“没有什么不快乐,我就觉得我们是太不如意一些了。”
乐文这回答的话显然是包含了一些矛盾,他继续地又叹了一口气。玉华用了温和的口吻,说道:
“乐文,不要难过,我舅爸的脾气本来就很怪僻的,也许他自己想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了。”
“你舅爸叫什么名字?不过他也不该立刻就这样地冷待我,叫我真有些难堪。而且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他,好好地马上变化,那真叫人有些莫名其妙了。”
乐文很受一些委屈的样子回答,他有些生气。
“他名叫史鸣德,说起来我也感到奇怪极了,好好忽然地变了态度,这人的脾气就是这一点子古怪。乐文,你瞧在我的面上,就别生他的气了。”
玉华握了他的手,含了央求的口吻,逗给他一个娇艳的媚笑。乐文苦笑着道:
“我倒并不是生他的气,我想这到底是为了什么缘故呢?说起来终是我的运道不好,所以会碰到他这样莫名其妙的人。玉华,你舅爸到上海预备创办医院吗?那么他是很多着几张钞票的了,是不是?”
“就是为了他多几张钞票,我才叫你奉承奉承他,说得投机,就可以叫他帮助你们,谁知他忽然又会改变态度了,我想这终有一个缘故的。回头我倒要探听探听他的口气,假使他肯帮忙的话,不要说十万元钱,就是二十万元也不成什么问题的了。”
玉华点了点头,很坦白地向他告诉了这几句话,无非是利用他的意思。乐文道:
“他若不肯帮助,也不必苦苦哀求,看等一会儿开会的结果,也许大家有办法可以凑足十万元钱的话,最好是不去求靠别人。”
“你说的也不错……”
玉华知道他的脾气,遂点了点头,附和着他说了一句,接着又道:
“只要他们可以想八万元钱的办法就是,反正你名下两万元钱是已经有的了。”
乐文听她这样说,心里当然是万分地感激,遂把她手紧握了一阵,说道:
“玉华,你不要送了,越走越远,天快黑了,还是回去吧!”
玉华点了点头,这才和他握手作别,管自回家。
乐文三脚两步地赶到卡乐咖啡馆,这是一条很冷静马路旁开设的一家很小型的咖啡馆,在街树枝叶缝中可以见到用红砖头砌成的一角墙头,这就是咖啡馆的地址了。乐文还未走到门口,就见一个黑黢黢的胖子走上来,叫道:
“老秦啊,你的架子可真不小哪!我们全都到齐了,你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来呢?叫人家等待得多心焦的。”
乐文不用瞧他的人,一听他的口音,就知道他是李广大,遂赶上一步道:
“真对不起,我因为有些事情,所以耽搁了许多时间,他们都到齐了?”
“早已到齐了,就单等着你这个人哪!”
李广大还没有回答,咖啡馆门口探出一个头来,却先传送到这两句话。乐文抬头去望,见是唐小七,遂加快两步,和李广大走进里面去了。
卡乐咖啡馆的名字相当美丽幽雅,但内部的装置是非常的简陋,更因为这几天落雨的缘故,兼之生意清淡,所以景象更为凄惨。这里当然没有什么大乐队伴奏,更没有什么美丽的茶花招待,有的是老板带伙计的王阿三,和小开带学生意的王小狗两个人。乐文见里面除了那边一桌上围坐几个自己同学之外,简直张张台子是空的,不知怎么的见了这个情景,使他心头也会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觉得这家咖啡馆的命运就像和眼前的自己一样,委顿、潦倒,简直是像快将死的病人差不多的了。
“老秦啊!为什么直到这时候才到来?”
“老秦啊!一定和女朋友在看电影。”
几个同学见了乐文,便都嘻嘻哈哈地嚷了起来。乐文心里暗想:穷得这个样子,还这么的高兴呢!遂和李广大、唐小七在桌旁坐下,望着他们苦笑了一下,说道:
“不要穷开心,这个年头还谈得上和女朋友瞧电影,吃得了这个豆腐,你们心肠也真硬的了。”
“你这话也太瞧轻自己了,穷人难道连谈恋爱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李广大有些不服气的样子回答,他是在穷争气。
“不是说穷人没有自由谈爱情,却是说穷人够不到资格谈爱情。”
乐文辩白了两句,忙又改变话锋说道:
“算了,算了,我们今天到来不是讨论这个问题,这些废话少说吧!”
“还不是你自个儿在讨论吗?”
随了唐小七这一句话,大家都忍不住又哄然起来。不料这时候王小狗又走了上来,他用了鄙视的目光,向他们斜掠了一瞥,问道:
“这位吃的是什么点心啊?”
“点心”两字有些刺耳,乐文简直有些回答不出什么话来,唐小七这就代为答道:
“先拿一杯红茶来。”
王小狗这就一面向里走,一面高声喊道:
“哦!再来一杯红茶啊!”
这声音在空洞洞的室内回应得更响了一些,乐文等众人互相望了一眼,大家脸颊上都浮现了一层焦躁的红晕。李广大骂了一声他妈的,说道:
“穷爷是来开会讨论事情的,不是请客吃饭的,喝红茶怎么不可以的吗?真是岂有此理!”
“好了,好了,让他去说吧!多什么是非哪!”
忍耐功夫到底是乐文好,他皱了眉尖,向他瞅了一眼低低地埋怨。
唐小七道:
“这也难怪人家的,他们的生意已经这样清淡,再碰到了我们这一班穷朋友,真也算是他们的倒霉。刚才你不来,我们真急得坐立不安,几乎汗都冒了出来。”
“这是为什么缘故?”
乐文对于他末了这两句话,心中有些不了解,望了他低声问。
“说出来有些难为情。”
唐小七支吾了一会儿说:
“因为我们七个人的袋内凑拼起来,连七杯红茶的钱也付不够呢!假使你今天要失约不来的话,我这件上装又只好到娘舅家里……”
“好吧,我们开会吧!”
李广大见王小狗拿了一杯红茶过来了,生怕唐小七的话被他听了去,所以急忙打岔着说。同时在桌子底下,把脚向唐小七腿上乱踢,唐小七不知原因,哎哟了一声叫起来,说道:
“你……踢……踢什么?我腿上还有一个疮呢!”
乐文见了这一对宝货的神情,忍不住也笑出声音来了。这时唐小七也见到王小狗把红茶拿来,放在桌子上,这才明白他踢自己的原因。自己想想,也觉好笑起来。乐文待王小狗走后,遂发表谈话说道:
“现在我们要谈正经事情了,那天我们预定购买音乐器具的经费是一共十万元钱,由我们八个人负责筹款,现在请各位把筹款的经过报告出来吧,看一共已经有了多少款子。”
众人不听乐文谈起这一件事情,脸上还含了一丝微微的笑容。如今一谈到筹款的事情,他们紧紧地锁了眉尖,脸上现出了一副尴尬的面孔。大家你望我,我望你,看这情形,大概好像都有这一层意思:我的希望是很少,不知你可有成功了没有?
在各人的心中既然都是这样的意思,所以谁也没有站起来报告。乐文看了这一种情形,觉得今日开会的结果,又是悲观的成分比较多一些,他心中盖上了一层暗淡的阴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室中的窗户是全关着,他全身的肌肤,也会像吹了寒意秋风一样地感到说不出的凄凉。
“不管筹备的经过是成功是失败,你们终应该报告一下。不报告,那么今天这个会还开它做什么呢?”
乐文最后向他们说出了这两句话。李广大抓了抓他的光头,向唐小七挤挤眼睛,是叫他先站起来报告的意思。唐小七摇了摇头,把他大腿拍了两下,努努嘴,也无非是叫他先报告。李广大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子来,眨了眨眼睛,咽了一口唾沫。因为这是别人家的小吃部,不是什么礼堂,若站起身子报告,到底又不大雅观。乐文想到了这一层,于是向他招了招手,说道:
“你坐下来报告好了,说话的声音不要太大。”
李广大也觉得站起来报告是更会说不出话来的,于是又坐下身子,他在不说话之前,脸先盖上了一层红晕,然后轻声地说道:
“诸位同学,今日叫我先来报告筹款的经过,我真是感到十二万分的惭愧,因为我不但没有什么好成绩可以报告,而且……简……直是一些也……”
李广大本来就犯着一些口吃病,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口吃病也就更犯得厉害起来,涨红了两颊,“也……也……”也不下去了。
乐文又好气又好笑,遂向他阻止说道:
“好了,你也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已经晓得你是没有什么办法去筹款对不对?”
“不……不错……我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是一些也没有用。他们都是自顾不暇,哪里来能力帮助我呢?”
李广大脸上浮现了暗淡的愁容,虽然他是一个大胖子,可是在淡蓝的日光灯笼映之下,也显得很惨然的了。
“那么小唐怎么样呢?好歹你也报告出来听听。”
秦乐文用了颓废无力的口吻,至少是包含了一些凄婉的成分。
唐小七摸了摸他下巴上挺硬的胡须,显现出一副哭里带笑的面容,低低地说道:
“自从那天分手之后,我回到家里,妈正等着我吃晚饭,她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把大家分头筹款的办法去告诉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到什么地方去筹款好呢?早知道毕业之后也是换不到一碗苦饭吃,真悔不该花了许多金钱,给你读这音乐专科,倒不如从小就给你荐到什么店家去学生意好了。’妈说到这里,大有凄然泪下的样子。正在这个时候,我的娘舅来了,我心里倒是一欢喜,谁知我还没有开口问他借钱,他老人家却先向我妈借钱,说外祖母病得很厉害,他自己最近又赌输了不少的钱。天哪!我在这个情形之下,真叫我弄得有些啼笑皆非了。第二天我跑了许多朋友的家,可怜我的朋友都是那么的穷,他们有的比我还苦着十分,有一个姓王的朋友,他今年三十二岁了吧!有一个娘、一个妻子、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他自己是个画家,偏他最近生了病。我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巧病将咽气了,床边老娘叫、妻子哭、儿女喊,悲惨之情景,令人酸鼻。他见到了我,似乎很欢喜的样子,用足了他的精神,挣扎出这几句话来说道:‘小唐,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我穷得这个样子,你还有义气来瞧望我,我现在是快要离开世界的人了,请你可怜我,可怜这一班无儿无夫无父的孤苦无依的人,我死之后,希望你多多地照顾,我虽在九泉之下,亦是感恩不浅啊!’”
唐小七一口气说到这里,他眼皮一红,不免已经落下泪来。
众人听了他的报告,也不禁为之凄然。乐文叹道:
“唉!干艺术的人为什么都是这样穷苦?老天真也太残忍了。小唐,那么你可曾帮助他们一些没有?”
“叫我拿什么去帮助他们好呢?当时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一支心爱的钢笔去押了三百元钱,悉数送给了他们,亡友魂而有知,大概也不会怨我不够交情了吧!”
唐小七说完了这几句话,又拭了拭眼泪,表示无限哀痛的样子。
大家说不出什么话,静默了一会子。乐文向众人望了一眼,问道:
“还有诸位呢?难道也是一些款子没法筹备吗?”
众人摇了摇头,都没有说什么话。乐文的全身仿佛是浇上了一盆冷水,满肚的热望顿时冰冷了起来。室中本来是够冷清了,现在他们都静寂得木然呆坐,因此好像变成了一方荒冢一样,在各人的心头都有无限悲凉的感觉。
“那么我们难道就没有路可以走了吗?”
最后,李广大抓着头皮,茫然地问出了这一句话。
“不!决不!”
秦乐文很坚定地回答说着:
“你们大家不要灰心,也不要气馁,西哲有言,失败乃成功之母。愈失败应该愈努力,只要我们有坚毅的精神,我相信终会有成功的一天。像我们的国父,他是经过了多少次的失败,最后终于给他创造成功了伟大的事业,何况我们这一些些的小事,当然是说不上多大的困难了。”
李广大听了他这几句提神的话,把他刺激得兴奋起来了。他把拳头在桌子上重重地击了一下,大叫道:
“老秦这话对极,我们只要埋头苦干,一切困难的事情,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同学们,我们应该起来,起来!”
王小狗因为今夜生意这样清淡,心中已经是十分地懊恼。现在见他们这一班穷小子都只有喝了一杯红茶,把这儿当作孵豆芽的地方,心中更加着恼起来,他上前说道:
“喂!你们不要把玻璃台板敲碎了,看你们赔得起吗?”
大家被他这么一说,脸上都不免热辣辣起来。乐文见李广大不敢回答,觉得这是一个极大的侮辱,我们岂可以就此忍耐下去?于是他站起身子,冷笑一声,说道:
“放屁!你说的什么话?”
“我说你们喝茶就只管喝茶,不要把我们玻璃台板乱敲,我看时候也已不早,你们肚子想也饿了,还是早些回家去吃饭吧!”
王小狗倒也不肯示弱,加紧他的语气,真可说极尽讽刺,他心头感到无限的痛快。
乐文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何受得了这些侮辱的话?他觉得社会上狗眼看人低,真是太以势利了。一时愤怒到了极点,遂扬起手,啪的一声,小狗颊上早已着了一记耳光。他一面骂道:
“什么?你这是什么话?我问你,你们开的咖啡馆,是不是给客人作为会谈的地方?你敢这样对待顾客,你简直是浑蛋极了。”
“好!好!你胆敢动手打人!你……”
王小狗摸着面孔,他圆睁了眼睛,狠视乐文,当然他也有还手互打的意思。
李广大、唐小七等众人见他也想动手,这就都站起来,把袖子卷了卷,骂道:
“他妈的!你这小王八蛋!预备打人吗?”
王阿三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平日为人十分老实,他此刻坐在账柜上,见儿子和顾客胡闹起来,这就急忙也走了上来,把小狗拉开一旁,向乐文招呼道:
“不要吵,不要吵,我们有话好好地谈吧!这是我的小犬,他冒犯了各位,千万请你们瞧在我老头子的面上,原谅他了吧!”
王小狗见他们人多,自己就是动手,也绝不是他们的对手,今见父亲上前劝解,因此也只好顺水推舟地把身子退到父亲的后面去。李广大见有人前来打招呼,他的嗓子这就愈加响了起来,骂道:
“你这老头子真太没有家教了,对待顾客这样没有礼貌,无怪生意清淡得这个样子,我们就是来喝杯红茶,难道就不出钱了吗?”
乐文把李广大身子也拉过一旁,是叫他不要吵闹的意思。一面向王阿三说道:
“老先生,并不是我们喜欢多事,实在令郎说话太以欺人了。你们开店,对于顾客,固然也不希望你们招待太周到,但终也不能够得罪顾客的。他叫我们什么早些回去,这种话简直是放屁之至,你自己说一句话,他是应该不应该?”
“小狗,你这畜生真是发疯了,什么?叫他们早些回去?生意已经清淡得这个样子,你还要得罪顾客,你……你……难道不要过生活了吗?”
王阿三听他这样告诉,他把生意清淡的恼恨,都要在他儿子头上出气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回过身子去,要打他的儿子。乐文到底是个忠厚的人,他见父子两人要打了起来,反而把王阿三拉住了,说道:
“老先生,你也不要去打他了,只要你心中明白,事情也就算了。我也知道他所以看轻我们,无非因为我们没有多吃什么名贵的菜,不过你们开店的,对于大小顾客,应该一视同仁,不应如此无礼态度来对付我们,希望令郎下次还要改过了才好。”
“你先生的话真是不错,我心里十分感激。”
王阿三一面请教,一面回头又向小狗吩咐道:
“去拿八客吐司来吧!”
王阿三这一下子的客气,真把他们八个人急出了满身大汗。在王阿三心中的意思,当然是请他们的客,不过在他们八个人中,除了乐文身上备有八杯红茶的钱外,其余七人都是“瘪的生司”。虽然王阿三不要他们拿钞,在他们终不好意思吃人家的白食,所以乐文连忙说道:
“不,不,你不要去拿,我们就要走的。”
“没有关系,你先生的人很好,我倒愿意跟你交一个朋友。”
王阿三说着话,却在他们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王小狗知道父亲仍旧叫自己去拿的意思,虽然不大情愿,也只好走到厨下去了。
乐文当然不好意思强叫人家不去拿取,也只好暗中焦急了一阵子。唐小七此刻肚子正有些发饿,知道老板请客,心中倒是十分欢喜,遂替乐文代为答道:
“他姓秦名叫乐文,是音乐专科毕业的高才生,奏一只梵婀玲,真是好得了不得,请问老板贵姓?”
王阿三道:
“原来是音乐家,失敬失敬。敝人叫作王阿三,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粗人,还请诸位多多指教才好。”
“他们都是我的同学。王老先生为什么不把贵店整顿整顿?我想这地段还不错,只要整理一下,营业也许会好起来的。”
乐文一面代为介绍,一面贡献了一些意见。
王阿三向他们一一请教了姓名,一面点头说道:
“我也这样想,因为瞧此下去,我们实在难以维持下去。秦先生既然是音乐专科毕业,想来在什么剧院里伴奏的了。”
“不,我们几个同学,还只有刚才毕业,今天在这儿开座谈会,也就是为了要组织一个乐队的意思。”
乐文向他很忠实地告诉。
王阿三眼珠转了一转,心里这就有了一个主意,微笑道:
“秦先生,我想和诸位商量商量,不知各位心中的意思怎么样?”
乐文是个聪敏的人,从阿三几句问话中猜测,就明白他心里有请教的意思。暗想:这倒是意想不到的机遇。不免暗暗地欢喜,忙说道:
“王先生,你要和我们商量些什么事情呢?”
“我想请你们在小店里伴奏,不过小店的地方实在太不成样子一些,不知你们肯答应吗?”
王阿三含了微笑方才说了出来,他两眼凝视着乐文,当然是希望他有个圆满的答应。
众人听他果然有请教的意思,心里都欢喜得连心花也朵朵地开起来了。唐小七和李广大把乐文身子连连推了两下,表示叫他允许的意思。乐文是个很细心的人,他在一阵子欢喜之后,两条眉毛立刻又微微地蹙了起来,支吾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王先生要我们在贵店伴奏,这当然是承蒙你看得起我,怎样还有不答应的道理吗?不过这儿还有一个困难的问题,就是我们音乐器具都还没有购买,假使你王先生有办法备齐的话,我们一定可以献丑的。”
“这个……”
王阿三说了这个两字,沉吟了下去,表示有些困难。众人的脸色当然也随了他的态度而转变的,因为他有些困难,这就没有成功的希望,所以乐文等的心中顿时又冷了下来。忽然王阿三想到了什么似的,笑道:
“对于音乐器具,也许我有办法可以借得到,不过眼前我还不敢做肯定的回答,假使明天我去借成功了之后,一定请诸位在小店帮忙。至于各位的酬劳,现在是只有津贴一些车马费,我的意思,每月每人致送二千元,看将来营业怎么样,倘然能够发达,一定再行另订正式合同。这一点意思,不知各位以为如何?”
众人在听了这些话之后,大家立刻扬着眉毛,连嘴巴也笑得合不拢来了。乐文道:
“王老先生的意思很好,我们当然表示十二分的赞成,不过时间怎样安排?”
“我想暂时定为七时至十一时,下午待将来生意好了再作道理,因为我也是很明理的人,假使整日地要你们帮忙,而只送你们二千元钱薪水,就是给你们买一包烟卷吸也是不够的。所以晚上七时至十一时四个钟头,你们也譬如出来游玩游玩。白天有事情依然可以去任职的,你们想我的话对不对?”
“不错,不错,王老先生真能体谅我们的苦衷,那么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几时来听你的回音呢?”
乐文点了点头,一面又向他低低地问。
“明天怕来不及,我想过两天,就是后天好不好?”
王阿三想过了一会儿之后,对他回答。
“也好,准定后天来听你的回话。”
乐文说完了这两句话,他在袋内摸出皮夹,似乎要拿钱付账的意思,一面又道:
“那么我们该走了。”
李广大、唐小七等觉得乐文这一个举动,真是聪敏到了极点。一时也都站起身子,表示要走的样子。王阿三这就急了起来,一手按住他的皮夹,一面急急地说道:
“秦先生,你要如这样客气的话,那就把我当作外人看待了。现在我们可说一见如故,那么你应该赏我一个脸,千万不要客气。况且小犬已在吩咐厨下拿吐司了,回头拿出来还给谁吃呢?”
正在这个时候,王小狗已从厨下端出八客白脱吐司。秦乐文等众人也只好坐了下来,王阿三又把请他们来伴奏的话向小狗告诉,乐文这时也向小狗抱歉道:
“小王先生,刚才我很对不起,一切还请你原谅才好。”
王小狗听他们是音乐家,而且父亲已和他们接洽定妥前来伴奏,这对于店里营业问题,说不定大有帮助的地方,这就立刻浮现了一丝笑容,也很和气地说道:
“不要紧,不要紧,这也不能怪你一个人不好,我当然也有错处,现在我们不必再提起这些事情,大家是已成自己朋友了。说起来真有趣,真所谓不打不成相识了。”
这时有两三顾客进来,王小狗于是也去招待他们了。这里王阿三和乐文等又闲谈了一会儿,他们也已吃毕吐司,故意客气了一会儿,其实乐文袋内也付不出这许多的钞票,经王阿三再三地推拒,于是也就顺水推舟地道了两声谢,抹了抹嘴唇,站起走了。阿三父子两人招待得真客气,还亲自送他们走出了大门。
乐文等众人在走出了卡乐咖啡馆大门之后,大家都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了,李广大笑道: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机会,吃了白食,还找到生意,而且连乐器都不发生什么问题了。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穷人终算也有今天这么得意的日子,真比买着跑马票头奖还要兴奋十分哩!”
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地,嘴里还哼起华尔兹的乐曲来。
众人听了,也都笑了起来。于是大家商量后天再在卡乐咖啡馆碰头,方才各分道路回家。乐文的家是在爱文义路立仁里十四号,他今天一路回家,可说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所以走起路来,两脚是特别的轻松。当他弯进里门口的时候,这当然是意想不到的事情,里面也会走出一个人来。因为路上是黑暗,电灯光芒的暗淡,好像是没有灯光一样,兼之今夜的月色也是没有,所以两人就不免撞了一个满怀。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呀地叫了一声之后,同时听乒乓的一声,是一只碗落地打碎的声音,这一下子真把乐文吃了一惊,那一颗心好像十五只吊水桶似的七上八下忐忑地跳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