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淡淡地从玻璃的片子上照射到清辉壁脚旁放着那个花架子上的这盆秋海棠的花顶尖端里,那花朵的颜色,是更显得鲜美娇艳一点儿,好像二八女郎浴后新妆一样的美丽,亭亭玉立,婀娜中包含了温文的姿态。墙壁上映上了花叶子和花朵的黑影,像图案画片似的,瞧在沙发上正静坐着的史鸣德的眼里,在寂寞孤零之余,似乎也感到了一些情趣。他嘴里微微地喷去了一口雪茄烟的烟雾,脸上含了一丝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的笑意,他的神情是完全浸在一种不可思议的环境里。不过这种画片的时间是很短促的,在不到半个钟点之后,那壁上的黑影随着淡黄的秋阳慢慢地消失了。史鸣德觉得房中是笼罩了一层暗淡的阴影,不知怎么的,他全身会抖了一抖,顿时感到一阵无限凄凉的意味,他手中的雪茄已跌落到地下去了,情不自禁地会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他俯了身子,去拾起雪茄的时候,阿陈从下面急急地上来,说道:
“老爷,姑老爷已从上海到来了。”
“哦!真的吗?快请他上楼来吧!”
史鸣德一听妹夫真的到来了,因为有五年不见自己的亲戚了,今日听见志明到来,真仿佛罪犯听到亲戚来探监一样的快乐,他情不自禁从沙发上跳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何志明提了一只挈匣,已走进了室中,他放下挈匣,脱下头上的呢帽,阿陈都已接了过去。史鸣德也已笑呵呵地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和他握了一阵,说道:
“志明弟,我的信你已接到了吗?想不到我们有五年不见了,妹妹和你的身子都好吗?”
他说完了这几句话,伸过手去似乎还要给志明脱大衣的意思。何志明想不到他会和自己这样的亲热,心里又惊异又喜悦,遂倒退一步,自己把大衣脱了,给阿陈拿去,笑着说道:
“我们托你的洪福,倒很顽强。鸣德哥,我和你虽然五年不见,但是你的人还是和五年前一样,一些没有显得苍老的神气。”
何志明这两句话不免带有些恭维的成分,但史鸣德却信以为真,伸手摸了自己一下脸颊,笑道:
“真的吗?也许不见得,这两年来,我觉得精神都衰弱了,看我的两鬓,不是显着花白的颜色了吗?”
“没有,没有,我觉得你的精神很饱满,照我看起来也不过四十五六岁的光景,倒是我这几年来,真的苍老得多了。”
何志明为了博得他的欢心起见,还是一味地奉承他。
史鸣德听了他这几句话,再呵呵地笑过了一阵之后,他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暗自想道:假使我真的还只有四十几岁的话,这对于续弦问题倒又可以解决了,现在究竟是五十多岁的年纪了,离进坟墓的日子恐怕是愈弄愈近的了,哪里还谈得到这一个问题呢?于是把手一摆,说道:
“请坐请坐。志明弟,你为什么去留些小胡须?看起来就老相得多了。”
何志明坐下,史鸣德递上一支烟卷,两人吸着烟,阿陈倒上两杯龙井茶,走到楼下去吩咐厨房里做点心。志明摸了一下人中上的短须,笑道:
“我的玉华已经十八岁了,所以我留胡须,也可说是应该的事情。”
“真的,玉华有十八岁了,她现在一定长得很漂亮了吧?”
史鸣德含了笑容,很喜悦的样子说。
“这几年来,我一个人住在这怪冷清的杭州城外,几乎把我关得闷死了。”
何志明不免笑出声音来了,他为了遮掩自己的笑不是带有些神秘的作用,于是很快地端了茶杯喝了一口,说道:
“鸣德哥,这五年来的日子,不是我讨你的好说话,确实我们都非常地记挂你,去年玉华母女俩都想来望望你,又怕你老哥的古怪脾气不肯改,见了我们会感觉到讨厌,所以我们都不敢来。这次接到您的信,我们心里真觉得快乐。”
史鸣德很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带了懊悔的口吻,说道:
“这原是我的不应该,可是奇怪得很,我现在的脾气就改变了许多,好在我们是至亲,你终也应该原谅我的苦衷。五年前,内人死了不久,孩子又惨遭横死,唉!把我的一颗心都痛得粉碎了。你想,叫我如何不要变成疯子一样了呢?”
“这当然是怪不了你的,我们不但可以原谅你,而且还非常地同情你,玉华老提起你说,舅爸是最可怜的了。”
何志明见他提起了往事,大有凄然泪下的神气,于是用了感情充分的话,更去激动他那颗脆弱而苍老的心。
果然,史鸣德的眼角旁涌现了一颗晶莹的泪水,不过他满显皱纹的脸上,还含了一丝欣慰的笑容,说道:
“是的,玉华很知道我的心,确实,舅爸是最可怜的了,但是这次她为什么不跟了你一同来望望我?”
史鸣德说着话,把手颤抖地抬上去擦他眼角旁的泪水。
何志明忙道:
“玉华本来要跟我一同来的,因为这几天她学校里正在考试,所以分不开身,她曾经对我说,无论如何请舅爸到上海去玩几天的。”
史鸣德微微地露出一丝笑意来,点了点头,说道:
“倒也亏她这样地想念我,其实我这次叫你到这儿来,原预备到上海去活动活动,和你商量一些事情。”
“鸣德哥,你有什么事情和我商量呢?只要我有能力可以尽责的话,我终可以竭力替你效劳的。”
何志明听他的说话慢慢地接近起来,心里当然十二分的欢喜,他用了很忠心而诚实的口吻,向他低低地回答。在他的心坎里,自然是充满了理想的希望。
史鸣德咳嗽了一声,这次他说话的神情表示很有劲的样子,说道:
“我想一个人生长在世界上,终要有些事业做做,那么才有意思。假使一辈子住在乡间荒僻之地与草木共腐,这实在是太没有价值的了。”
说到这里,又连连咳嗽了两声。何志明是只管点头,连说对对。史鸣德这才得意地接下去说道:
“我有了这许多的家产,死沉沉地存在银行里,又不拿出来买些东西用,又不拿出来买些食物吃,那么老实地说,我和没有钱的人又有什么两样。况且我的年纪这么老了,既没有一个儿子,又没有一个侄子,我死之后,就是给我带到阴间里去,也是没有什么用的。为此我左思右想,是非趁着活着的时候创办一些事情不可。”
“鸣德哥,你说的话再对也没有了。”
何志明不等他说完,就先奉承了他一句,在他心中不免细细地暗想:他要创办事业,当然需要一个帮手给他做的,大概他是看上我的了。虽然他并没有把遗产传给我的意思,不过我在他创办事业中能够得到一些实权的地位,那么他死了之后,也还不是一切都属于我自己所有的了吗?他在这样感觉之下,遂把手摸着人中上的一撮小胡须,笑问道:
“那么你老哥预备创办一些什么事业呢?我想要创办事业,范围一定要大,比方说,开设一家股票公司,在上海对于这一项事业最发达,每年至少可以盈余几百万,比方说……”
“不对,不对,……你说的完全不对。”
史鸣德不等他再说下去,连忙阻止他再说,他摇了摇头,连说了两个不对。这么一来,把个何志明不免弄得两颊绯红,向他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在他的心中,当然有些不了解他究竟是存的什么意思。
史鸣德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方才低低地说道:
“我的所谓创办事业,完全是不在乎赚钱这两个字的。”
何志明幸亏也是个聪敏人,他在听到了这一句话之后,在他心中就有了一个恍然大悟,于是立刻哦了一声,转变了他的话锋,先抢着说道:
“我明白老哥的意思了,老哥是预备拿钱出来创办一些慈善事业对吗?我本来对你就有这一个意思,在社会上做事,终要有益于社会国家才对。比方说,开办一个义务学校,使失学的儿童都可以得到教育,将来成个良好的国民。比方说,创立一个慈善医院,使一班没钱就医的贫民,可以得到免去痛苦的幸福。比方说……”
史鸣德见他还是滔滔不绝地比方下去,这就笑了一笑,说道:
“你说的这些话才合着我的意思了。我想钱太多了,是一些也没有用的,有了钱不算稀奇,要有名这才有意思,尤其能够帮助国家社会可以得到光明的前途,我想这绝不是金钱所能买得到的。现在我请你到来的意思,就是和你商量先预备创办一个慈善贫民医院,大概预备五千万资本,不过有了资本创办事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要紧的还是在办事人方面能不能负起责任来?我对于老弟办事的精神是素来敬佩的,只不过我心里还有些担心……”
史鸣德说到这里,放下手中的茶杯,向他笑了一笑,却没有再说下去。
何志明窥测他这笑的神情,至少是包含了一些神秘的意思,这就不免有些局促的样子,皱了眉毛,低低地问道:
“老哥,你有些担心什么呢?”
史鸣德笑了一笑,还是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他觉得有些碍口。何志明奇怪道:
“到底为了什么?你只管说吧!”
史鸣德这才笑道:
“我就担心你老毛病要发作的。”
就凭了他这一句话,何志明的两颊就会像喝过了酒一样地通红起来。他为了避免自己难为情起见,所以他只管吸着烟卷,故作不明白的样子,问道:
“你说的是我什么老毛病?哦!”
说到这里,又觉得装糊涂也是不妥当的,因为给他明白地说了出来,那当然是更觉得难为情一些,所以他又哦了一声,笑道:
“老哥,你这个请尽管放心,现在我是老了,比不得年轻的时候,瞧我玉华这个孩子也有这么大了,我做爸爸的难道还可以再糊涂起来吗?为此我才留了一小撮的胡须,表示告诉自己,我的年纪已老,应该要努力一下事业才好。老哥若不相信的话,你到上海的时候,可以问你的妹妹,就可以知道我这几年来是多么一本正经为事业而努力的了。”
史鸣德被他这样的一解释,也就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了。
“既然你把老毛病已经改过了,那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现在我想请你给我做一个帮手,大家来创办这一个救世的医院。我们应该计划一下,院址是自造,还是向人家现成去购买下来?还有医生问题,你有没有朋友可以介绍几个?”
史鸣德在笑过了一会儿之后,方才很正经地向他讨论着这几个问题。何志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医生问题倒没有什么困难,我有一个朋友名叫刘志仁,他是德国留学博士,平日为人非常仁爱热心,只要他肯答应担任医务主任,那么他手下有许多学生子,就都可以带过来了。只是院址问题,我们倒需要考虑一下的。自造固然花费太大,而且时间也太拖长,我的意思,还是购买现成的。”
“现成购买固然很好,不过哪有这样凑巧的事情呢?难道别人家正有院址愿意出让吗?”
史鸣德皱了两条稀疏的眉毛,很担忧地回答。
何志明笑道:
“并不一定要医院的房子,假使有什么小洋房愿意出让的话,我们购买下来可以另行装修过的,你想,那不也是一样的吗?”
“不错,不错,那么我们准定购买现成的房屋好了。”
史鸣德这才转忧为喜地说。他觉得自己在这荒僻的地方住上了五年,外面的情形固然一些不知道,就是一切思想也更陈旧得不堪设想了。于是他觉得自己要创办事业,实在是少不了像何志明那样一个精明能干的帮手的。何志明道:
“那么老哥预备几时动身到上海去?我该先写封信去告诉内人和玉华,叫她们可以收拾收拾老兄住的卧房,并且到了那天,叫她们可以前来车站迎接。”
“我想老弟既然到了杭州,就玩几天再动身到上海去,你们久住在都市里的人,偶然置身在青山绿水之中,当然是很感到兴趣的。可惜现在不是春的季节,否则西湖的景致少不得更美丽一些。不过秋天有秋天的风景,红蓼白苹,老圃黄花,虽然稍为感到一些凄凉的意味,却也有她妩媚的风韵。”
史鸣德就喜欢这样自说自话的,表示他的谈吐之中至少是包含了一些诗意的成分。何志明当然不敢拂他的盛意,遂答应在杭州游玩了两天,大家再动身到上海去。就在这个时候,阿陈端了一盘点心走上楼来给他们吃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史鸣德伴着何志明去游玩西湖,只见湖水澄清,其圆如镜,南北二高峰矗立云端,倒映水中,第觉湖光山色,美不胜收。远望六桥三竺,游艇往来不绝。志明笑道:
“秋天的季节,游人依然如云,其热闹情景却不减于春天,可见西湖景色之美是够令人留恋的了。”
史鸣德笑道:
“可不是?不过在我眼中看来,也并不觉得怎样使人留恋,这当然因为我日久生厌的缘故。老弟既然有兴趣,我们不妨雇一小艇也去荡一会儿湖。”
何志明点头说好,这时候齐巧有一个船娘划了小艇驶近过来,向他们问道:
“老先生,要船吗?”
史鸣德点了点头,遂和志明跳下小艇,吩咐她说道:
“你先给我划到平湖秋月去吧!”
船娘答应,待他们坐定,遂划了木浆,向湖心里驶了过去。何志明坐在船头,望着那条长长的苏堤,虽然不是三月里艳阳的天气,但柳絮迎着微风飞舞,像波浪推动样的还是绿得非常可爱,四周松柏对峙,隔着一株半株的丹枫,沿湖芦苇密密,散出一片白花,点缀在绿油油的浮萍上面,逐波漂流,第觉红的血红,白的雪白,绿的碧绿。秋色固然也能使人陶醉,犹若徐娘半老,而风韵犹存,其浓烈之热情,固未必输于青春时期之妙龄女郎也。
何志明回眸四顾,正在欣赏着湖光山色,忽然听到一阵女子哧哧的笑声,响入了耳线。他连忙抬头望去,只见有一艘小艇,很快地从后面飞驶上来,里面坐着两个年轻的女郎,一个年约二十许,身穿墨绿绸旗袍,外罩浅蓝色兔子毛短大衣,一个年约十八九,身穿条子花呢旗袍,外罩绯红色兔子毛短大衣。看她们的容貌,好像是一对姐妹,生得柳眉杏眼,樱桃小口,真是艳丽动人。她们的小船已经抢前驶了过去,还回过头来,向志明、鸣德两人秋波一转,并且又是一阵细细的笑声。何志明觉得被她们临去那秋波一转,不免有些神往左右,再看鸣德的神情,他望着远去了她们的艇子,几乎有些木然了的样子,这就不免暗暗好笑,遂伸手拍了他一下肩胛,问道:
“老哥,你认识她们这两个女子吗?”
史鸣德因为是心虚的缘故,他苍老的两颊上也会浮现了一丝红晕,但他还竭力镇静了态度,摇了摇头,向他说道:
“我怎么会认识她们?你莫非老毛病又发作了吗?”
“哪里哪里!”
何志明被他这么一问,脸不期然地也红了起来,连忙说道:
“老兄,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那是因为看你向她们呆望着出神,所以才这么向你问一声,以为你是认识她们的呢。”
“老弟,你这话简直是太岂有此理了,我几时曾经向她们呆望过?我望着天际的浮云,正在计划着我这次创办医院的事情呢!你怎么和我也开起玩笑来了?”
鸣德也有些急了,他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一面向他责问,一面向他解释。
何志明笑起来,说道:
“并不是我和你开玩笑,那是我误会你了,请你不要生气。”
说到这里,却故意装出很正经的神气,说道: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舅兄的年纪也不算大,自从舅嫂没了之后,照理是应该要续娶一房夫人的,这样子你的生活上,自然比较可以得到一些安慰的了。”
史鸣德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老弟,请你不要再提起这一件事情了,我心里有些怕听这些话。”
何志明的意思,原想竭力奉承他,以便博得他的欢心,谁知史鸣德却怕听这些话,因为并不晓得他心中是曾经有过许多的考虑,所以望着他自不免愕住了一会子。这时史鸣德低了头,望着湖水中映起的自己的脸容,他有些感伤的意思。虽然他脑海里还印上着刚才那两个娇小的倩影,不过他为了自己满显皱纹的脸,他痛苦地不得不又淡淡地忘怀了。何志明的心中还在猜测着这位舅兄所以怕听这些话的缘故,他忍不住又开口问道:
“舅兄,我倒不明白你心中的意思,为什么怕听这些话呢?”
史鸣德不作答,过了好一会儿后,方才说道:
“你还问呢,瞧瞧我的头发,都已花白了,还谈得到这些吗?老弟,我和你今生是不必再想在女人身上找爱情的,尤其是你。你有美满的家庭,再说我已把事业都托付你了,你这个老毛病是千万不能发作的,假使你一发作老毛病的话,我就不放心再把重任托付你了。”
“不,绝不,绝不会发作的。老兄,这个你请千万地放心,假使我有什么色迷的行为,你就不把事业交托我去办理是了。”
何志明听他这么地说,心中就急了起来,正了脸色,表示很认真的样子回答。史鸣德笑了一笑,他慢慢地又垂下头来。
船到平湖秋月,两人舍船登陆,鸣德付了船资,各处游览了一会儿,又到雷峰夕照,那边还有南屏晚钟。他们顺路地又游玩了高庄、宋庄、刘庄,觉得一山一水都含有诗情画意,尤其在秋的季节,更会使人激发出深厚的情绪。行行重行行,不觉不知地已到了飞来峰了。史鸣德年老无用,颇感乏力,遂对何志明说到茅亭里去休息一会儿,志明点头赞成,遂和他一同入内坐在栏杆的旁边。只见里面挂着字画,正中有横匾一方,言曰“冷泉亭”,旁边尚有对联一副,上面写的是:
泉自几时冷起 峰从何处飞来
志明笑道:
“这副对联问得有趣。”
两人正在说时,忽然听一阵女子哧哧的笑声,随风吹来。同时还听她们说道:
“燕妹,我走得吃不消了,还是给我到亭内去休息一会儿吧!”
另有一个女子声音清脆地答道:
“雁姐,你真没有用的,走了这一些路,就喊吃不消,别人家远足旅行起来那可怎么办呢?也好,我们就进内去坐一会儿吧!”
史鸣德和何志明听了这些话,心里奇怪,都回过头来向外望,齐巧和她们走进来的两个女子望了一个正着。这正出乎意料之外的,原来那两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湖心中划船的那两个姑娘。她们似乎也认识鸣德、志明两个人,因此四人自不免愕住了一会子。只见那个穿花呢旗袍的少女,拉了她旁边那个同伴一下手,叫道:
“雁姐,我们到那边坐吧!”
鸣德、志明见她们坐到对过的栏杆旁,脸却向着亭子外面,看下面的风景。志明因为怕鸣德不把事业托付自己去办,所以他是竭力镇静自己的态度,表示毫不在意的样子,他把身子先转了一个侧,故意说道:
“老哥,我们到别处玩去好不好?”
“才坐了不多一会儿,你怎么又要走了?我们再休息一会儿。”
鸣德口里回答,他的两只眼睛却只管注意到对过那两个姑娘的身上去。何志明心里好笑,遂也不说什么,其实他也不舍得离开,很想多看看这一对美丽的姐妹花。
看女人的资格,何志明比史鸣德当然有经验得多。鸣德的视线,只不过在她们的脸部上,但何志明就不是这样,他是从头上一直要看到脚下,觉得这一对姐妹花真是生得美丽到了极顶,脸蛋固然像出水芙蓉,白是白,红是红,好像吹弹可破的样子,那腰肢曲线的美妙,真所谓像杨柳一样。尤其是那一双脚的样子,使人有些魂销的,这固然是全仗物质的装饰,不过本身的脚样当然也是最要紧的,她们穿的是一双咖啡色绝薄的丝袜,配了一双灰色鹿皮的高跟鞋,不瘦不肥,不大不小,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心爱,恨不得走上前去把她们摸了一摸。
那两个姑娘的脸,她们虽然是望着亭外的风景,不过她们的听觉,也在注意亭内这两个人。因为这许多的时候,却不听他们有什么动静,心里似乎感到有些奇怪,遂都回头来向他们瞟了一眼,谁知只见他们两人好像泥塑木雕的,向着自己发呆。那个叫燕的向身旁叫雁的在耳边低低地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两人便不约而同哧哧地笑了起来。
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她们的笑,当然是在志明和鸣德的身上。他们两个不是愚笨的人,心里自然很明白的。大家都是虚心,所以各人心头一阵子热燥,两颊便会发烧似的通红起来。志明为了避免自己的难为情起见,遂故意又搭讪道:
“鸣德哥,我们这次创办医院,不知定什么名称好呢?”
鸣德在万分局促不安之下,也巴不得他有这一句话问,这就说道:
“我的意思,就用我这个鸣德贫民医院字样好不好?”
志明为了要拍他的马屁,遂把手一拍,说道:
“再好也没有了,照老兄这样关心社会慈善事业的人,‘鸣德’两字,实可当之无愧。”
志明说完,鸣德自然很得意,但这时只听她们在说道:
“雁姐,我有一个朋友的父亲,他们要开办一个义务学校,取不出好的名字,后来我给他们取了一个老色迷义务学校。原来他们只收女生,不收男生,看见女人,又是色眯眯地好像被吸铁石吸住了一样,你想,我这个名字取得好不好?不料那个老头子偏爱戴假面具,说取上一个仁德,还说什么鸣德,真正是叫人笑痛肚子哩!”
那个雁姐的拍了她一下肩胛,笑骂了一声你这淘气的孩子,两人都又哧哧地笑起来了。
鸣德听了她这几句话,分明是当着和尚面骂贼秃,一时又气又恨,又怨又愧,脸涨红得仿佛血喷猪头似的,真弄得有些哭笑不得的了。志明因为听她们骂的不是自己,局促的态度比较好一些,但是心里到底有些不自在,正欲去向他说我们走了吧!谁知她们两个人先站起身子,一面笑,一面匆匆地携手走出亭外去了。
史鸣德待她们走后,方才愤愤地说道:
“世界上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的。我们又没有得罪她们,她们竟拿这些狗屁不通的话来讥笑我们,你想气人不气人?”
“老哥,你也不必生气,或许她们说的果有其人,并非是讥笑我们,我们何苦去多心她呢?还是到别处再去游玩吧!”
何志明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原没有想到这许多,可是他既说出了口之后,猛可想到“果有其人”这四个字,他真急得一头冷汗。幸亏史鸣德心头只管愤恨女人,倒也并不理会这许多,和志明一同又到一线天等各处名胜去游玩了。这天他们游罢回来,在楼外楼吃晚饭,在史鸣德当然是请请他的意思。
晚上,史鸣德睡在床上,望着窗外照射进来月亮光芒的影子,心中想着白天里遇见的那两个美丽的姑娘,他终觉得在脑海里留下了一个印象。虽然她们是这样的可恨,不过她们的美色是足以打动人的心弦。最后,他又想到了儿子的死,不觉身子抖了两抖,他想女人终究是害人的东西,我不能因近年来感到寂寞而害了自己这一条老命,鸣德在这样感觉之下,他静闭着眼睡熟过去了。
这样过了两天,他们也游玩得厌了,遂决计动身到上海去。杭州家里,由阿陈和几个下人看管。他们坐车到火车站,车票是老早派人买好的,所以单等火车一到,他们就跳上头等车厢坐下,因为离开驶行时尚早,他们便取了烟卷来吸。这时月台上小贩喊卖糖果的声音甚闹,志明探首向窗外买了两块咖啡糖,正在付钱的时候,忽然见月台外走入两个少女,手提皮箱,匆匆而来,仔细一看,正是冷泉亭内遇见的那两个,这就咦了一声,不禁喊了起来。鸣德见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遂也探首窗外,问道:
“你看见了什么?”
志明没有回答,鸣德也早已发现了她们,同时她们抬头也看见两人,她们由不得微微地一笑,却管自跳到二等车厢里去了。鸣德、志明回头进内,互相望了一眼,志明笑道:
“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真也有趣。”
“管她,你的老毛病可不要发作呀!”
鸣德有些讨厌她们的样子,向他认真地叮嘱。
“你放心,我是绝不会的,只怕……”
志明摇了摇头,望了他一眼,有些神秘似的笑。
“只怕什么?你要知道,我生平是最恨女人的一个。”
鸣德向他正色地声明。
志明点了点头,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不多一会儿,火车开了,车厢里的旅客,有的看报纸,有的吃瓜子,有的静坐,有的打盹,各种各样的表情,都是淋漓尽致。鸣德和志明两人微闭了眼睛,在表面上他们是在静静地养神,然而在事实上,他们的神魂都已钻入到二等车厢里去了。
火车到了上海,是已下午两点钟。志明提了皮箱,和鸣德匆匆跳下车厢,在他们的心里,是都希望和这一对姐妹花有再见一面的机会。所以走出月台之后,抬头东张西望地看个不停,谁知这一对姐妹花没有瞧见,却被志明发现他的妻子和女儿玉华已在车站门口等着了。于是向鸣德拉了拉,低低地告诉。鸣德随着他手指过去的地方瞧望,见妹妹的身旁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女郎,和那一对姐妹花相较,真是有过之无不及,想不到自己的外甥女竟长得这么天仙化人似的美丽,心里一喜欢,这就笑得嘴也合不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