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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设缓计 强颜含笑芳心苦

原来万昌在向花明求爱的时候,黎明躲在窗口外早已先在偷看的了。直到万昌向花明跪了下去,黎明再也忍熬不住咯咯地笑着奔进房中来,拍手跳脚地笑叫道:

“好呀,好呀,表哥跟姊姊不是在演戏了吗?”

万昌想不到黎明这个时候会闯进来,一时万分受窘,难为情得满颊通红,只好连忙站起身子,恨恨地白了黎明一眼,埋怨地说道:

“黎明表妹,这回你可太不帮我的忙了,好容易到了这要紧关头的时候,你怎么能像程咬金似的蹿出来呢?现在你看这件事弄得上不上、下不下,那不是太糟糕了吗?”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索性我来给你们做一个导演,你们把这一幕戏重新再来演一遍好了。”

黎明一味地带着开玩笑的成分,向他们抿着嘴笑嘻嘻地说。花明这时站在梳妆台旁边,粉脸儿也涨得像朵映日海棠一般娇艳,听妹妹这样取笑着,遂逗给她一个娇嗔,恨恨地说道:

“妹妹,你这小妮子胡说白道,还只管吃我的豆腐吗?好,回头我可要跟你算账呢。”

“姊姊,姊姊,你别走,你别走呀。”

花明说完了这两句话,身子便自管向房门外面走了,急得黎明连声地叫她,但花明却头也不回地走远了。黎明回头见万昌却呆若木鸡般地站着,好像二十分颓伤的样子。因为这回是自己撞破了他们的好事,所以心中倒觉得非常抱歉,只怨自己年轻不知事,一味地喜欢开玩笑,现在便闯出祸水来了。她心中这样怨恨自己,不免感到十分悲酸,眼皮一红,泪水竟然是掉了下来。万昌见她哭了,倒又笑着安慰她说道:

“表妹,你不要孩子气了,刚才拍手跳脚这样高兴,此刻如何却伤心起来了呢?那不是成个乐极生悲的一句话了吗?”

“表哥,这是我不好,撞散了你们的正经事,请你千万原谅我吧。不过你也只管放心,我回头给你代为去问声姊姊,问她到底爱不爱你,你说好吗?”

万昌见她用手背拭着眼泪,转着乌圆眸珠,那种意态也觉得十分可爱,一时暗暗想道:可怜二表妹还只有十四岁,否则我又何必一定要追求花明呢?看她刚才那种无情无义的样子,好像对自己根本没有爱意。不过一个女孩儿家大都是假惺惺作态,惯会装腔作势的。现在二表妹肯代我向她问个仔细,那倒也是一件好事情。万昌想到这里,遂点头说道:

“表妹,你肯这样帮助我,我心中真是非常感激你。等你长成了人之后,我一定给你介绍一个漂亮的男朋友,报答报答你的恩惠呢。”

“啐,表哥,你这人真是待你好不得。人家跟你说正经话,你偏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呢。”

黎明红了脸儿,啐了他一口,忍不住笑起来。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该笑,因此十分害羞地一骨碌转身,匆匆地奔了院子外去了。万昌也笑着走到堂屋里来,齐巧遇到人俊也回家了,于是跟着人俊到上房里去闲谈了。

在院子里的花坛旁边,黎明碰见花明站在那株月季花的面前出神,这就悄悄地走上去,低声叫道:

“姊姊,你在想什么心事呀?”

“不想什么。”

花明回头见了妹妹,遂懒洋洋地回答了这四个字。黎明见她神情忧郁,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这就凝眸含颦地又问道:

“姊姊,你心中莫非还恨着我吗?”

“咦,妹妹,你这话可奇怪了,我为什么要恨你呢?”

花明被妹妹这么一说,她倒不得不又露出一丝笑容来了。因为生恐妹妹发生误会,所以故意显出特别亲热的样子,拉着她的手,温和地回答。黎明也把身子靠到姊姊的怀内去,微仰了粉脸,低低地说道:

“不是为了刚才我撞散了你们的事情,所以姊姊就生气走了吗?姊姊,你原谅妹妹孩子气,快不要恼恨我吧。”

“妹妹,这是你误会了,刚才的事情,幸亏妹妹来解救了我的僵局。所以我心中不但不恨妹妹,而且还深深地感激你哩。”

黎明听了姊姊这两句话,一时倒弄得莫名其妙了,定住了乌圆的眸珠,显出惊讶的神情,问道:

“姊姊,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呢?难道你……你心中不爱表哥吗?”

“嗯,是的。”

花明红了脸,低低地回答。她的眉尖是锁得紧紧的,好像内心有无限痛苦的样子。

黎明追问着说道:“姊姊,你为什么不爱表哥呢?”

“妹妹,你这句话倒问得我很难回答了。其实同样‘爱情’这两个字,各人有各人的目标。我觉得表哥这人太浮滑,而且他的本身又一无所长,嫁给了他之后,恐怕将来未必有幸福的日子。”

黎明听姊姊这样说,一时也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这是一个女孩儿家的终身幸福问题,所以我觉得姊姊的确有郑重考虑的必要。不过照表哥眼前的环境而说,我想将来也不至于会到饿肚子的地步吧?”

“妹妹,你的年纪还小,所知道的事情也不大多。在你以为我是考虑将来会不会饿肚皮的问题吗?不,这问题太简单了。一个人生长在世界上,断断没有饿死的人,所以吃饭问题,我认为可以不用考虑。”

黎明听了这一番话,一时又目瞪口呆地愕住了,望着姊姊一本正经的脸色,奇怪地问道:

“姊姊,那么你是考虑到哪一个重要的问题呢?”

“我考虑的是这个青年对于爱情能不能专一到底。照表哥过去的行为,你也知道的,他是从小娇养惯的,吃喝嫖赌,恐怕没有一样是不会的。后来赌得过不下去了,几乎要跳灵桥自杀了,还不是全仗爸爸出来给他理清的吗?现在爸爸给他介绍到中国银行任职,近来总算有些归正了。然而这种人秉性难移,将来如果赚钱之后,说不定会故态复萌,那时抛弃了我,另外又去娶小老婆过快乐日子了,叫我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吗?妹妹,照你眼光看起来,表哥这人能不能一辈子靠得住呢?我想你也不能肯定了吧。”

黎明听姊姊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一大套的话来,心中方才有个恍然了,暗想:姊姊到底比我大了,她就想得到这许多。果然表哥这人不大规矩的,从前还跟人家一个寡妇发生过不正当的事情,那么他将来自然难免还有不清白事情会做出来的。于是点头说道:

“姊姊所考虑的真是一点儿也不错,当初我却没有想到这些问题。但是,我也得关照姊姊,你倒不能坚决地拒绝表哥,最好和他暂时虚与委蛇,那么才不会发生意外的变故。”

“妹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花明觉得妹妹的话中有因,这就暗暗地吃惊,遂向她急急地探问。黎明向四周张望了一眼,见没有什么人,遂悄悄地告诉道:

“姊姊,表哥这人的门槛是很精的,他要看中姊姊做妻子,一面却在我爸妈那儿竭力地拍马屁。现在我妈是已经被他媚倒了,我曾经听妈当面答应把姊姊嫁给他。所以姊姊若决绝地不答应,我妈一定会恼羞成怒的。老实说,姊姊到底不是我妈亲生养的,在妈多少总有一点儿两条心的。并非我在背后说我亲生妈的不好,万一她倒死人不关地用强迫手段要把姊姊嫁给表哥,那时候姊姊高中还未毕业,在社会上找事当然十分困难。你想,在这样左右为难的环境之下,你答应婚事好呢,还是抛家出走好呢?姊姊,妹妹是一片好心关怀着你,所以请你还得再三地考虑才好。”

花明做梦也想不到小小年纪的妹妹居然也有这么细心地向自己说出这一大篇话来,一时紧紧地握着她的纤手,心中这一感激,眼泪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黎明被姊姊一哭,心中也难过起来,遂低低地说道:

“姊姊,你怎么啦?为什么哭了呢?”

“妹妹,你太好了,承蒙你这样地爱护我,我真是到死也忘不了你的。”

“姊姊,你不要说死呀。我们姊妹俩从小一块长大,虽然不是同母所养,但到底是一个父亲的骨血,我们如何能够不互相爱护呢?”

“照妹妹刚才说的,妈已经把我许配给表哥了吗?”

“在口头上是曾经有过这样一句话,而且听他们口气,还预备给你们提早结婚呢。”

“真的吗?”

黎明这两句话好像是一枚尖锐的利箭猛可刺穿了花明的胸心,她痛苦得粉脸变成了灰白的颜色。在她问了这三个字之后,连两手都气愤得发起抖来了。黎明点头说道:

“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我怎么会随便乱说呢?姊姊,不过你也不用着急,我当初以为你也爱着表哥,所以倒还代你欢喜。现在既然知道你不爱表哥的,那么我自然也要给你想个解救办法。”

“妹妹,你想的是什么办法来解救呢?”

花明不等她说完,便先迫不及待地问着说。黎明沉吟了一会儿,望着姊姊泪眼盈盈的粉脸,说道:

“我的意思,等姊姊高中毕业之后再抛家出走,这样对你本身自然大有利益。不过在这一年之中,你要用假情假意的手段去敷衍着表哥,骗他在一年之后再举行订婚礼,我以为这样是一个最妥当的办法,但不知道姊姊心中以为如何?”

“妹妹想的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否则,用强硬态度拒绝,恐怕我马上就要脱离这个家庭了。假使脱离了我倒也不怕,但只是没有高中毕业的文凭,将来在社会上找事实在有很吃亏的地方,所以我也只好委曲求全地照妹妹的办法而实行了。”

花明左思右想,也觉得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办法。她一面说,一面却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姊妹两人正在说话的时候,忽然见万昌匆匆地奔来,口里叫道:

“黎明表妹,你妈打牌回来了,叫你去哩。”

黎明听了,“哦”了一声,遂别转身子,向上房里匆匆地奔了。这里花明慌忙收束了眼泪,只见表哥已走到了面前。因为有了黎明这一番话,所以花明的作风是改变了。她故意显出娇羞万状的意态,秋波赧赧然地逗给他一个倾人的媚眼,嫣然一笑,但立刻又垂下头来了。这样可人的媚态,把万昌看得爱入骨髓,恨不得上前去抱住了她,把她一口吞到肚子里去,遂笑嘻嘻地说道:

“花明表妹,你们姊妹两人刚才怪亲热地站在一块儿,不知道说些什么秘密话呀?”

“没有说什么。”

花明羞人答答地回答,秋波不住地向他偷瞟。万昌情不自禁地走上去拉了她的手,俏皮地笑道:

“你骗我,其实我早已听见了。”

“啊?你听见了什么?”

万昌这一句开玩笑的话,倒把花明大吃了一惊,这就立刻抬起头来,向他急急地问。万昌故意迟疑了一会儿,笑道:

“是不是黎明在问你,你到底爱不爱我吗?”

“嗯。”

花明听他这样说,方才落下了一块大石似的放下心来,逗给他一个媚眼,娇羞万状地回答。万昌心里像涂过了一层糖衣那么甜蜜,憨然地笑了一会儿,说道:

“那么你怎样回答她呢?”

“我说不知道。”

“唉!好妹妹,你为什么要说不知道呢?”

“那你叫我回答什么才好?”

“你不是可以说你爱我吗?”

“我没有像你那样厚脸,难道不怕难为情吗?”

花明故意害羞地瞟了他一眼,挣脱了手,背过身子,走到那边钓鱼缸旁边去了。万昌连忙跟了上去,搭着她的肩胛,笑着说道:

“表妹,那么你还是当面回答我吧,看这儿也没有第三个人在这,你爽爽快快地告诉我,你到底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嫁给你。”

万昌听她说出这一句话,他心中乐得不知所云,这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花明似嗔非嗔地白了他一眼,说道:

“你怎么啦?疯了吗?”

“真的,我欢喜得疯起来了!表妹,你从此就是我的爱妻了!”

“不,不,你不要忙呀。”

“干什么?难道你又后悔了吗?”

花明听他连爱妻都叫出来了,一时又羞又恨,遂连忙说了两个不字,她自己肚皮里表示不承认的意思。万昌当然又着急得了不得,满脸显出慌张的神情,向她急急地问。花明微微地一笑,摇头说道:

“你放心,我说出来的话,绝不后悔。不过我也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你有什么条件?你只管说出来,只要我能力够得到,我是没有不答应你的。”

“其实这也说不上是什么条件,因为我还在求学时代,所以我认为结婚的日子,一定非要我高中毕业之后不可。否则,我是不答应的。”

万昌听了,不免微微地蹙起了眉毛,沉吟了一会儿,问道:

“你瞧我这人真也糊涂得很,你还要多少日子才可以高中毕业呢?”

“我已经读高中三了,还要一年就可以毕业的。一年的日子也很快,转眼之间马上就可以到的。假使你真心爱我的话,那么等这一年的日子,你当然也不觉得会太迟吧?”

花明说到后面,俏眼儿脉脉地斜乜着他,显然是包含了无限俏皮的成分。万昌想了一会儿,说道:

“一年的日子,说长虽不算长,但说短也不算短。一年有十二个月,一个月有三十日,整整地要等三百六十多天的日子呢!你想,那是多么心焦呢!”

“你认为心焦等不及的话,那也没有关系,反正世界上的姑娘不是我一个人,你不是另外可以先去娶别人吗?”

花明趁此机会,遂故作生气的样子,噘着小嘴儿,十分恼恨地回答。万昌这就急了起来,连忙解释着道:

“好妹妹,你不要误会呀,我并不是说等不及,我无非也是那么比方说一句,你千万不要生气吧。老实说,只要你肯爱上我,慢说叫我等上一年,就是等上那么五年十年,我也情情愿愿绝不叫一声冤枉呢。花明,那么准定等你高中毕业之后我们结婚吧,我现在完全依你办了,你总可以不用生气了。”

“只要你依顺了我,我还生什么气呢?表哥,但我还得向你关照一句,我们两个人这私订终身的事,可千万别告诉第三个人知道;否则,我可不嫁给你了。”

万昌听她说到后面,又这样嘱咐自己,这就乐得耸了两耸肩膀,笑嘻嘻地点头说道:

“你放心,这是我们两个人私底下的秘密,我如何会向第三者随随便便地告诉呢?不过姑爸和姑妈那儿,我们应该向他们报告一声的,也好叫他们老人家知道我们是一对未来的夫妻了。假使我们以后稍有亲热的举动,那我们也不算是越范围之外了。”

“我可没有这张脸皮向爸妈去告诉,让人家知道了笑话。表哥,照我意思,暂时不要给旁人知道。反正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喜帖一发,不是什么人都知道了吗?”

花明暗暗回想他这些话的作用,可见里面至少包含了一点儿野心勃勃的成分。虽然是非常轻视他憎厌他,但是表面上却不得不笑盈盈地回答他。万昌当然不知道她是假意敷衍自己的,所以乐得心花儿也朵朵地开了,握紧了她的手,笑道:

“好妹妹,你这话说得很不错。但是今天我们在这儿私订终身,无凭无证,那似乎也有些不大妥当。我的意思,趁四下无人,何不亲一个订婚嘴呢?花明表妹,你就答应了我好吗?”

“嗯,不,不,你这人为什么这样色眯眯呢?要如被人家看见了,我的名誉岂不是要扫地了吗?”

万昌一面说,一面伸手要去勾她的脖子。花明心中这一焦急,她的两颊顿时绯红起来,身子连忙退后,有些娇嗔的表情,急急地说。万昌这时有些情不自禁,却扑抱上去要用强迫手段,口里还不住地叫着“好妹妹,亲妹妹,你就给我吻一吻吧”。花明正在推拒不得的时候,幸亏李妈远远地在叫着说道:

“大小姐,表少爷,老爷太太请你们吃点心去哩。”

“表哥,你听,你听,快放手,快放手吧!”

花明趁此机会,遂用力把他推开。万昌也恐怕被李妈看见不雅,只得放手,但满面却显出愤愤的样子,骂道:

“断命这老太婆真是促狭鬼,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叫我们吃点心去,真是讨厌极了。”

花明听了,却假意向他嫣然一笑,还扮了一个妩媚的兔子脸。一面答应着回答,一面自管先急匆匆地奔到上房里去了。万昌觉得以后的机会自多,他把手指在鼻子上一揩,笑了一笑,也跟着步到上房去了。

到了星期六下午四点钟的时候,花明急急坐车到轮船码头去,在码头附近的水果摊上买了一篰生梨,然后踏上了江静轮的二等舱。只见船栏旁倚着一个西服青年仰脸四望,好像也在找寻什么人的样子。花明仔细一认,那还不是梅志清吗?于是含笑叫了一声“志清”。志清因为时候已经四点一刻,离开开船只有三刻不到的时间,但花明还没有到来,所以心中相当着急。正在暗暗猜疑,难道花明忘记了不成?却听有女子声音向自己招呼,这就循声而看,立刻大喜起来,三脚两步迎了下去,接过她手中的那篰生梨,说道:

“花明,你真把我等急了,怎么直到这个时候才来呀?我还以为你记错日子了呢。”

“我哪里会记错日子?因为我不知你几点钟落船,太早了,你倒没有来,叫我不是找不着人吗?志清,你在几号船舱里?”

志清听她这样回答,一时倒也不能怪她了,遂说了一声“我在十五号船舱里”,一面领着花明步入舱内去。花明见房舱内设着上下两铺,但旅客却只有志清一个人,遂说道:

“这班船到上海去的旅客人倒不多,你这个房间内恐怕只有你一个人住了。”

“一个人住最好了,也可以清静一点儿。”

“只不过太冷静了。我匆匆忙忙地也没有什么东西好买,这几个梨给你在开船的时候解解闷儿吃吧。”

“谢谢你,又破费了你。花明,时候还早,我们坐下来还可以谈一会儿呢。”

志清一面向她道谢,一面拉着她手,两人在床铺边坐了下来。这时各人的心中,虽然都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说也奇怪,彼此却相对默然,大家呆呆地也不知打从什么地方说起来才好。两人呆了良久,志清忽然叹了一口气,低低地说道:

“天下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句话真是不错,我这时的心头好像五味杂陈似的,尤其辛酸的滋味比别的成分多。唉,我们到底是要分离了。”

花明听志清说出这些话来,她那颗脆弱的心灵早已受到了悲哀的侵袭。尤其想到了表哥的可恶行为,更使她感到了万分不如意,觉得以后的结局,究竟是悲惨还是美满,实在不能预料。所以听到“要分离了”这四个字,好像是一个催泪弹,花明眼皮一红,早已扑簌簌地滚下眼泪来了。志清见她并不说话,却先哭了起来,可见她的芳心中完全是真性情的流露,一时非常感动,自己倒不好意思再表示悲哀了,环抱着她的肩胛,反而低低地安慰她说道:

“花明,你不要伤心,我想我们都是年轻之人,虽然暂时分别,我相信我们将来总有相逢的日子。”

“是的,我也这样相信着。”

花明方才也点点头,从哽咽声中挣扎出这两句话。一面拭着眼泪,一面望着志清俊美的面庞,温情地说道:

“我们都是生长在宁波,亲戚朋友也都在宁波。现在你要离开故乡,到这人地生疏的上海去,可说举目无亲,孤苦伶仃,所以起居饮食一切千万要小心才好,免得我心悬两地。还希望你时常给我平安的消息,那是我更所盼切的。”

“我每星期至少要给你一封信,那你可以放心了。至于起居饮食,我也自会小心。我只希望自己到了上海,能够有较好的环境,那么我也可以来安慰你这颗小小的心灵了。”

花明听他这样柔情如水地安慰自己,方才挂着眼泪,不觉嫣然地笑了。志清见她这么一笑,真是千娇百媚,好像雨后海棠,说不出的艳丽可爱。想起今日一别,不知何日相逢,这就心头一动,由不得附了她的耳朵,低低地说道:

“花明,在这临别之前,能不能给我一点儿甜蜜的安慰吗?”

花明想不到他会向自己说出这一个要求来,一时羞红了粉脸,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却是低头不答。志清见她这意态,知道她是怕难为情的缘故,但口里还故意说道:

“花明,难道你不肯答应我吗?”

“你自己看呀。”

花明微抬螓首,白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怨恨地说。志清倒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怔怔地问道:

“你叫我看什么呢?”

“喏。”

志清见她把小嘴向舱门口一努,心里这才恍然醒悟起来,由不得满脸含笑地站起身子,急忙把舱门关上,然后又坐到床边去。因为已经是说明了,志清一时倒又老实起来,望着花明的粉脸,只管憨然傻笑。花明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这就微蹙了眉尖,也望着他发怔。两人在发怔之间,慢慢地把嘴凑近过来,终于紧紧地吻住了。也不知经过多少的时候,忽然一阵汽笛长鸣,接着锣声大敲,方才把志清和花明两人惊醒过来,急急分开了嘴,站起身子。志清一看手表,已经四点五十分了,这就“呀”了一声说道:

“快五点了,恐怕就要开船了。”

“志清,我不能再伴着你了,那么我们再见吧。”

“你去吧,我们再见。”

花明说着话,眼皮又红了。志清虽然也有依恋之情,但时间却不允许他们再有多聚一刻的余地。因此也只好拉着她手,走出了船舱。只见船梯将要拔出,花明也来不及再说什么,连叫:“谢谢你,慢慢给我下去再拔吧!”志清扶着船栏旁,眼瞧花明已经站在码头上了,她拿着手帕,还向自己高高地摇着。但船身已经掉头了,慢慢地向江心中开去了。不上五分钟工夫,花明的人影子也在眼帘下消失了。站在码头上的花明,同样也望不见了志清的身子,这才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含了一颗悲哀的心,迎着凉意的秋风,也只好懒懒地走上了回家的道路。

光阴匆匆,不觉已有一星期了。在这七天的日子中,花明是天天盼望着志清的信到来,谁知盼望愈切,那信却迟迟地愈不肯到来。这天又是星期六了,下午没有课,花明很早地就回家了,坐在卧房里,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事情真有些奇怪,为什么一星期来,还不见他书信寄给我呢?难道他没有空吗?难道他忘记我了吗?难道他病了吗?左思右想,总觉得十分烦闷。正在唉声叹气的当儿,忽见表哥万昌又笑盈盈地走进房来了。他见花明很不高兴的样子,遂连忙问道:

“表妹,你今天怎么啦?愁眉苦脸的,莫非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

不知道怎么的,花明一见到了万昌,她会更觉得头痛起来,遂摇了摇头,冷笑地回答。但万昌却自作多情地在她身旁一同坐下,按着她的肩胛,笑着说道:

“表妹,你既没有心事,为什么这样不快乐呢?我劝你还是爽爽快快告诉我吧,你若真有什么为难的事,我说不定也可以帮你的忙呢。”

“谢谢你,我真没有什么为难的事。”

花明见他把手按到自己肩胛上来,知道他快要有不老实的举动了,遂一面回答,一面预备站起身子来避开他。不料万昌却把花明手拉住了,花明因为冷不防之间,站脚不住,这就又跌倒下来。万昌却色胆如天地趁势把她抱住了,而且把两手齐巧按摸在花明的胸部上。花明急得两颊绯红,拼命地挣扎,说道:

“表哥,你、你这算什么意思呢?还不快放手吗?我可叫人了,回头闹了开去,看你还有什么脸做人吗?”

“这算得了什么?你不是已经答应嫁给我了吗?那么我们就是一对未婚小夫妻了。小夫妻在闺房中开开玩笑,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好妹妹,我也不要别的要求,只希望你赏我亲个小嘴儿吧,那我就很快乐了。”

万昌见花明绷住了粉脸,大有恼怒的样子,这就索性一本正经的态度,好像理直气壮还和她评道理的神气。他抱着花明不但不放手,反而把嘴凑到花明的粉脸上去了。花明在这个情形之下,觉得万昌完全是在暴露他禽兽的行为了,芳心中这一愤怒,遂撩上手掌来,啪啪两记,在万昌的脸颊上很清脆地着了两下子结结实实的耳光,打得万昌满眼金星乱冒,这才放了手。花明连忙一骨碌翻身逃了开去,兀是柳眉倒竖,怒冲冲地望着他出神。万昌见她动手打自己耳光,看起来好像不是真心爱自己,一时也恼羞成怒,冷笑着说道:

“花明,我看你这个人口是心非,莫不是存心来欺骗我吗?老实说,你不要以为自己太珍贵了,上星期你在洗浴的时候,你浑身一丝不挂,我也统统看得不要看了,吻一个嘴算什么稀奇?你竟下得了毒手打我的耳光吗?那你真是一个不懂爱情的笨牛了。”

花明对于万昌这两句话真是不听犹可,听到了之后,她气得粉脸由红变青,由青变白,几乎变成死灰的颜色,同时两手也会瑟瑟地发抖。心里想起那天洗浴的时候,自己原有些疑心他偷窥的,谁知他果然有这等下流的行为,想不到自己女孩儿家清白的肉体,竟给这个无赖先偷窥了去,那叫我怎么对得住志清呢?花明越想越恨,越想越羞,羞恨激成了无限的愤怒,她也不知打从哪儿来的一股子气力,伸手猛可抓住了万昌的衣襟,怒目切齿地骂道:

“好,好,这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吧。我拉你到我爸爸面前去评个道理,就说我们是对未婚的夫妻,难道你也可以有这样下流无耻的行动吗?只要爸爸认为是你对的,那我就什么话都不说了。去,去,跟我去吧。”

“哎!哎!妹妹,有话好好地说呀!”

万昌听花明这样说,方才感到害怕起来。因为倘然被她拉到姑爸的面前,说起来当然是自己理缺的,所以显出一副尴尬的面孔,强硬的态度也只好软化了下来。花明兀是不肯罢休地说道:

“和你没有什么可说了,要说我们一同到爸爸那儿去说吧。我原是不懂爱情的笨牛,可是你呀,我看你却是个欲中魔王呀!去呀,去呀,你有道理,我们只管到爸爸面前去评评好了。”

“哦,我的好表妹,我错了,我以后再不敢了,请你饶我这一遭吧。你若一定要拉我到姑爸那儿去,我只好向你跪下来了。”

万昌哭里带笑地苦苦地哀求着说,他却赖着不肯向房外走去,因此又只好向花明跪下来了。花明想到自己肉体被他偷窥,这是一件最受委屈的事,这就伤心已极,放了万昌,自己倒向床上去,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了。万昌站在旁边,心中悔恨得了不得,只怨自己鲁莽,火气太大,如何能把偷窥她肉体的话说出来呢?因此走到她的身边,亲妹妹、好妹妹地连连赔错说好话。花明觉得多哭无益,遂坐起身子,走到镜台前去管自梳洗,也不理睬他。万昌却自说自话地说要去买影戏票来,请她晚上去瞧电影,给花明消气。花明却始终给他一个不理睬。万昌也觉得站着没趣,遂悄悄地退了出来。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却见李妈拿了一封信走来,忙问她要来一看,见信封上是花明的名字,遂说这是小姐的信,我给你代为拿进去。李妈正有事要到厨房里去做,遂也乐得交与万昌拿去。但万昌并不把信拿到花明房中去,却在无人之处,先偷偷地自己拆开来看了一遍。等这封信看完,万昌的心中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表妹并无真心相爱,原是哄三岁小孩子的手段。他这一愤怒,不禁摩拳擦掌,火星不停地在头顶上冒出来了。 pHtPd+0Knepus17RcTlQ5Kxp7WG9n2y3W3TMiSNrtTT2ocVe+v9GRII3CzdPFl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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