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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绣闼窥艳体 神魂迷恋

这个身穿西装的青年,原来就是黄花明的表哥丁万昌。万昌是花明后母的内侄,说起来倒也是个高中毕业生。但因为性好游嬉,所以不学无术,完全是个纨绔子弟,靠着花明父亲黄人俊的势力,现在总算在中国银行出纳科办事。他见花明这个表妹,年方妙龄,出落得亭亭玉立,好像出水芙蓉那么艳丽,在他以为近水楼台先得月,所以便向花明百般追求,时献殷勤。不料花明早已心有所属,对于万昌的殷勤献媚也可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了。

万昌这天下了办公室,特地预先买了三张民光大戏院的戏票,匆匆来到花明的家里。走进上门,见姑妈黄太太坐在桌旁,一面吸着烟卷,一面抹着骨牌,玩着打五关消遣。万昌遂恭而敬之地叫道:

“姑妈,您老人家一个人在家里吗?”

“万昌,你姑爸怎么还没有回家呢?”

黄太太见了万昌,这就想到了人俊,遂也低低地问他。原来人俊是中国银行的副理,黄太太以为万昌可以下办公室了,那么人俊自然也没有事情了。万昌当下在桌边坐下,悄声儿笑道:

“姑妈,姑爸关照我,说今夜是经理请吃饭,所以他不回家来吃夜饭了,叫你们可以不用等他了。”

“在什么地方请客呢?”

“这个……我倒没有知道。”

万昌顿了一顿,方才摇摇头回答。黄太太冷笑了一声,向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表示十分生气的样子,说道:

“你们爷两个串通好了,想来瞒骗我吗?万昌,你是什么人身旁的侄子?你敢对我不效忠吗?还不快些从实告诉我,当心我发脾气,先量你几个巴掌,然后再跟你姑爸算账。”

“姑妈,您不要发脾气,侄儿就老实告诉你吧。不过……”

万昌被姑妈这样一发怒,他心中一急,不免站起身子,红了脸,把实话也急出来了。黄太太兀是冷笑道:

“你还不过什么啦?快说吧,他们是不是又到堂子里吃花酒去了?”

“是的,我本来就想告诉姑妈,因为姑爸关照我,叫我不许泄漏风声;否则,他要停我的生意。所以我要求姑妈,回头千万不要跟姑爸说是我告诉你的。”

“其实你不告诉,我也早已料得到的。有好几天日子了,你姑爸老是在深夜回家,我看你姑爸是交花运了。”

黄太太连连吸烟,怒气冲冲地说着。万昌站在旁边,却不敢作声,心中暗想:原来姑妈心里已经有些知道了,怪不得她一听我说姑爸不回家吃饭,她就怒发冲冠的样子。这时听姑妈向自己又问着道:

“万昌,你知道这个老不死爱上了哪一个寡老呀?”

“姑妈,对于这些我实在不知道,因为姑爸也绝不肯向我告诉的。并非我瞒骗着您,请您老人家千万原谅我才好。”

“那么你干吗一进门就贼秃嘻嘻的样子呢?可见你心中对于你姑爸秘密是什么全都知道的了。”

万昌听她这样说,暗想:糟了,原来是为了我笑嘻嘻的缘故,所以使她起了疑窦吗?这可上了她的圈套了,于是连忙一本正经说道:

“姑妈,这是你完全地误会了,因为我买好了三张戏票,今天晚上预备请两个表妹去看电影的,所以脸上自然有些笑容了。难道姑妈以为是我知道了姑爸的秘密,故意卖关子吗?这我未免是受了一点儿冤枉了。”

“表哥,你受了什么冤枉了?要不要我来给你审审明呀?”

花明的妹妹黄黎明,她是现在这个黄太太生的,今年还只有十四岁,比花明小五年,生得秀娟可爱,她现在也读初中了。此刻她一脚跨进上门,因为听万昌这样表白,这就忍不住笑嘻嘻地问他。万昌见了黎明,以为花明一定也在后面要跟进房来了。谁知黎明身后,并不见花明的倩影,这就急急地问道:

“黎明表妹,你的姊姊呢?她不在家吗?”

“姊姊刚出去不多一会儿,你找她有什么贵干吗?”

黎明虽然还未成年,但也略懂人事,她知道表哥很爱姊姊,遂故意用了俏皮的口吻,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笑盈盈地问。万昌忙道:

“今天民光大戏院刚换新戏,是一张歌舞片子,场面很伟大,所以我特地买了票子来陪伴你们姊妹两人去看电影的。”

“你来陪伴姊姊去看电影倒是真的,‘陪伴我’这三个字我可不要听,因为我还没有这么好福气哩。”

黎明倒也人小心不小的,噘了噘嘴,俏皮地回答。万昌很焦急的样子,伸手在袋内摸出三张戏票,放在桌子上,说道:

“黎明表妹,你不要冤枉我好吗?我是诚诚心心来陪伴你们看电影去的。瞧,这不是三张戏票吗?”

“你所以买三张戏票,我也知道这是你免不得的意思。其实我也很识趣的,有我碍在你们中间,倒使你们不能畅所欲言,大受拘束,所以我也不愿伤这个阴骘,还是你们两个人去吧。”

万昌听她这么说,一时很不好意思,两颊涨得像猪肝一般血红,讪讪地笑起来,说道:

“姑妈,你听表妹这话有趣吗?她倒好像跟我在闹着醋劲儿呢?”

“什么?什么?表哥,你这烂舌根的,你再胡说白道的,我可不依你。妈,你还笑哩,快给我揍他几个嘴巴子,才出了我心中的气呢。”

黎明被万昌这样一说,她芳心里这一羞涩,连耳根子都绯红了,一面急得连连跺脚,一面恨恨地咒骂着。因为回头见母亲还嘻嘻地笑,这就滚到母亲的怀里,却撒起娇来了。黄太太笑道:

“不是我帮着万昌,事情原是黎明自己不好,你为什么要这样避嫌疑?那不是讨万昌说出这些话来吗?”

“对呀,姑妈这两句才是大公无私的公平话。”

“好,好,妈,你还这样庇护他,益发叫他得意了。妈,我不要,我不要,你非给我揍表哥两记不可,他是海宝贝?我就跟他吃醋了吗?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呢。”

“好表妹,亲表妹,算我说错了话,该打,该打。你就饶我这一遭吧。”

万昌在女孩儿家面前是个惯会用功夫的人,他见黎明只管闹着不依,遂向她打躬作揖地连赔不是,而且还伸手在自己嘴巴上重重地打了两记。黎明原是个小女孩子,见他神情有趣,一时倒又咯咯地好笑起来了。黄太太一面推开她的身子,一面也微笑着说道:

“好了好了,一年大两年小,你也别闹孩子气了。从前姑娘十六岁出嫁,再过两年,你也要做人家媳妇去了呢。”

“哼!我到六十岁也不出嫁。”

黎明噘了小嘴儿,哼了一声回答,她这一句话引得黄太太和万昌倒忍不住又笑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万昌忍不住又开口问道:

“黎明表妹,你姊姊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她说晚饭回家来吃吗?”

“姊姊出去了,也是李妈告诉我的。她到什么地方去我真的没有知道,我想你也不必着急,姊姊吃晚饭总要回家来的。”

黎明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向他老实地回答,但说到后面,却抿了嘴儿又哧哧地好笑起来了。万昌虚心地问道:

“表妹,你笑什么啦?莫非你姊姊在房中没有出去吗?”

“瞧你这人真会多心,我难道连笑都不可以吗?你以为我骗着你,那么你自己到房中去找她好了。”

万昌听她这样说,知道花明真的出去了,遂笑着不再说什么了。黄太太望了万昌一眼,半打趣半正经地问道:

“万昌,我见你近半年来在我家走得好像特别起劲,莫非你真的有爱上花明的意思了吗?”

“妈,你也太老实了,这还用问的吗?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

黎明见表哥红着脸,只是赧赧然地傻笑,遂代为笑盈盈地回答。黄太太见此情景,也知道万昌果然有这个意思,遂笑道:

“万昌,你不用怕什么难为情了,你还是老实地说吧。假使你真有爱上花明的意思,我可以成全你。”

“姑妈,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黄太太这两句话听到万昌的耳朵里,心中自然有说不出的惊喜,这就抬起头来,有些情不自禁地向她急急地问。黎明在旁边,却把手指划在颊上羞他,笑道:

“表哥,原来你真的为了看中我姊姊才到我家里来的。喔哟,亏你问得出来的,羞也不羞呢?”

“好表妹,你就帮帮忙,顾全我一点儿面子好吗?”

万昌在这个情形之下,也只好厚了面皮,望着黎明笑嘻嘻地说。黄太太也含笑说道:

“万昌,想你从小也没有了母亲,我把你早就当作儿子一般地爱护。只要你学上进,不荒唐,这头亲事你放心,我可以做主成全你。不过,人要如不争气的话,那你就不用梦想的了。”

“姑妈,我现在不赌、不吸烟、不喝酒,每天早出晚归,再安分也没有了。你若不相信,可以问我爸爸的。”

“一心想骗个老婆,瞧你就变成一个烂鼻头的正经人了。”

黎明在旁边又插着嘴笑嘻嘻地说,黄太太也忍不住好笑起来了。过了一会儿,黄太太又低低问道:

“万昌,不过你自己也要探探花明心中的意思,她到底爱不爱你呢?因为花明不是我亲生的女儿,比不得黎明。假使她倒不爱你,人家不是会怨恨我有两条心吗?”

“姑妈这话很不错,我看花明表妹在平日对我虽没有明显的表示,但也没有什么恶劣的印象,我想她不至于会十分讨厌我吧?”

万昌很自信地回答,脸上还含了微微的笑容。黎明听他说得这么有把握,遂故意冷笑了一声,说道:

“表哥,你不要想得那么稳当,姊姊在学校里恐怕早有知心朋友的吧。”

“黎明表妹,你知道的?那个朋友姓什么叫什么呢?”

黎明原是一句戏言,不料万昌听了,却信以为真,一时忧容满颊的,向她急急地追问。黄太太也认真地问道:

“黎明,你姊姊真的已有男朋友吗?”

“哈哈!我是故意急急表哥的,妈怎么也会相信起来了?”

黎明听了,方才拍着两手,大笑起来。万昌这才把脸色转缓和了一点儿,向黎明恨恨地瞅了一眼,忍不住也笑了。黄太太道:

“我想花明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她是个知书识字的姑娘,如何会在外面自交男朋友呢?”

“妈,我说你这个脑筋太陈旧了,一个女子交男朋友不一定是会干出伤风败俗的事情来。比方说,姊姊在学校里读书,多少总有几个男同学的,难道这也能够说她是浪漫吗?”

“话虽不错,但男女在一起,总有些不大妥当。”

万昌却认为姑妈的话有理,在旁边低低地插嘴。黎明冷笑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服气地撇了撇小嘴,说道:

“表哥,你这些话未免有些自私自利。我倒要请教你,你从前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难道也没有一个女同学吗?”

“一个学校里女同学是少不了的,但我们之间也不过点点头而已,我从来也没有跟任何女子谈过什么‘爱情’两个字。”

“这样说来,你果然是个好人,怪不得从你背脊上摸过去,连肚脐眼都没有一个呢。”

黎明说得怪俏皮的,黄太太和万昌听了,一时倒又忍俊不禁起来。三个人谈谈笑笑,不知不觉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但花明却还没有回家。李妈已经开上了晚饭,黄太太说道:

“花明这姑娘也走得太没有分寸了,怎么连天色夜了都不知道呢?我们不用再等她,还是管自地吃晚饭吧。”

“妈,也许姊姊被同学们拉住吃饭了,这也说不定的。”

黎明见母亲有些恼怒的神色,这就代为花明低低地解释,在她心中至少包含了一点儿庇护的意思。万昌不说什么,三人遂坐下吃饭,在默默地吃饭的时候,万昌的心里少不得起了一阵阵的疑窦。刚才黎明说她姊姊也许另有知心的男朋友,这句话恐怕是事实吧。否则,一个女儿家如何到这时候还不回家来呢?不知道她爱上了什么人,我以后倒要随时随地留心才是。假使给我侦查出来,哼!这个小子我就要跟他不客气了。

大家吃完晚饭,李妈拧上手巾,泡上雨前茶,万昌不时地撩上手腕来看表,脸上显出焦急的样子。黎明忍不住好笑道:

“表哥,什么时候了?”

“八点刚敲过,离开映演的时间还早,最后一场是九点钟。”

万昌恐怕黎明取笑,只好镇静了态度,微笑着回答。黄太太有些生气地说道:

“这妮子要如再不回来的话,我去看吧。”

“姑妈,你肯赏我的脸,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总算是我天大的面子了。”

万昌虽然心中感到很失望,但表面上却又不得不装出十分欢喜的样子回答。黄太太吸了一口烟,说道:

“你要特地去买了票来请我看,就是磕我几个头,我也不高兴去。现在票子既然买好了,却没有人去看,白白地损失,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我们再等上半个钟头,说不定姊姊就回来了。好在我们这儿离民光大戏院还没有多少路,五分钟就可以到的。”

黎明这两句话,万昌听了,正中下怀,心头倒是着实地感激,遂故意又想点新闻出来,聊天了一会儿。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外面有人敲门。万昌情不自禁,早已起身奔了出来,只见李妈已经把门开了,门外走进来果然是花明,一时心中乐得不知所云,好像天空上掉下宝贝来一般地欢喜。他抢步走了过去,把花明的纤手却紧紧地握住了,同时急急地叫道:

“花明表妹,你在什么地方呀?晚饭吃过了没有?真是把我等得好苦呢。”

“我又不知道你今天会来找我,你事先干吗不和我约好了呢?”

花明对于这个表哥,在平日就有些看不入眼,不过为了后母的关系,又不能和他过分显出冷淡的态度,所以此刻勉强地含了笑容,向他低低地回答。万昌听了,便连连地点头,便道:

“不错,不错,事情果然怨不了你,原是我自己不好。因为我也是临时想出来的,便匆匆找你来了。”

“那么找到我到底有些什么事情呢?”

“我想请你看电影去,今天民光大戏院换新片子。听说这部片子不但布景伟大,情节也非常曲折,而且……而且还有不少肉感的镜头呢。”

“今天这样晚了,我有些头脑涨涨的,还是过几天去看吧。”

万昌满肚子高兴,热烈烈地向她说出了这一番话,谁知道换来的却是一盆冷水,把他淋得啼笑皆非,急红了脸,呆呆地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不料黎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旁的,代替万昌说道:

“姊姊,表哥的戏票已经早买好了,从五点半等到现在,我看他神情好像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容易等到姊姊回家了,谁知你还拒绝了他,那你这个阴骘也未免伤得太大了一点儿了。”

“花明表妹,戏票真的已经买好了,你瞧,这不是三张戏票吗?你要如不肯赏光的话,这三张戏票就不免白白地糟蹋了。”

万昌听黎明这样说,心中很欢喜,遂连忙也补充着向她怂恿。花明想了一想,说道:

“我先去见过了妈再说。”

花明说完了这一句话,便匆匆地先奔到上房去了。万昌和黎明也只好跟着她进内。花明见了黄太太,便叫了一声妈。黄太太脸色有些沉寂,埋怨似的口吻向她说道:

“你在什么地方玩?一个女孩家,在外面不要随随便便地乱走。明儿上了人家的当,你爸爸说起来,总怪我太放纵了你。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我要把你像三岁小孩子那么管教,你脸上也不好看。不过我待你客气了,你也不要叫我太难做人呀。”

“妈,我在外面又不干什么丢脸的事,怎么会上人家的当呢?今天原是我女同学的生日,她写信来叫我去吃夜饭,我本来要告诉妈,因为妈在睡午觉,所以我就没有告诉。”

花明被母亲啰啰唆唆地一顿埋怨,心中虽然觉得十分委屈,但也只好勉强含了微笑,向她低低地声辩。万昌从后面跟着入内,一面说道:

“花明表妹,好了,我们还是瞧电影去是正经。”

“谢谢表哥,我真有些头痛,要想早些休息了。”

花明把手按着额角,微蹙了眉尖,低声拒绝。万昌很失望地搓搓手,向黄太太望了一眼,说道:

“姑妈,你不该埋怨表妹呀,害得表妹电影也不要看了,人家同学之间偶然应酬一次,那也算不了越着范围之外了呀。”

“表哥,你不要胡说白道吧,妈教训我原是应该的事,难道我还生妈的气不成?”

“既然你这样说,那么你就应该答应一同去瞧电影,否则姑妈心中也要引起误会的呢。”

万昌利用这一点,又向花明再三地怂恿。这时黎明在旁边也劝她一同去玩。花明恐怕后母真的疑心自己有不快乐的意思,于是也只好点头答应了。万昌方才高兴得了不得,遂向黄太太辞别,和花明姊妹两人一同到民光大戏院去了。

在戏院里,万昌坐中间,花明左边,黎明右边。因为时候还早,万昌又买了西瓜子糖果等物,给她们解闷。这时万昌左顾右盼,得意万分,一面又向花明柔情绵绵地说话,大献殷勤。但花明此刻心中,只管想着星期六志清要到上海去了,这一分别后,我们不知是否还有团圆的日子?他的环境固然恶劣,而我没有了亲生的娘,做女儿的满腔心事又和哪个去诉说好呢?所以我的命运,也不是和他一样恶劣吗?花明这样忧心煎煎地想着心事,因此对于万昌和她说的话,真所谓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了。万昌见她低了头,默不作声,一时只道她怕难为情。因为有黎明坐在旁边,有些过于亲热的话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了。不多一会儿,开映的时间已到,万昌等也就静静地看电影了。

从电影院出来,时候已经十一点了。万昌恐怕她们姊妹在路上害怕,所以亲自陪送她们到家门口,方才匆匆地自行回来。花明姊妹俩跨进大门,李妈先向她告诉道:

“大小姐,二小姐,你们回来了,老爷也回来了,太太却和老爷在争吵呢。你们快去劝劝吧。”

花明、黎明听了这个消息,大家都吃了一惊,遂三脚两步地走到上房里来。在房门口,先听到母亲怒气冲冲地在骂道:

“你这个老不死,白白活了这一大把的年纪,家中女儿都这么大了,你还要到外面去寻花问柳吗?现在胆子越发大了,三头两天老是深更半夜地在外面作乐。我看你这样下去,那副老骨头是快要变成骷髅了呢。”

“太太,够了,你就少骂几句吧。半夜三更,被人家听见了,还成什么体统?那不是被人家要当作笑话讲吗?”

“本来呀,你是一个堂堂的银行经理了,也没有一点儿身份地在外面荒唐胡调。明天在鼻子上开了天窗,这才是天大的笑话哩。”

黎明听到这里,望了花明一眼,忍不住哧哧地笑了。一面走进上房,一面顽皮地问道:

“妈,是谁鼻子上开了天窗呀?”

“黎明,你这孩子不许胡说白道!”

黄人俊一肚子的气愤正在没处发泄,一见黎明进来还这样贼秃嘻嘻地说,这就瞪了她一眼,大声地叱喝着。但黎明仗了母亲的势力,却并不感到一点儿畏惧,还俏皮地说道:

“哎,我的好爸爸,你不要把我做出气洞呀。鼻子上开天窗这句话是妈先说出来的,我不过问一声罢了,你这不是明明在骂妈胡说白道吗?”

“哼!你借着女儿来骂我吗?好,好,我今天非跟你评个道理不可。你每天半夜三更回家,这是应该的吗?”

黎明这末后的一句话,果然把黄太太激起了无限愤怒。她冷笑了一声,虎视眈眈地望着人俊,一面哭撞过去,好像要和人俊打架的样子。花明见这情形太不像话,遂连忙拉住了黄太太,做好做歹地劝住了。一面又向父亲埋怨了几句,说每天晚上深夜回家,不知在做什么,对于身体总是有害无益。再说天气快要凉了,就是在路上恐怕也有许多不便,万一在半途遇到了强徒,这不是无妄之灾吗?人俊听了花明的话,一时深为羞惭,只好讪讪地辩说了几句,又向黄太太说了几句好话。花明因为时候不早,遂拉了妹妹的手,丢了一个眼风,一面向爸妈道了晚安,各自回房去安寝了。这里人俊关上了房门,回头见黄太太却又在抽抽噎噎地哭泣了,于是走上前去打躬作揖,连声地示饶赔罪。黄太太恨恨地骂道:

“不要脸的东西,谁和你涎皮嬉脸呀?给我滚开点吧!”

“好太太,我骂也给你骂过了,打也给你打过了,我想你总也可以心平气和了。现在我可以向你罚誓,从今以后,我再不敢深更半夜地回家了。好太太,你千万不要生气吧,气坏了身子,叫我多么肉疼呢。”

人俊显出一面孔小丑似的脸,挨近了黄太太的身子,笑嘻嘻地说。黄太太被他这么一来,心中的怨恨也就消失了大半,但表面上还是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冷笑着说道:

“哼!这些花言巧语的话你给我少说几句话。现在我要详详细细地审问你,你得老老实实一句一句地回答我,若有半句虚言,当心你这颗脑袋。”

“是,是,太太,请你问吧,鄙人自当从实禀告。”

黄人俊抱着一贯小丑的作风,连连点头地回答。他还伸手给太太轻轻地敲着背脊,实足道地显出一个怕老婆的样子来。黄太太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但兀是绷住了脸颊,说道:

“你今夜到底在什么地方吃花酒?你说,你从实说来!”

“太太,我不敢说谎,在后市蕊香院里。不过,并非我做主人,是我们行里的经理请客。我为了联络朋友间感情起见,自然不得不去应酬一次的。”

“他会请你吃花酒,那么在过去你也一定请他吃过花酒,这都是礼尚往来,瞒不了我的事情。听说你爱上了一个婊子,还预备给她租小公馆,这消息可是真确吗?”

“太太,这……这完全是捕风捉影、无稽之谈。你听谁造的谣言,来冤枉我好人呀?”

黄人俊涨红了血喷猪头般的脸,一本正经地向她急急地辩白。黄太太却冷冷地一笑,说道: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问你,你可曾做过这些事吗?”

“绝对没有这种事,你假使不相信,我可以跪在地上发咒给你听的。”

“别忙……”

黄太太见人俊一面说,一面真预备要跪下的样子,这就拉住了他,说了一声“别忙”,望着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现在虽然还没有相好,不过照你这样花天酒地地走下去,往后难免就有尴尬的事情发生了。我问你,你预备改过吗?”

“当然改过,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如何会迷恋这种下流的妓女呢?”

“好,就凭你这两句话,我便马马虎虎地饶了你。时候不早,我们可以睡了。”

黄人俊不敢有违,连连称是。于是夫妇两人站起身子,也就熄灯安寝。两人在睡进被窝里的时候,黄太太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遂又低低地说道:

“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不知道你心中的意思怎么样?”

“有什么事情,太太只管做好了,何必还要跟我商量呢?”

在黄人俊所以说这两句话,完全是向她表示奉承的意思。不料听在黄太太的耳朵里,倒又不高兴起来,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呢?你是一家之主,有什么事情,还不是要你做主的吗?除非你死了,我才不用和你来商量了。”

“喏喏,你又生气了,我的意思,因为你做的事情总不会有什么错处,所以说不用问我的。既然太太误会了我,那么你就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也好。”

黄人俊拍马屁拍在马脚上,一时只好含了苦笑,又向她低低地赔不是。黄太太这回子赌着气,却又不说什么了。黄人俊急得偎过身子去,伸手去摸她的胸部,正欲说好话,却被黄太太用手指在他手背上狠命地拧了一下。痛得人俊“喔哟”了一声叫起来,连忙把按在她胸部的手缩了回来,说道:

“太太,你也太狠心了,这一下子明天早晨看起来,准有一块紫血块呢。”

“我看你这人越老越花了,有话好好儿地说,动手动脚地像个什么样子呢?你在外面婊子那里肉麻惯了,把我也当作玩具看待了吗?”

“天晓得,天晓得,我要如有这种存心,那我一定犯天打雷劈的。因为你又不说话了,我心中一急,原是来扳你身子的意思,我怎么敢向你有轻薄的举动呢?”

黄太太听他这样可怜的说法,仔细想想,倒又觉得好笑起来。但又怕笑声被他听见,这就把手扪住了嘴。人俊见她仍旧不回答,心中暗暗担忧,过了一会儿,才低低说道:

“太太,你刚才不是说有事情跟我商量吗?到底是什么事情?请你告诉我听好吗?”

“我说的是花明的婚姻事情,你想,这不是一件大事吗?难道我跟你商量倒会商量错了吗?”

黄太太方才回过身子,朝着人俊的脸,理直气壮地说。人俊“哦”了一声,方明白了似的连连称是,说道:

“原来是为了花明的婚事吗?那的确是我们做父母的大心事。她今年十九岁了,年纪确实也不小了。怎么啦?莫非有什么人来给她做媒提婆家了吗?”

“是的,不知道你赞成不赞成?”

“只要门户相当,孩子人品不错,那我还有什么不赞成?”

“说起门户,也是书香子弟;至于人品,可说才貌双全。”

“那么是个乘龙快婿啰?太太,你不要卖什么关子了,快些告诉我,这孩子姓什么叫什么?是哪家儿子呢?”

黄太太见他十分焦急的样子,这就一面笑,一面把她粉脸却靠到人俊的脸颊上去,悄悄地笑道:

“我老实地告诉你吧,这孩子就是我的侄子丁万昌。你看他和花明不是天生的一对吗?”

黄太太今年也不过四十有零的年纪,况且她的皮肤生成很是白皙,所谓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人俊被她粉脸向自己一贴,只觉得有股子幽香触入鼻端,因此心里一阵荡漾,也忘记了回答,只管领略着温柔滋味。黄太太见他不回答,还以为他心中不赞成,这就冷笑了一声,恨恨地骂道:

“哼!是不是我的侄子高攀不上你家的千金小姐吗?”

“哪里哪里,太太,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呀。”

“既然你没有这个意思,那你又为什么不声不响呢?”

“太太,我老实说了吧,因为我在闻太太脸上的脂粉香,所以我什么都顾不到了。”

人俊附了她的耳朵,笑嘻嘻地说。黄太太啐了他一口,却在他的大腿上又拧了一把,恨恨地说道:

“你这老不死真在交花运了,我们快近二十年的夫妻了,还是那种样子做出来,真是脸皮都不要了。我正经地问你,你说他们这头婚事好不好呢?”

“万昌是你的内侄,而且又是我荐的生意,他比花明大三年,这是一对郎才女貌的好夫妻,那我还有什么不赞成的道理呢?太太,你只管做主好了,我绝对赞成。给他们早些成了婚,而且我们也可抱外孙呢。”

黄太太听了他这一番话,一颗芳心这才欢喜起来,遂笑着道:

“既然你也赞成的,那么过几天我就和花明说了,看她的意思不知怎么样呢?”

“花明当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况且万昌的人品不坏,就是滑头一点儿。”

“一个孩子肯滑头才有饭吃哩!常言道,生呆子情愿生败子,败子回头金不换。况且万昌近来倒也相当安分呢。”

“太太这话很不错,所以我也很想生一个滑头些的儿子呢,不知道太太心中同情我吗?”

人俊说这几句话的语气,是特别温和而柔软,在轻微的笑声之中,显然是包含了无限神秘的成分。黄太太心中暗想:一个做丈夫的所以到外面去寻花问柳,大半是因为在夫妇之间生活太严肃的缘故,家庭里得不到安慰,那么自然要到外面去寻快乐了。黄太太在这样沉思之下,一时偎着人俊的胸怀,也不由得嫣然而笑了。

第二天早晨,人俊在行里碰到了万昌,向他约略地问了几句关于婚事的话,并且嘱他努力上进,切勿使自己失望。万昌知道姑妈和姑爸都赞成这头婚事,心中乐得心花怒放,当下连声答应。到了下午五点敲过,他便匆匆地下了写字间,坐车又找花明了。

先到上房,李妈告诉他,说太太打牌玩去了。万昌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遂匆匆地又到花明的绣房中来了,轻轻地走到门口,却见房门关得紧紧的,一时十分奇怪。侧耳细听,房中好像有一阵阵泼水的声音,同时听得花明的声音,在低低地歌唱。万昌凝眸一想,这才有些恍然了,点头想道:是了,一定是她在洗浴了。一想到洗浴,觉得这是好机会之中的好机会,非偷窥她一下饱饱眼福不可。万昌想定主意,回头见四下无人,遂悄悄地走到窗口旁来。窗内虽然有印花的窗帘布拉拢着,但遮掩得没有十分周密,还露着一条空缝。万昌凑眼望将进去,心中这一阵剧跳,顿时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了。你道为什么?原来房内的花明这时坐在一只浴盆内,整个一丝不挂,全身精赤,赤裸裸地拿着毛巾洗涤着,此刻映在万昌的眼帘下,只见高峰矗立,玉体横陈。什么六桥三竺,什么九溪十八涧,什么苏堤春晓,什么一线天,西湖的十八景,可说一览无遗。看得万昌两颊血红,全身发烧,一时忘其所以,把头在窗槛上竟撞了一下。经这砰的一声撞,因此惊动了里面洗浴的花明了,便叫着道:

“是谁?是谁?李妈!李妈!”

“是我,表妹,你一个人在房中做什么呀?”

万昌的神魂本来已经是不在身上了,此刻心中一吃惊,方才慢慢恢复过知觉来,于是慌忙离开了窗旁,故意装作还只有刚到来的样子,向她笑嘻嘻地问。花明在房里抬头向窗外一望,见窗帘没有完全拉拢,她不免有些疑心,遂急急起来,把窗帘完全掩上了。一面涨红了粉脸,一颗芳心也忐忑不安地乱跳,低低说道:

“表哥,我正在洗浴哩,你快些先到妹妹房中去坐一会儿吧。”

“哦,好的,好的,那么我回头再来找你。”

万昌见花明把窗上的空缝也拉拢了,可见她有些疑心自己在偷窥了。因为这是一种不正当轻浮的举动,万一给她知道自己真的在偷窥她,那么她一定要看轻自己的人格,说不定因此她会不答应这一头婚事,所以心中甚为着急,一面答应着,一面便匆匆地奔远去了。

房内的花明一面急急地洗浴,一面也暗暗地猜疑。表哥这人并非少年老成,刚才说不定是在偷窥我,万一让他看了去,到外面去乱讲乱说,那叫我不是太难为情了吗?花明在这样思忖之下,不知怎么的,对表哥的印象也就益发感到恶劣十分了。

等花明兰汤浴罢,李妈匆匆前来给她把洗浴盆水端出去。这里花明换了一身麻纱旗袍,坐在梳妆台前,拿了木梳,梳着头发。就在这时,万昌也含笑走进房来,说道:

“姑妈打牌去了,黎明表妹也出去找同学了,我一个人在上房里只好呆坐了一会子。花明表妹,你在这儿梳妆打扮,莫非也有什么约会吗?”

“表哥,你不要胡说白道,我今天是不到外面去了。”

花明把水盈盈的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似乎有些怨恨他打趣自己的回答。万昌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望着她白里透红的娇靥,他呆呆地真有些馋涎欲滴的神气,同时他脑海里浮现了花明刚才玉体毕露的一幕,他更加心神欲醉起来,目不转睛地只管憨然地痴笑。花明被他这样一笑,粉颊上更加添了桃花的色彩,白了他一眼,说道:

“表哥,你怎么啦?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兰汤浴后的表妹,真仿佛是一朵出水芙蓉,我实在有些认不得了。因为你不是尘世的凡人,你实在可说是上界的仙女了。真的,像表妹这样体如桃李的姑娘,就是古之王嫱再世,恐怕也未敢专美于前呢。”

花明听他絮絮地称赞着,大有五体投地的样子,这就撇了撇小嘴,哧地一笑,连连摇头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你若再捧下去,我恐怕坐不住要跌到地下去了。”

“表妹,我并不是捧你,实实在在的,你是生得太美丽了。”

万昌见花明神情天真,并无娇嗔之意,这就胆子大了起来,遂站起身子,走到花明的身旁,把她手紧紧地握住了。花明见他动手动脚,心中颇不喜悦,遂把他手甩脱了,微微地蹙了眉尖,说道:

“表哥,我们年纪大了,比不了小时候拉拉扯扯,被李妈瞧见了,被人家要说闲话的呢。”

“表妹,你看四下无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明儿我们结了婚,在闺房之中,再亲热一点儿举动也算不了什么稀奇哩。”

万昌听她这样说,一时暗暗好笑,遂扬着眉毛,自鸣得意地回答。花明听了他说话唐突,益发不乐起来,遂逗给他一个娇嗔,恨恨地说道:

“表哥,你怎么今天竟有这么许多混话呢?谁跟你订下了婚约,倒要预备和我结婚了?”

“哈哈!表妹,你不知道吗?姑爸和姑妈亲口答应把你嫁给我的,我们早晚总是一对鸳鸯哩。”

花明见他说完了这几句话,还得意地大笑起来。看他样子好像不是什么在和自己开玩笑,一时芳心里吃惊不小,满脸显出骇异的颜色,急急地说道:

“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如何能随便向你乱说呢?”

“可是,爸妈根本没有向我提起过这一回婚事呀!”

“我想过两天,他们老人家一定会跟你说的。”

花明得到了这个消息,芳心里除了吃惊之外,自然还有无限愤怒,遂绷住了粉脸,却连声冷笑。万昌一见她神色很不好看,心中也暗暗地乱跳着,遂急急地问道:

“表妹,怎么啦?难道你不愿意嫁给我做妻子吗?”

“我不知道。”

花明怒气冲冲地说完了这四个字,猛可地站起身子,预备向房外匆匆地走了,却被万昌一把抓住了。他满面显出失望的痛苦,愁眉不展,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凄凉地说道:

“表妹,我虽然是个最庸俗最愚笨的青年,但我的心却是最诚实的,是真挚的,一点儿没有欺诈,没有虚伪。我从小就爱你,一直爱你到现在,我差不多连吃饭睡觉都把你的倩影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没有了你的安慰,我简直是失掉了灵魂,失掉了生命。一个人的灵魂生命都没有了,那做人还有什么滋味呢?我……我一定会自杀。表妹,你忍心看着我自杀吗?不,我想表妹是慈悲的,你一定会可怜我,你一定会搭救我。表妹,我在这里向你跪下了,你、你就答应嫁给了我吧。”

万昌滔滔不绝地说着,越说越认真,越说越伤心,一面真的跪了下来,一面拉了花明的手不放,眼泪真的会像雨点般地滚落了两颊。花明见他这样痴心的神情,虽然是并没有觉得一点儿同情,但却也感到他盲目得可怜。因为怕被人们见了笑话,遂急急地说道:

“表哥,你快点起来吧,有话好好地说,这样算是个什么意思呢?你不怕难为情,我也得顾全脸颜呢。”

“表妹,我的生命是操纵在你的手中,你若不答应,我就跪死在你的面前永不起来了。”

花明在这个情势之下,真是弄得哭笑不得,也不知如何是好。幸亏在这时候却来了一个救星,原来黎明咯咯地笑着奔来了。 PIyPHCLjKNjuwV0aMnZ4w7sIRt0HhHSARkVXWSAhxQqalSuKIlbo+8gGUZvvDK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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