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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名园惜别离 情意缠绵

虽然是秋天的季节,但天气还十分炎热,寒暑表老是溜达在九十度左右上,人们一天到晚在摇着扇子中,还是不停地挥着汗水。这里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四面雪白的粉墙,墙上堆砌着乌黑的瓦片,在瓦片缝内时常有不少的麻雀飞进飞出,吱吱喳喳的,好像也在咒恨着天气太热的样子。沿墙脚一带摆着十多只水缸,水缸里的水已经是在缸底里了,所剩无几,显然这是因为少落雨的缘故。靠西的花坛内,那些花卉也都呈现着垂头丧气、十分委顿的样子。院子的四周是静悄悄的,只有那株高大银杏树的树蓬里,发出来一阵一阵的知了鸣声,这声音是更衬托得四周冷静得寂寞。

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了,太阳似乎还有余威,屋子前的窗门口还垂着湘帘,在防御着阳光的侵袭。偌大的一个院子,此刻却连一个人影子也不见,忽然屋子里有个女子的声音连叫着李妈。李妈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仆妇了,她坐在屋檐下的小桌子旁,手里干着活针,大概是倦乏了,所以靠在桌子上竟是睡着了。现在被这一阵子急叫,她就不免惊醒了,惊慌伸手揉擦着眼皮,仔细一听,知道是小姐花明的唤声,这就忙站起身子,还伸了一个懒腰,有些不起劲的神气,说道:

“小姐,你叫我有什么事情吗?”

“你给我拿盆洗脸水来。”

李妈听了,口里虽然是答应着,但嘴里还暗暗地咕噜着说:“真正是大小姐的架子,这个时候还洗什么脸呢?一点儿辛苦艰难也不知道,老天整整有两个多月不落雨了,水缸里连吃的水都要发生问题了,还要横一盆面水、竖一盆面水地糟蹋水,看明天没有水烧茶煮饭,她才知道苦了。”李妈一面咕噜着说,但一面却弯着腰肢,把水斗在水缸底里舀了一盆面水,噔噔地送到屋子里去了。

经过了十分钟之后,大门外丁零零地响着一阵自由车的铃声。李妈慌忙从屋子里出来,匆匆地前去开门,只见一个邮差伸手递进一封信来。李妈一面接过,一面关门,把信拿到屋子里的小姐房中。这时花明已梳洗完毕,见了李妈,便问是谁的信。李妈拿给她看,花明见信封上的具名是“梅志清”三字,心中倒是怦怦地一跳,暗想:奇怪了,一同住在宁波城里的人,怎么倒写起信来了?难道有什么事故发生了吗?一面想一面把信封急急拆开。抬头见李妈端了面水出去了,方才展开信笺,瞧着念道:

花明同学芳鉴:

那天晚上在民光大戏院分别之后,光阴匆匆,转眼之间不觉又有数日。你近来玉体一定安好,甚为挂念。自从胜利以还,至今已逾两载,然生活艰难,物价飞腾,却有增无减。想我幼丧父母,赖家叔抚育成人,孤苦伶仃,身世堪怜;况近来叔父环境困迫,日趋衰颓,故对于我之教育问题颇难维持。我也不忍累年老之叔父为我忧煎,所以我已决定弃学从商,兹定于星期六乘江静轮赴沪,就业于美丽百货公司。唯念我俩同窗数载,情好至笃,今日骤然别离,岂不令人黯然神伤?缘是奉函相约,明日午后五时同至中山公园一叙,以倾别情。倘蒙金诺,务希届时莅临,无任感盼。特此约请,顺颂妆安!

梅志清谨上
九月一日

花明瞧完了这封信,不觉双蛾紧蹙,那颗心顿时别别地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暗自想道:志清的叔父在宁波也开着一家百货商店,无论如何生意不好,也总不至于会连志清的教育费都会负担不起。可见寄人篱下没有亲生父母的苦楚,真不是局外人所能知道的。花明想到这里,不但同情,而且也代为一阵难过,红了眼皮,几乎落下眼泪来。回头一看壁上日历,却已九月二日,再看手表,正指着五点相近。一时心慌意乱,忙着换了一双白麂皮皮鞋,拿着一只皮包,匆匆走出大门,坐了一辆人力车,拉到中山公园门口去了。

在公园门口,梅志清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地早已着急地等候良久了。当下一见花明到来,好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地欢喜,立刻抢步上前,和她紧紧地握了一阵手,含笑说道:

“花明,我的信你接到了吗?”

“没有接到我怎么会来呢?对不起,累你等久了。但这怪不了我,因为邮差把信还只有刚送到我家里呢!”

“我也只有刚来不多一会儿,况且此刻五点还不到。花明,那么我们到里面去坐吧。”志清握着手还没有放下,他始终含了微笑,一面低低地说,一面拉了她向里面走。花明却迫不及待的神气,扬着粉脸望着志清,急急地问道:

“志清,你快告诉我,你叔父难道会穷到这个地步吗?我不相信他开设了一家百货商店,竟连你这一点点学费都会付不出吗。况且这学期是你高中毕业的一年,你没有高中的文凭,就是要经商,恐怕也找不到什么好的事情哩。所以我劝你这一年的书本无论如何总要想办法读下去的。”

“你这话虽然不错,但站在我的地位而言,自然也有说不出的苦楚,唉,你又怎么能知道呢?”

志清对于花明这两句话,心中自然激起了无限的悲哀,一面回答,一面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花明知道他心里的痛苦和委屈,一时默然了,跟着他走进茅亭,穿过石桥,在一丛树蓬下的石凳上坐下,花明方才攀着他的肩胛,低低地说道:

“志清,那么你到底有什么苦楚呢?你能不能告诉给我听听?我们是同学,也许我有办法可以解决你的困难。”

“唉,花明,这还用说吗?我是比不了你啊,你是父母双全,我是父母双亡,依赖叔父过生,他们要我长,我有能力短吗?所以我这苦楚,也就不问可知了。”

“照着你这么说来,当然是你叔父不许你再上学了是不是?”

“倒不是叔父,却是我的叔母。”

花明听他颓伤地回答,神情有些惨然,一时代为不平,鼓了粉腮子表示有些愤怒,冷笑道:

“想不到你的叔母竟这样可恶!”

“不,我倒并不恨他们,因为他们到底不是我的亲爹娘,今日能够把我抚养成人,确实我已经是很感激他们的了。况且他们的孩子也不少,每学期的教育费实在也太以惊人了。”

志清倒是个明白的人,他并不怨叔父母的偏心,他认为叔父母的负担深重,是该原谅他们的难处。花明听他这样说,一时倒弄得无话可答,呆呆地木然了一会儿,方才柔和地说道:

“志清,既然你叔父负担太重,那么你这学期的学费我来给你付好了。我希望我们两个人一同毕业,那时候我到上海去考大学,你再去经商,我们同在上海不是仍旧可以时常地见面吗?”

“谢谢你的好意,但事实恐怕有些办不到。”

“你这是什么话呢?”

“虽然你能给我付学费,但我总不能再住到你府上去吃饭哪。况且我叔父已经给我找到了生意,假使我拒绝了他,另打主意,叔父母不是要生气了吗?”

志清皱了眉尖,表示他的环境自有他的痛苦,说话的声音是相当低沉。花明却气鼓鼓地说道:

“我以为这话倒并不是这样说的,你的年纪还轻啦,你难道不替你自己的前途做打算吗?不是我离间你们叔侄的感情,他们对你既然无情,你又何必一定要服从他们的话呢?至于吃饭问题,你放心,我家里绝不会多你一个人的。”

“花明,你待我太好了,可是我不愿意这样做。”

花明见他两眼凝望着自己,显然表示无限感激的样子,但后面这一句话叫自己听了,心里却又不喜悦起来,遂怔怔地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莫非嫌我家地方太小吗?”

“并不是这个意思,你倒不要误会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为了什么呢?”

“花明,你怎么如此糊涂呢?我是一个堂堂七尺之躯,我寄居在叔父家中已经感到惶恐,假使住到你的府上去,那我不但更觉可耻,而且被外界说起来,我的名誉也太难堪一点儿了。再说你父母心中,恐怕也会看轻我了。”

花明听他说到这里,一时心中更加不乐,遂噘了小嘴儿,秋波恨恨地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照你这么说来,我父母是个势利的赖小人吗?”

“不不,花明,你又误会了。我以为一个青年总要有一些志气,我不愿意这样苦读书,我以为经商也不是一件坏事情,在社会上奋斗,我觉得也很有意思的。只不过我们分别之后,千万请你要时常和我通信,那我心中就很欢喜了。”

志清见她有些不乐意的样子,才向她急急地辩白,说到后面,他似乎觉得有些凄凉,话声包含了颤抖的成分。花明心中也觉得难过,她慢慢地低下头来。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志清伸手去抬她的下巴,轻声问道:

“花明,你怎么啦?干吗一声也不响呢?难道我到上海经商去,你心中真有些怨恨我吗?”

“我如何会怨恨你?因为你的环境这样恶劣,我心中实在代你很难过。假使你有亲生父母的话,他们如何会叫你半途而辍学呢?”

花明这两句话,倒是勾引起志清的伤心来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皮也有些润湿了,很感喟地说道:

“这是我的命,我绝对不怨什么人的。”

“志清,你既然是个有志气的人,那么你也不用伤心,我希望你到了上海之后,在社会上多多地努力,能够从艰难之中达到成功的道路,那我就十分安慰了。”

志清见她拿出手帕来,按到自己的眼皮上去,似乎给自己拭泪的意思,一时心里十分感动,遂紧紧地握住她的纤手,说道:

“谢谢你这样期望我,我真不知如何感激你才好。可怜我志清一生孤苦伶仃,总算有你这样一个裙钗知己,那我就是到死也无遗憾的了……”

“志清,你疯了吗?好好的为什么偏要说死说活呢?我们这几年同学来,承蒙你处处地方都照顾我,把我当作妹妹一样,我的心坎上也早已把你认作我唯一的知音人了……”

花明听他说了一个“死”字,心中便有怨恨之意,遂急忙伸手按住他的嘴,秋波逗了他一个白眼,埋怨地说着。当她说到“知音人”三个字的时候,忽然觉得一个女孩儿家在一个男同学的面前说出这么一种坦白亲密的话来,那就不免有些难为情,粉脸上便笼上一层桃花的色彩了,以下的话却再也说不上来了。志清听了,自然是说不出的惊喜万分,遂含了兴奋的口吻,笑问道:

“花明,你这话可是真的吗?”

“难道这些日子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可见我是白用着一番心的了。唉……”

志清这一句问话,花明似乎感到有些失望,她黯然地回答,还哀怨地叹了一口气。志清连忙声辩着道:

“花明,我知道你对待我的一番心,不过我还不能十分肯定你对我这样真挚痴心,现在你明显地向我表白了,我心中实在是快活过了度。我的好妹妹,请你不要生气吧!”

“哼!谁和你涎脸……”

花明被他“好妹妹”这一声叫唤,一时倒又忍不住好笑起来了。但笑过了后却又觉得不好意思,遂故作娇嗔的表情,恨恨地逗给他一个白眼。然而这白眼在志清的眼里看起来,却觉得分外妩媚可爱,这就憨然地笑道:

“妹妹,请你再送给我几个媚眼吧,我真是越瞧越心爱了。你的美丽,真是全宁波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你不要肉麻当有趣,我是给你一个白眼,谁高兴跟你做媚眼?”

花明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趣,这就抿着嘴儿哧哧地笑起来了。但她心中忽然又有一个感觉,立刻紧锁了柳眉,好像有无限心事的样子,轻轻地又叹了一声。志清倒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拉了她的手怔怔地问道:

“花明,为什么你好好的又叹气了?”

“我觉得你到了上海之后,一定会把我忘记的。”

志清听她这样说,倒不禁为之愕然,“咦”了一声,也急急地问道:

“你这话太奇怪了,你打哪儿看出来我会把你忘了呢?”

“言为心之先声,凭你这一句话,我就知道你并没有真心地爱我。”

花明一面说,一面眼皮已经红了起来,大有盈盈泪下的样子。志清急得连连跺脚,指天画地地说道:

“花明,我若没有真心爱你,那我可以发誓给你听,我绝没有好死的,我到上海会被汽车撞死的。”

“志清,你……”

志清立下了这样重誓,把花明急得真的流下眼泪来了,说了一个“你”字,她别转身子,耸着两肩,大有抽抽噎噎的神气。志清连忙又低低地央求道:

“花明,好妹妹,你不要生气,你不要伤心,一切总是我不好,你瞧在我快要到上海去的人,你就千万原谅我吧!”

“……”

花明听他这样说,也不知她为什么缘故,却益发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志清弄得束手无策,抓抓头皮,搓搓手,呆了半晌,忽然向前一指,说道:

“花明,你瞧,我们校长先生来了。”

志清这一句话,才把花明急急地收束了泪痕,回头望去,却并没一个人影子,这就情不自禁开口说道:

“好,你骗我!”

“你只管哭下去,叫我没有了法儿,不用一点儿计策来止住你的眼泪,看你不知要哭到什么时候才肯停止呢。”

志清这会子像得到胜利似的,忍不住嘻嘻地笑起来了。花明不说什么,却啐了他一口,又逗给他一个嗔恨的白眼。两人默然了一会儿,志清方才偎近了她的身子,温情蜜意地握了她的手,低低地说道:

“花明,你说我没有真心爱你,你又说我到了上海会把你忘记的,这些你都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呢?我想你也不能凭空地冤枉我,你多少也得给我说出一个道理来。否则在我似乎也太受一点儿委屈了。”

“我所以这样猜想你,我当然也有一点儿根据的。”

花明还是余恨未消的样子,理直气壮地回答。志清听了,心中感到奇怪极了,遂呆呆地望着她的粉脸,问道:

“那么你根据哪一点而肯定的呢?”

“你自己说的话,难道你自己会忘记吗?”

“我说过了什么话?我实在想不起来了。况且我刚才对你说的话,其中也绝对没有说过我没有真心爱你的话呀!”

“要如你肯明明白白地向我当面说出来,那事情倒好办了。”

“依你说,我暗地里有不诚实的存心吗?”

“当然啰!”

花明噘了小嘴儿,怨恨地说了这三个字。志清笑道:

“你告诉我,我哪一句话使你心中起了疑窦呢?”

“你刚才不是说我的美丽在全宁波找不出第二个来吗?”

“是呀,这句话我说过,我绝不赖掉,那是我称赞你美丽容貌的意思,难道你认为我的存心有不良的地方吗?”

志清有些莫名其妙的样子,一面承认地解答,一面又不了解地反问。花明兀是鼓着小腮子,说道:

“在宁波你认为我是一个最美丽的人,那你自然只有爱上我了。不过你是一个将要去上海的青年,明儿到了上海之后,见了繁华都市中的上海小姐,觉得上海小姐比我更美丽的时候,我想你还不是把我压根儿都忘记了吗?”

“哦,原来你是根据这一点而疑心我的吗?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想不到你有这样细心,还有这样多心。好妹妹,我现在重新再说一遍吧。在我眼睛里看起来,全宁波的姑娘固然及不上你的美丽,就是全上海全中国,甚至于全世界的姑娘,也没有一个可以和你相提并论,我觉得你像月里嫦娥,你像西子复生,你像王嫱再世,你像……”

“够了够了,我再不要听你这些胡说白道的话了。”

花明不等他再往下说,就急急地阻止他回答。此刻她的芳心里已经没有了怨恨,感到的是甜蜜和安慰,所以扬着眉毛,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由不得嫣然地媚笑起来了。志清也得意地笑道:

“花明,我说你刚才多心原是自寻烦恼,因为两性的恋爱绝不是纯粹求其外表的美丽为标准的。一个美丽的姑娘并非完全是理想中的妻子;反之说,一个漂亮的青年也绝不完全是理想中的丈夫。因为夫妇的生活,是需要互相合作,做丈夫的应该努力生产,做妻子的应该努力治理家务。而且彼此还要情投意合,和衷共济,肯刻苦耐劳。最要紧的还是注重于‘情义’两个字。否则,任你是天仙化人,貌如潘郎,假使一旦偶然发生争吵,你便心如蛇蝎,我就毒像豺狼,你想这个家庭这对夫妇如何还会有美满的结局呢?花明,你说我这些话有理没有理呢?”

志清这一番话说得十分透彻,听在花明的耳朵里,心中暗暗地敬佩,觉得志清真是一个有思想有作为的好青年。假使我俩成了夫妇之后,那么将来一定有个幸福的家庭。所以她感到无限安慰,频频地点了点头,颊上的酒窝儿便深深地掀了起来,媚眼儿斜瞟着他,笑道:

“听了你这一番言论,你倒好像是已经讨过老婆似的。”

“好呀,你这可该罚了吧!我已经讨过老婆了,这是谁告诉你的呢?”

志清捉住了她的手臂,要到她肋下去胳肢。花明一面笑得弯了腰肢,一面连连地告饶,志清这才放了手,笑道:

“那么你以后还要胡说吗?”

“谁胡说来呢?你自己没有听清楚,我不是说好像吗?‘好像’这两个字并没有说你真的呀。”

“被你这么一说,倒又是你的理由充足了。”

花明听了,忍不住扬着眉毛又得意地笑起来了。两人相倚相偎地坐了一会儿,这时黄昏已经降临了大地,四周笼上了一层轻罗纱那么的薄暮。到底是已经秋天的季节,晚风吹着翠绿色的柳丝,似烟似雾地飘荡着,好像是包含了一点儿凄怆的成分。尤其是那秋虫唧唧的鸣声,似泣似诉,听在这一对离人的耳中,不觉怅惘地若有所失,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花明望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

“你信中说星期六下午要动身到上海去了,那么离开今天还有两天日子,除了今天不算,是只有明天一天了。我们这次分离之后,也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够碰面呢。”

“花明,你怎么说出这些话来?我们都是年轻人,怎么会没有时候碰面呢?再说上海离宁波也不算远,乘船一夜就可以到达,所以交通很为便利。况且你在高中毕业之后,不是也要到上海来考大学吗?到那时候,我们一定又可以常常地碰面了。”

志清见她这样忧愁着,遂向她低低地安慰。花明点了点头,方才不说什么了。但志清又接下去说道:

“这次我到上海去,别的倒不担心,只担心一件事情。”

“你担心什么事情呢?”

花明不了解地向他怔怔地问,志清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徐徐地说道:

“我担心自己命运不好,两三年之后,还是郁郁不得志地做着一个小职员,那叫我在你面前如何交得了账呢?”

“那你也太忧愁了,一个人得意起来,这是想不到的。我相信像你这样有才干的青年,一定会得到上司的器重。就是你不能扬眉得意,我也绝不会改变我爱的方针,那你尽管放心是了。”

花明似乎懂得他所以忧愁的意思,遂用了真挚热诚的语气,向他低低地安慰。志清是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紧握着花明的手,赤心地说道:

“花明,你待我这样真心真意,我是到死都忘不了你的。不过我和你的环境相差太远了。第一,你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在你虽然不会嫌我贫穷,但是做父母的心中总不愿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穷小子的。第二,你高中毕业之后,还要读大学,那么一个大学生起码要嫁一个留学生,这才相配;现在我连高中都不能毕业,这样我在学问上也是高攀不上你。所以我仔细地想起来,觉得忧愁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唉,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孽,所以今生才自幼儿死了父母哩。”

志清说完了这一篇话,他心中一阵感伤和羞愧,眼皮早又红了起来了。花明听了,待欲嗔他,但仔细一想,他忧虑的也未始不是没有道理,因此把嗔意倒反而变成同情他起来了,蹙了两条细长的眉毛,呆住了良久,方才低声儿说道:

“凭你这样恶劣的境遇,倒也怨不得你有这种忧虑。但你可以放心,我黄花明绝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爱好虚荣的女子。假使你放心不下的话,我高中毕业之后,我可以不考大学,同时不管你的环境怎么样,我可以马上嫁给你。倘然你所赚的钱不够维持家庭的开销,那么我可以帮助你到社会上谋事做。我想我们两人赚来的钱,总可以维持一份小家庭的生活了吧?”

“花明,凭你这几句话,我心中的五脏六腑甚至于全身每个的细胞,实在是没有一处不感激你不疼爱你了。你为了我,情愿牺牲你自己,世界上这样情深义重的人除了你,哪里还寻找得出第二个来呢?不过,只要你不嫌我知识浅陋,你就只管读大学,我绝不会自私自利,倒来妨害你的前途,那我也太不忍心了。”

志清说完了这些话,他的语气是颤抖得厉害,眼角旁真的会涌上一颗晶莹莹的泪水来。花明却微微地笑道:

“傻孩子,你好好的伤心什么呢?”

“不,我并不是感到伤心,因为我觉得你的情义使我感动得太厉害了。我为你歌颂,我为你赞美;你是爱之神,你是情之圣。花明,我……我……真不知该拿什么来向你表示感谢才好呢。”

“我什么都不稀罕,我只要你一颗不变的心。”

花明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她却又害起羞来,娇红了粉脸,逗给他一个媚眼,嫣然地一笑,把身子倒向志清的怀抱里去了。志清的感觉是软绵绵的柔若无骨,他心里是甜蜜蜜的不住地荡漾,遂笑着说道:

“花明,我那颗心不是早已交给你了吗?假使你不相信,我可以挖出来给你看的。”

“不用看了,我此刻已经听得明明白白了。你那颗心在告诉我,它说它永远不变的,它永远不变的。”

花明的头是靠在他的胸口旁,她把耳朵紧紧地贴近着,转着乌圆的眸珠,却笑嘻嘻地回答。志清听了,不免爱极欲狂,这就情不自禁很快地凑下头去,在她小嘴儿上紧紧地吻住了。过了良久之后,花明“嗯”了一声,才很快地推开了他,一骨碌坐起身子,逃向那边假山旁去了。志清把舌尖儿在嘴唇边舐了一下,笑着叫道:

“花明,不要到假山洞里去呀,当心鬼出现呀。”

“啊……”

花明被他这样一说,吓得“啊”的一声喝叫起来,脸色慌张地急急转过身子,又匆匆地奔了回来,偎着志清的身子,闹着不依道:

“嗯,我不要,我不要,你为什么吓我呢?”

“我倒并没有吓你,说起来在这中山公园里倒真的有件近乎《聊斋》的故事,你要听吗?我可以详细地告诉你听。”

志清伸手半环抱她的肩胛,含笑回答。花明见这时天色渐黑,景物模糊,风吹树动,且发出雪雪瑟瑟的声音,这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流动,更加包含了一层恐怖的意味,这就害怕地说道:

“我们先到外面去吃一点儿点心,到了外面,你再讲给我听好了。在这冷清清的地方讲鬼故事,我可有些害怕。”

“其实这个故事倒并不害怕,说起来还是最近的事情,所说真有其人,真有其事……”

“你此刻不要讲,我们快些到外面去吧。”

花明不等他说下去,就拉了他的手,急匆匆地走出了中山公园的大门。志清便笑着说道:

“你怕得这个样儿干什么?”

“我并不是害怕,因为我肚子有些饿了,我们坐车到东门大街去吧。那边有家新开张的点心店,听说和上海的大三元差不多,我们倒去赏识赏识。”

志清不及回答,花明已经叫了两辆人力车,于是坐着到东门大街去了。车过梅龙镇酒家门口,花明忽然叫车夫停下,付去了车资,向志清笑道:

“我们不吃点心了,爽爽快快地还是吃夜饭吧。”

“吃夜饭太早,我想还是在街上踱一会儿步好。”

“我们可以先喝些酒,因为后天你要到上海去了,今夜我就算给你饯行吧。”

“那又何必呢?我认为还是节省一点儿吧。”

“不,要节省情愿别的地方节省,今天这一餐晚饭可不能省。志清,我们到梅龙镇酒家去吃饭。”

花明却坚持着要给他饯行,志清没有办法,也只好随着她走进梅龙镇去了。侍者招待入座,泡上两杯花茗,问他们吃酒还是吃饭。花明点了下酒的冷盘,又点了饭菜,向侍者吩咐着说道:

“先拿一斤花雕,冷盘拿上来下酒,饭菜等吃饭的时候拿上来好了。”

侍者答应了一声,便急匆匆下去。花明握了茶杯,向志清举了举,是叫他一同喝茶的意思。志清因为自己身边并没有多带着钱,虽然这顿晚饭是花明请的客,但自己心里总觉得十分不安,所以他的举止不免带着有些局促。不多一会儿,侍者把酒菜拿上,花明接过酒壶,先在他面前的酒杯上满斟一杯,然后自己斟上了,笑道:

“志清,我先敬你三杯酒,这第一杯酒,我希望你到了上海诸事顺利,得意扬眉,干成功一番伟大的事业。”

“花明,谢谢你这样期望我,我一定努力奋斗,非踏到成功的道路不可,来安慰你那颗小小的心灵。”

志清含了满面笑容,一面举杯喝了下去,一面也热诚地回答。花明掀着笑窝儿,陪饮了一杯,然后又斟第二杯,说道:

“这第二杯酒,希望你在上海不要随俗浮沉。常言道,益者三友,损者三友。那些酒肉朋友,千万要少来往,因为这对于你本身的前途问题大有关系。”

“你这是一番金玉良言,我已铭入心版,请你放心,我一定听从你的话,绝不会使你感到有所失望。”

花明十分安慰地点点头,和志清又一饮而尽,于是又斟第三杯酒,秋波盈盈地斜乜了他一眼,有些羞人答答的意态,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

“这第三杯酒,希望你不要见花折花,明儿到了上海,见了比我更美丽的姑娘,倒把我抛向脑后去了。假使你真的会变了心,那我没有第二条路,是只有一死来了结我的痴心了。”

“花明,我已向你念过了重誓,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假使我今生负心了你,我的尸骨一定无处埋葬的。”

花明听他这样说,一时倒不禁为之泫然泪下,低了头,默默地出了一会子神。志清先喝下了第三杯酒,然后说道:

“花明,我希望我们早日洞房花烛,结成神仙眷属,将来小天使降临到我们的怀抱,我们组织成一个美满的家庭。那时候我做爸爸,你做妈妈,其乐融融。个中情况,岂是三言两语所能形容其万一呢?花明,你听了我这些话,你心中到底乐不乐呢?”

“当然啦,那时候我乐得嘴也笑成弥勒佛般地合不拢来了。志清,你瞧天上的明月,弯弯地像眉毛似的,我想起了这两句‘宛如待嫁闺中女,知有团圆在后头’的诗,那不是完全象征着我们两人未来的生命吗?”

志清这一番话,才把花明回过一点儿笑脸来。她偶然望到窗口外的天空去,见天空已变成了深蓝的颜色,像一方常青的布,映现着一钩新月,倍觉明亮。于是她挂着泪水,又含笑说了这几句话,在她那颗处女的芳心里,好像是得到无上的安慰。志清听了,把手一拍,笑道:

“花明,你说得再好也没有了,我们一定有团圆在后头的日子,那么你千万不要作无谓的伤感,我希望你保重身子要紧。”

“我没有伤感,我只有快乐,今夜我们喝了这三杯别离的酒,明儿到上海我们再喝重逢的酒。”

“不但是重逢的酒,而且是合卺的酒。花明,你觉得我这句有意思吗?”

花明的粉脸,因为喝过了酒,已经是红晕得像一朵玫瑰花,此刻再加添了羞涩的娇媚,那就更加美丽得可爱了。她口里是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回答,但她却频频地点头,秋波脉脉含情地逗给他一个说不出好看的娇笑。志清口里是好像含了一块糖,心上也好像放着一块糖,浑身只觉得甜蜜无比,望着花明的粉脸,由不得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良久之后,花明才抬起头来,笑道:

“你不是说中山公园里有个鬼故事吗?现在你可以说出来给我听听了。”

“好的。据说在胜利以后,县政府里派一个姓黄名叫自强的男子,去整理这个中山公园。因为在敌伪时期,中山公园内部都被日寇糟蹋得满目荒凉。这个黄自强的年纪也有四十多岁了,他在督工整理的日子中,忽然发现泥土堆里有一具发了红色的尸骨。”

“啊呀,这……不成了红毛僵尸了吗?”

花明听到这里,忍不住先吃惊起来,急急地问出了这两句话。志清连忙摇了摇头,笑道:

“不是,不是,你不要着急呀,我慢慢自然会告诉你的。当时这个黄自强见了这一具红色尸骨,觉得与众不同,一时甚为好奇,遂命人把尸骨另置一个瓷盆内,好好埋入土中。谁知当夜黄自强就做了一个梦,梦中看见一个绝色的女子,古装打扮,含笑向黄自强再三谢恩……”

“难道这具尸骨就是那女子生前的吗?”

花明不待他往下说,又迫切地向他追问。志清点点头,喝了一口酒,吃了一筷子菜,望着花明怔住了的娇靥,接着说道:

“是的,这尸骨就是那女子生前的。从此以后,那女子每夜来陪伴黄自强去游玩,而游玩的地方,都是黄自强从未去过的,有奇花异草的花园,亭台楼阁,点缀得好像蓬岛瑶池、天上仙境一样。有时候到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只见琼楼玉宇、龙柱凤梁,雕刻得栩栩如生、光怪陆离、美不胜收。一日,那女子对自强说道:‘你一个人游玩,甚为寂寞,今天我把你夫人也带着一同来玩了。’自强见她说毕,向前一望,果然见自己的妻子姗姗走来,于是夫妇两人执手偕行,随意游览,十分欢乐。次日醒来,忙问他的妻子,不料他妻子回答,果然也做着和自强同样的梦,夫妇两人一时真觉得万分奇怪。”

“我不相信,天下哪有这种神怪的事情?一定是你编造出来骗我的。那么这个女子到底是谁?她每夜叫姓黄的去游玩,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呢?”

志清听花明又急急地问出了这些话,遂笑了一笑,但立刻又显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告诉着说道:

“所说黄自强实实在在有这样一个人。你不要性急呀,静静地听下去便知道了。”

“那么你快说吧,不要卖什么关子了。”

“这样过了半个月,黄自强忽然生病了。他病中想要吃的东西,都是宁波所买不到的。因此他的妻子十分焦急,虽然请医服药,但却是没有什么效验。不料这天夜里,那个女子把自强所想吃的东西统统都办到了,而且侍候在他的病床旁边,殷勤地服侍他。”

“啊呀,这么说来,那姓黄的准要被那女子迷死了。”

花明情不自禁地又“啊呀”了一声叫起来说。志清连连摇头,笑嘻嘻地说:

“你弄错了,人家是报恩来的。黄自强经那女子体贴入微地服侍之后,病体果然慢慢地痊愈起来。这天晚上,那女子来向自强辞行,说自强这次生病,本来要死,她要报答大恩所以前来相救,现在恩德已报,缘分已完,从今夜别后,将不复再来。黄自强听了,依依不舍,遂叩问姓名。那女子说她父亲生前为宁波府知府,中山公园本为她家住宅,她年方二八,竟不寿而夭,她父亲因痛女心切,故葬在住宅的花园里。”

“那么这个知府姓什么叫什么呢?”

“当然有姓有名,黄自强病愈之后,还到县政府里去查考历任的知府,果然有这个名字。但可惜我听人家讲过忘记了,不知他是叫什么姓名,信不信由你,我也不过是传闻而已。”

志清因为回答不出那个知府的姓名,所以说到后面,也只好这样地说。花明忍不住笑道:

“你说得活灵活现,此刻却又说是传闻而已。要知道耳闻不如目见,所以这种传说也是靠不住的,我只当听了一个《聊斋》中的故事。来,瞧你嘴也说干了,我们还是喝酒吧。”

志清笑了起来,遂举着杯子,两人还碰了一下,方才各自吃喝了。这顿饭吃完,时已八点相近。花明付了账单,志清很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声谢谢。但花明并不接受他这一声谢,反而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两人出了梅龙镇,只见外面已经万家灯火,遂在街上又闲散了一会儿步,方握了握手,各自分别回家。花明的家里,是在老实巷里面一座大房子,由东门大街回来,不用十分钟时间。当她敲门入内的时候,只见一个身穿西服的青年含笑迎出来,却把花明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oKJeB1FFYyD/Jv53na4UAMFJnOZQsHcPskRAEzUKTPlxLm+agtcfh9nz0IJyJQJ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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