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戏院里是不会知道外面落着这样大的雨,此刻瞧马路上已变成了一条小河,陆丁香忽然跳了两跳脚,笑着道:
“那倒是好的,老天留我们要在皇宫剧院里站一夜了。”
狄秋航听她还说笑话,便回眸望她一眼,笑道:
“陆小姐,你倒高兴吗?”
丁香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瞟了他一下,扑哧地笑道:
“不高兴又怎么办?难道对天哭吗?我们总得想法子,这儿有电话,我们喊一辆汽车好了。狄先生,你别急,我送你到府上好不好?”
这句话照理本来是狄秋航说的,如今却被陆丁香先说去了,秋航的两颊这就红起来,忙道:
“这是哪儿话?理应我送陆小姐回去,怎么你倒送我呢?”
丁香听他这样说,便显出娇嗔的意态,明眸脉脉地瞅着他,反问道:
“狄先生,你这话就奇怪,为什么理应你送我?难道我就不应送你吗?这是什么原因,你倒给我说出一个理由来。”
狄秋航想不到这位姑娘倒是挺会说话的,因为这个理由是无从说起,这就怔住了一会子,笑道:
“陆小姐,你很会说话,我被你问住了。不过,彼此客气,觉得还是我送你比较妥当。”
陆丁香听他说“妥当”两字,忍不住抿着嘴儿哧哧地笑起来。狄秋航遂回身到账房间,见打电话喊汽车的观众有许多,等候了十分多钟,方才给秋航拿到了听筒,拨了号码,喊开到皇宫剧场来。当秋航跨步走出电话间的时候,心里就想到了一件事,那两颊顿时会热辣辣起来,暗想:说起来也惶恐,身边已经是分文全无了,怎么倒坐汽车了呢?这车钱若让她付去,这断断没有这一回事,若我抢着付吧,一定要回家向母亲去拿,母亲嘴里虽不会说我,心里一定会怨我太浪费了吧。狄秋航这样地想着,一时又懊悔不该和她遇见,否则任天落得怎样大的雨,我也脱去皮鞋,撩起裤脚管,跑回家里去了。就在这时,陆丁香便笑盈盈迎上来问道:
“狄先生,喊了没有?”
秋航这才又从愁苦中勉强转过笑脸来,点了点头,说道:
“喊了,一会儿就来,我们快去等着,否则就会给人家捷足先登的。”
于是两人又到戏院门口来,只见这时的雨倒小了不少,就是马路上的水也退去了许多,观众们散了大半。陆丁香心里很喜欢,回眸望着他,掀起了酒窝儿,说道:
“天倒也识趣,雨竟停止了。”
狄秋航表面上虽然点着头,但心里实在有些怨恨,那老天真也太恶作剧了,要停就该早些停了,偏偏在喊过汽车后停起来,那这个汽车钱不是无谓的花费吗?这时候,狄秋航的心里是只感到十分的难受,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了。照理,狄秋航是应该多么欢喜,因为在戏院里无意中遇到了这么一个美的姑娘,而且这个姑娘对待自己又那么热情,在瞧完戏剧之后,正要忧愁着一刹那间便要分别了,如今居然老天大帮其忙,落着这样的大雨,成全两人有汽车回家的机会,这应该如何地要感谢老天才是,怎么秋航反而怨恨老天了呢?难道他不爱这个丁香姑娘吗?这当然是不会的,因为像丁香姑娘这样才貌和性情的女子,若再嫌她不好,那么难道真的还想天上安琪儿下凡来不成?既然秋航心里是很爱着丁香,那么究系为什么不喜欢和她汽车回家的呢?在这里要分析清楚,秋航并非不是喜欢和丁香同车回家,实在他付不起昂贵的汽车钱。从这一点看起来,可见无论什么事情,总非有金钱不可,没有金钱,就是有挺美丽的姑娘和你谈爱情,使你也会感不到一些兴奋,而且更会增加一些受窘的烦恼。这倒不是无稽之谈,看书中的狄秋航心理,实在是个准确的写照。
呜呜的汽车喇叭响了两声,接着一辆银色的汽车在皇宫剧院的门口停下来。陆丁香道:
“狄先生,你喊的是不是银色的汽车?”
狄秋航这才有些清醒过来,点头道:
“是的,是的。”
说着,先走下石阶去,把车厢的门拉开了,让丁香先跳上车厢,自己方才也钻身进内,砰的一声,把车门关上了。陆丁香问道:
“狄先生,你府上在哪里?准定我先送你回家。”
话声未完,忽然汽车开动,丁香身子一斜,竟倾倒狄秋航的怀中去了。秋航急得慌忙把她扶住了,不料两手齐巧按住在她的腰肢上,只觉陆小姐的细腰其软若绵,心里荡漾了一下,笑道:
“你撞痛了没有?”
陆丁香两颊是娇红得艳丽,秋波一转,摇了摇头,却是微微地一笑。秋航见她这样娇羞不胜的意态,不免感觉到她十二分的可爱,暗想:人家是一个姑娘哩,尚且这样豪爽,那我是个堂堂七尺男儿,难道真的要她送自己回去不成?觉得这笔汽车钱无论如何省不掉的,遂向车夫说道:
“你先开到环龙路去吧。”
车夫应了一声,车子便向前直开了。陆丁香见狄秋航对车夫这样说,反而鼓起了小腮子,很不乐意地向他睃了一眼,说道:
“狄先生,就是你不情愿我送你回府,那你难道连府上的地址都不肯告诉我吗?可不是像我这种的女子,够不上资格和你认作一个朋友吗?”
狄秋航再也想不到她会对自己说出这样话来,一时反感到十分的惶恐,暗想:我是怎么样一个身份的人,敢来看轻你吗?遂忙满脸堆笑地说道:
“陆小姐,你这话太客气,倒叫我听着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要陆小姐送我回家,可有些不敢当。”
陆丁香眼珠一转,把绷住了的脸又掀起笑容来,说道:
“那么你送我回家,难道我就敢当了吗?”
秋航笑道:
“这是我理应如此。”
不料秋航这句话反遭了陆丁香妩媚的一个白眼。秋航觉得她这个娇嗔是更增她脸部美的表情,这就忍不住笑道:
“为什么你用眼睛白我?可是我这句话不中听吗?”
陆丁香没有回答,瞟他一眼,却是垂下粉颊来,但她的两肩是微微地耸着,从这意态瞧来,显然她是在笑。虽然不听到有她的笑声,但也可想她是笑得那一份儿有劲的了。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狄秋航因为她低着头不开口,于是也垂下头来向下望,这就见陆丁香的脚上是穿着一双黑漆的高跟皮鞋,因为那双淡红的丝袜绝薄的缘故,所以看来仿佛是裸着腿一样,具有一种巧俏的美感。心里暗想:一个姑娘的美与不美,在物质上确实有相当的补助,丁香的脸固然不化妆也是美丽的,但是她的足若没有好的丝袜与皮鞋穿着起来,恐怕未必像现在那样的俏丽可爱吧。两人既然这样地沉默着,空气自然是很静寂,只有汽车轮盘从水堆里滚过,飞溅起啪哧啪哧的声音。丁香觉得这宝贵的时间若让它这样悄悄地溜去,那似乎太可惜了一些,于是她回眸过来,微微地一笑,问道:
“狄先生,你真不肯把府上的地址告诉我吗?”
狄秋航听她这样问,方才猛可想到了,忍不住笑起来,说道:
“哟,我这人糊涂,竟把这事情忘记了。我是住在吕班路鸿怡坊十八号,陆小姐假使有空的话,倒欢迎你来谈谈。”
陆丁香听了这话,似乎很高兴,眉毛一扬,掀起笑窝儿,露着玉雪可爱的皓齿,嫣然一笑,转着乌圆的眸珠,很快地问道:
“我能到你府上来玩吗?狄先生家里有什么人?”
狄秋航见她微侧了粉脸,秋波盈盈地注视着自己,那种欢喜的神情倒有些感到意外的,也不禁凝望了她,笑道:
“为什么你不能到我家里来呢?我家里有一个母亲。”
陆丁香听他只说有一个母亲,却不听他再派下去,因又追问一句道:
“除了母亲外,还有什么人?”
狄秋航觉得她问得有趣,遂摇了摇头,但眸珠一转,忽然又“哦”了一声,笑道:
“有是将来总还有一个,不过现在却还没有进来。”
陆丁香听了这话,起初有些不明白,眨了眨眼睛,忽然理会过来了,情不自禁地两颊盖上了一层桃色,睃他一眼,却抿着嘴儿笑起来。狄秋航道:
“陆小姐,你笑什么?”
丁香立刻又收起了笑容,正着脸色,却摇了摇头,她再不问什么了。狄秋航见她颦蹙了蛾眉,仿佛有些嗔意,暗想:她一定有些怪我对她那种浮华的态度了。一时也深悔不该,意欲拿什么话来打岔开去,但愈想找些话来搭讪,却愈说不出一句话来,把手抬到头上,抓了抓头发,忽然想着了一句,说道:
“那么陆小姐府上有些什么人?老伯、老太太想都健全吧?还有弟弟、妹妹……”
陆丁香听他这样地给自己派着,心里感到无限的悲叹,方欲回眸过来说话,不料汽车夫转过头来问道:
“环龙路到了,是几号门牌呀?”
丁香抬头一瞧,见那边树梢蓬中的红绿灯光依然在风雨中闪烁着,遂说道:
“你在可可咖啡店的门前停下好了。”
说时,汽车已到可可咖啡店的门前了。陆丁香在皮匣内很快地取出汽车钱,塞到车夫手里。狄秋航待要抢下,却已来不及了,丁香已开了车门,急急地仿佛逃那样般地跳到人行道上去了。秋航忙说道:
“陆小姐,那你这算什么意思?可不是叫我难为情吗?”
陆丁香避在咖啡店的门框子里,伸着手招了两招,笑道:
“狄先生,别客气,我们再见,有空请你常来玩玩吧。”
说着,身子已推进咖啡店的门里去。狄秋航只好关上车厢,又叫车夫开到吕班路鸿怡坊去,心里想着丁香小姐这样的多情和客气,不料自己真的会叫她用汽车送我回家,那真的感到了有些惭愧。
白豆蔻演完了这一场戏,真的流了许多的眼泪,两眼是哭得红红的,在后台化妆室里卸妆的时候,对镜自照,想想不免亦觉好笑起来。使女阿梅在旁笑道:
“白小姐,演这个剧本很吃力吧?这是李老爷叫我预先泡好的龙井茶,你喝着润润喉咙。”
白豆蔻听了,便回身接过了那把精细的小茶壶,凑在嘴里喝了一口,又放到桌上去,对镜梳了一会儿头发。阿梅递上大衣,白豆蔻披上了,跨步走出化妆室,只见李家瑞在那边和舞台监督蒋大胖子谈话,他们见白豆蔻走出,遂向她招了招手。白豆蔻于是连奔带跳地走过去,笑盈盈地说道:
“蒋伯伯,你和李大叔说些我什么话?怎么老望着我笑?”
蒋子清抬上手去,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头顶,笑道:
“白小姐,你的表情再认真也没有了,无怪台下观众把钞票角子一齐掷上来,我一算倒有五十三元钱,这笔款子怎么办?我交给白小姐吧,因为他们是都给白小姐的。”
白豆蔻听蒋子清这样说,便皱起了双眉,说道:
“蒋伯伯,你这话不对,他们何尝是给我的,他们是都给难民的啊。我想,这件事还劳驾你,明天送到报馆去,做了难民捐吧。”
李家瑞笑道:
“白小姐是慈悲成性的一个软心肠人,老蒋,你明天就遵她的意思照办吧。”
蒋子清望着白豆蔻的粉颊,不住地点头,说道:
“白小姐这样人才性情就真难得……难得……”
白豆蔻见他这个有趣的神情,忍不住又哧哧地笑起来。一会儿,又把乌圆的眸珠一转,回身要走的模样,说道:
“时候不早哩,你们还不回去吗?我走了。”
李家瑞连忙叫住了,说道:
“白小姐,你慢着走呀,外面的雨可下得大哩,一时里哪有车子叫?我送你回去吧。”
蒋子清笑道:
“有李老板做保镖,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李家瑞笑着和蒋子清点点头,便抢上几步,和白豆蔻并肩走了下去。白豆蔻道:
“我上戏院来,天上还有圆圆的明月哩,怎么天就会下起雨来了?”
李家瑞笑道:
“这才叫天有不测风云,又岂能预料呢?”
白豆蔻望着他脸,很神秘似的一笑,说道:
“我却不信,你一定骗我。”
李家瑞再也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一句话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哈哈,笑道:
“白小姐,你这人真十足还带有些孩子气,落雨不落雨,那有事实可以证明,我怎能骗得了你呢?”
说着话,两人已到了皇宫剧院的后门。白豆蔻的耳中只听洒洒的雨声,仿佛万马奔腾似的,这就仰着脸瞧那黑漆漆的天空出了一会子神。李家瑞笑道:
“白小姐,我没有骗你吧,你瞧这雨下得大不大?”
白豆蔻回眸笑道:
“你是我的大叔啦,那我做侄女儿的怎不要孩子气呢?”
李家瑞本来听白豆蔻还喊自己一声李先生,自从那夜给断命的樊宝之认作干女儿后,她就天天喊大叔了。照自己的意思,最最恨的就是做她的长辈,但她偏偏地以侄女儿自居,你想,这事情糟不糟呢?因此脸上现出了不喜悦的神气,说道:
“白小姐,我有一个要求,请你答应我吧!”
白豆蔻忽然听他有什么要求起来,心里倒是一惊,但表面上犹装出毫不在意的神情,瞅着他笑问道:
“李大叔有什么要求,我做侄女儿的总没有不答应叔父的。”
李家瑞听她索性喊出叔父来,那两条眉毛便紧紧地皱起,“唉”了一声,笑道:
“我的好白小姐,你怎么愈喊愈大了?我的要求,就是请你再不要喊我大叔了。”
白豆蔻这就扑哧一声,笑得弯了腰肢直不起来,拿出帕儿,拭着眼皮,又向他“咦”了一声,转着盈盈的秋波,笑道:
“怎么?难道我喊错了吗?我的干爹是樊宝之,干爹和你是好朋友,那我不喊你大叔,喊你什么呢?”
李家瑞听她絮絮地这样说着,心里真是又恨又爱,忍不住笑道:
“你这孩子真淘气啊!”
白豆蔻瞟他一眼,咯咯地笑道:
“这可是你自己摆大叔的架子了。”
停在弄堂里的汽车,福根听到女子说话和笑声,便从玻璃片上望出来,一见果然是老爷和白小姐,遂把车子放过来,拉开车厢,给两人跳上坐下,才又关上开出弄堂去了。李家瑞望着白豆蔻红红的眼皮,笑道:
“白小姐,明天我劝你不用做得太认真,哭得眼睛像胡桃似的,那又何苦来呢?不是自伤身子吗?”
白豆蔻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很悲哀地说道:
“李大叔,你不要以为我是一个不知忧愁的姑娘,要知道饥无食,寒无衣,颠沛流离,那是我曾身历其境的过来之人,今日给我在舞台上居然现身说法地演着戏,怎不要叫我痛到心头,号啕大哭吗?”
李家瑞听她这样说,“嗯嗯”了两声,脸上显出很紧张的神气,望着白豆蔻的脸,问道:
“白小姐,真的,我们虽然已经有一个月的认识了,但对于白小姐的身世却还不曾晓得,我很希望知道白小姐过去生命中一些事迹,不知你肯告诉我吗?”
白豆蔻听了,眼皮有些润湿,叹了一声,说道:
“有什么不可以?那是九年前的事情了。沈阳城外闯进来一班虎狼似的强盗,把我们城里的人民杀的杀、抢的抢、奸的奸,无所不为,无恶不作。我的父亲为了稍事抵抗,终于在强盗的手枪下丧了性命,叔父携着我母亲,又拉了我,在满城炮火中逃了命。不料在半途上,母亲又中流弹而死,叔父眼睛瞧着满城尸体遍地,血满江河,一时顾不得许多,遂抱着我一路奔逃,亡命在南洋过活。我在南洋过了九年的学校生活,叔父把我教养到二十岁,可怜他老人家竟一病而逝了。临终,他对我含泪说道:‘苦命的孩子,叔父保护了你九年,如今再也没有能力来管你下去了,丢你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异邦,那我心里终感到遗憾。孩子,祖国是可爱的,你别忘了祖国,我死后,你还是快快地回到你祖国的怀抱去吧!’叔父这几句话深铭在我的心版,于是今年的春天,我就带了一个仆妇回祖国来了。”
白豆蔻说到这里,那满眶子里眼泪真的又滚滚地掉了下来。李家瑞这才明白白小姐原来是个孤苦伶仃的身世,心里倒反而暗暗地欢喜,但表面上却又不得不装出十分同情的样子,搓了搓手,很扼腕地叹息道:
“原来白小姐的身世是这样孤苦,那真叫我伤心,那么白小姐在南洋可真上过舞台吗?”
白豆蔻摇了摇头,说道:
“说句老实话,我何曾上过舞台,不过在学校的时候,对于戏剧是很爱研究的。记得那年发起为祖国灾民赈灾,学校里假座舞台演戏,我也担任剧中角色,被外界一致赞许,谓确有演戏天才,其实我也不过性之所近,感到兴趣玩玩罢了。”
李家瑞连连点头道:
“天才,天才,真是天才。白小姐,但是过去的悲哀已经过去了,你就别去再想它了。现在你到祖国虽只一个月,但早已闻名上海,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你的芳名。这样下去,白小姐的前途真不可限量,那你真应该欢喜才是呢。”
说着,见她粉脸上犹含着丝丝泪痕,倍觉楚楚可怜,遂在袖内抽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意欲亲自给她拭泪。但白豆蔻早已把自己手帕按到脸上去揩擦,向李家瑞点头道了一声谢,淡淡地笑道:
“前途不可限量……唉!李大叔,试看有哪一个名伶有好的下场?老实说一句话,一个女孩儿家,做了名伶,她的本身已经是个命苦,哪里还谈得上‘前途’两个字呢?”
说着,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若有不胜扼腕之意。李家瑞挨近了一些身子,两眼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脉脉地凝望着她的粉颊,说道:
“这也不能一概而论,我瞧白小姐就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白豆蔻一撩眼皮,笑道:
“真的吗?恐怕未必吧。”
李家瑞道:
“不,你放心,我相信,尽我的能力,总可以把白小姐的环境改变得好一些来。”
白豆蔻听了,微微地一笑,说道:
“但是,我倒也并不希望人家怎样地来改变自己的环境,因为我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深深感到依靠人家是可耻的事,环境无论恶劣到如何地步,我总非自己来努力奋斗不可。不过李大叔这样的一片热心,我做下辈的当然也是深深地表示着感激,假使在合乎情理的范围之内的话,我总可以接受李大叔的援助。”
李家瑞听她说得如此强硬,而且在语言之中一味地只把我当作长辈看待,一时心里好生不乐,本来是一团兴奋,到此不免也有些心灰意懒起来。白豆蔻见他沉着脸,似乎有些愠然不乐的神气,为了生机的问题,这就不得不堆了满面的娇笑,纤手扳住了家瑞的肩胛,仰了粉颊望着他,笑道:
“李大叔,我年轻不懂事,说话之中,未免有得罪人的地方,但你要原谅我,只把我当作自己孩子看待是了。”
李家瑞被她这么一来,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受,冷冷地说道:
“我哪儿来福气有像你那样的一个女儿?”
白豆蔻把粉颊几乎要偎到他的肩头上了,娇媚地笑道:
“只怕你生了我的气,所以才有这一种气话吧?”
李家瑞回过头来,骤然和白豆蔻的粉脸瞧了一个正着,而且彼此距离只有两寸光景,这就闻到一阵细细的幽香,触送到鼻子里来。李家瑞再也忍不住心里荡漾了一下,把绷住了的脸早又笑起来,说道:
“白小姐,你这话我可不懂,你何尝有得罪过我?我干吗要和你生气?”
白豆蔻把那玉雪可爱的牙齿微咬着那薄薄的殷红嘴唇皮子,秋波盈盈地凝望着他,憨憨地娇笑了一会儿,频频地点着头,说道:
“我知道你一定生着气,你不用赖的,你心里一定恨着我,对不对?”
李家瑞见她忽然又显出如此娇媚天真的意态,一时把那刚才的不乐早又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笑道:
“我心里只有爱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恨你呢?白小姐,你在舞台上演戏是曾经一度伤心过了,假使你久郁在胸,对于身心恐怕有害,所以我此刻想约你到舞厅里去坐一会儿,以散心中的哀怨。白小姐,你想,我这样地为你关心着,难道还会和你生气吗?”
白豆蔻道:
“本来我很想早一些回家去休息了,但你既然有兴趣,我自当奉陪你去坐一会儿。”
李家瑞听她这时的说话,又觉十分柔顺,心里对于这位姑娘的态度,真感到不容易捉摸,暗自细想道:一个姑娘家谁不想嫁一个有财有貌的丈夫,白豆蔻对于我有钱的一个条件,一定是很满意。她所不乐的是我只几根臭胡须,同时还穿着这蓝袍黑褂的一副老寿头气,我想决定把胡须剃去,换上了西服革履,也许她的一颗芳心慢慢地会真心爱上我的。只要功夫深,铁条也要把它磨成针。我静心耐气地追求着,这就不怕没有成功的一天。李家瑞心里这样暗暗地计划着,便又喜欢起来。车夫福根是个最机灵的人,两人的话是全都听在耳里,所以不待李家瑞吩咐,他早已把汽车开到安乐宫舞厅门口停下来,于是李家瑞开了车厢,和白豆蔻携手进内,由招待伴到座位坐下,泡了两杯柠檬茶。白豆蔻见音乐台上的黑人乐队奏着那狂热的爵士音乐,令人兴奋异常,同时瞧着那霓虹灯光下的对对舞伴,有的勾肩搭背,有的脸贴脸,笑语盈盈,各人脸上浮现了春的热情。这情形会使每个青年的心都迷糊了,灵魂也飘飞了,眼前呈现的是女人的粉脸和肉腿一切是甜蜜的,是醉人的,无怪置身在其中会忘记了亡国的痛苦、颠沛流离的悲惨。白豆蔻忽然想到了刚才舞台上惨痛的一幕,顿时感到椅子的坐垫上仿佛竖着千万枚的钢针一样,使她有些再也坐不下去了,觉得在这个环境之下,那班丧心病狂的醉生梦死者,真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了。于是她蹙了眉尖,纤手按着额角,愁苦着脸,向李家瑞说道:
“李大叔,我的头脑突然涨痛得厉害,再也坐不住了,我想回去睡了,改天再和你一块儿来玩好吗?”
李家瑞见她好好儿的忽然说头痛了,一时倒猛吃了一惊,慌忙伸手去摸她的额角,似乎真的有些发烫,这就急道:
“怎么好好儿的会头痛了?一定是你刚才哭得太伤心了一些,出来着了风寒,不要病了,倒不是玩的。”
白豆蔻摇了摇头,说道:
“你别忙,我不会生病,因为一个钟点以前,我在舞台上还是扮的一个流离失所、挨饿受冷的苦痛人,如今突然给我步入了这样灯红酒绿的一个欢乐的环境里,我那颗脆弱的心灵受不住那样深重的刺激。假使我在此再逗留一刻,我相信一定要昏厥到地上去了……”
她说到这里,身子已经是站起来。李家瑞听她这样说,吓得不敢执拗,立刻付去茶账,把大衣亲自给她披上,匆匆地和她走出舞厅。白豆蔻抬头见天空是黑漆漆的,在暗弱的灯光反映下,还落着密密的雨点儿,她仰天深深地透了一口气,觉得大地的一切永远是这样地埋没在黑暗之中,那晶莹莹的泪水不免又在她粉颊上展现了。李家瑞他是不会了解白豆蔻内心的痛苦,坐在汽车里,兀是握着她的手,一会儿问她头现在还痛吗,一会儿又把手按到她额上去试热度。白豆蔻并没回答,兀是摇着头,不知不觉间汽车早已到了静安寺路三友小筑的门口了。李家瑞要送她到屋子里,白豆蔻说:“不用了,咱们明儿见吧。”
说着,跳下车厢,冒着密密的雨点儿,直向弄中奔进去了。李家瑞直瞧不见了她的身影,方才关上车厢,坐车回家里去。汽车到了公馆,直达大厅,李家瑞从长廊转入内院子,步进上房。只见夫人朱氏还没有睡去,横在床上吸大烟,丫鬟梅心伴在床旁,给她装烟。李家瑞的爸爸李定观原是钱庄出身,后来给他做投机发财,一帆风顺,居然拥资百万。他既然有了家产,生恐儿子不争气,给他败光,所以在家瑞十七岁的时候就给他结婚,他的妻子便是朱氏,为了要管束管束家瑞在外胡调起见,所以朱氏的年龄要比家瑞还大四年。不料家瑞结婚未到五年,定观两老就相继身亡,剩下百万家产给家瑞独自享受,好在朱氏凶恶异常,家瑞怕老婆是远近闻名的,因此也不敢任意胡调。现在家瑞年已四十,朱氏见他人也老多了,而且他现在社会上是个有身份的人,朋友交际,自然在所难免,想膝下儿孙满堂,终不至于再会在外面瞎胡调了,所以是放松了许多。今夜李家瑞回家,是已经子夜二时多了,他生恐朱氏责骂,所以先满脸含笑地叫道:
“太太,怎么还不休息?倒有兴趣吸烟吗?我来伴你吸两筒吧。”
不料李家瑞话声未完,朱氏猛可从床上坐起,向家瑞身上一头撞来,眼泪鼻涕地先哭骂起来。这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形,顿时把李家瑞吓得浑身瑟瑟地颤抖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