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秋航做梦也想不到那姑娘会向自己盈盈一笑,同时又会“咦咦”地招呼起来。一时好生奇怪,慌忙仔细地向她脸蛋儿瞧了瞧,这才猛可记得了,原来这位姑娘就是那夜咖啡店里的咖啡西施。天下的事情竟有这样凑巧,狄秋航的心里意外地又感到了一种兴奋,情不自禁地笑道:
“哦,原来是你……”
说了这一句话,顿时又觉得这一种招呼的口吻未免有些不敬,遂很快地又接着道:
“巧极了,想不到女士今夜也会到这儿来瞧戏。”
她也似乎感到意料之外的,忍不住扑哧地一笑,一撩眼皮,乌圆眸珠在细长的睫毛梢里滴溜地转了转,笑道:
“可不是?而且定的座位却又在隔壁的,那似乎更巧了。”
她说到“更巧”两个字的时候,不知怎的,两颊微微地红了一红,若有羞涩之意。狄秋航见她扬着眉,掀起了笑窝儿,这意态显然是十分得意,心中暗想:大概她遇见了我,也和我同样地感到兴奋吧。俗语说得好,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她今天这么一化妆后,那使我几乎有些不认识了。秋航既然这样想着,不免对她细细打量了一会儿,只见她身穿一件玫瑰红的薄花呢旗袍,袖子是短短的,露着那条白胖胖似嫩藕般的玉臂,仿佛榨得出水来,怀中放着的那件花青夹大衣,明显地还是簇新的。今天她的头发是上理发店里去烫洗过了,式样做得非常美丽,覆着那个讨人喜欢的脸蛋儿,更显得柳眉杏眼、樱唇皓齿,觉得没一处不合乎美的条件。她经狄秋航这一阵子呆瞧,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微微一笑,说道:
“怎么老望着我?我想你一定已不认识我了吧?”
狄秋航被她这样一问,脸不免也微红起来,笑道:
“不,我认识你,我记得那夜曾和朋友到你店里来喝过三杯咖啡茶,是不是?”
她听秋航这样回答,心里感到了有趣,频频点了点头,抿着嘴儿又笑了。狄秋航觉得这位姑娘似乎并不讨厌自己,在这孤单的人生旅程中,能够结识这么美丽的一个姑娘做朋友,也未始不是一件快乐的事。这个机会,岂可失却?于是他低声问道:
“认识是早在前几天认识了,但还不曾请教过女士贵姓芳名?”
她把那方小手帕抿了一下嘴,装出很正经的神气,说道:
“我姓陆,名叫丁香,不知您先生姓什么?”
狄秋航听了,心想:好一个漂亮的名儿。遂点了点头道:
“我姓狄,原来这位是陆小姐,今晚怎么倒有空出来瞧戏呀?”
陆丁香知道他所以这样问,因为自己是个做女侍者的人,遂瞟他一眼,说道:
“事情说来原很巧的,昨天来了一个初中里的女同学,这还是十五岁那年分手的,整整隔了三年,想不到她会来望我,当初我问她做些什么,是否继续求学,她说现在皇宫歌舞剧院里做卖票员,并说白豆蔻小姐的色艺双绝,确实值得一看,说今夜给我定好一个座位,一定要请我瞧戏。我因情意难却,同时在报上也久闻白豆蔻小姐的大名,反正又不叫我花钱,所以便来瞧了。否则倒也没有空抽身,齐巧昨天店里添了两个助手,你想,这不是很巧吗?”
狄秋航见她絮絮地说了这么一大套,觉得在这语气之中,这位丁香姑娘实在还脱不了天真孩气的成分,因为在她无意之中已经告诉出她的年龄是只有十八岁。秋航别的倒没有注意,听她初中里有同学,显然陆小姐也是学校中人,想不到她还是一个知识分子,遂用了猜疑的目光向她红晕的颊上逗了那么一瞥,问道:
“陆小姐是初中毕业生吗?”
陆丁香的脸更红晕了,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感触般的,说道:
“没有毕业,不过曾经过一年的初中生活。”
说到这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勾引起她悲哀的思绪,粉颊笼罩了一层愁容。狄秋航瞧她这样的哀怨神情,知道她一定是个可怜的身世,意欲问一问她在这家咖啡店里做伙计,还是这家咖啡店是她爸爸开设的,但是很奇怪,这一句话哽住在喉咙口,却是始终没有问出来。陆丁香虽然也很想多知道一些关于狄先生的身世,但瞧着他呆呆地对着幕布出神的意态,使她有许多问题都没勇气开口相问。就在这个当儿,那全场灯光又熄了,幕布展开,舞台上早又换了布景,剧中的鲁蕾娜终于和陶云生结了婚,迨后在大设汤饼之筵的一幕,又是一个伟大的场面。狄秋航和陆丁香都瞧得满心甜蜜,但当闭幕的时候,就是传来战事爆发消息,热闹兴奋欢笑的宴会中,顿时凄寂悲凉起来,这使观众们狂欢的心里,给予一些小刺激。狄秋航回眸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定住了乌圆的眸珠,粉脸有些紧张的神气,遂微笑道:
“这临闭幕的突来警报,导演是成功的,就是警告我们观众切勿整个地沉醉在欢笑中,这仿佛是一个当头棒喝,叫我们清醒清醒。你瞧他们虽在狂欢痛饮之间,一得此讯,便即停止娱乐,各自回家,母替子整理行装,妻替夫整理行装,都预备出发哩。我觉得在这个环境中,实在是够刺激人心了。陆小姐,你以为对吗?”
陆丁香听他这样说,回过头来,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他一眼,含笑说道:
“不错,欢乐的时候应该欢乐,出力的时候也应该出力,其实同赴国难,原是每个人民应尽的天职。”
秋航在她这几句话中寻味,方才感到陆丁香姑娘绝不是咖啡店里一个平庸的茶花,不免凝望她一会儿,心中开始对她存了一份敬意。陆丁香见他听了自己这一句话,却呆望着自己出神,心里倒是一怔,暗想:难道我这话是说错了吗?这就呆望着他出了一会子神。两人相对这样地一望,彼此倒又笑起来了。丁香的心里,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跟狄先生谈谈,但愈是要想谈,一时里却愈找不出一句话来。这时,舞台上早又展现一幕分别的布景,这是一个月缺的夜里,在院子的门口,植着垂柳数株,陶云生全身武装,和鲁蕾娜同站在柳树的下面,两人呆呆地相对望了一会儿,云生在月光笼映之下,发现爱妻的颊上沾了几点晶莹莹的泪珠,遂温和地安慰道:
“蕾娜,你别伤心了,我在外面,虽然奔走在炮火之中,但你放心,一定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你在家里好好抚育孩子,对于我的母亲更要孝顺,那么我身虽在外,心中非常安慰。若能如此,那我岂非忠孝两全了吗?”
鲁蕾娜听丈夫这样说,她把手抬到颊上,来回揉擦了两下,粉脸浮现了娇媚的笑容,说道:
“云,这是你为国出力的时候到了,我心里是只感到极度的兴奋和快乐,怎么会伤心呢?你放心,孩子是我养的,当然我要尽做母亲的责任。至于你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母亲,你想,我待孩子既然要尽做母亲的责任,那么对待母亲,难道就不要尽做儿女的责任了吗?所以这个你倒不用担忧的,将来你凯歌回来的一日,总不至于会使你失望。只是你在外面,我既不能跟在你的身旁,一切冷热,千万要自己当心,免得我在家记挂……”
陶云生听爱妻这样说,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欣慰,同时更有说不出的眷恋。鲁蕾娜见丈夫凄然的情景,便把两手按住他的肩胛,微昂了粉颊,凝望着陶云生,很激昂地说道:
“云,莫恋恋不舍吧,咱们的河山已被敌人踏破了,我们的同胞已被敌人残杀了,咱们若不起来抵抗,难道咱们等死吗?云,你是一个勇气的军人,我希望你杀尽敌人,夺回河山,那么你的蕾娜定在凯旋门外欢迎你呢!”
台下一千多个观众听到这里,掌声如雷,噼啪不绝。就在这时,台后面一阵集合的军号吹个不停。陶云生立刻弃了鲁蕾娜,回身便走,也许是被情感冲动得太厉害了,鲁蕾娜却又追了上去,喊了一声云。陶云生到此,又便回身过来,两人对了面却无话可说了。鲁蕾娜不知有了怎么一个感觉,又挥了挥手,大声地道:
“云,你去吧!杀敌人不要怕手酸,遇炮弹不要把身退。我有许多的话,藏着,藏着,且待你胜利回来的一天,我再向你倾吐吧……”
随着话声,台下的掌声又震天价响地拍起来。这时,屋子里又摸索出一个老妇,手抱了还只弥月的孙子,送着出来,见儿子已远去了,蕾娜那一条玉臂犹高举空中,舞台上是寂寂无声,只有台后一阵一阵集合的军号中,隐隐地还杂着许多健儿走过后发出很调匀的步声。听了这步声,在每个观众们的眼前会想象出一大队一大队的勇士踏着齐整的步伐前进!前进!狄秋航见白豆蔻这时候在她丈夫面前的那一股子勇气已经消失了,两行辛酸的别泪早已纷纷地掉下了两颊。狄秋航瞧到这里,也不禁为之黯然魂销。就是这个当儿,那幕布早又放了下来。
满场灯光又亮了,狄秋航回眸见陆丁香拿手帕在擦眼皮,仿佛在代为伤神的样子,便笑道:
“陆小姐心肠好软,怎么哭起来了?”
丁香听他这样说,便红了脸,放下手帕,回眸瞟了他一眼,嫣然地笑道:
“我没有哭,白豆蔻的表情真不错,她在丈夫面前竭力忍住了伤心,装出妩媚的娇笑,说着这样壮烈的话,对于这一点固然她是一个爱国的女儿,足以令人敬佩,但若没有她最后的滚滚落泪,这似乎还不能显出她的多情。现在她居然把内心最不容易的表情也表现出来,这实在太感动人了,鲁蕾娜实不愧是个又爱国又多情的好妻子。狄先生,你说是不是?”
陆丁香问到这里,不知怎的,连耳根也微红了,秋波瞟他一眼,忍不住微微地一笑。狄秋航想不到她还有这一番见解和评论,显然这位姑娘也是个多情的人,遂连连地点头,望着她玫瑰花儿那样的脸颊,心里未免荡漾了一下,笑道:
“你这见解很对,鲁蕾娜在她丈夫面前这样地心肠硬,这并不是她的无情,也不是她的不爱丈夫。正因为她的多情,具有普及的博爱,所以她才如此的,她这个爱是伟大的,是值得令人敬爱的。我想陆小姐对于这样的姑娘,一定也十分地佩服吧?”
丁香听他这样问,可有些不好意思答应一个是的,因为他问得直爽些,就是说我将来对待丈夫,一定也有这样的深情。因此笑了一笑,却并不加以是否。
狄秋航特地把钢笔押了来瞧戏,其目的完全是为了白豆蔻小姐,要想和白豆蔻认识一下,以便发展自己音乐的天才,但是万万也料想不到会碰到了那位陆丁香小姐坐在一块儿并排瞧戏。丁香的容貌,在前天咖啡店中遇见时候,秋航就赞美她的秀丽,但是一个咖啡店里的茶花,外表固然是秀丽,内心未必似外表那样锦绣,一个女侍者,其品可知。所以在秋航心里,丁香虽对他格外热情,他也只当走马看花、过眼烟云罢了。不料今晚互谈之下,知道她是个曾进初中的学生,同时意外地发觉她的谈吐绝不是个寻常的女子可比,这使秋航的心里不免有些惊异。本来是十分精神完全注意在白豆蔻的身上,如今身旁有了这么一个美艳的姑娘伴着闲谈,而且所谈的话颇为情意投合,因此有五分的精神就分到陆丁香的身上来了。他觉得白豆蔻固然是个可爱的姑娘,同时也觉得陆丁香也有和白豆蔻一样的可爱。
秋航见她听了自己的问话并不表示什么,只是微微地娇憨地笑着,这种妩媚意态,是只有处女固有的特点。秋航愈瞧愈美丽,愈瞧愈可爱,觉得今晚这意外的艳遇,实在较之约好情人一同来瞧戏的更要兴奋着万分呢。
这时,幕布又展开了,舞台上布景的是一个荒僻的乡村,有一间茅屋,几株枯树。这是一个碧天如洗的夜里,月亮是光圆的,在那清辉的月光照映下,远远地还隐现着几个军营的篷帐,台后做出风刮过的声音,呼呼作响。那几株枯树上的黄叶儿,真会一张一张地飞下来。秋航和丁香瞧此布景,真会感到满目荒凉。就在这当儿,台后走出两个人来,一个白发老妇,弯了背脊,不住地咳嗽;一个少妇,她一手扶着那老妪,一手又抱着一个孩子,一拐一拐地走出来。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简直和叫花子一样可怜。陆丁香低低地说道:
“这就是当年一代艺人的鲁蕾娜吗?真叫人有些不相信。”
狄秋航见她从黑暗中回过头来说,只觉有阵芬芳的口脂飘了过来,心里不禁又荡漾了一下,遂也轻声儿答道:
“可见舞台上的化妆术实在是非常神秘的,年轻的人都可以变成风烛残年哩。”
说着,便又回头向舞台上望去,只见两人走到茅屋的面前,那老媪便停住了步,吁着气说道:
“蕾娜,我再也走不动了……腹中既饿,嘴里又渴,身上又冷……唉!反正在这活地狱里受苦,倒不如死了干净哩……天哪!你为什么要纵容敌人如此作恶,弄得我们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逃亡,逃亡,逃到哪儿是我们的归宿地啊?”
她说到这里,瑟瑟地抖了两抖,身子已经跌到地上去了。蕾娜蹲下身子,满颊是泪地哭叫道:
“妈!妈!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陶老太靠在竹篱笆上,浑身抖着,颤声地道:
“蕾娜,你别惊慌,妈还不会立刻就死哩,死了也许不会像现在活着那样痛苦吧。”
孩子被母亲哭声吵醒了,他也哇哇地哭起来。蕾娜怀抱着孩子,泪人儿样地仰着天,悲切地道:
“天哪!这样荒僻的乡村里,到哪儿去讨一碗薄粥给妈吃好呢?敌人!敌人!你害得我们太苦了呀!”
陶老太忽然很壮烈地大喊道:
“蕾娜!我们是只有死了,死要什么紧,一个人总有那么的日子。云生!云生!我的孩子,你在哪儿呀?听娘的话吧!你的母亲、你的爱妻、你的儿子都将为敌人而堕到死亡的道路了,你沸腾你的热血吧,快快为你的家、为你的国向敌人报仇吧!”
蕾娜听婆婆提起丈夫,想及存亡未卜,更是悲伤辛酸,一面哄着孩子别哭,一面也慢慢地坐到泥土地上了。抬头见碧天如洗,一轮皓月当空而照,蕾娜百感交集,不觉悲悲切切地歌唱起来。这时,和她歌声相衬的只有那支幽抑的梵婀玲声音,因此更显得白豆蔻的歌声辛酸得动人。狄秋航细细静聆,只听她唱道:
难民苦,苦难言,饥无食,寒无衣,问家山何处,颠沛流离。最可怜,家人父子,兄弟夫妻,劳燕分飞。
难民苦,苦不堪,月作灯,雨作伞,泣风尘奔波,骨肉离散。只为那,“衣食”二字,千辛万苦,万苦千难。
难民苦,苦莫诉,朝同行,暮成孤,听母哭其儿,妻号其夫。似这般,生离死别,死不如生,生比死苦。
难民苦,泪盈眸,生何恩?杀何仇?叹炮火连天,血满江流。更有谁,为国奔走,为民分忧,扫尽群丑。
拨青天,见白日,驱虎狼,歼仇敌,欣还我河山,光我日月。到那时,胜利凯歌,灭此朝食,大地乐业。
白豆蔻把这五段歌词唱得哀感动人,余音袅袅,令人触鼻辛酸。观众们凡是女太太的,无不涕泗横流,各人的手里都握一方帕儿,拭泪不已。狄秋航不但听白豆蔻唱得缠绵悱恻,又见她表情更是深刻动人,一时如醉如痴,还以为舞台上这三个难民真的已经饿得将要死的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白豆蔻喊饿叫冷的可怜伤心的悲惨情景,激起了秋航心头的同情,于是情不自禁地把早晨母亲给他做车钱的两角子分头钱从袋内抓出来,直向舞台上掷了过去。观众们一瞧秋航这个举动,心中都觉得认为不错,因此有的摸角子,有的摸钞票,纷纷地直向舞台上掷去,顿时间,满舞台上钞票仿佛雪花那样地纷纷乱飞。白豆蔻瞧此情景,因此愈加表现得认真毕肖。
就在这时,陶云生带着两个随从,已从老远地踱了过来,见了蕾娜,惊问何人。这一幕母子夫妻团圆的情景,真是又悲又喜,台下一千多个的观众,有几位心肠软的太太、小姐,正在抽噎而泣的,到此也不免破涕为笑矣。这时,台后忽有炮声隆隆,台上四周顿时火光烛天,只听台后隐隐有无数的人在呐喊道:
“杀呀!冲呀!努力奋斗上前呀!我们的国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陶云生指着四周,手携鲁蕾娜之手,大声地道:
“蕾娜,不要心灰,不要胆怯,起来!起来!瞧吧!四周的自由烽火已燃遍了四方了啊!”
说完了这两句话,那幕又徐徐地放下,同时满场的掌声仿佛又雷轰一般地拍得震天价响了。
秋航这才如梦初醒,觉得自己未免有些痴得可怜,怎么对于舞台上的剧情竟发狂似的当起认真来了呢?回过头去向陆丁香望望,只见她的两眼也是红红的,手里那条帕儿已有一半湿透了,粉脸上似乎还沾着丝丝泪痕,呆呆地兀是很伤心的样子。狄秋航这才知道痴的人并非我一个,其实那白豆蔻的表情和歌声真的太感动人了,于是站起身子,望着陆丁香笑道:
“陆小姐,你哭过了吧?”
这回她并不否认,一面也站起身来,一面把手帕又去擦她颊上的泪渍,明眸含了无限的情意,向狄秋航凝望一眼,说道:
“这情景太逼真了,怎不叫人伤心泪落?我们住在上海实在太幸福了,恐怕在内地,遍地哀鸿,比比皆是吧?”
说着,眼皮儿微微一红,似又欲淌下泪来。狄秋航瞧她这个样子,心里也叹息一会儿。陆丁香遂把手中的大衣披到身上去,不料这时候忽然啪的一声,狄秋航的脚面上只觉得有件什么东西压下来,低头一瞧,原来是一只黑漆的手提皮匣。丁香“哟”了一声,笑道:
“狄先生,你可有给我累痛吗?”
丁香的皮匣是放在大衣的里面,为了剧情太动人,所以忘记了大衣内尚裹着一只皮匣,因此大衣披到身上去的时候,那皮匣也就掉到地下去了。狄秋航一面连说不要紧,一面便蹲下身来给她拾起来,不料皮匣的纽机是已经跌开了,狄秋航没有理会到,因此皮匣拿起的时候,把里面放着的唇膏、胭脂,以及香粉盒儿,都一齐落了下来。秋航“呀”了一声,连说“糟了糟了”,陆丁香连忙望去,这就忍不住扑哧的一声笑出来。你道为什么?原来香粉盖儿开了,把里面的香粉倒了狄秋航一皮鞋脚,本来他是穿着一只咖啡色的麂皮鞋,此刻香粉给他染成雪白的了。陆丁香这回自己很快地蹲下去,把唇膏和胭脂拾起,两人的脸齐巧望了一个正着。秋航很感抱歉似的把皮匣递还给她,说道:
“这可好了,把陆小姐的香粉都糟蹋了,那可怎么办?”
陆丁香把水盈盈的秋波瞟他一眼,掀着笑窝儿笑道:
“狄先生,你别说这样的话,把你的皮鞋倒是弄脏了。”
狄秋航把脚在地上顿了两顿,偏他因为是麂皮的,所以不容易把香粉拍脱。丁香把手中的胭脂和唇膏藏进皮匣内,拿着手帕,望着他说道:
“狄先生,你把脚翘起来,我给你用手帕拭揩吧。”
狄秋航见她这样说,这就觉得有些不敢当,便不依她,身子已让出位置,又把脚在厚厚的地毯上顿了两顿,笑道:
“让它去是了,今天这只皮鞋也不知交了什么红运,挺贵的香粉,全涂在它黑炭似的脸上去了。”
陆丁香也走出座位,听他说得这样滑稽,瞅他一眼,抿了嘴儿,不禁又娇媚地笑了。瞧了他那只雪白的皮鞋脚,觉得走到马路上去被人瞧见了很不好看,遂又说道:
“狄先生,正经的,我给你揩拭一下吧,那给人瞧见了像什么?”
狄秋航被她这样一提醒,他想着了,这被母亲发觉,心中也许要引起误会,遂忙把自己的手帕取出,翘起脚来,拂了几拂。抬起头来的时候,突然发觉整个的戏院观众已经走完了,只剩了自己和陆丁香两个人,这就笑道:
“咦!人家全走完了,我们还在这儿干什么?”
于是两人便并肩地向外面走去,等走到戏院门口的时候,忽然耳中听到一阵洒洒的声音,狄秋航心里有些焦急,暗想:糟了,不要天在下大雨了吗?急急步到门口一瞧,果然外面风雨交加,因为这一段马路地势低,所以马路上的水已浸到皇宫剧院的第一格石阶。门口站着许多观众,大家望着那条似小河样的马路,都在呆呆地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