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秋航冷不防横弄里会开出一辆汽车来,一时倒猛吃了一惊,急得慌忙向左边躲开,幸喜车夫刹车得快,秋航才免去了这场无妄之灾,但心头犹吓得别别乱跳。不料车夫却从车窗内探出脸,用了恶狠狠的目光向他瞪了一眼,骂道:
“猪猡!你不要性命了,敢和汽车来相撞吗?瞎了眼珠的……”
狄秋航被他这一阵辱骂,觉得较之刚才被收票的欺侮更要委屈了万分,心中这一气愤,几乎把他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星来,暗想:这真是有钱人的世界了,我们穷人难道就不是人了吗?想到这里,更是怒不可遏,一时也不知哪儿来了这一股子勇气,猛可抢上一步,伸过手去,就在他探出窗外的那个脸颊上啪的一声,量了一记耳光,也怒冲冲地骂道:
“你这浑蛋东西,仗了谁的势力,竟敢如此放肆欺人?今天我就给你一些教训!”
那汽车夫再也想不到他会下手先打,更气得暴跳如雷,开了车厢,便要和狄秋航来相打,早听车厢里有女子的声音娇喝道:
“福根,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地大闹?你爱生些是非出来,我可不情愿呢!”
车夫被那女子女这样一喝,顿时把他三丈高的怒火完全熄了下去,将要跳下车来的那一只脚也缩回来了,望着秋航,铁青了脸,骂道:
“好!好!便宜了你这个小子,这一下耳光,往后见了你再算账吧!”
说完了这两句话,便砰的一声,随手把车厢又关上了。秋航回眸仔细向车窗内望进去,只有见了那个女子半个脸,汽车呼呼一声,便风驰电掣般地向前又开去了。狄秋航心里这才感到了一阵痛快,暗暗骂声该死的东西,仰天不觉深深地吐一口气,踏着灰白的月色,很颓伤地回到家里。只见自己唯一亲爱的母亲坐在那盏十五支光的电灯下,手里拿着针线,犹在一针上一针下地干着活儿。她听见了脚步的声音,便慢慢地抬起头来,因为她戴着那副做活针时候用的老花镜两脚早已断了,没有去配好,只用两根绳子做代替,所以她一抬头,眼镜便会骑到她的鼻子上来,于是她慌忙把手又去抬到鼻梁上去,向前仔细望了望。见是秋航回来了,瘦黄脸上顿时堆了一丝笑容,放下手中的活针,说道:
“你在什么地方玩?吃了晚饭出去,怎么直到此刻才回来呀?”
秋航见梳妆台上那架意大利石的座钟短针已指在十一点四十五分了,想着年老的母亲为了自己没回来,她老人家兀是坐在灯下劳苦着,心里便感到了极度的不安,轻轻地说道:
“我和卢虎、牛小狮一块儿谈一会儿,母亲不是早可以休息了吗?这样子你也太辛苦了。”
狄老太把活儿放到桌上那个盘儿上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很欣喜地说道:
“我倒没有觉得什么辛苦,只是你这样晚回来,倒是疲乏了吧?早些睡了,明天还得上行里去呢。”
秋航点了点头,脱去了身上的西服褂子,挂到衣钩上去,回身转来的时候,却不自然地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狄老太瞧着儿子郁郁寡欢的神气,心里有些怀疑,便站起来问道:
“秋航,你为什么叹气?”
秋航被母亲这样地一问,倒有些说不出所以然来,愕住了一会子,方说道:
“我没有扬眉吐气的日子,母亲终不能有好日子过。眼瞧着母亲的辛劳,使我会感到十二分的惭愧和难受……”
说到这里,慈爱激动了他母子之情,眼眶子里几乎要淌下泪来。狄老太听他这样说,不禁微微地一笑,慢慢地拉过了他的手,很温和地说道:
“孩子,你以为这样生活算是苦了吗?安贫乐道,我认为实在已经很满足的了。母亲绝不会因你的不得志而起了怨恨,只要你能不做超出于青年范围之外的事情,母亲心里实在很悦快。虽然一粥一饭,恐怕较之每天食那山珍海错还要安慰十分吧。唉,这个年头儿,全国人民妻离子散、流离失所的真不知有多多少少,我们能够平平安安地在此生活着,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奢望吗?”
秋航听了母亲这一篇话,心里是深深感动了,他觉得自己所以能够成功现在这样的一个人,完全是母亲教养之力,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偎过身子去,虽然自己是已经二十二岁的青年了,但在母亲的面前,正还像十二岁的孩子一样,最好希望母亲还能够抱我一抱。可惜母亲年老了,除了慈爱地抚摸着秋航蓬松的头发外,她再也不能有气力来抱爱儿的举动了。母子两人默默地亲热了一会儿,狄老太摸着他的肩胛,说道:
“睡吧,别冻冷了身子。”
秋航方才向母亲道了晚安,自回到里面一间卧房中去睡了。这晚,秋航躺在床上,哪里能够合眼?想着母亲那一句只要你能不做超出于青年范围之外的事情的话,觉得自己竭力设法要去瞧那白豆蔻的戏,这是否是合理的?但我并不是被她迷住了,我有我深刻的意思,我也是为了我的前途发展着想呀!狄秋航心中是这样想及着白豆蔻小姐的人才,其实他在今晚回家的时候早已遇见过了的。原来坐在汽车里的这个少女便是白豆蔻,她在皇宫剧院里表演的戏成了尾声后,博得了满堂的彩声,笑盈盈地回到了后台,卸去了戏妆,对镜梳洗了一个脸,薄薄地敷上了一层香粉,换了一身苹果绿呢的旗袍。正欲回身退出戏房的时候,只见福根十二分小心地走过来,向白豆蔻弯了腰,说道:
“白小姐,你没了戏吗?老爷在红棉酒家等着你,吩咐我开车特地来接你的。”
白豆蔻听李家瑞又叫福根来接自己,不免微蹙了眉尖,雪白的牙齿咬了一会儿嘴唇皮子,说道:
“今天太晚了,我有一些头痛,想早一些回去休息了。你对老爷说,白小姐明天来拜访吧。”
福根堆了满面笑容,把手抬到头上去抓了一下头发,笑道:
“老爷因为今天请客,要白小姐代为招待招待,吩咐小的说,白小姐是一定要请到的。我想白小姐且先到一到,然后说头痛早些回家休息了,那给我在老爷面前不是可以交账了吗?”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凝眸沉思了一会儿,很不乐意地点了点头,说道:
“好吧,我就跟你去一趟。”
说着,早有使女阿梅送上那件苹果绿呢的春季大衣,给白豆蔻披上,她肋下又夹了一只红白相间的香槟皮匣,咭咭咯咯地随着福根走下楼去了。白豆蔻今晚到红棉酒家去是十分不高兴,不料汽车刚开到马路中心,福根就和路人吵闹起来,心里已经是不高兴,见福根生出是非来,更加不快乐,所以娇声喝住了。福根因为白小姐是老爷的宠人,怎敢违拗?所以只好委屈地拨动机件,舍过狄秋航,直向红棉酒家开去了。汽车到了红棉酒家的大门,福根关了汽车的保险门,开了车厢,领导在前,白豆蔻跟他走到楼上一个精美的房间,只见里面电灯通明,正中放着一桌银台面,四围沙发上果然坐了许多中服、西服的绅士。福根一进房门,就报告道:
“老爷,我把白小姐请到了。”
随了这句话声,就见沙发上一个中年男子,身穿蓝袍黑褂,头上留着薄薄的西发,梳得光溜溜的,人中上还留着一小撮胡须,嘴里衔了雪茄烟,满面含笑地站起身来,向白豆蔻招呼道:
“白小姐,我们等候你许久了。”
白豆蔻凝眸一瞧,正是李家瑞,见他走上前来,伸出了双手,这显然是给自己脱大衣的意思,于是把大衣脱下,连同皮匣一起交给家瑞。家瑞亲自给她挂在衣钩上,回身方才给众人介绍道:
“这位就是誉满南洋的白豆蔻小姐,不但歌喉悦耳动听,且人儿更是漂亮,真不愧是现在的一代艺人。”
说时,又把众人也向白豆蔻一一介绍过了。白豆蔻听有的是银钱业领袖,有的是这业界巨子,都是一班有身份的人,遂也含了微笑,向众人弯了弯腰,打了一个全体招呼。这时,就有一个身穿西服、头发秃顶的名叫樊宝之的老者递过一支茄力克来,笑道:
“这位白小姐我们刚才在舞台上是早已拜识的了,觉得色艺卓绝,名不虚传,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了。”
白豆蔻连忙接过烟卷,一撩眼皮,很洒脱地笑道:
“承蒙樊先生这样褒奖,那不是太使人难为情了吗?”
众人听了,便都笑了起来。李家瑞忙着取出打火机给白豆蔻燃着了烟卷,望着她脸蛋儿,很得意似的笑道:
“他们知道我创办的戏院里聘请了一个名角,所以都要来欣赏欣赏你的歌喉和才艺,今晚我们都在包厢里瞧你的戏,你没注意到吗?”
白豆蔻很自然地吸了一口烟,又从她红润润的樱口中喷出一缕缕的烟来,摇了摇头,笑道:
“哦!原来你们也都在瞧戏吗?怎么此刻又到这儿来了呀?”
李家瑞微仰了身子,打了一个哈哈,笑道:
“他们瞧了你的戏,听了你的歌声,都佩服得了不得,觉得这样才貌双全的姑娘,实在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所以要求我给他们介绍介绍。我说他们这些人未免得寸进尺,但既然如此,我今天做个东,请他们瞧了戏后,索性再请他们吃顿饭,趁此把你请来给大家认识认识,因为他们都是社会上的老前辈,假使有什么事情,也许可以请众位帮些忙。”
樊宝之笑道:
“那只要白小姐说句话,我们可没有不尽力的。”
白豆蔻并没回答什么,吸着烟卷,只是娇憨地微笑着。李家瑞道:
“这位樊先生是华东银行总经理,在社会上很有些势力,他非常看重白小姐,我想白小姐倒可以认一个干爹。”
白豆蔻露着玉雪可爱的牙齿,嫣然笑道:
“那我如何配得上?”
樊宝之眯了眼睛,把手抓着光头,笑道:
“我有这样美丽的一个干女儿,那我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
白豆蔻原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在这种环境之下是不能不和他们携手的,因此掀起酒窝儿,妩媚地笑道:
“你老人家若不嫌我丑恶,那你就收我做了干女儿吧!”
这时,那个办实业厂的陆健祥插嘴笑道:
“既然如此,白小姐要行个礼的,那才相像。”
白豆蔻听了,遂把手中的烟尾丢在痰盂内,笑盈盈地步到樊宝之的面前,很恭敬地鞠了一个躬,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干爹。樊宝之心中这一喜欢,几乎笑得跌倒地下去。众人见樊宝之的老骨头仿佛酥了似的模样,忍不住也哄然大笑起来。李家瑞道:
“老樊,这一声干爹可不容易受的,你对于白小姐得好好地保护保护。”
樊宝之哈哈笑道:
“这个你请一百二十个放心,我既受了白小姐这一声干爹,那可不让她白喊的。我的干女儿,这个钻戒,干爹就给你做拜见钿吧!”
说着,便把他手指上的那只价值三千元的亮晶晶钻戒脱下,亲自套到白豆蔻的手指上去。白豆蔻知道这种人的钱是只肯花在女子的身上,也就乐得接受,并不拒绝地给他捏着了手戴那只钻戒。樊宝之今年是六十三岁的人了,握着这样柔若无骨的纤手,真有些爱不忍释,因此给她戴钻戒的时候,故意慢慢地多握了一会儿,问她大小怎么样。白豆蔻盈盈一笑,逗给了他一个媚眼,说道:
“不大也不小,真的仿佛是我戴的戒指,那么干女儿也不客气,就多谢干爹吧!”
樊宝之心里是甜蜜蜜的,神志有些飘荡着,哈哈地笑道:
“干女儿,我们既做了父女,你和自己爹还客气做什么啦?”
李家瑞见樊宝之握着她的手不肯放松,这种色眯眯的神气,心里倒懊悔自己不该想出这个主意来,给这个老甲鱼揩了许多时候的油,遂忙说道:
“好吧,酒已烫上了,那么我们就入席了。”
于是大家挨次入席,白豆蔻是坐在李家瑞和樊宝之的中间,这时,陆健祥握着酒壶站起来,向樊宝之笑道:
“老樊,你今夜意外地得了这样美丽的一个干女儿,真是生平第一快事,所以我要贺你一杯。”
樊宝之连忙站起身子,举杯接受,口里犹连喊谢谢。陆健祥又给白豆蔻筛酒道:
“白小姐,我当然也要贺你一杯。”
白豆蔻慌笑着站起身道:
“这我可不敢当。”
陆健祥笑道:
“你别客气,不过你既做了老樊的干女儿,你可要喊我一声了,因为我和老樊是个换帖弟兄呀。”
白豆蔻乌圆的眸珠一转,笑道: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就叫你一声叔叔是了。”
这时,贸易公司的经理赵如安,他是个湖北人,而且又是个大胖子,他也插嘴笑道:
“那么咱和老樊也是拜把子的,白小姐,你也得叫声咱呀!”
白豆蔻点了点头,扑哧地一笑,说道:
“我叫你胖大叔吧,好不好?”
说着,便抿着小嘴儿哧哧笑起来。众人瞧此娇憨之意态,也不禁为之神魂颠倒矣。李家瑞笑道:
“做干爹的已拿出拜见钿了,你们这两位叔叔可也不能让干侄女儿白喊的呀!”
素来一钱如命的赵如安听了李家瑞的话,又见白豆蔻笑盈盈地逗给他一个媚眼,不知怎的,今天竟慷慨起来,很快地在袋内摸出一只金表来,笑道:
“有!有!做叔叔的把这只金表赠给了侄女儿,那是很含有些意思的,就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意思是叫侄女儿宝贵着青春,切勿虚度过去,当十二分地珍惜才是。”
众人听他倒想得出说这几句话来,一时都拍手称妙。李家瑞站起来,早已伸手去接。赵如安却把手又缩了回去,哈哈笑道:
“老李怎么来接了?咱可不是送给你的呀!”
李家瑞微红了两颊,笑道:
“你因为坐得太远一些,白小姐怕接不着,所以我来代为接一接呀。”
樊宝之笑道:
“这里除了老李是白小姐的朋友外,其余差不多都是白小姐的伯伯或是叔叔,所以老李喊我们倒也不小哩。”
众人闻说,都大笑起来。李家瑞却是非常得意,望了白豆蔻一眼,笑道:
“你们怎么倒和我开起玩笑来?”
白豆蔻接着忙道:
“李先生既然是干爹的朋友,当然也是我的叔叔了。”
陆健祥也哈哈地笑道:
“这样说来,白小姐也要向老李讨拜见钿,你倒不能赖的呢。”
李家瑞听了这话,虽然自己并不是为了想赖一笔拜见钿而不愿做她的叔叔,但这时倒也不能不承认了,遂很快地也在指上脱下一只价值五千元的钻戒,套到白豆蔻的指上去,笑道:
“老陆的话那是气杀我的人,你瞧我难道会赖的吗?那么你做叔叔的送些什么给侄女儿呢?”
陆健祥放下酒壶,很快地也把他手中那只红宝石约指脱下,递了过来,笑道:
“收了一个这样美丽的侄女儿,送一只约指,那是便宜的事。喂!还有几位叔叔、伯伯怎么样?大家不能假装木人的呀!”
其余几个人原是贪图瞧戏和吃来的,想不到大家都认起干侄女儿来,心头虽然肉疼,但又丢不了这个面子,因此只好委委屈屈地有的脱戒子,有的摸金表,全都送到白豆蔻的面前来。白豆蔻见桌子上放着的共有钻戒五只、宝石戒两只、金表两只,一时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触,但表面上却扬起了眉毛,转着乌圆的眸珠,掀着倾人的笑窝儿,站起身子,把纤手握了酒杯,向众人举了一举,很妩媚温柔地笑道:
“众位伯伯和叔叔,承你们瞧得起我,侄女儿是万分地感激,如今侄女儿无以为报,就向伯伯、叔叔们各敬一杯,请伯伯、叔叔们赏侄女儿一个脸吧!”众人见她口齿伶俐,神情活泼,心里都快乐异常,大家都举杯在手,遂一饮而干。白豆蔻见他们喝完了酒,都向自己照杯,于是握着酒壶又向樊宝之杯中筛满了,然后挨次筛下去,笑道:
“今晚侄女儿的心里真是十二分的兴奋,承蒙伯伯、叔叔、干爹如此厚贶,理应连敬三杯。”
说着,把杯子一举,和众人又一饮而干。待她敬完了三杯酒,陆健祥也站起来要给白豆蔻筛酒,说道:
“白小姐,那么我们做叔叔的也应敬你一杯。”
白豆蔻笑道:
“哪有长辈敬小辈的酒?侄女儿这可不敢当。”
陆健祥沉思了一会儿,眼珠一转,笑道:
“那么不叫作敬吧。白小姐今日成名于社会,轰动了整个的上海,我们做叔叔的不是应该要贺贺你吗?”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倒是无话再可推却了,遂递过杯子去,笑道:
“既如此说,那么侄女儿就领情谢谢了。”
说时,陆健祥在她手里捏着的杯子中早已筛满了一杯。白豆蔻毫不思索地早也喝了下去,正欲坐下的时候,谁知赵如安站起来笑道:
“慢来慢来,白小姐既受了这位叔叔的一杯酒,那不能失了咱的面子。”
白豆蔻到此,才知上了他的当,暗想:受了这胖子的,那第三、第四个准会接着上来。若拒绝了他,那既已破例在先,如何可以?正在委决不下,但仔细一想,喝个满堂红也只不过九杯酒,那有什么可惧?于是复又站起身子,笑盈盈地递过杯子,给赵如安筛了一满杯,说声谢谢叔叔,便又一饮而干。果然不出白豆蔻的所料,接着第三、第四都上来贺一杯。白豆蔻索性摆出放浪不羁的豪放神情,一一地都接受了,还抱了白嫩的纤拳,向众人连连拱了两拱,表示谢谢的意思。樊宝之笑道:
“我的干女儿真是一个英雄,你们几个叔叔可都打不倒她哩。干女儿,你快吃菜吧。”
白豆蔻含笑点头,握着筷子夹了一片鲍鱼来吃。李家瑞回眸见她的脸儿白里透红,容光焕发,真个是艳丽无比,遂向她低声说道:
“白小姐,你可有醉了吗?我叫他们拿些水果来吃吧。”
说着,便揿铃喊侍者进来,问他有什么水果。侍者说道:
“有新鲜的芒果,比暹罗蜜橘更要美味一些。”
李家瑞道:
“那么你就去拿五六只来吧。”
侍者答应一声,便匆匆下去,不多一会儿,便用银子的座盘盛了上来。李家瑞望着白豆蔻的粉颊,说道:
“白小姐,你吃吧。”
白豆蔻伸手拿来吃了一口,觉其味鲜美异常,遂一连吃了两只。赵如安笑道:
“白小姐怎么光吃水果,不吃菜呀?”
白豆蔻水汪汪的俏眼向他瞟了一眼,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娇笑,说道:
“胖大叔,我会吃的,你自己请呀!”
众人见她这样娇憨的意态,引逗得几个人都馋涎欲滴,心里都不住地荡漾,表面上大家又哄然笑了起来。觥筹交错,喝得杯盘狼藉,众人方才兴尽而归。李家瑞向白豆蔻笑道:
“白小姐慢一步走,回头我把车子送你回去好了。”
这时,白豆蔻也自觉全身发烧,两颊是热辣辣的,几乎有些头重脚轻,遂点头答应。这里侍者开上账单,计酒席二百二十元六角、雪茄五十四元、芒果八只计九十六元,连彩共计四百三十一元八角六分。李家瑞瞧了一遍,觉得别的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芒果要十二元一只,未免有些惊人,但自己是个大中银行的总裁,而且又是皇宫歌剧院的老板,怎好意思向侍者询问一声呢?于是取出支票簿子,开了即期支票四百五十元钱,叫他明天到本行去领取。侍者自然连声称是,一面道谢,一面送出门来。李家瑞站在人行道上,向对面一招手,叫声福根,福根早已把车子开过来,李家瑞扶着白豆蔻上车,两人并肩坐下,吩咐福根开到白小姐的寓所里去。白豆蔻真的有些醉了,经过夜风一阵吹送,酒气更向上涌,一时有些支撑不住,把头慢慢地靠到他的肩胛上来。李家瑞趁势更偎紧了她,把手臂去环抱她的细腰,低低叫道:
“白小姐,你真醉了吗?”
白豆蔻突然清醒了一些,慌又坐正了身子,笑道:
“李大叔,我没有醉。”
李家瑞听她这样称呼,便凝望着她的娇容,问道:
“白小姐,你怎么真的喊我大叔了呀?”
白豆蔻一撩眼皮,乌圆的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地一转,嫣然笑道:
“侄女儿连拜见钱也领了,怎么不叫你大叔呢?”
李家瑞摇了摇头,凑过脸去,笑道:
“不,我并不希望做你的叔父。”
白豆蔻憨憨地笑着,撩上手,在他人中上的胡须拉了一拉,咯咯地笑道:
“这么长的须,不做我的叔父,难道还做我的小弟弟不成?”
李家瑞被她拉痛了,便不禁哼起来。白豆蔻瞧此情景,忍不住笑得花枝乱抖,几乎直不起腰来。李家瑞对于她这两句话倒是生了心,暗想:不错,一个女孩儿家总爱小白脸的多。遂望着她笑道:
“白小姐,你以为我留了胡须,觉得太老相吗?其实我的年龄还不过四十岁,实在不算老,明天我把胡须剃光了,再穿上了西装,也许可以够得上资格做你的哥哥,但不知道白小姐情愿有我这样的一个哥哥吗?”
白豆蔻的两颊更娇艳了,秋水动荡样的眼波,逗给了他一个倾人的甜笑,装出撒娇般的意态,笑道:
“嗯!我不要,你好好儿留了几年的胡须,为什么要去剃光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吗?况且你是银行里的总裁啦,把胡须剃了,岂不是失却了总裁的威严了吗?”
李家瑞听她不肯表示答应不答应,心里又觉可恨,但是瞧了她那一种天真的神情,心里真又觉得可爱,遂情不自禁地把她手拉来,抚摸了一会儿,微笑道:
“只要白小姐不讨厌我,我为你无论牺牲到什么地步,都并不可惜的。难道剃去了这几根臭胡须就要可惜了吗?”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也不知她为了什么缘故,竟是咯咯地狂笑不止。李家瑞见她高兴的情景,便更进一步说道:
“白小姐,你想,我心中是这样地爱护着你,大概你一定也不会无动于衷的吧?”
白豆蔻忽然“啊哟”一声,捧着脸,说道:
“李大叔,我醉了,你别理我,醉后的我也许要得罪人吧。”
李家瑞笑道:
“我知道你不会得罪我,即使恼了我,我心里也觉乐意。”
正说时,不料汽车已停了下来。白豆蔻一见已到了自己的家门,便扭开车厢的门,向李家瑞点头笑道:
“李大叔,我们明儿再见。”
说完了这两句话,把手在嘴上一按,又向他招了一招,便逗给他一个娇羞的媚眼,咭咭咯咯地自回进三友小筑里去了。李家瑞见她若即若离的意态,心里真是又恨又爱,暗自说声这妮子倒刁得厉害,不禁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遂吩咐福根把汽车开回公馆里去。白豆蔻回到家里,阿妈林英迎上来,望着她血红的脸,说道:
“小姐,你已喝醉了酒吧?”
白豆蔻摇了摇头,把大衣和皮匣在桌上一丢,取出众人赠送的五只钻戒和两只宝石戒并金表两只,捧在手里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忽然哈哈地大笑起来,笑过了后,却又呜呜咽咽地泣个不停。林英见小姐醉得厉害,便泡上一杯浓咖啡,拧上一把手巾,轻声地叫道:
“小姐,你别哭吧,喝杯咖啡醒醒酒,我给你擦一把脸。”
不料林英话声未完,白豆蔻突然把手中拿着的钻戒和金表都一齐向地上掷去,回身倒在床上,更是伤心地啜泣不停。林英知道小姐醉后一定想着了不如意的事情,所以要大发脾气了,于是索性不去睬她,在地上把约指和金表一一拾起,给她好好儿放在抽屉内。回眸见小姐哭了一会儿后,却早已沉沉地熟睡了,遂在床后撩过一条金山毯,给她轻轻地盖上,方才自去安息了。
李家瑞回到家里,和夫人谈了几句,便也脱衣就寝。谁知到了次日,身子就有些不舒服,于是在家休养了两天。这日起身,梳洗完毕,坐在沙发上喝着牛奶,丫鬟红桃送上报纸,李家瑞接过翻开来瞧,突然在本埠新闻一栏里发觉了一则新闻,只见标题是:
誉满南洋之一代歌圣白豆蔻女士最近自海外归国,受聘于皇宫歌舞剧院为台柱,上演之日,一鸣惊人,果然名不虚传。女士平日生活简单,性安俭朴,虽处身于歌舞场中,然一寸心灵无时不念前方之军士,今将所有饰物计钻戒五只、宝石戒两只、金表两只转交本报代为献给国家,以充军实。该项饰物,约值法币四万金。此种热心爱国之精神,确为吾辈青年绝好之模范云。
李家瑞瞧完了这则新闻,不禁哑声儿失笑起来,暗想:这小妮子倒是会做人的,把我们的东西,她却去博得了一个爱国的名誉。到了晚上,他便坐车赶往皇宫剧院,在后台和白豆蔻遇见了,便握住她手,笑道:
“好呀!你怎么把我们送给你的钻戒都作献金了呀?你的干爹要和你办交涉哩!”
白豆蔻扬着眉毛,掀起了笑窝儿,哧哧地笑道:
“李大叔,你这话不对呀!你们做长辈的难道不愿意你的子女爱国吗?我想干爹知道了,一定还会赞成我哩!李大叔,对不起,时候已到了,我要上台去了,你坐会儿吧。”
白豆蔻说完了这两句话,又对他哧哧地一笑,便很兴奋而又很痛快地奔到舞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