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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天外飞来歌声袅袅
殷勤招待笑语盈盈

黄浦江里的波涛是滚滚地一刻不停留地激流着。在这激流之中,上海的一切景象是千变万化、五花八门地变幻着。一波过去了,一波又起来,永远不会平静的热闹,就这样一年一年地演进着。这是一个经济曾崩溃后又繁荣起来的上海的春天里,人们在极度酷冷的寒冬的气压下渡过了难关,对于春的降临,自然是感到了无限的轻松和愉快。虽然这里是瞧不到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的春的启示,但是脸迎着一阵阵和暖的微风,眼瞧着一对对热情的伴侣,很明显的,春天已给予他们欢悦的活跃。

黄昏的暮霭已笼罩了大地,宇宙间已迷离得黯淡了,但那条富于异国情调的霞飞路上却又光怪陆离地神秘热闹起来。在这个皇宫歌舞剧院的门口,开来了无数的黑牌子的汽车,门警拿着木棍子指挥着一辆过去了,随尾又有一辆停下来,这样地循环地来去着,差不多一分都没有间断过。如此热狂踊跃的情景,瞧在人行道上站着的三个西服少年的眼里,觉得白豆蔻号召魔力的伟大,真也可想而知了。望着汽车里跳下的对对老爷和太太、少爷和奶奶臂挽臂地笑盈盈地向皇宫歌舞戏院门内走,使他们在羡慕之中几乎有些发呆。

这三个西服少年的身材,站在一起的时候,真会令人发笑。一个胖得像段矮冬瓜,他笑起来的时候会瞧不见他的眼睛;一个却是瘦得像根油条子,无论他笑和哭总是显现出那一副有趣的鬼脸;但是另外的一个却和他们两人大不相同,不但身材生得适中,而且那脸蛋儿也生得挺俊美的,两条清秀眉毛下的那只乌圆的眸珠在温情之中显现出英武的气概。他最美的地方还是他那一张薄薄的嘴,因为他的嘴角旁老是掀起了微笑,这微笑的情意给任何哪一个姑娘瞧在眼里都会感到他的和蔼可亲。那胖子回头向少年望了一眼,只见他微昂了脸,兀是对着戏院门口贴着的那张广告中白豆蔻舞蹈的姿势出神,这就拍了拍他的肩胛,笑道:

“秋航,你别发那一股子傻劲了,老站在这门口干什么?这里是有钱人享乐的地方,我们哪来这许多闲钱去买那昂贵的票价?”

秋航回过头来微微地一笑,说道:

“白豆蔻不过才到上海的一个歌女,想不到就轰动得如此厉害,我要听一听她的歌喉是否真的出人头地不同凡响的,假使果然不错的话,我想组织一个音乐队,请她一起合作,怕使整个上海都要震惊了吧!”

瘦子听秋航这样说,便皱起了两条扭曲的眉毛。

“你不要梦想吧!人家白豆蔻是誉载南洋的一代歌圣,她这次到上海来,想找她的不知有多少,她如何会愿意和你这个无名的音乐师合作呢?”

秋航很兴奋的一种痴想被两人掺和这盆冷水,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不再开口说话了。原来秋航姓狄,是音乐专科的毕业生,对于各种乐曲无不悉心研究精熟。胖子卢虎、瘦子牛小狮都是狄秋航的同学,皆音乐名家,奈时运不济,又因无人捧场,故而埋没在都市的角落里,使他们郁郁不得志。卢虎见秋航这样失意的神情,遂又安慰他道:

“怀才不遇固然是一件懊伤的事,但我们只要静静地忍耐着,总有那么一天,会让我们闻名到社会上来。”

秋航点了点头,脸上又浮起果决的笑容,说道:

“不错,我们不能灰心,我们应该努力奋斗。我相信天下的事情,唯有奋斗才能踏到成功的道路。”

卢虎和牛小狮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不料笑声未完,就听见皇宫歌舞院内播送出一阵悠扬的音乐声来,在音乐声的包围中,又荡漾了一阵清脆悦耳的歌喉。狄秋航立刻把手一摆,意思叫两人别声张。卢虎和牛小狮慌忙停止了笑,和他一同凝神静聆,只觉其歌声之婉转动听,犹若黄莺出谷,真所谓珠圆玉润,大有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息之概。秋航如醉如痴,不知不觉间竟向皇宫戏院的石阶上直奔了。就在这个当儿,突然有人把狄秋航的身子拉住了,带了怒斥的口吻,喝道:

“你发狂似的往哪儿走?票子!”

狄秋航回眸望去,只见收票的睁大了两只圆圆的环眼,恶狠狠地瞅视着自己,同时他还伸过手来要票子。这一下才把狄秋航从梦中清醒过来似的,立刻倒退了一步,装出毫不在意的神气,笑道:

“白豆蔻的歌喉实在太动人了,所以使我忘记了购票。”

卢虎知道他是聊以解嘲的话,自己若不帮他一些忙,事情一定要露马脚。于是急急奔了上来,拉住了狄秋航的手,说道:

“老狄,这种戏有什么好听?我们还是到别处去瞧吧,好玩的地方正多着哩!”

狄秋航不及回答,身子早已给卢虎拖出戏院门口去了,但耳中隐隐地又听到收票的冷笑着道:

“瘪三!别打肿了脸装胖子,三个人躲在门口大半天,不是想瞧白戏吗?我早就注意了。这种人想到这儿来瞧白豆蔻的戏,那瞧戏的人不是更要多了吗?哼!哼!”

三人听了这几句讽刺的话,顿时气得脸绯红,觉得人心是太势利了,社会是太冷酷了,这莫大的侮辱,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何肯忍耐下去?狄秋航倒竖了浓眉,回身要去打他,但早又被瘦子拖住了,说道:

“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你忍些亏吧。现在是什么世界?是有钱人的世界呀!我们穷小子本来到处是受人看轻的寒酸东西,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和他们争论吗?”

狄秋航的脸由红变成了青,两只炯炯有神的目光几乎要冒出火星来,回头望着戏院内的收票人,冷笑了一声,骂道:

“倚势欺人的走狗,终有那么一天,我有了钱,看你们不来向我拍马屁!”

卢虎笑道:

“我们有了钱,还用得到这种人拍马屁?他妈的,早把他们一个一个地……”

狄秋航不等他说完,便急问道:

“一个一个地怎么样?你这存心也错了,有钱只管有钱,难道好把人家吞吃了不成?我最最恨的,就是社会上多以钱来压死人,这种人简直是可杀之至!”

牛小狮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

“但是,社会上就独多着那些人呀。”

三人气愤愤地说着话,一面匆匆地早已走了一截路。这里是一条清静幽雅的环龙路,两旁都是小巧玲珑西班牙式的小洋房,人行道上每隔一丈植有杨树一株,绿叶成荫,远远地望去,在月光清辉之下,微风荡漾之中,那人行道上摇摆着叶瓣的影子,倒含有些艺术风味的画意。三人是默默地走着,四周是怪静悄的,除了他们皮鞋摩擦在水门汀地上发出了咭咯的声响。狄秋航微昂了脸,望着天是蔚蓝色的,小星疏散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因此更衬这一轮皓月的皎洁。一阵一阵的夜风吹乱了他头上蓬松的头发,吹动了树叶儿倾轧的瑟瑟的音调,蓦地使他想起白豆蔻的歌喉婉转悦耳得仿佛犹在空中隐隐地播送,他不禁有些神往,在他脑海中不觉又想象出白豆蔻的舞姿,是那样曼妙轻飘的美丽,神情是那样的活泼,脸庞是那样的倾人。虽然白豆蔻的芳容自己还没有亲眼目睹,但他相信,白豆蔻总是一个娇憨可爱的姑娘。狄秋航正在暗暗地独自出神,忽见那边树梢蓬中放射出一线红绿的霓虹灯光来,同时在夜风流动中,有阵细微的乐声触送到耳鼓,很清晰的那是无线电在播音。三人赶了几步,只见是一家小型的咖啡店。狄秋航因为受了戏院中收票的侮辱,心中受了一些刺激,于是便拖着卢虎和牛小狮慢步地踱进了咖啡店,只见里面的营业甚为清淡,食客寥寥无几。正欲找座坐下,就见一个年轻的姑娘,身穿青布的旗袍,外罩白色的马夹,很活泼地跳了过来,含笑招待道:

“三位吗?就在这儿坐下吧。”她说着话,已把正中那张小圆桌旁的椅子拉开了一些,把手摆了摆,意思是请他们坐下。三人对于她这样殷勤地招待,似乎有些意外,不免向她望了一望。就在这一望之中,狄秋航心里便有一个感觉:倒是个挺好的模样儿。她被三人这样地一呆望,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立刻又问道:

“三位吃些什么?”

随了她这一句话,秋航等已在小圆桌旁坐了下来,向卢虎和牛小狮望了一眼,也问道:

“你们吃什么?”

卢虎把两手搓了搓,眨眨眼睛,说道:

“随便什么?反正我没有饿,吃些便宜的……我……就喝杯咖啡吧。”

她见卢虎这一种滑稽而有趣的表情,忍不住抿着嘴儿嫣然笑起来。但她又怕得罪了顾客,所以竭力绷住了脸颊,把笑痕镇压得平静了,向狄秋航瞟了一眼,低声地道:

“那么,两位呢?”

秋航回眸和她瞧了一个正着,虽然在室内紫色的霓虹灯光芒笼映下,但很明显的,这位姑娘的脸蛋儿实在生得不错。也许爱美是人之天性吧,所以狄秋航倒是愕住了一会子。牛小狮见秋航的神情似乎使这位姑娘有些受窘,于是他代回答道:

“你就先拿三杯咖啡来吧。”

那姑娘巴不得有这一句吩咐,她便立刻回身到里面去了。牛小狮拍了拍秋航的肩胛,笑道:

“老狄,你这种样子可叫人家有些难为情。”

秋航微红了两颊,笑着辩道:

“不,我瞧了这位姑娘,就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卢虎睁大了他嵌在肉里的那双鼠眼,怔怔地问道:

“你想起了哪一个人?”

狄秋航把手指在玻璃台面上弹了两下,说道:

“在广告纸上印着白豆蔻的人像,她那个脸蛋儿倒有些相像。”

卢虎“嗯”了一声,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向后指了指,说道:

“说句天地良心的话,她的脸蛋儿可不会比白豆蔻的错,虽然我是没有见过白豆蔻的脸,但我瞧了这位姑娘,觉得形容女人美丽的有句‘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话,那真也不虚了。小牛,你觉得怎么样?”

牛小狮瞅他一眼,伸手撩上去抓了一下头发,说道:

“你倒有心思去顾人家姑娘的美不美。老狄,三杯咖啡茶的钱怎么样?我的身边可分文全无呢!”

狄秋航听他这样说,不禁哑然失笑,说道:

“你放心,穷虽然是穷,但终不至于连三杯咖啡茶都吃不起……”

说到这里,忽觉自己的衣袖被卢虎拼命地扯着,因为不知是什么缘故,所以回过头去正欲喝问他,不料就见那位姑娘已端着三杯咖啡茶站在自己的身后了。卢虎慌忙又缩回了手,去摸了他自己的一下下巴,向秋航扮了一个尴尬面孔。狄秋航这才明白卢虎扯自己衣袖的原因,是怕这样寒酸的话让那位姑娘听了去,于是立刻坐正了身子,把手去摸了一下领带,真感到了十分的局促不安。那姑娘把咖啡杯一杯一杯地送到各人的面前,当拿到秋航门面的时候,她那秋波滴溜圆地一转,便微微地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娇笑。狄秋航被她这样一笑,照理是应该心里要荡漾了一下,但为了自己曾经说过这两句寒酸的话,以为那姑娘听见了,一定在笑我们贫穷,所以心里不但感不到一些喜悦,而且两颊不自然地热辣辣地会通红起来。那姑娘见他羞涩得这个样儿,一颗芳心似乎有些不甚了解,遂悄悄地退开去了。狄秋航这才恨恨地埋怨卢虎道:

“你这人真笨,见她走来了,你为什么不早些阻止我说下去呢?”

卢虎拿着铜夹钳着瓷罐子里的方糖,放到咖啡杯中去,听他这样埋怨,便笑着道:

“我不是很快地就扯你的衣袖吗?你自己一定要说下去,那我终不好意思来扪住你的嘴。”

秋航没话可说,自己也不禁笑起来。牛小狮道:

“穷是穷在我们自己的,就是给她听见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不短少她一个铜子的咖啡钱,那也是了。”

卢虎眯了眼睛,望着狄秋航,笑道:

“你倒不要误会了,她可不是笑我们穷,因为你生得漂亮,所以她对你在表示一种好感呢。”

秋航听他取笑自己,便瞪他一眼,说道:

“别胡说,我们穷小子还谈得上这些?”

卢虎笑道:

“你这话奇怪了,穷是穷在里面,可不是穷在外表,你穿着这一套半新旧的西服,脸上既没有书着穷字,别人家哪里就会知道你的穷呢?况且穷人有穷人的爱情,富人有富人的爱情,照你说,穷人是永远享受不到爱情了吗?老狄,我老卢正经地和你说句话,你想追求这个大名鼎鼎的白豆蔻小姐,在我的意思,倒不如追求这儿那位娇小玲珑的姑娘。喂!那位咖啡西施可真不错啦!”

卢虎这种说话的表情真会令人发笑的,牛小狮和狄秋航把咖啡杯子正凑在嘴边喝,一时扑哧的一声,几乎把嘴里的咖啡呛了一地。狄秋航拿手帕拭了一下嘴唇,笑道:

“老卢,假使你愿追求她的话,我倒可以给你想法子。”

卢虎笑道:

“假使我有像你那样的身材脸蛋儿,我还不追求美丽的姑娘,那我真是傻子。无奈我生得这一副尊容,叫姑娘们见了我,都会拔脚飞逃的呢!”

这两句话说得牛小狮和狄秋航都大笑起来。一会儿,秋航又道:

“老卢,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以为我这样醉心白豆蔻小姐,是爱上了她吗?那我无论怎样痴,也没有痴到这种地步的。我想我们自从音乐专科毕了业,各怀了技能,而同学们一个人也没有被人重用,这实在是太可惜了。虽然我在银行里做一个小职员,薪水的低微固然不能维持我一个人稍为适意的生活,而性情的各别,对于职业旨趣的不同,更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我之所以欲想和白豆蔻小姐认识,就是欲借重她的号召魔力,来渐渐地发挥我们音乐的天才。假使我们能和白豆蔻小姐合作演奏,那么我们还怕不一鸣惊人而成名了吗?”

卢虎和牛小狮听他这样说,一时不住地点头,连连称是,说道:

“你的意思当然不错,不过要和白豆蔻小姐认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可有什么法子吗?”

狄秋航沉思了一会儿,把手指弹着玻璃嗒嗒有声,说道:

“终要先认识了她的面目,然后才有求见的可能,如今连她的人影子都不知道,要和她认识,这打从哪儿说起呢?”

卢虎忘其所以,不禁高声说道:

“那么你既然没钱去买票子,我想为了大家的前途计,当然可以牺牲一些,明天我把身上这套西服去押当了,也许可以值几个钱……”

牛小狮见那个姑娘又走了过来,便急得把脚向卢虎的腿上乱踢。卢虎正欲再说下去,被他踢痛了,便不禁喔哟喔哟大声地叫起来,环眼瞪着他,方欲发作,牛小狮拿着咖啡杯暗中给他挤挤眼。卢虎回眸过去,见那个咖啡西施犹在憨然地微笑,这就猛可理会了,急得把手按着自己嘴巴,忸怩了一下,偷偷地又向秋航扮了个鬼脸。秋航见这一对活宝的举动,忍不住又好笑起来。这时,那个咖啡西施已走到秋航的身旁,这双媚人的俏眼好像活活的秋波那样地动荡着,向秋航的脸蛋儿逗了一瞥,嫣然笑道:

“这位先生还要吃些什么吗?”

狄秋航觉得这位姑娘的态度仿佛和自己真有特别的好感,因为在座的共有三个人,她为什么偏偏向我问话?难道她知道这次是我请的客吗?一个美丽的姑娘向自己笑盈盈地问还要吃什么,假使袋中血旺的话,真要好好儿地大吃一吃,表示一些阔绰给她瞧瞧,虽然这对于她原没有什么利益,但似乎这样子心里比较兴奋一些。不过如今狄秋航的袋内仅仅只带有一元钱的一张钞票,三杯咖啡茶喝下,那张钞票已经撕去了五分之三,这剩下来的五分之二的钞票,那还有什么东西好吃呢?因此狄秋航一时里竟不知所对,两颊微微地又红晕起来。牛小狮虽然不晓得秋航袋内到底带有多少钱,但五元钱一张戏票子都买不起,很显明的,他袋中的钱总不出于五元范围之外的,所以当那姑娘问话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很有些着急。今见秋航低头做沉思的样子,生恐他为了面子关系,不得已而又喊了几件西点吃吃,这种钱岂不是无谓的花费吗?牛小狮这样一想,便不待狄秋航回答,他抬头望了那姑娘一眼,先说道:

“不要吃什么了,我们因为有事情,所以借此来谈一会儿的。”

牛小狮这一句话是回答得好极了,狄秋航在十分受窘之中,方才回过笑脸来,觉得这样回答她,表示我们并非为吃而来,实在有要紧事商量,至少可以遮蔽我们只喝一杯咖啡的寒酸气。那姑娘听他先回答了,粉脸上顿时浮现了一种万分失望的神气,两条柳眉微微地蹙着,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她薄薄的嘴唇皮子,倒是愕住了一会子。这种意态瞧在三个人的眼里,谁也明白她内心一定失望我们不是一个大吃客,大概是为了心理作用的缘故吧,秋航等三个人更会感到极度的不安起来。卢虎见那姑娘木然的样子简直有些滑稽,为了避免自己的局促起见,这就忍不住开口搭讪道:

“这种地方倒是很不错,但不知道营业为什么这样不好?”

狄秋航道:

“也许还没有到上市的时候吧。”

那姑娘听秋航开口了,便眉一扬,掀起笑窝儿,接上来说道:

“不错,我们这儿九点钟以后生意就很好,你们三位大概不常到这儿来的吧?”

三人再也想不到这位姑娘倒是个很爱说话的人,不免又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的视线是完全集中在秋航的脸上。卢虎和牛小狮这才意识到那位姑娘也许是别具心肠,不觉向秋航扮了一个兔子脸,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秋航因为她的明眸脉脉含情地只管凝望着自己,显然她的问话是向自己而发,若不回答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遂也微笑道:

“这里我们不常来的,九点以后生意既然很好,你一个人倒忙得过来吗?”

她摇了摇头,带着感叹的口吻说道:

“我们这样小的范围,多用一个人就多一笔开销,这个年头儿,谁不想节省一些?虽然我一个人有时候真感到忙不过来,但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

秋航听她的口气奇怪,似乎不像有些做人家伙计的口吻,意欲问她这家咖啡店可是你爸爸开设的吗,但这句话终没有勇气问出来。在红色灯光反映之下,她的脸蛋儿是觉得更加玉雪可爱,而她那一种妩媚的意态愈惹人楚楚爱怜。秋航到此,也不免为之神往。就在这时,外面又走进来两个食客,于是她才匆匆走开,又去招待人家去了。卢虎等那姑娘走开,便向狄秋航笑道:

“老狄,她对你可很有些意思,不要瞧她是一个咖啡西施,那张脸蛋儿就真讨人喜欢。”

狄秋航也觉得这位姑娘对于自己似乎有些特殊的感情作用,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笑道:

“伙计对待顾客当然要和蔼可亲,你认为她对你有什么爱情的话,那你简直是在发痴。”

牛小狮抓了一下头发,笑道:

“不过像你这那副美的脸蛋,要和人家姑娘谈爱说情也是一件容易的事。”

秋航脸红了红,瞅他一眼,笑道:

“我倒也长有二十二岁的人了,却从来也不知道爱情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卢虎打了一个哈哈,笑道:

“从今天开始起,也许要给你尝一尝爱情的滋味了。”

狄秋航的两颊愈红晕了,啐了他一口,笑道:

“别胡说,我们走吧!”

说着,在袋内摸出仅有的一元钱钞票放在桌子上。那姑娘瞥眼瞧见了,便笑盈盈走过来,端过一碟子面巾,把一元钞票去找来三角四分钱,望着狄秋航又很妩媚地笑了笑。秋航已是站起身子,伸手要去拿桌上的三角四分钱,今被她这样甜蜜地一笑,顿时把那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暗想:这怎好意思拿得下?还是做了小账吧。狄秋航既然这样一想,便回身走了。牛小狮见他忽然又不去拿了,觉得秋航完全是被“情面”两字束缚了,天下真不知有多多少少的事情,只因碍着“情面”两字,都做了无谓的损失。今天我们只不过吃了六角六分钱的东西,小账倒要给三角四分,在这样贫困的环境下,偏要充阔客,这实在太没有意思了。牛小狮既想到了赚钱的不容易,于是他便伸下手去抓回两角钱的票子,余下的一角四分给小账了。其实那位姑娘对于这些事情却也毫不在意,她依然含笑送出门来,向秋航逗了一个多情的秋波,笑道:

“请你们常来玩玩……”

她说完了这一句话,猛可理会,这似乎超出于招待范围之外了,于是她的两颊立刻浮上了一朵娇艳的桃花,很快地回身进内,两手一放,只剩下含有弹性的门摇晃了两下。秋航听她这样叮嘱,又见她如此不胜娇羞的神情,想起“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之句,一时也不禁为之神驰左右,对着那扇摇晃的门愕住了一会子。就在这时,牛小狮把那张角票塞还到他的手中来。秋航低头一瞧,倒是怔住了,问道:

“这做什么啦?我请你喝一杯咖啡茶,你还我两角钱吗?”

牛小狮笑道:

“我哪里来两角钱?这是她找来的三角四分钱,我拿回两角,一角四分做小账也尽够了。”

秋航这才恍然大悟,不免皱起了眉毛,似乎有些嗔怪他的派头太小了的意思。卢虎扯了牛小狮一下衣袖,早已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牛小狮望了秋航一眼,说道:

“怎么?你怪我多事吗?虽然我也知道过去我们也曾一度阔绰过,但彼一时此一时,在目前那样环境中,我们似乎不应该有此无谓的浪费。”

秋航对于牛小狮这几句话,仔细想来,倒也未始不是,反而深怪自己未免有些感情作用,因此频频地点了一下头,把那张角票塞进西服袋内,默默地向前走了。卢虎仿佛瞧出他有些不乐意的神气,便望了牛小狮一眼,笑怪他道:

“你这个人就太不识趣,老狄所以给三角四分的小账,他当然有他的作用,要你肉痛什么呢?”

牛小狮道:

“你以为那咖啡西施对老狄有什么特殊亲热的表示,所以老狄赏她三角四分的小账吗?这个我以为是错了,她假使果有爱老狄的意思,我想绝不会在金钱眼里着想的。固然爱情是要金钱来养活,但爱情倘然完全要金钱养活的话,那爱情也无所谓可宝贵的了。”

狄秋航听牛小狮这样说,嘴里虽没说话,内心却连连称是。

夜是静悄悄的,街上连行人的影儿都很少,微风吹动着街树的枝叶,奏出来细碎的音调,触送到秋航的耳鼓,使他重又忆起了白豆蔻小姐清脆动听的歌喉,他觉得无论如何明天总应该设法去观赏一次。三人慢步地踱到了十字路口的时候,抬头见月影已斜西去,方才握手各自分别了。狄秋航眼瞧着一胖一瘦的身影在自己眼帘下渐渐地糊涂了去,心里感到有些寂寞的凄凉,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回身向东移步地走。经过国泰大戏院的门口,已可以望见斜对面光怪陆离的皇宫歌舞剧院的门面,用小灯泡缀成的“白豆蔻”三字,是那样锃锃亮地照耀着。狄秋航心里有些情不自禁,两脚便又会向皇宫剧院的门口走。不料这时,皇宫剧院后门的弄堂内突然间驶出来一辆汽车,直向狄秋航的身上撞了过来。 MkUJRy8xeQ7GjKz3Ud8Q6ANfCC40m8eySQA7e8qxCBhdtF/MokpTn5JWdMxi4k8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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