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亚琴和她的爸妈在三点钟的时候,从医院回到家里,她便换了一件旗袍,披上那件维也纳的单大衣,匆匆地又要预备到外面去了。惠老太忙问道:
“亚琴,你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亚琴微咬着红红的嘴唇皮子,乌圆的眸珠转了转,微笑道:
“一个同学约我到他家里去玩,我昨天已答应了他,所以是不好失约的。”
惠老太道:
“那么你早些回来吧。现在这个年头,外面跑路也是挺危险的,别叫妈等在家里担心吧。”
亚琴答应一声,遂急急地出了大门,坐车到了顾家宅花园。刚放下车子,亚琴付车钱的时候,就见迎面走过来一个身穿西服的少年,他向亚琴笑着招呼道:
“好等好等!我以为你有事不来了。”
亚琴一面付了车资,一面和他握了一阵手,说道:
“齐先生,很对不起你,本来我早可以来了,你不知道,我哥哥患了肺病,昨天进医院疗养,今天和爸妈先去瞧了哥哥,所以迟些了。你是多早晚来的?”
齐光迪听她这样说,微蹙了眉尖,脸上显出忧愁的神色,急急地问道:
“你哥哥患肺病了吗?这么年轻的人,如何患起这样危险的病来呢?那么医生说他肺病是第几期?不知还医治吗?”
亚琴道:
“虽然已到第二期了,不过也许还有希望,昨天热度很高,今天倒又清楚得多了。”
齐光迪道:
“但愿他早日痊愈,真是大幸的了。惠小姐,我们进里面去坐吧。”
随了这句话,两人便携手走进花园。只见红男绿女,游人如云,青年情侣,对对成双,或携手偕行,或并肩偎坐,各人的脸上,无不笑意生春,真是十分愉悦。齐光迪在一丛树荫下的长椅旁停住了步,回眸向她说道:
“惠小姐,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好吗?”
亚琴含笑点了点头,光迪遂拿方雪白的绢帕铺在椅子上,把手一摆,是叫亚琴坐下的意思。亚琴见他这样多情,遂把自己的手帕也拿出来,铺在椅上的另一端,向他瞟了一眼,忍不住抿嘴又嫣然地一笑。光迪当然也明白她的意思,两人于是一同坐下。光迪道:
“我和你哥哥虽然只有见了两次的面,不过我就知道你哥哥一定有肺病的。因为他的脸色是多么苍白,而且时常吐痰,这都是肺病的象征。当时我原想向他劝告几句,但因为是初交,所以不好意思冒昧,不料他竟真的病倒了。”
亚琴道:
“可不是?我国人的脾气,坏就坏在喜欢临时抱佛脚,对于哥哥的肺病,就是哥哥自己也早已知道的了,但没有厉害,就这样地忽略了过去。你瞧我哥哥,在前天还是埋头地用功哩!”
光迪道:
“像你哥哥这样好学不倦的青年,实在也是很少的了。所以我和他相形之下,我心里就会感到深深的惭愧。”
亚琴听了,扑地一笑,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说道:
“你太客气,我觉得你也不错呀!”
光迪脸浮现了一丝羞涩的红晕,瞅了她一眼,笑道:
“你不要说反话吧,叫我听了更加难为情的。”
亚琴也笑道:
“你的脸皮倒是嫩的,还会怕难为情的吗?”
光迪道:
“这样说,我就是个老面皮了。”
亚琴听他说得有趣,弯了腰肢,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光迪拉了她的纤手,抚摸了一会儿,说道:
“惠小姐,你别笑了,当心笑痛了肚子吧。我们谈正经的,你这学期毕业后,预备进什么大学呢?”
亚琴这才停止了笑,手掠着鬓间的云发说道:
“还没有一定,说不定我要辍学了。”
光迪很惊异地问道:
“那为什么?你不是还很年轻吗?难道这样早你就预备跟人家结婚了吗?”
亚琴听他这么说,不禁绯红了两颊,白了他一眼,哼道:
“你说的什么话?当心我撕了你这张嘴。”
光迪见她薄怒娇嗔的神情,这是更增她妩媚的意态,遂忍不住笑道:
“那么你既不跟人家结婚,为什么不进大学去读书呢?”
亚琴把手向他扬了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恨恨地道:
“你再说什么结婚不结婚的话,我一定捶你。”
光迪却还是涎皮嬉脸地笑道:
“那有什么稀奇?你不是总有跟人家结婚的日子吗?”
亚琴两颊是娇红得好看,白了他一眼,说道:
“我就一辈子不结婚……”
光迪扑地笑道:
“你这话就只好骗骗三岁的小孩子,我可不会相信的。”
亚琴噘着小嘴,啐了他一口,说道:
“你以为一个女子总要跟人家结婚的吗?哼!我就不跟人家结婚,难道就不好做人了吗?”
光迪望着她玫瑰花朵儿似的两颊,笑道:
“你此刻只有十七岁,那就由你说得嘴响,假使你已二十七岁了的话,恐怕你早已闹着要嫁人了。”
亚琴听他这样说,遂恨恨地伸手真的在他肩上打了一下,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之后,也忍不住抿嘴嫣然笑了。光迪道:
“可不是?我这句话就说到你的心眼儿里去了吧?”
亚琴听了,绷住了粉脸,说道:
“你再真的胡说,我可走了。”
说着,身子似乎欲站起来的样子。这就把光迪急得连忙将她手拉住了,带了央求的口吻,笑道:
“惠小姐,你别生气,你别生气,我再也不敢胡说你是了。”
不料这一下子拉得太有劲一些,亚琴站脚不住,把娇躯几乎倒向他的身怀里去了,慌忙坐正了身子,向他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说道:
“你这人真是无赖,一定要人家动了气,你就会正经了。”
光迪道:
“说说笑话,原没有什么关系,这倒并不是我无赖,实在因为你太喜欢生气了。”
亚琴被他这么地一说,倒忍不住又笑起来了,说道:
“你以为我喜欢生气吗?其实我真不愿意跟你这种人生气哩。”
光迪道:
“那么你喜欢和哪一种人生气呢?”
这句话倒把亚琴又问住了,呆了一会儿,笑道:
“不告诉你……”
光迪见她神情至少还带有些天真的成分,遂望着她笑起来了。过了一会儿,光迪方才又正经地道:
“惠小姐,你要辍学了,这其中当然有一个原因,但到底为了什么原因,不知你能告诉我知道吗?”
亚琴道:
“昨夜我听爸爸说,哥哥患了肺病,总要一年半载方才可以痊愈,所以他想下半年给我们都带回北平去,那边有很好的肺病疗养院,预备给哥哥到故乡养病去。你想,我还能在上海进大学读书吗?”
光迪听她这样说,惊讶地道:
“惠小姐,你这话可是真的吗?那么我们不是要分别了吗?”
亚琴微微地一笑,点了点头,说道:
“分别那要什么紧,我们还可以通信哩。”
光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她白里透红的娇容,说道:
“话虽这样说,不过我们不能常常地在一起了,这到底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亚琴见他愀然不悦的神气,便嫣然地一笑,秋波逗给他一个娇笑,说道:
“你真是个傻子,假使真的这样,最少还得四个月哩,你发愁什么?再说我们却还年轻,就是暂时的分别,将来也不是总有见面的日子吗?”
光迪道:
“见面当然有见面的日子,只怕再见面的时候,你就变了。”
亚琴听他这样说,粉脸也转变了颜色,急道:
“我就变了,你说我怎么样变了呢?”
光迪抚着她纤手,凝望她良久,却是并不作答。亚琴很凄凉地说道:
“我是不会变的,就是五年十年后,我依旧还是现在的亚琴。只要你不变,也就是的了。”
说着,明眸脉脉含情地逗了他一瞥无限哀怨的目光,她不禁垂下粉颊来。光迪听了,心中自然十分地感动,遂也低低地说道:
“惠小姐,海可枯,石可烂,我此心总不变的。自从和惠小姐认识之后,不知怎么的我的眼前就像展现了一盏明灯,我觉得没有了惠小姐,我心头就会感到空虚……”
亚琴听他这么说,一颗芳心在十分羞涩之中,又掺和了十分的喜悦。她慢慢地抬起红晕的娇靥,俏眼瞟了他一下,笑道:
“只要彼此都不变心,那么虽然身隔两地,还不是等于天天一块儿一样的吗?”
光迪握住了她纤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说道:
“惠小姐,你这话对极,不过你若真的到北平去了,我总希望你常常寄给我几行字,以安慰我那颗枯燥的心灵。”
亚琴眸珠一转,望着他说道:
“那你还用说的吗?不过现在时候太早,我们且不要再谈这些话了。”
光迪点头道:
“不错,谈起别离的事,总会叫人感到悲哀的滋味。所以我说来说去,你最好不要上北平去。”
亚琴扑地笑道:
“事情是料不到的,也许我们不回故乡去,因为爸也只不过这样地说了一句。”
光迪道:
“但愿他老人家说过忘记了,那就叫人喜欢。”
亚琴听他说得有趣,这就抿着嘴,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春阳暖和和地晒在两人的身上,因为内心都有喜悦的意味,所以更感到无限的适意。静悄悄地过了一会子,光迪回眸望了亚琴一眼,若有所思地问道:
“惠小姐,你觉得世界上哪一种人痛苦?”
亚琴秋波在他脸上掠了一下,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是不是患病的人最痛苦?”
光迪点头道:
“你猜得一些也不错,有病的人,任你有千百万家产,或者有天大的本领,可是病魔缠住了身,他就会失却一切的幸福和快乐,天天在痛苦中熬煎。譬如像你的哥哥,他是个大学里的高才生,学问既好,品貌又全,照理他该是多么幸福呢。但是现在他患了肺病,使他失去了自由,天天躺在医院里过着无聊的生活,你想他是何等的痛苦?”
亚琴微蹙了翠眉,频频地点了点头,表示很同情的神气,说道:
“可不是?我觉得世界上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无论哪个总有三分的不如意。”
说到这里,却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光迪这就笑道:
“我觉得惠小姐倒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上有父母,下有哥哥,家里既不愁吃着,而本身又是个才貌卓绝的姑娘,那还不是天上有人间少的如意人吗?”
亚琴瞟了他一眼,抿嘴笑了一笑,但忽然又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说道:
“那也不尽然,一个人总有一个人的不如意。”
光迪听她这样说,心里倒是奇怪起来,望着她粉脸,忍不住笑问道:
“那么你有什么不如意呢?”
亚琴明眸望着脚尖,却是默默地出了一会子神。光迪道:
“惠小姐,莫非你有什么心事吗?假使你认为我够得上和你做个知己的话,那么你就告诉我一些知道好不好?”
亚琴一撩眼皮,微红了两颊,笑道:
“我有什么心事呢?你不要胡猜了吧。”
光迪道:
“那么你怎的说无论谁都有三分不如意呢?”
亚琴默然了一会儿,说道:
“你别问得这么详细了,譬如说哥哥患了肺病,我做妹妹的还能说十分如意吗?”
光迪觉得亚琴这句话至少是带有些推托的成分,不过她既不肯告诉,自己当然也不能叫她强说出来,所以望着她的粉脸,自不免愕住了一会儿。斜阳是慢慢地偏西了,四周笼上了一层轻罗样的薄暮。听着晚风吹动树叶窸窣之声,在两人的心头会感到一阵莫名的凄凉。光迪见亚琴两臂是晶莹玉洁地露着,遂拿起椅背上的那件单大衣,说道:
“惠小姐,天气有些转冷了,大衣披上了吧。”
亚琴点头道:
“时候也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她说着话,身子已站起来。光迪提了大衣的领子,意思是给她穿大衣。亚琴也不和他客气,只说了一声劳驾。光迪把椅子上的两张手帕也拿起,一张递还给亚琴,一张已塞到自己的西服小袋内去了。亚琴接过手帕一见,却不是自己的,原来他已和自己换错了一张。因为他已经把手帕插入西服袋内去了,虽然不知他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不过我们既认为是个知心友了,那么调换一方手帕也算不了一回稀奇的事,所以她也不说什么,自管把光迪那方手帕塞到大衣袋去了。光迪也许是真的不知道,他毫不介意地回眸过来,向亚琴望了一眼,说道:
“惠小姐,我们到对面锦江茶室去吃些点心好吗?”
亚琴点头道:
“也好,你肚子饿了,我总得奉陪你的。”
光迪微微地一笑,于是两人步出公园去了。在走到锦江茶室门口的时候,忽然遇见了一个很摩登的少女,她向亚琴手一拉,低声叫道:
“琴妹,你的架子好大,瞧见了我,只装没有瞧见吗?”
亚琴连忙回眸望去,这就“哟”了一声,伸手和她紧紧握了一阵,笑道:
“巧极了,姊姊,你别冤枉我了吧,我是委实没有瞧见呀!你打哪儿来?也到里面吃点心去吗?”
那少女笑道:
“我到你哥哥医院里去望过了,你是有了好朋友了,这就无怪连瞧也不瞧见我了。”
说着,秋波又向光迪含情脉脉地瞟了一眼,抿嘴嫣然地笑起来。光迪和亚琴听她这样说,又见她笑的意态,觉得其中至少是包含了一些神秘的意思,两人白净的颊上,这就透现了一丝青春的红晕。亚琴忙给他们先介绍道:
“姊姊是惯会说笑话的,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同学齐光迪先生,这位是哥哥的同学徐爱仁小姐。”
两人听了,遂伸手握了一阵,各自客套了几句。光迪道:
“那么我们到里面坐吧。”
于是三人走进锦江茶室,侍者招待入座,泡了三壶菊花茶。光迪握了茶壶,给她们斟了两杯。徐爱仁俏眼斜乜了他一下,露着雪白的牙齿,嫣然笑道:
“劳你的驾,齐先生和我们琴妹是一级的吗?”
光迪摇了摇头,望了亚琴一眼,亚琴遂代为答道:
“齐先生还是在初中里和我同学,现在他法学院里肄业。”
爱仁一撩眼皮,笑道:
“原来齐先生还是一位未来的大律师,失敬失敬!”
光迪红了脸,笑道:
“徐小姐这么客气,那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了。”
亚琴见他受窘的神情,忍不住望着他哧哧地笑道:
“像你这样怕难为情的人,还配做律师吗?”
爱仁点头道:
“这话倒是,做律师的人都是老面皮。”
光迪听了,也不禁失笑起来,说道:
“你们两位真有趣,那么笑话少说,你们喜欢吃些什么点心呢?”
亚琴道:
“随便吧。”
说时,回眸又向爱仁问道:
“姊姊爱吃些什么?”
爱仁道:
“什么都行,喂!过来!”
说着,伸手向那边手托盘子的茶花招了一招。那茶花就挨近到他们的桌旁,把盘子凑到他们的面前。爱仁遂拣了两碟子烧肉饱,两碟子春卷。亚琴道:
“我吃甜的,芙蓉饱有吗?”
茶花道:
“这一碟子是的。”
说着,把盘内一碟放到桌子上来。爱仁向光迪道:
“齐先生还喜欢什么?自己拣吧。”
光迪道:
“就是这几碟有了,我们此外再点一锅百珍燕府面吧。”
爱仁道:
“也好。”
说着,遂向侍者吩咐下去。这儿三人各握了筷子吃点心,大家吃完饱子,吃春卷的时候,光迪拿了醋瓶,在小碟子上倒满了,望着两人问道:
“你们醋都喜欢吃吗?”
爱仁含笑不作答,亚琴究竟比爱仁天真一些,她毫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醋我爱吃,吃春卷不是总要用醋的吗?”
爱仁听她还这样地说,便抿着嘴扑哧的一声笑起来了。光迪经爱仁一笑,他也猛可地理会过来了,觉得自己这一句话问得真有些不好意思,因此也微微地笑了。亚琴见两人听了自己的话,都在发笑,一时还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停住了乌圆眸珠,愕住了一会子。忽然她也想到了,这就把两颊涨得海棠花一般的红,秋波逗给光迪一个妩媚的娇嗔,笑道:
“你这人真不是个好东西!”
光迪道:
“天晓得,我倒并不是故意跟你开玩笑,原是给徐小姐一笑笑坏的。”
爱仁道:
“齐先生,你这话太委屈人了,自己明明地在吃琴妹的豆腐,怎么还怪到我的头上来呢?”
光迪道:
“这样说,总是我的错了,其实我说的也是正经活,因为这东西名字叫作醋,我若不说醋,那么叫什么好呢?”
爱仁扑地笑道:
“我教你,在我们女子的面前,你应该问酸的东西吃吗,这不是就可以代表了吗?”
光迪拍手笑道:
“对对!那么我重新问一遍,你们酸的东西吃吗?”
光迪这一句话,倒把两人引逗得哧哧地笑起来了。三人说说笑笑,吃完春卷,那锅子面也端上来了。亚琴忽然向爱仁又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哥哥已住医院里了呢?”
爱仁道:
“下午我到你家里去过,你妈告诉我,说明德已送医院了。我问琴妹呢,她又说琴妹赴情人的约会去了。”
亚琴听她这么说,遂恨恨地向她啐了一口,娇嗔道:
“姊姊,你再胡说白道地造谣,我可和你不依的。”
爱仁哧哧地笑道:
“我何尝造什么谣言,那不是事实证明吗?”
说着,又向光迪斜乜了一眼。光迪的两颊也有些发烧的感觉,笑道:
“大家别说笑话,我们吃面是正经。”
亚琴和爱仁这才握了筷子,含笑吃面了。这一餐点心,在三人心中当然是吃得十分地快乐。爱仁因为是光迪会账的,心里过意不去,一定要请他们再上舞厅里去玩上一会子。光迪望着亚琴的粉脸,微笑道:
“你的意思怎么样?假使你没有兴致,那么我就送你回家。”
亚琴也是个重情面的人,她生恐爱仁心里不高兴,所以也不好意思推却,遂含笑点头答应了。爱仁对于光迪这两句话,虽然心中未免感到有些酸溜溜的滋味,但也没有办法,三个人一同坐车到舞厅里玩去了。在舞厅里三人坐在一张圆桌旁,爱仁向两人望了一眼,微笑道:
“琴妹和齐先生舞厅里也时常来玩的吗?”
亚琴道:
“舞厅是不常来的,就是来的时候,也不过听一会儿音乐,因为我是并不会跳的。”
爱仁道:
“那么齐先生呢?我想一定跳得很好吧?”
光迪摇头笑道:
“也不见得。”
爱仁笑道:
“无论一件什么事,都是熟能生巧的,跳舞也是这个样子。多跳当然会慢慢地跳得好起来,琴妹就少跳的缘故。”
亚琴笑道:
“这还并不是为了少跳的缘故,因为我对于跳舞感不到什么兴趣,就是多跳,恐怕也不中用的吧。像你是有名的跳舞皇后,什么探戈、华尔兹、狐步,什么全会的了。”
爱仁瞅了她一眼,笑道:
“说起来你不相信,你所以感不到兴趣,推其原因,还是为了你少跳的缘故,假使你多跳的话,那么你就会跳出味儿来了。不信,你这次和我去尝试一下。”
说着,站起身子,便去拉亚琴的手。亚琴自然不好意思拒绝她,遂回眸向光迪一笑,两人便携手到舞池内去了。光迪拿着杯子,微微地喝了一口柠檬茶,心里想着这位徐小姐的个性,和亚琴似乎又有不同的地方。徐小姐热情豪爽,无拘无束,要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比亚琴,她还喜欢肚子里用一些功夫的。正在想着出神,早见两人哧哧地笑着走回来了。光迪道:
“怎么样?惠小姐可曾跳出味儿来了吗?”
亚琴听光迪这样问,想起光迪每次要自己到舞场来被自己拒绝的情形,可见他这句话至少是问得有些作用的,遂白了他一眼,笑道:
“谁跳出味儿来了?我是依旧感不到什么兴趣的。”
说着,两人在椅上坐下了。爱仁瞟了她一眼,也笑道:
“琴妹这可说谎了,你刚才还对我说跳得好玩呢,怎么又说没有兴趣哩?你听这回音乐是多兴奋的快华尔兹,你和齐先生去舞一次吧。”
光迪坐对着名花,两脚正在感到发痒,今听爱仁这样说,心里自然非常地喜欢,因此望着亚琴憨憨地傻笑,似乎还在征求她同意的神气。亚琴道:
“快华尔兹我真的不会跳,你还是和徐小姐去跳一次吧。”
爱仁巴不得她有这一句话,身子竟比光迪还早站起来。光迪见爱仁已经站起,遂也不得不跟着爱仁到舞池里去了。光迪把手按到她腰肢去的时候,他就感觉到爱仁是比亚琴胖得多,因为手的触觉,爱仁腰肢是软若无骨的。跳快华尔兹舞,彼此的身子是距离得很开的,两人的脸是相对地凝望着。光迪觉得爱仁的脸庞,柳眉杏眼,和亚琴相较,另有一种妩媚的风韵,各有各的幽美之处,所以自不免多望了一会儿。爱仁的俏眼自然也在向他细细地打量,觉得光迪的俊美实在不亚于明德。明德如今患了肺病,生命是否靠得住,这还是一个问题,怎及得光迪可爱呢?假使我能和他交一个朋友,岂不是一件令人喜欢的事情吗?爱仁这样想着,遂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微笑道:
“齐先生,你干吗望着我出神呀?”
光迪被她这么一问,觉得竟是无话可答,遂红晕了两颊,笑道:
“不,我在想着徐小姐的舞真跳得不错。”
爱仁乌圆眸珠一转,哧地一笑,说道:
“齐先生也跳得不错呢。你是哪儿地方人呀?”
光迪道:
“我原籍广东,可是一向住在上海的。”
爱仁“哦”了一声,笑道:
“原来齐先生是个广东人,可是却说得一口的好北平话,我以为人也是北平人呢。那么你现在广东话还能讲吗?”
光迪含笑点了点头,说道:
“稍许还能说几句的,徐小姐也能说吗?”
爱仁道:
“从前我在一家中学里读书,里面全是广东学生,所以我也学会了几句,可是说得并不十分好,我想往后还得请齐先生指教指教呢。”
光迪笑道:
“太客气,其实我也都忘记了呢。”
爱仁听他这么说,抿着嘴,忍不住又扑地笑了。忽然她的视线又接触到光迪西服小袋内的那方小绢帕上去,是一块红白相镶的丝帕,她遂伸手把它取了出来,笑道:
“齐先生,谁送你的那张怪漂亮的手帕呀?”
光迪正欲回答,不料音乐已经终止,爱仁也不把手帕还给他,向他嫣然地一笑,遂自管地先奔回到座桌上来了,向亚琴笑道:
“琴妹,你一个人坐着嫌闷吗?这次是很缓慢的勃罗司,你和齐先生快去舞一次吧。”
说时,光迪也走到桌旁,听了爱仁的话,遂向亚琴弯了弯腰。亚琴本来索性一次也不舞了,后来不知有了一个什么感觉,她便站起身子,也和光迪同到舞池里去了。在舞池里两人慢慢地移着步子跳舞,却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光迪见亚琴这神情,觉得多少带有些生气的成分,遂把她身子推开了一些,明眸在她粉脸上逗了那一瞥柔和的目光,低声地问道:
“惠小姐,你太晚了回去,母亲会不会记挂的?”
光迪这句话原是向她讨好的意思,谁知听在亚琴的耳中,倒又引起了误会,暗想:你莫非碍着我,不好和爱仁谈情吗?这就淡淡地笑道:
“也好,我就先回去了,你们两人多玩一会儿吧。”
光迪听这话的口吻不对,遂急道:
“惠小姐,你这是哪儿话呀?假使你要回去了,我当然是伴送你回去的。”
亚琴把小嘴一撇,秋波瞟了他一眼,笑道:
“那又何必?我也不是刚从乡下出来的人,难道还需要你伴送吗?你从前常常拖我上舞场来玩,我总给你一个失望。现在你有了一个跳舞朋友了,干吗还不在这儿和她多跳上一会子吗?”
光迪觉得她这几句话中实足包含了酸溜溜的气味,一时好生纳闷,遂蹙了眉尖,向她正色地说道:
“惠小姐,你我五六年来的朋友,难道彼此还有不知道各人的心吗?所以你实在不应该向我说这些令人难堪的话。况且我和徐小姐的跳舞,还不是你自己催促的吗?”
亚琴听他这样说,那颗心也不免软了下来,遂绯红了两颊,转着乌圆的眸珠,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笑道:
“齐先生,你这话就太有趣了,你和徐小姐跳舞,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和你是朋友,她和你也是朋友,大家都是朋友,跳跳舞算得了什么?我知道徐小姐这人很好的,而且舞又跳得好,所以我把她介绍给你做朋友,你心中一定是很欢喜的。”
光迪听她还要说这些话,心中不免又好气又好笑,暗想:这位姑娘倒真是个怪爱吃醋的。遂笑起来道:
“惠小姐,你这人倒是个不说谎的。”
亚琴听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一句话,一时也不禁为之愕然,怔怔地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光迪扑地笑道:
“咦!你在锦江茶室里不是自己也说很喜欢吃醋吗?”
亚琴听他这么说,羞得耳根子也通红起来,恨恨地啐了他一口,正欲说句什么话,那音乐又戛然而止了。亚琴这就摔脱了他的手,回到座位上来了。三人坐下,爱仁向两人望了一眼,笑道:
“琴妹的舞也不算坏。”
光迪道:
“是呀,不过她就不喜欢跳,这大概是各人的性情不同的关系吧。”
亚琴口头道:
“不错,你和徐小姐可说是个志同道合,那么快去跳呀,这么好的音乐不跳,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爱仁听她这样说,忍不住哧哧地笑了。但光迪听了,心里又深深懊悔不该说这句性情不同的话,因为这句话一定又触动了亚琴的心了。因此望了亚琴一眼,却报之以苦笑。爱仁早又站起身子,向光迪笑了一笑,走到舞池里去了。光迪在这个情形之下,真弄得有些左右为难,回眸去望亚琴,不料亚琴的脸已别了转去,再去瞧爱仁,她却站在舞池里含笑等自己。光迪到此,也只好匆匆到舞池里去了。爱仁在和他跳舞的时候,俏眼逗给他一个诱人的甜笑,说道:
“齐先生,你有些怕惠小姐的吧?”
光迪听了这话,那两颊也不免热辣辣地红起来,笑道:
“徐小姐,你别开玩笑了,哪有这个话的?”
爱仁小嘴一偏,露齿扑地笑道:
“何必瞒我,这情景我还有个瞧不出的吗?现在还是个朋友地位尚且如此,将来要如结了婚,我想跪灯笼壳子的一定挨着是你哩!”
光迪两颊愈加绯红了,笑道:
“徐小姐,你真会说笑话的,我们都是很普通的朋友,哪儿谈得上这些的。”
爱仁噘了噘嘴,忽然偎到他的怀里去,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光迪和亚琴这五六年朋友,彼此虽然心心相印,但是却也没有像爱仁那么向自己亲热过。所以光迪今日在享受到这个温柔滋味之后,一颗心也不免摇荡起来了。光迪颊儿的感觉是滑腻如脂,从这一点猜度,可见爱仁皮肤的细腻;胸部的感觉软绵绵的,是十分舒适。光迪有些陶醉,他自己也不知道置身在何处了。不过他到底还有些清醒的,忽然想到这情景若给亚琴眼中瞧来,这场醋海风波不是更要闹大了吗?于是他立刻把脸偏了过去,明眸向座桌上去偷望了一眼亚琴,谁知亚琴的人已经不见了。光迪心中这一吃惊,真是非同小可,遂情不自禁地向爱仁说道:
“咦!惠小姐到哪儿去了?”
爱仁突然听他这么说,遂也回眸望去,果然亚琴没有坐在桌旁了,遂一撩眼皮,向他逗了一瞥哀怨的目光,笑道:
“喔哟!急得来!怕她逃走了不成?放心吧,她是到厕所里去的。”
光迪见她也向自己吃起醋来,遂忍不住笑道:
“徐小姐的门槛到底比我精,大概她茶喝得太多了。”
爱仁白了他一眼,抿着嘴,也羞涩地笑起来了。舞罢归座的当儿,亚琴已坐在桌旁了。爱仁笑道:
“琴妹,齐先生说你茶喝得太多了,你刚才是不是到厕所里去的?”
亚琴含笑不答,秋波却逗给光迪一个娇嗔。光迪知道亚琴心中一定很不自在,所以十分地局促,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接着又瞧了瞧表,说道:
“惠小姐,已八点敲过了,你要不回家了?”
亚琴道:
“一会儿已八点了吗?时间过得真快,我该回去了。徐小姐和齐先生有兴趣的话,再坐会儿吧。”
光迪把大衣给亚琴披上,说道:
“你妈要不放心,我送你回家吧。”
说着,取皮匣子拿钞票付账。爱仁忙把他拦住了,说道:
“齐先生,你快不要客气了,这儿不是我请你们来的吗?哪里能叫你会账?你要如客气,倒反而叫我心中不高兴了。”
光迪听她这样说,也只得罢了,遂又说道:
“那么我们走了,徐小姐还玩会儿吗?”
爱仁点了点头,和他们握了握手,眼瞧着两人并肩走了出去,不知怎的,心头也会感到有些酸溜溜的滋味。光迪和亚琴走出舞厅,默默地走了一截路,彼此都没有说什么话。光迪虽然想和她搭讪几句,但生恐碰她的钉子,因此也就始终不敢开口。直走到光明咖啡馆的门口,光迪这就向她说道:
“惠小姐,我们还没有吃晚饭呢,到里面去吃一餐西菜怎么样?”
亚琴摇了摇头,说道:
“我还很饱,你一个人去吃好了。”
光迪拉了她的手,说道:
“你还饱就少吃一些,我是一定要你伴我一块儿吃些的。”
亚琴被他拉着向馆门口走,这就没有勇气再拒绝了。两人到了里面,侍者送上菜单。光迪知道亚琴说饱原是推托之辞,所以点了两客西餐。又问亚琴喝酒吗,亚琴摇了摇头,说道:
“不喝了,就吃餐饭得了。”
光迪不敢劝她,遂吩咐下去。不多一会儿,西餐上来。亚琴低了头,默默地只管吃着。光迪再也熬不住了,遂向她低声地问道:
“惠小姐,为什么显出不高兴的样子?难道还跟我生气吗?”
亚琴微抬起粉脸,撇了撇嘴,说道:
“你太不应该了,为什么在徐小姐面前把我拿作笑话讲?”
光迪听她这样说,倒是愕住了一会子,说道:
“我在徐小姐面前说些什么话啦?”
亚琴哼了一声,说道:
“你不是说我茶喝得太多了吗?这话可是你说的?羞也不羞?”
亚琴说到这里,还把手指在自己脸颊上划了两下。但既说了出来,连自己也忍俊不止了,抿着小嘴,秋波又恨恨地逗给他一个娇嗔。光迪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好笑,说道:
“一句笑话,何必就牢记在心头?你的量也太狭窄一些了。”
亚琴冷笑道:
“我怎么能像人家气量大,性情好,舞又跳得好,真所谓志同道合怪相称的一对……”
光迪摇了摇头,咽了一口唾沫,说道:
“惠小姐,你这样喜欢多心,那叫我不是太难受了吗?我在会园里已经和你声明了,我没有了你,我心头就会感到空虚,难道你还有什么不相信我的吗?”
亚琴笑道:
“现在有了徐小姐那么一位多情的姑娘,你的心头自然不会再感到空虚的了。”
光迪急道:
“亚琴,你要如再说这些话,我一定和你不依。”
亚琴听他红着脸直呼了自己一声名字,知道他确实是急的了,遂望着他娇憨地笑。光迪又正色地道:
“你自己也说过我们的心是永远不会变的了,我假使负了你,我绝不会好死的。”
亚琴听他念了重誓,方才也急道:
“我和你说着玩的,你何苦说什么死活的话呢?”
两人经此一解释,心中的误会也就涣然冰释。吃毕西餐,在光明咖啡馆门口分手的时候,两人又约定明日早晨十点钟在哥哥的医院再行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