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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代子祈祷叮咛劝信教

特等十五号病房里进来了一个病人,年纪是怪轻的,约莫二十左右的光景。长长的头发,苍白的脸,嘴唇淡得一些血色也没有。医生说他是肺病的第二期,要待明天照了爱克司光后,再动手术注射。他伴送来的一个是年约五十三四岁的已秃了头顶的老者,一个是同样年龄的妇人,还有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姑娘,看来仿佛是病人的父母和妹子,因为那姑娘问医师的时候,总是喊着我哥哥两字的。病人似乎还带有些热度,他显出很痛苦的样子。这神情给站在旁边那个身穿白色制服的看护小姐瞧着,心头也会激起了一阵同情的悲哀,暗自想道:这么轻的年纪,如何会患起这种危险的病来?那不是叫人可惜?她情不自禁地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妹子是个活泼聪敏的姑娘,当他们临走的时候,她握了那个看护的手,很亲热地说道:

“秦小姐,我哥哥病中一切的饮食,请你特别地关心一些,我们实在是非常感激你的。”

秦小姐点了点头,脸微微地一红,很认真地说道:

“惠小姐,你放心,这儿十五号病房是归我一个人管理的,服侍病人,那是我们的责任,你不用叮嘱的。”

他母亲惠老太也走上来,瞧她眼角旁好像还展现了一些泪水,向看护很忧愁似的说道:

“秦小姐,你瞧我这孩子的病要紧吗?假使我孩子给你服侍好了,我们真不知该怎样来感激你才好!”

秦小姐听她这几句话,心里感到好笑,觉得年老的人,究竟是未免有些背了。不过人家爱子心切,至少是急糊涂了,遂向她安慰道:

“你刚才不是听医师告诉大概不要紧吗?你们安心地回去,明天照了爱克司光后,一定可以给你们有个确实消息的。”

惠老夫妇和女儿连声地叮咛了一会儿,这才依恋不舍似的回家去了。

下午医师给他照过爱克司光,知道右肺已有些溃烂,不过医治得迅速,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希望的。所以给他注射了两针,又配了一瓶药水,吩咐秦小姐按时给他吞服。当晚病人的热度是没有退,秦小姐用热度表塞在他嘴里拿出来瞧的时候,她那两条翠眉不禁微微地蹙起来,很显明地比早晨进院的时候更增一度了。秦小姐心头有些难受,拿铅笔到病人表上去划热度高低线的当儿,她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病人表上是写了三个英文名字,很清楚的惠明德的字样。秦小姐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他要这样地同情?虽然把铅笔是画到一百零二度上去,但她的视线是接触在九十八度点六上,她默默地祈祷着,希望明天早晨,他的热度立刻回复到这个度数上来。她正在暗自祈祷的时候,忽听后面有人低声唤道:

“菊卿姊,他……患的是什么病症呀?”

秦菊卿回眸来瞧,见是来接自己做夜班的苏曼萍。曼萍是个才十六岁的姑娘,处处地方不免带有些孩子的成分,和秦菊卿十分地要好。她听曼萍这样问,遂向她摇了摇手,用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这是关照她别高声地嚷的意思,一面悄悄地走到她的身旁,低声地告诉道:

“是患肺病的,可怜是个很年轻的人哩!”

苏曼萍很惊讶地道:

“患肺病的?会不会传染人的?”

说着,把明眸又向床上望了一眼。秦菊卿笑道:

“只要你不和他去亲嘴,怎么就会传染了?”

苏曼萍两颊涨得红红的,“嗯”了一声,伸手打了她一下肩胛,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床上的惠明德也不知什么地方不舒服,他是低低地呻吟着。秦菊卿微蹙了眉尖,凝眸望着他苍白的脸,却是愕住了一会子。苏曼萍见她制服也不脱,遂笑道:

“菊卿,你今夜不想回去了?”

说着,很神秘地逗给他一个媚笑。菊卿道:

“我想着此刻该又是给他服药水的时候了,我且给他服了这次药水,我就走了。”

她说时,身子已挨近到床边,把桌上那瓶药水摇和了一会儿,然后用羹匙倒了两匙,放在玻璃杯内,俯下身子,向他柔和地道:

“惠先生,你喝药水了。”

明德两眼望着她粉脸发怔,忽然拉住她的手臂,叫道:

“妈,妈,我难受得厉害……”

曼萍换了白制服,站在菊卿的身后,听他喊菊卿妈妈,这就扑哧的一声笑起来了。菊卿当然是很难为情,同时也很凄婉,因为她明白病人的热势不轻,所以他会错认了人,心里是非常地感动,遂只好安慰他道:

“你喝了药水,就不会难受了。”

明德点了点头,他喝了一口,又向菊卿呆住了一会儿,忽然又叫道:

“你不是我的妈,你是我的妹妹。妹妹!”

菊卿被他这么地一喊,真个是羞得两颊绯红,觉得答应他又不是,不答应他也不是,这就呆呆地向着他愕住了。谁知明德见她不作声,便很伤心似的说道:

“妹妹,你不认识我了吗?莫非因我的病沉重了,所以你心中就讨厌我了吗?”

说到这里,把菊卿手更握得紧一些,竟扑簌簌地淌下眼泪来。菊卿听他这样说,她一颗芳心也不免悲哀了,羞涩已渐渐地消失,她用了极轻柔的口吻,说道:

“不,你放心,哥哥这病是不要紧的,你安静些,喝完了药水,还是好好地躺着吧。”

明德点了点头,说道:

“我听从妹妹的话,不过妹妹应该可怜我哥哥这病生得凶险,你就在床边别离开我吧!”

菊卿虽然一颗芳心是跳跃得厉害,但脸部还是十分地镇静,说道:

“我一定伴在你的身旁,哥哥,你快把这半杯药水喝下去了吧。”

明德听了她这样温和的口吻,他仿佛是得到了无上的安慰,遂把药水喝完,他的头又倒向枕上去了。菊卿给他被盖盖好,在他旁边多站了一会儿,回眸去瞧曼萍,她却抿着嘴笑出声音来。菊卿连忙向她摇了摇手,约莫十分钟后,见明德似乎已入睡了,菊卿这才脱去了白制服。曼萍低声问她道:

“菊姊,他怎么喊你妹妹呀?难道他家里真的还有个妹妹吗?”

菊卿很正经地道:

“他来院的时候,原是他妹妹伴来的,所以他心里是只记着妹妹哩。萍妹,我走了,他的热度很盛,你服侍得小心一些。假使有急变的事情,你要赶快去报告唐医生的。”

曼萍点了点头,望着她很神秘地笑了一笑,说道:

“我知道的,你只管放心是了。”

菊卿这才轻步走出病房去,在跨出门槛的时候,她又回过头来,向床上望了一瞥,忍不住轻声叹了一口气。曼萍见她这个模样,遂悄悄地跟着走出,拉了她一下手,说道:

“菊姊,你忘记了这一句话了吧?我们做看护的,是不能太富于同情心的呀!假使你为每一个病人而难受,那么我试问你的一生,不是全陷入了悲哀的境地了吗?”

菊卿两颊透现了一些青春的色彩,点头说道:

“是的,我很明白,不过这位先生太年轻了,他竟患了这个绝症,我实在替社会痛,也替国家惜。萍妹,你别笑我,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

曼萍知道菊卿是个多情的人,所以她不敢取笑她,说道:

“也许他能死里逃生,我相信上帝是能救助有用的青年的。”

菊卿对于她这两句话,倒是十二分安慰,掀着酒窝儿,向她嫣然地一笑,这才和她匆匆地分手了。菊卿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一阵春天的风吹送到身上,照理她是该多么轻松和愉悦,不过她今天踏在归家的途上,心头也会感到了一些悲哀的滋味。坐上了街车,回到家里。秦老太坐在灯下干活针,见了女儿,便忙说道:

“菊卿,你回来了。”

菊卿在她身旁坐下了,说道:

“妈,你吃过了饭没有?夜里还干活,不是太辛苦了一些吗?”

秦老太叹了一口气,望了女儿一眼,说道:

“要吃饭,不干些活赚钱,又有什么办法?我瞧你学看护,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学成了赚钱呢。”

凭了母亲这两句话,菊卿心头是很明白的,她老人家对于我的学看护,她是绝对不赞成的。当然,在母亲的意思,很想我找些赚大钱的工作做做,然而生成一副高傲的脾气,情愿苦些,而不情愿牺牲色相去做那些骗人钱财的事干,那叫我怎么办好呢?唉!菊卿没有回答,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身子已离了母亲,慢慢地坐到那张单人写字台的旁边,翻开了一本医理学的书籍,默默地瞧了一会儿。虽然她的两眼是凝望在书本上,然而她脑海里的思潮很复杂,一会儿想自己早年没了爸爸,母亲含辛茹苦地养我到了这么大,可怜她是费了几许的心血,她想我长大了,使她老人家可以享些福,这也难怪她的。一会儿又想这位病人的生命不知会不会发生危险,他是个很年轻的人呀,高高的个子,清秀的脸庞,在她眼前又展现了。夜是静悄悄的,菊卿心头会感到寂寞的悲哀,她忍不住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秦老太见女儿忧郁寡欢的神情,遂放下手中的活针,望了她一眼,低低地说道:

“辛辛苦苦地在医院里已服务了一天,此刻回家了,也该休息一会儿才是,还瞧什么书呢?你的身子又是怪娇弱的,累出病来,叫我不是又担心吗?”

菊卿并不作答,她把纤手托着下颚,望着那盏绿纱罩的台灯,却是怔怔地发呆。秦老太到底是慈爱的,她站起身子,来拉菊卿的手,说道:

“孩子,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只管不理睬我?难道妈刚才说了这两句话,你心里就生我的气了吗?”

菊卿被母亲感动得太厉害了,她情不自禁地扑向母亲怀里去,抱住母亲的脖子,凄凉地叫道:

“妈,我怎么敢生您老人家的气?我觉得妈确实是太苦了,我活了十八岁,没有能力可以给妈享些福,我实在感到惭愧!爸爸死得太早,我们母女俩的命也太苦了!”

说到这里,那泪水已涔涔下矣。秦老太听女儿这样说,在她那颗曾经沧桑的心头不免也激起了沉痛的悲哀,她抚着菊卿柔软的美发,只觉得有无限辛酸的滋味,她的老泪也如雨点儿一般地滚下来了,说道:

“孩子,你别那么地说,妈是害苦你了。”

说到这里,已是咽不成声。两人互相抱住着淌了一会儿泪,秦老太扶着她到床边去躺下了。菊卿在医院时劳苦了终日,此刻真的也疲倦极了,所以躺到床上没有五分钟后,她真的已熟睡着了。秦老太听了女儿微微的鼻鼾之声,她心头的悲哀是像江潮般地澎湃着。思前想后,她只觉得十二分的隐痛,泪眼模糊地望着壁上那张镜框子里的小照,是个怪年轻英俊的少年,浅笑含颦,实在太美貌了。但是,为什么你这样地不寿呢?汉勋,你到底为了我,而与世长辞了。秦老太暗暗地自语了这两句话,她捧着脸,几乎已是哭出声音来了。但她又恐怕把女儿哭醒了,所以竭力抑制悲哀的发展,脱了衣服,很快地也躺进被里去了。

次早醒来,菊卿披衣起身。在梳洗的时候,偶然瞥见了爸爸的小照,她觉得爸爸的脸是挺俊美的,而且很像一个人,这人是谁呢?就是昨天进院的这个惠先生。于是她又想起爸爸为写作过劳而患肺病死了,她更想到了医院里这个年轻的惠先生,她感到了深深的悲哀,眼皮忍不住又润湿起来了。秦老太烧好了粥,给菊卿匆匆地吃过了。菊卿见时已六点三十分了,七点钟要去接班,所以她急急地披了一件维也纳的单大衣,坐车到医院里去了。到了医院里,第一个遇见的就是曼萍,菊卿拉住她的手,先急急地问道:

“萍妹,昨夜他的热度怎么样?”

曼萍听她只问了一个他字,遂秋波一转,故意向她取笑道:

“菊姊,他是谁呀?谁是他呀?”

菊卿被她这么地一问,两颊又红晕起来,笑道:

“你这妮子真不是个好东西!人家很正经地问问你,你偏喜欢缠七缠八地瞎闹。我问你惠先生昨夜的热度怎么样了,现在你难道还会不知道了吗?”

曼萍扬着眉毛,故意“哦”了一声,感叹地笑道:

“原来你问的是惠先生吗?那真是上帝保佑他的,因为他的热度已经没有了。菊姊,你听了不是很高兴吗?”

说着,又把秋波逗给她一个神秘的媚眼,却是抿着嘴哧哧地笑起来。菊卿一颗芳心真是又喜又羞,白了她一眼,也笑道:

“我们做看护的人,总希望进院的病人一个一个地都好起来,这在我们的心灵上不是十分地安慰吗?”

曼萍点头说道:

“菊姊这话真说得是,不过对于那位惠先生,你似乎特别地关心吧?”

菊卿不待她说完,把手向她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但曼萍一骨碌转身,早已哧哧地笑着逃开去了。菊卿这才悄悄地步进病房,披上了白色制服,回头向床上望去。只见惠明德躺在床栏旁,他向菊卿含笑点了一点头,轻声地叫道:

“秦小姐,你早。”

菊卿听他这样招呼自己,可见他已是很清楚的了,不过心里却十分地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姓秦的呢?一时也不好意思反问他,只得也含笑点了点头,说道:

“惠先生,你早。”

既说出了口,她又很难为情,便借故溜到外面去了。明德昨天进院的时候,热势是很盛的,所以对于什么人都没有注意,今天见了菊卿,觉得她的艳丽,真仿佛是一朵出水的芙蓉,虽然仅仅只有那一瞥后的窥面,但在明德的脑海里就有个很好的印象了。这时曼萍又走进来,走到床边的桌旁,把那瓶药水在玻璃杯内倒了一格,向明德微笑道:

“惠先生,你喝了这药水,我走了。”

明德就在她手内喝完了药水,望着她粉脸,很感激地道:

“苏小姐,辛苦了你一夜,是该早些回家去休息了。”

曼萍嫣然地一笑,说道:

“这是我们的分内之事,惠先生,你太客气了。”

正说时,菊卿也进来了。曼萍又道:

“菊姊,惠先生刚喝过药水,我走了。”

说着,向两人摇了摇手,她便匆匆地走出病房去。这里菊卿拿了热度表,含笑放进明德的口里。因为两人站着的地位是非常近,彼此的脸自然也瞧了一个够。菊卿到底被他瞧得羞涩起来,遂把俏眼垂下,故意望到她手腕上的长方白金手表上去。约莫三分钟后,她才抬起粉脸,伸手把热度表从他嘴里取出,瞧了一瞧。明德先开口问道:

“秦小姐,是多少度?”

菊卿掀着浅浅的酒窝儿,一撩眼皮,很得意似的说道:

“九十八度六,是正常的。”

一面说,一面拿铅笔到病人表上去画线。明德也很高兴,他向菊卿微微地笑了一笑,说道:

“秦小姐,昨晚的事情,说起来很冒昧,这个要请你原谅我才好。”

菊卿把病人表挂好,回过身子,似乎对于他这两句话表示不明白的神气,低声地问道:

“惠先生,你说的是什么话呀?”

明德苍白的脸上也浮现了一圆圈微微的红晕,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说道:

“昨夜苏小姐告诉我,说我热势很盛的当儿,是曾经拉了秦小姐喊妈妈又喊妹妹,其实我自己一些也没有知道。”

菊卿听他这样说,方知我的姓也是曼萍告诉他的,想不到这妮子倒喜欢多事的,遂忙说道:

“惠先生,你别说这些话,一个人在病中的时候,他常常会想念他心头亲爱的人,所以你喊妈妈你喊妹妹,我都感到十二分的同情。”

明德听她这两句话,明眸呆呆地望着她,点了点头,说道:

“秦小姐,我很感激你,我觉得一个医院里,能够多有几个像你那么慈爱的看护小姐,病人一定会减少许多的痛苦。”

菊卿的两颊是浮现了玫瑰的色彩,她瞟了他一眼,赧赧然地一笑,便悄悄地又走到病房外面去了。下午一点敲过,菊卿服侍他喝了药水。在明德的意思,似乎很想和她谈谈,不料菊卿却嘱他静静地躺着,不要多说话。明德没有办法,也只好闭眼养了一会子神。就在这个当儿,惠老夫妇和他们小姐都匆匆地来探望了。菊卿向他们摇了摇手,他们都理会得,脚步放得特别地轻。明德的妹子亚琴对菊卿悄悄地问道:

“秦小姐,哥哥昨夜的情形怎么样?”

菊卿点头道:

“很好,今天的热度全退尽了,昨天唐医生给他照过爱克司光后,知道右肺稍许有些损害,不过调养得快速,当然有痊愈的希望。照相也已洗出,你们回头到唐医生那儿去瞧好了。”

亚琴很喜欢地和她握了一阵手,微笑道:

“秦小姐,我们很感谢你的。”

菊卿道:

“别客气,你们请坐一会儿吧。”

说着,便悄声地退出去了。这时惠老太和她丈夫惠文标早已步近到床边去,明德似乎有些觉得,回头一见了爸妈,便忙从床上坐起,叫道:

“爸,妈,你们多早晚来的呀?我的热度全退了,你们别担忧了。”

文标很肉疼似的去扶他身子,说道:

“你别小孩子气了,怎么可以坐起来呢?快给我躺着吧!”

亚琴也走上来,向他笑道:

“哥哥,你不要太兴奋了,躺下来睡了,回头要累乏的。”

明德拉了妹妹的手,抚摸了一会儿,说道:

“妹妹,昨天你们走后,我还以为你们仍旧在医院里,所以拉了秦小姐却只管喊妹妹。此刻想起来,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亚琴听了,扑地一笑,纤指在他颊上划了一下,说道:

“哥哥,你还说哩,不怕难为情吗?”

文标和惠老太听了,也都忍俊不止起来。明德红了两颊,一面躺下,一面也笑道:

“妹妹,你没有知道,因为那时候我的热度实在很高,虽然我是喊错了,可是自己一些也不觉得,那怎么可以怪我的吗?”

亚琴听他这样说,眉尖儿不禁微微地一蹙,点了点头,说道:

“可怜那是你热糊涂了的缘故,后来又是谁告诉你的?”

明德道:

“秦小姐是日班,还有一个苏小姐做夜班的,她告诉我后,我才知道呢。”

大家正在说时,菊卿和唐医生都过来了,于是三人遂离开了床边,唐医生把明德胸部又细细地听视了一会儿。惠老太很急忙地向他问道:

“唐医生,你瞧他这肺病大概不妨事的吧?”

唐医生点了点头,说道:

“患肺病的人最需要的是静养,所以密司脱惠至少要休养一年半载,方才可以复原的。爱克司光照后的照相已经洗出,你们随我来看吧。”

惠老太和文标听了,心头宽慰了不少,他们便跟着唐医生走出病房去了。这里菊卿又给明德试了热度,亚琴走近去瞧,见和常人一样的,心里很欢喜,遂和菊卿搭讪道:

“秦小姐,你府上是哪儿呀?”

菊卿放下热度表,回眸瞟了她一眼,说道:

“原籍是北平,不过我们是一向住在上海的。惠小姐呢?”

亚琴笑了一笑,转着乌圆的眸珠,说道:

“那么说来我们还是同乡。”

菊卿脸上浮现了惊喜的神色,说道:

“原来你们也是北平人,惠小姐大概还在什么学校里念书吧?”

亚琴点头道:

“是的,我在青江女中,哥哥在这学期本来大学可以毕业了,现在患了肺病,那就真可惜!”

菊卿“哦”了一声,也很扼腕似的道:

“我想你哥哥平日一定是太用功了,所以便患起这种病来了。”

亚琴抿嘴笑道:

“可不是?哥哥就是个好学不倦的青年,我见他脸色一天一天地苍白起来,我心里就疑心他要患肺病,叫他空闲的时候也得运动,谁知他果然患肺病了。幸亏还早,我想大概可以治疗得好的。”

菊卿点头道:

“不错,我有一个亲戚,他也患肺病的,比你哥哥还要深一些,可是他也医愈了,所以你们只管放心是了。”

菊卿这两句话是说得特别响一些,从这一点瞧,可见这话也许是凭空虚构的,因为在她的意思,是安慰病人不要害怕。明德兄妹俩听了,当然很放心。亚琴又道:

“秦小姐的芳名是什么?从前在哪一个学校毕业的?”

菊卿很低声地告诉道:

“我叫菊卿,在正平女初中部毕了业,却没有再读上去,我说惠小姐是很幸福的。”

说到这里,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很黯然的神气。亚琴道:

“初中毕业也就不错了,你瞧我虽高中二了,但平日不肯用功,那还不如和不读书一样的吗?”

菊卿笑道:

“那是惠小姐太客气了,你的芳名叫什么呢?”

亚琴道:

“我叫亚琴,秦小姐在这儿做看护不知有多少时日了?”

菊卿一撩眼皮,说道:

“还只有一年,所以医学知识根本浅陋得很。”

亚琴笑道:

“秦小姐又客气了,好在你的年纪还轻,将来学成之后希望可就大了。”

菊卿摇了摇头,心里似乎有些感触,意欲说几句叹苦的话,但不知有了个什么感觉之后,她终于没有说了出来。忽然她又笑道:

“惠小姐的年龄不见得比我大的吧?”

亚琴嫣然一笑,说道:

“我十七岁,秦小姐呢?”

菊卿秋波一转,哧地笑道:

“可不是?我就长了你两年。”

亚琴道:

“你有十九岁了吗?”

菊卿点了点头,却没有作答。亚琴凝眸深思了一会儿,说道:

“那么你比我哥哥就小三岁。”

菊卿听她这样说,这就感到有些难为情,两颊微微地一红,却借故别转身子去了。这时惠老太和文标又走进病房来,亚琴见爸爸手中拿了一张照片,遂问他要过来瞧,见是两个肺部,右肺上真有小小的一个黑点儿。因为生恐哥哥也要瞧,所以把那张照片就藏入自己的皮匣子里去。这里文标夫妇走到床边,向明德又安慰了一番,直到三点敲过,他们三个人遂都回家里去了。菊卿待他们走后,见又是给他服药水的时候了,遂走到床边,把药水倒了一格。明德便在床栏旁倚靠起来,菊卿秋波脉脉地逗了他一瞥多情的目光,说道:

“惠先生,你不坐起来也可以的。”

明德道:

“不要紧,我坐起来透透空气。”

说着,两眼望到窗口旁去。窗户是开着,太阳暖和和的,春风吹着雪白的幔帘,飘动起来,啪啪地响着。他见绿茵丛中那对对活泼的飞燕,心头有些感伤,忍不住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菊卿把玻璃杯递到他的面前,说道:

“惠先生,喝药水了。”

明德这才点了点头,把杯子拿到口边去喝的时候,忽然又叹道:

“要睡一年半载,那时间到底太长久了。”

菊卿听他这样说,遂柔声地安慰他道:

“惠先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其实一年半载的时间也是很快的,明年春天降临的时候,你不是就可以出院了吗?”

明德当然很感激她的安慰,遂点了点头,说道:

“话虽这样说,不过这病究竟太可恶了,它固然荒废了我的学业,而且更误了我的前途,所以我真觉得烦恼。”

说着,把药水喝了下去。菊卿拿开水给他潄了口,微微地一笑,说道:

“惠先生,不过你应该明白,没有了身子,就是没有了所有的一切。所以我觉得学业和事业虽然要紧,但身子似乎是更要紧的。我劝惠先生不要性急,流光如驶,一年的光阴,也还不是转眼之间的吗?”

明德听了她这几句安慰,心里是非常地感动,这就觉得秦小姐真是一位多情的姑娘,遂望着她粉脸点了点头,表示十二分感激的意思,说道:

“秦小姐,你这话真说得是,我一定听从你的话,静静地休养着。不过患肺病的人,据我所知道的,十个之中倒有九个是医治不好的,所以我怕我的生命也会在黑暗里灭亡的。”

菊卿对于他这几句话,不知怎么的心头会感到有些悲哀的意味,遂摇了摇头,平静了脸色,说道:

“惠先生,你这话未免太抱悲观一些了,我相信上帝会保佑一个有用的青年,领导他步入到健康之路的。”

明德听她这么说,倒笑出声音来,说道:

“秦小姐,你信教吗?”

菊卿点头道:

“这儿是教会医院,所以不论医生看护,全都信教的。惠先生,你也信教吗?”

明德摇了摇头,望着她玫瑰花似的粉颊,说道:

“我没有信教。”

菊卿秋波瞟了他一眼,抿嘴嫣然地一笑,说道:

“那么你是信佛的。”

明德摇头道:

“我也不信佛的。”

菊卿掀着酒窝儿,说道:

“既然你不信佛,我劝惠先生快些信了耶稣教,上帝一定能搭救你的。”

明德道:

“我以为信教信佛全是空虚的,我相信现实,事实上我这肺病假使会好的,那么它当然慢慢地会好起来的。”

菊卿听他不肯信教,芳心中这就很不好意思,遂红了脸说道:

“其实信教也无非给人一种信仰的安慰罢了,就是把人力所不能办的事情,我们依赖上帝去办理,假使你果然深信上帝的话,他有力量寄托在医生的身上,使你的病慢慢地痊愈。惠先生,信教也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为什么你不肯信教呢?”

明德听她用一种传教的口吻来向自己解释,觉得她的话至少还不是完全陷入于迷信之途,遂笑道:

“并不是我不肯信教,因为信了教,形式上就有许多的麻烦。我以为信教仿佛全是劝人为善,只要平日做人于心无愧,那还不如和信教一样的吗?”

菊卿听他这样说,倒也无话可答,望着他憨笑了一会儿,说道:

“惠先生这话当然也不错,所谓神即是心,心即是神,只要心眼儿好,这就比念佛吃斋都好得多。不过世界上的人,都是愚笨的多、聪敏的少,而且作恶的多、良善的少。假使世界上个个都是聪敏良善的,那么如何还会有天堂地狱、乐园魔窟这些吓人的名词呢?所以信教信佛真如你说的,原是劝人为善的一种办法。不过人到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常常有一种心灵上的寄托,若没有寄托,他就会觉得徘徊的,这多半还是心理作用。譬如惠先生患了肺病,你心里当然十分地忧煎,因为没有一个人给你确实的安慰,使你那颗心总会感到一些恐怖。假使你相信了教,你就会有一阵心灵上的安慰,因为上帝是能够搭救你的,你既然有了这种思想,你的心里就宽慰了许多,明白地说,对于你的病体至少是有些利益的。惠先生,我这几句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德听她这样地说,一时不但感到她的聪敏可爱,而且心中非常地感动,这就情不自禁地去握住了她的纤手。但既握住了后,他又感到不好意思,立刻放下了,笑道:

“秦小姐,你这话说得很有意思,那么我打从今天起,就准定也信教了,好不好?”

菊卿对于他忽然也会信起教来,这似乎出于意料之外的,她喜欢得扬了眉毛,笑窝儿一掀,说道:

“惠先生,你这话可是真的吗?因为这也并不是儿戏的事呢!”

明德见她这种喜悦的神情,实在是妩媚到了极点,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笑道:

“那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和你开玩笑?”

菊卿沉吟了一会儿,秋波瞟了他一眼,忽然摇头道:

“你自己虽然愿意,不过你的爸妈也许不肯你信教的。”

明德道:

“那倒不成问题,只要我心里爱信教,爸妈怎管得了我呢?”

菊卿点了点头,把手中的杯子放到桌子上去。她向明德很认真地说道:

“惠先生,你把眼睛闭起来,那么我给你做一个祷告。”

明德见她很认真,自己当然不能不听从她的话,遂闭了眼睛。只听她低低地祈祷着道:

“求你主耶稣,听我的祷告。你是一位慈爱的天父,对于世界上有用的青年,你是一定非常地疼爱。因为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他们能够创造社会的幸福,使大地上的人民,都享到自由平等的生活。现在有一位年轻的先生,他的名字叫作惠明德,可是他竟患了肺病,本来是个好学的青年,如今病魔使他荒废了学业,可怜他是多么不幸啊!虽然他不是主耶稣的信徒,并且也不曾受过洗礼,然而他现在听从我的劝告,愿意接近主耶稣圣洁的光辉,他将来会成功一个世界的伟人。求你主耶稣,把他身上的病魔赶快地驱逐,恢复他原有的健康,显露他光明的前途,这是我们非常感激你的。求你主耶稣,显出你伟大的神力,给这位惠先生明白天父的慈爱,他将永远做你主耶稣的信徒。阿门。”

菊卿祈祷完毕,遂开了眼睛,向明德望着说道:

“惠先生,你现在是主耶稣的爱儿了,他一定能搭救你的,你如今可以很放心的了。”

明德虽然对于她这一下举动未免感到有些好笑,不过细细地回味她祈祷的这几句话,可见她对我是多么地有希望,她要我做个世界的传人,我怎么才能感谢她对待我这一份深情呢?明德这样想着,他的明眸是呆呆地瞅住了菊卿,好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

“秦小姐,你这样热心地爱护着我,叫我真不知拿什么来报答你才好哩。”

菊卿听他这样说,全身一阵热燥,两颊这就像海棠花那么娇红起来,微笑道:

“惠先生,你别说这些话,现在是应该躺下来睡一会儿了。”

不料明德还没有回答,忽然听得一阵咭咭咯咯的皮鞋声,两人回眸去望,原来室外走进一个很摩登的姑娘来了。 rCqcm5BfcTjLrS02HG2MauijcJCehJgoiqB/pheiPmUOdxXVCT294DQDpKg2SPw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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