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等十五号病房里进来了一个病人,年纪是怪轻的,约莫二十左右的光景。长长的头发,苍白的脸,嘴唇淡得一些血色也没有。医生说他是肺病的第二期,要待明天照了爱克司光后,再动手术注射。他伴送来的一个是年约五十三四岁的已秃了头顶的老者,一个是同样年龄的妇人,还有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姑娘,看来仿佛是病人的父母和妹子,因为那姑娘问医师的时候,总是喊着我哥哥两字的。病人似乎还带有些热度,他显出很痛苦的样子。这神情给站在旁边那个身穿白色制服的看护小姐瞧着,心头也会激起了一阵同情的悲哀,暗自想道:这么轻的年纪,如何会患起这种危险的病来?那不是叫人可惜?她情不自禁地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妹子是个活泼聪敏的姑娘,当他们临走的时候,她握了那个看护的手,很亲热地说道:
“秦小姐,我哥哥病中一切的饮食,请你特别地关心一些,我们实在是非常感激你的。”
秦小姐点了点头,脸微微地一红,很认真地说道:
“惠小姐,你放心,这儿十五号病房是归我一个人管理的,服侍病人,那是我们的责任,你不用叮嘱的。”
他母亲惠老太也走上来,瞧她眼角旁好像还展现了一些泪水,向看护很忧愁似的说道:
“秦小姐,你瞧我这孩子的病要紧吗?假使我孩子给你服侍好了,我们真不知该怎样来感激你才好!”
秦小姐听她这几句话,心里感到好笑,觉得年老的人,究竟是未免有些背了。不过人家爱子心切,至少是急糊涂了,遂向她安慰道:
“你刚才不是听医师告诉大概不要紧吗?你们安心地回去,明天照了爱克司光后,一定可以给你们有个确实消息的。”
惠老夫妇和女儿连声地叮咛了一会儿,这才依恋不舍似的回家去了。
下午医师给他照过爱克司光,知道右肺已有些溃烂,不过医治得迅速,当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希望的。所以给他注射了两针,又配了一瓶药水,吩咐秦小姐按时给他吞服。当晚病人的热度是没有退,秦小姐用热度表塞在他嘴里拿出来瞧的时候,她那两条翠眉不禁微微地蹙起来,很显明地比早晨进院的时候更增一度了。秦小姐心头有些难受,拿铅笔到病人表上去划热度高低线的当儿,她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病人表上是写了三个英文名字,很清楚的惠明德的字样。秦小姐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对他要这样地同情?虽然把铅笔是画到一百零二度上去,但她的视线是接触在九十八度点六上,她默默地祈祷着,希望明天早晨,他的热度立刻回复到这个度数上来。她正在暗自祈祷的时候,忽听后面有人低声唤道:
“菊卿姊,他……患的是什么病症呀?”
秦菊卿回眸来瞧,见是来接自己做夜班的苏曼萍。曼萍是个才十六岁的姑娘,处处地方不免带有些孩子的成分,和秦菊卿十分地要好。她听曼萍这样问,遂向她摇了摇手,用食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这是关照她别高声地嚷的意思,一面悄悄地走到她的身旁,低声地告诉道:
“是患肺病的,可怜是个很年轻的人哩!”
苏曼萍很惊讶地道:
“患肺病的?会不会传染人的?”
说着,把明眸又向床上望了一眼。秦菊卿笑道:
“只要你不和他去亲嘴,怎么就会传染了?”
苏曼萍两颊涨得红红的,“嗯”了一声,伸手打了她一下肩胛,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床上的惠明德也不知什么地方不舒服,他是低低地呻吟着。秦菊卿微蹙了眉尖,凝眸望着他苍白的脸,却是愕住了一会子。苏曼萍见她制服也不脱,遂笑道:
“菊卿,你今夜不想回去了?”
说着,很神秘地逗给他一个媚笑。菊卿道:
“我想着此刻该又是给他服药水的时候了,我且给他服了这次药水,我就走了。”
她说时,身子已挨近到床边,把桌上那瓶药水摇和了一会儿,然后用羹匙倒了两匙,放在玻璃杯内,俯下身子,向他柔和地道:
“惠先生,你喝药水了。”
明德两眼望着她粉脸发怔,忽然拉住她的手臂,叫道:
“妈,妈,我难受得厉害……”
曼萍换了白制服,站在菊卿的身后,听他喊菊卿妈妈,这就扑哧的一声笑起来了。菊卿当然是很难为情,同时也很凄婉,因为她明白病人的热势不轻,所以他会错认了人,心里是非常地感动,遂只好安慰他道:
“你喝了药水,就不会难受了。”
明德点了点头,他喝了一口,又向菊卿呆住了一会儿,忽然又叫道:
“你不是我的妈,你是我的妹妹。妹妹!”
菊卿被他这么地一喊,真个是羞得两颊绯红,觉得答应他又不是,不答应他也不是,这就呆呆地向着他愕住了。谁知明德见她不作声,便很伤心似的说道:
“妹妹,你不认识我了吗?莫非因我的病沉重了,所以你心中就讨厌我了吗?”
说到这里,把菊卿手更握得紧一些,竟扑簌簌地淌下眼泪来。菊卿听他这样说,她一颗芳心也不免悲哀了,羞涩已渐渐地消失,她用了极轻柔的口吻,说道:
“不,你放心,哥哥这病是不要紧的,你安静些,喝完了药水,还是好好地躺着吧。”
明德点了点头,说道:
“我听从妹妹的话,不过妹妹应该可怜我哥哥这病生得凶险,你就在床边别离开我吧!”
菊卿虽然一颗芳心是跳跃得厉害,但脸部还是十分地镇静,说道:
“我一定伴在你的身旁,哥哥,你快把这半杯药水喝下去了吧。”
明德听了她这样温和的口吻,他仿佛是得到了无上的安慰,遂把药水喝完,他的头又倒向枕上去了。菊卿给他被盖盖好,在他旁边多站了一会儿,回眸去瞧曼萍,她却抿着嘴笑出声音来。菊卿连忙向她摇了摇手,约莫十分钟后,见明德似乎已入睡了,菊卿这才脱去了白制服。曼萍低声问她道:
“菊姊,他怎么喊你妹妹呀?难道他家里真的还有个妹妹吗?”
菊卿很正经地道:
“他来院的时候,原是他妹妹伴来的,所以他心里是只记着妹妹哩。萍妹,我走了,他的热度很盛,你服侍得小心一些。假使有急变的事情,你要赶快去报告唐医生的。”
曼萍点了点头,望着她很神秘地笑了一笑,说道:
“我知道的,你只管放心是了。”
菊卿这才轻步走出病房去,在跨出门槛的时候,她又回过头来,向床上望了一瞥,忍不住轻声叹了一口气。曼萍见她这个模样,遂悄悄地跟着走出,拉了她一下手,说道:
“菊姊,你忘记了这一句话了吧?我们做看护的,是不能太富于同情心的呀!假使你为每一个病人而难受,那么我试问你的一生,不是全陷入了悲哀的境地了吗?”
菊卿两颊透现了一些青春的色彩,点头说道:
“是的,我很明白,不过这位先生太年轻了,他竟患了这个绝症,我实在替社会痛,也替国家惜。萍妹,你别笑我,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
曼萍知道菊卿是个多情的人,所以她不敢取笑她,说道:
“也许他能死里逃生,我相信上帝是能救助有用的青年的。”
菊卿对于她这两句话,倒是十二分安慰,掀着酒窝儿,向她嫣然地一笑,这才和她匆匆地分手了。菊卿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一阵春天的风吹送到身上,照理她是该多么轻松和愉悦,不过她今天踏在归家的途上,心头也会感到了一些悲哀的滋味。坐上了街车,回到家里。秦老太坐在灯下干活针,见了女儿,便忙说道:
“菊卿,你回来了。”
菊卿在她身旁坐下了,说道:
“妈,你吃过了饭没有?夜里还干活,不是太辛苦了一些吗?”
秦老太叹了一口气,望了女儿一眼,说道:
“要吃饭,不干些活赚钱,又有什么办法?我瞧你学看护,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学成了赚钱呢。”
凭了母亲这两句话,菊卿心头是很明白的,她老人家对于我的学看护,她是绝对不赞成的。当然,在母亲的意思,很想我找些赚大钱的工作做做,然而生成一副高傲的脾气,情愿苦些,而不情愿牺牲色相去做那些骗人钱财的事干,那叫我怎么办好呢?唉!菊卿没有回答,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身子已离了母亲,慢慢地坐到那张单人写字台的旁边,翻开了一本医理学的书籍,默默地瞧了一会儿。虽然她的两眼是凝望在书本上,然而她脑海里的思潮很复杂,一会儿想自己早年没了爸爸,母亲含辛茹苦地养我到了这么大,可怜她是费了几许的心血,她想我长大了,使她老人家可以享些福,这也难怪她的。一会儿又想这位病人的生命不知会不会发生危险,他是个很年轻的人呀,高高的个子,清秀的脸庞,在她眼前又展现了。夜是静悄悄的,菊卿心头会感到寂寞的悲哀,她忍不住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秦老太见女儿忧郁寡欢的神情,遂放下手中的活针,望了她一眼,低低地说道:
“辛辛苦苦地在医院里已服务了一天,此刻回家了,也该休息一会儿才是,还瞧什么书呢?你的身子又是怪娇弱的,累出病来,叫我不是又担心吗?”
菊卿并不作答,她把纤手托着下颚,望着那盏绿纱罩的台灯,却是怔怔地发呆。秦老太到底是慈爱的,她站起身子,来拉菊卿的手,说道:
“孩子,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只管不理睬我?难道妈刚才说了这两句话,你心里就生我的气了吗?”
菊卿被母亲感动得太厉害了,她情不自禁地扑向母亲怀里去,抱住母亲的脖子,凄凉地叫道:
“妈,我怎么敢生您老人家的气?我觉得妈确实是太苦了,我活了十八岁,没有能力可以给妈享些福,我实在感到惭愧!爸爸死得太早,我们母女俩的命也太苦了!”
说到这里,那泪水已涔涔下矣。秦老太听女儿这样说,在她那颗曾经沧桑的心头不免也激起了沉痛的悲哀,她抚着菊卿柔软的美发,只觉得有无限辛酸的滋味,她的老泪也如雨点儿一般地滚下来了,说道:
“孩子,你别那么地说,妈是害苦你了。”
说到这里,已是咽不成声。两人互相抱住着淌了一会儿泪,秦老太扶着她到床边去躺下了。菊卿在医院时劳苦了终日,此刻真的也疲倦极了,所以躺到床上没有五分钟后,她真的已熟睡着了。秦老太听了女儿微微的鼻鼾之声,她心头的悲哀是像江潮般地澎湃着。思前想后,她只觉得十二分的隐痛,泪眼模糊地望着壁上那张镜框子里的小照,是个怪年轻英俊的少年,浅笑含颦,实在太美貌了。但是,为什么你这样地不寿呢?汉勋,你到底为了我,而与世长辞了。秦老太暗暗地自语了这两句话,她捧着脸,几乎已是哭出声音来了。但她又恐怕把女儿哭醒了,所以竭力抑制悲哀的发展,脱了衣服,很快地也躺进被里去了。
次早醒来,菊卿披衣起身。在梳洗的时候,偶然瞥见了爸爸的小照,她觉得爸爸的脸是挺俊美的,而且很像一个人,这人是谁呢?就是昨天进院的这个惠先生。于是她又想起爸爸为写作过劳而患肺病死了,她更想到了医院里这个年轻的惠先生,她感到了深深的悲哀,眼皮忍不住又润湿起来了。秦老太烧好了粥,给菊卿匆匆地吃过了。菊卿见时已六点三十分了,七点钟要去接班,所以她急急地披了一件维也纳的单大衣,坐车到医院里去了。到了医院里,第一个遇见的就是曼萍,菊卿拉住她的手,先急急地问道:
“萍妹,昨夜他的热度怎么样?”
曼萍听她只问了一个他字,遂秋波一转,故意向她取笑道:
“菊姊,他是谁呀?谁是他呀?”
菊卿被她这么地一问,两颊又红晕起来,笑道:
“你这妮子真不是个好东西!人家很正经地问问你,你偏喜欢缠七缠八地瞎闹。我问你惠先生昨夜的热度怎么样了,现在你难道还会不知道了吗?”
曼萍扬着眉毛,故意“哦”了一声,感叹地笑道:
“原来你问的是惠先生吗?那真是上帝保佑他的,因为他的热度已经没有了。菊姊,你听了不是很高兴吗?”
说着,又把秋波逗给她一个神秘的媚眼,却是抿着嘴哧哧地笑起来。菊卿一颗芳心真是又喜又羞,白了她一眼,也笑道:
“我们做看护的人,总希望进院的病人一个一个地都好起来,这在我们的心灵上不是十分地安慰吗?”
曼萍点头说道:
“菊姊这话真说得是,不过对于那位惠先生,你似乎特别地关心吧?”
菊卿不待她说完,把手向她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但曼萍一骨碌转身,早已哧哧地笑着逃开去了。菊卿这才悄悄地步进病房,披上了白色制服,回头向床上望去。只见惠明德躺在床栏旁,他向菊卿含笑点了一点头,轻声地叫道:
“秦小姐,你早。”
菊卿听他这样招呼自己,可见他已是很清楚的了,不过心里却十分地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姓秦的呢?一时也不好意思反问他,只得也含笑点了点头,说道:
“惠先生,你早。”
既说出了口,她又很难为情,便借故溜到外面去了。明德昨天进院的时候,热势是很盛的,所以对于什么人都没有注意,今天见了菊卿,觉得她的艳丽,真仿佛是一朵出水的芙蓉,虽然仅仅只有那一瞥后的窥面,但在明德的脑海里就有个很好的印象了。这时曼萍又走进来,走到床边的桌旁,把那瓶药水在玻璃杯内倒了一格,向明德微笑道:
“惠先生,你喝了这药水,我走了。”
明德就在她手内喝完了药水,望着她粉脸,很感激地道:
“苏小姐,辛苦了你一夜,是该早些回家去休息了。”
曼萍嫣然地一笑,说道:
“这是我们的分内之事,惠先生,你太客气了。”
正说时,菊卿也进来了。曼萍又道:
“菊姊,惠先生刚喝过药水,我走了。”
说着,向两人摇了摇手,她便匆匆地走出病房去。这里菊卿拿了热度表,含笑放进明德的口里。因为两人站着的地位是非常近,彼此的脸自然也瞧了一个够。菊卿到底被他瞧得羞涩起来,遂把俏眼垂下,故意望到她手腕上的长方白金手表上去。约莫三分钟后,她才抬起粉脸,伸手把热度表从他嘴里取出,瞧了一瞧。明德先开口问道:
“秦小姐,是多少度?”
菊卿掀着浅浅的酒窝儿,一撩眼皮,很得意似的说道:
“九十八度六,是正常的。”
一面说,一面拿铅笔到病人表上去画线。明德也很高兴,他向菊卿微微地笑了一笑,说道:
“秦小姐,昨晚的事情,说起来很冒昧,这个要请你原谅我才好。”
菊卿把病人表挂好,回过身子,似乎对于他这两句话表示不明白的神气,低声地问道:
“惠先生,你说的是什么话呀?”
明德苍白的脸上也浮现了一圆圈微微的红晕,有些难为情的样子,说道:
“昨夜苏小姐告诉我,说我热势很盛的当儿,是曾经拉了秦小姐喊妈妈又喊妹妹,其实我自己一些也没有知道。”
菊卿听他这样说,方知我的姓也是曼萍告诉他的,想不到这妮子倒喜欢多事的,遂忙说道:
“惠先生,你别说这些话,一个人在病中的时候,他常常会想念他心头亲爱的人,所以你喊妈妈你喊妹妹,我都感到十二分的同情。”
明德听她这两句话,明眸呆呆地望着她,点了点头,说道:
“秦小姐,我很感激你,我觉得一个医院里,能够多有几个像你那么慈爱的看护小姐,病人一定会减少许多的痛苦。”
菊卿的两颊是浮现了玫瑰的色彩,她瞟了他一眼,赧赧然地一笑,便悄悄地又走到病房外面去了。下午一点敲过,菊卿服侍他喝了药水。在明德的意思,似乎很想和她谈谈,不料菊卿却嘱他静静地躺着,不要多说话。明德没有办法,也只好闭眼养了一会子神。就在这个当儿,惠老夫妇和他们小姐都匆匆地来探望了。菊卿向他们摇了摇手,他们都理会得,脚步放得特别地轻。明德的妹子亚琴对菊卿悄悄地问道:
“秦小姐,哥哥昨夜的情形怎么样?”
菊卿点头道:
“很好,今天的热度全退尽了,昨天唐医生给他照过爱克司光后,知道右肺稍许有些损害,不过调养得快速,当然有痊愈的希望。照相也已洗出,你们回头到唐医生那儿去瞧好了。”
亚琴很喜欢地和她握了一阵手,微笑道:
“秦小姐,我们很感谢你的。”
菊卿道:
“别客气,你们请坐一会儿吧。”
说着,便悄声地退出去了。这时惠老太和她丈夫惠文标早已步近到床边去,明德似乎有些觉得,回头一见了爸妈,便忙从床上坐起,叫道:
“爸,妈,你们多早晚来的呀?我的热度全退了,你们别担忧了。”
文标很肉疼似的去扶他身子,说道:
“你别小孩子气了,怎么可以坐起来呢?快给我躺着吧!”
亚琴也走上来,向他笑道:
“哥哥,你不要太兴奋了,躺下来睡了,回头要累乏的。”
明德拉了妹妹的手,抚摸了一会儿,说道:
“妹妹,昨天你们走后,我还以为你们仍旧在医院里,所以拉了秦小姐却只管喊妹妹。此刻想起来,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亚琴听了,扑地一笑,纤指在他颊上划了一下,说道:
“哥哥,你还说哩,不怕难为情吗?”
文标和惠老太听了,也都忍俊不止起来。明德红了两颊,一面躺下,一面也笑道:
“妹妹,你没有知道,因为那时候我的热度实在很高,虽然我是喊错了,可是自己一些也不觉得,那怎么可以怪我的吗?”
亚琴听他这样说,眉尖儿不禁微微地一蹙,点了点头,说道:
“可怜那是你热糊涂了的缘故,后来又是谁告诉你的?”
明德道:
“秦小姐是日班,还有一个苏小姐做夜班的,她告诉我后,我才知道呢。”
大家正在说时,菊卿和唐医生都过来了,于是三人遂离开了床边,唐医生把明德胸部又细细地听视了一会儿。惠老太很急忙地向他问道:
“唐医生,你瞧他这肺病大概不妨事的吧?”
唐医生点了点头,说道:
“患肺病的人最需要的是静养,所以密司脱惠至少要休养一年半载,方才可以复原的。爱克司光照后的照相已经洗出,你们随我来看吧。”
惠老太和文标听了,心头宽慰了不少,他们便跟着唐医生走出病房去了。这里菊卿又给明德试了热度,亚琴走近去瞧,见和常人一样的,心里很欢喜,遂和菊卿搭讪道:
“秦小姐,你府上是哪儿呀?”
菊卿放下热度表,回眸瞟了她一眼,说道:
“原籍是北平,不过我们是一向住在上海的。惠小姐呢?”
亚琴笑了一笑,转着乌圆的眸珠,说道:
“那么说来我们还是同乡。”
菊卿脸上浮现了惊喜的神色,说道:
“原来你们也是北平人,惠小姐大概还在什么学校里念书吧?”
亚琴点头道:
“是的,我在青江女中,哥哥在这学期本来大学可以毕业了,现在患了肺病,那就真可惜!”
菊卿“哦”了一声,也很扼腕似的道:
“我想你哥哥平日一定是太用功了,所以便患起这种病来了。”
亚琴抿嘴笑道:
“可不是?哥哥就是个好学不倦的青年,我见他脸色一天一天地苍白起来,我心里就疑心他要患肺病,叫他空闲的时候也得运动,谁知他果然患肺病了。幸亏还早,我想大概可以治疗得好的。”
菊卿点头道:
“不错,我有一个亲戚,他也患肺病的,比你哥哥还要深一些,可是他也医愈了,所以你们只管放心是了。”
菊卿这两句话是说得特别响一些,从这一点瞧,可见这话也许是凭空虚构的,因为在她的意思,是安慰病人不要害怕。明德兄妹俩听了,当然很放心。亚琴又道:
“秦小姐的芳名是什么?从前在哪一个学校毕业的?”
菊卿很低声地告诉道:
“我叫菊卿,在正平女初中部毕了业,却没有再读上去,我说惠小姐是很幸福的。”
说到这里,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很黯然的神气。亚琴道:
“初中毕业也就不错了,你瞧我虽高中二了,但平日不肯用功,那还不如和不读书一样的吗?”
菊卿笑道:
“那是惠小姐太客气了,你的芳名叫什么呢?”
亚琴道:
“我叫亚琴,秦小姐在这儿做看护不知有多少时日了?”
菊卿一撩眼皮,说道:
“还只有一年,所以医学知识根本浅陋得很。”
亚琴笑道:
“秦小姐又客气了,好在你的年纪还轻,将来学成之后希望可就大了。”
菊卿摇了摇头,心里似乎有些感触,意欲说几句叹苦的话,但不知有了个什么感觉之后,她终于没有说了出来。忽然她又笑道:
“惠小姐的年龄不见得比我大的吧?”
亚琴嫣然一笑,说道:
“我十七岁,秦小姐呢?”
菊卿秋波一转,哧地笑道:
“可不是?我就长了你两年。”
亚琴道:
“你有十九岁了吗?”
菊卿点了点头,却没有作答。亚琴凝眸深思了一会儿,说道:
“那么你比我哥哥就小三岁。”
菊卿听她这样说,这就感到有些难为情,两颊微微地一红,却借故别转身子去了。这时惠老太和文标又走进病房来,亚琴见爸爸手中拿了一张照片,遂问他要过来瞧,见是两个肺部,右肺上真有小小的一个黑点儿。因为生恐哥哥也要瞧,所以把那张照片就藏入自己的皮匣子里去。这里文标夫妇走到床边,向明德又安慰了一番,直到三点敲过,他们三个人遂都回家里去了。菊卿待他们走后,见又是给他服药水的时候了,遂走到床边,把药水倒了一格。明德便在床栏旁倚靠起来,菊卿秋波脉脉地逗了他一瞥多情的目光,说道:
“惠先生,你不坐起来也可以的。”
明德道:
“不要紧,我坐起来透透空气。”
说着,两眼望到窗口旁去。窗户是开着,太阳暖和和的,春风吹着雪白的幔帘,飘动起来,啪啪地响着。他见绿茵丛中那对对活泼的飞燕,心头有些感伤,忍不住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菊卿把玻璃杯递到他的面前,说道:
“惠先生,喝药水了。”
明德这才点了点头,把杯子拿到口边去喝的时候,忽然又叹道:
“要睡一年半载,那时间到底太长久了。”
菊卿听他这样说,遂柔声地安慰他道:
“惠先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其实一年半载的时间也是很快的,明年春天降临的时候,你不是就可以出院了吗?”
明德当然很感激她的安慰,遂点了点头,说道:
“话虽这样说,不过这病究竟太可恶了,它固然荒废了我的学业,而且更误了我的前途,所以我真觉得烦恼。”
说着,把药水喝了下去。菊卿拿开水给他潄了口,微微地一笑,说道:
“惠先生,不过你应该明白,没有了身子,就是没有了所有的一切。所以我觉得学业和事业虽然要紧,但身子似乎是更要紧的。我劝惠先生不要性急,流光如驶,一年的光阴,也还不是转眼之间的吗?”
明德听了她这几句安慰,心里是非常地感动,这就觉得秦小姐真是一位多情的姑娘,遂望着她粉脸点了点头,表示十二分感激的意思,说道:
“秦小姐,你这话真说得是,我一定听从你的话,静静地休养着。不过患肺病的人,据我所知道的,十个之中倒有九个是医治不好的,所以我怕我的生命也会在黑暗里灭亡的。”
菊卿对于他这几句话,不知怎么的心头会感到有些悲哀的意味,遂摇了摇头,平静了脸色,说道:
“惠先生,你这话未免太抱悲观一些了,我相信上帝会保佑一个有用的青年,领导他步入到健康之路的。”
明德听她这么说,倒笑出声音来,说道:
“秦小姐,你信教吗?”
菊卿点头道:
“这儿是教会医院,所以不论医生看护,全都信教的。惠先生,你也信教吗?”
明德摇了摇头,望着她玫瑰花似的粉颊,说道:
“我没有信教。”
菊卿秋波瞟了他一眼,抿嘴嫣然地一笑,说道:
“那么你是信佛的。”
明德摇头道:
“我也不信佛的。”
菊卿掀着酒窝儿,说道:
“既然你不信佛,我劝惠先生快些信了耶稣教,上帝一定能搭救你的。”
明德道:
“我以为信教信佛全是空虚的,我相信现实,事实上我这肺病假使会好的,那么它当然慢慢地会好起来的。”
菊卿听他不肯信教,芳心中这就很不好意思,遂红了脸说道:
“其实信教也无非给人一种信仰的安慰罢了,就是把人力所不能办的事情,我们依赖上帝去办理,假使你果然深信上帝的话,他有力量寄托在医生的身上,使你的病慢慢地痊愈。惠先生,信教也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为什么你不肯信教呢?”
明德听她用一种传教的口吻来向自己解释,觉得她的话至少还不是完全陷入于迷信之途,遂笑道:
“并不是我不肯信教,因为信了教,形式上就有许多的麻烦。我以为信教仿佛全是劝人为善,只要平日做人于心无愧,那还不如和信教一样的吗?”
菊卿听他这样说,倒也无话可答,望着他憨笑了一会儿,说道:
“惠先生这话当然也不错,所谓神即是心,心即是神,只要心眼儿好,这就比念佛吃斋都好得多。不过世界上的人,都是愚笨的多、聪敏的少,而且作恶的多、良善的少。假使世界上个个都是聪敏良善的,那么如何还会有天堂地狱、乐园魔窟这些吓人的名词呢?所以信教信佛真如你说的,原是劝人为善的一种办法。不过人到无可奈何的时候,他常常有一种心灵上的寄托,若没有寄托,他就会觉得徘徊的,这多半还是心理作用。譬如惠先生患了肺病,你心里当然十分地忧煎,因为没有一个人给你确实的安慰,使你那颗心总会感到一些恐怖。假使你相信了教,你就会有一阵心灵上的安慰,因为上帝是能够搭救你的,你既然有了这种思想,你的心里就宽慰了许多,明白地说,对于你的病体至少是有些利益的。惠先生,我这几句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德听她这样地说,一时不但感到她的聪敏可爱,而且心中非常地感动,这就情不自禁地去握住了她的纤手。但既握住了后,他又感到不好意思,立刻放下了,笑道:
“秦小姐,你这话说得很有意思,那么我打从今天起,就准定也信教了,好不好?”
菊卿对于他忽然也会信起教来,这似乎出于意料之外的,她喜欢得扬了眉毛,笑窝儿一掀,说道:
“惠先生,你这话可是真的吗?因为这也并不是儿戏的事呢!”
明德见她这种喜悦的神情,实在是妩媚到了极点,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笑道:
“那当然是真的,我怎么会和你开玩笑?”
菊卿沉吟了一会儿,秋波瞟了他一眼,忽然摇头道:
“你自己虽然愿意,不过你的爸妈也许不肯你信教的。”
明德道:
“那倒不成问题,只要我心里爱信教,爸妈怎管得了我呢?”
菊卿点了点头,把手中的杯子放到桌子上去。她向明德很认真地说道:
“惠先生,你把眼睛闭起来,那么我给你做一个祷告。”
明德见她很认真,自己当然不能不听从她的话,遂闭了眼睛。只听她低低地祈祷着道:
“求你主耶稣,听我的祷告。你是一位慈爱的天父,对于世界上有用的青年,你是一定非常地疼爱。因为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他们能够创造社会的幸福,使大地上的人民,都享到自由平等的生活。现在有一位年轻的先生,他的名字叫作惠明德,可是他竟患了肺病,本来是个好学的青年,如今病魔使他荒废了学业,可怜他是多么不幸啊!虽然他不是主耶稣的信徒,并且也不曾受过洗礼,然而他现在听从我的劝告,愿意接近主耶稣圣洁的光辉,他将来会成功一个世界的伟人。求你主耶稣,把他身上的病魔赶快地驱逐,恢复他原有的健康,显露他光明的前途,这是我们非常感激你的。求你主耶稣,显出你伟大的神力,给这位惠先生明白天父的慈爱,他将永远做你主耶稣的信徒。阿门。”
菊卿祈祷完毕,遂开了眼睛,向明德望着说道:
“惠先生,你现在是主耶稣的爱儿了,他一定能搭救你的,你如今可以很放心的了。”
明德虽然对于她这一下举动未免感到有些好笑,不过细细地回味她祈祷的这几句话,可见她对我是多么地有希望,她要我做个世界的传人,我怎么才能感谢她对待我这一份深情呢?明德这样想着,他的明眸是呆呆地瞅住了菊卿,好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
“秦小姐,你这样热心地爱护着我,叫我真不知拿什么来报答你才好哩。”
菊卿听他这样说,全身一阵热燥,两颊这就像海棠花那么娇红起来,微笑道:
“惠先生,你别说这些话,现在是应该躺下来睡一会儿了。”
不料明德还没有回答,忽然听得一阵咭咭咯咯的皮鞋声,两人回眸去望,原来室外走进一个很摩登的姑娘来了。
秦菊卿见进来那个姑娘年约二十左右,身穿妃色条子花呢的单旗袍,外披雪花呢的大衣。头发是烫成美国最新的瀑布式,左右额上还盖了一个螺丝髻,两条弯弯的眉毛,一双活活的秋波,一望而知是个很热情的姑娘。她见了床上的明德,就笑盈盈地招呼道:
“密司脱惠,你怎么好好的就患起肺病来了?大概你平日少运动吧?”
明德见是自己的同学徐爱仁,并且她的爸和我的爸还是个很好的朋友,遂也忙笑道:
“徐小姐,真对不起,还叫你亲自劳驾来看望我,快请坐吧。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里呢?”
菊卿见爱仁已走近床边来,自己这就不得不离开了床边,就悄悄地溜出房外去了。这里爱仁在明德床边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下了,秋波滴溜地一转,说道:
“昨天我见你没有到学校来,我心里就担着忧愁,不料今天早晨还不见你的影子,所以在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我就到你府上去探望,你妈告诉我,我方才知道你在这儿医院里休养了。密司脱惠,那么医生说这肺病大概不要紧的吧?”
明德听她十分关切的样子,心里也很感激,遂说道:
“医生说右肺已有一点儿损坏,不过休养得快,也许尚有补救的办法。但时间是很长的,最少得一年半载,你想那不是要我的命了吗?”
爱仁听了,不免微蹙了柳眉,但脸部上又浮现了一丝笑容,说道:
“假使能够休养得好,就是时间再长一些,你也只好耐心静养的。一个人有了病,要性急也是没有用。我听你妈说昨儿热度很高,今天倒没有了吗?”
她说着话,把明德的手去握了握。明德凝望着她的粉脸,微笑道:
“可不是?热度全退了。”
爱仁点了点头,放了他的手,又去按他的额角,说道:
“密司脱惠,我不是埋怨你,你平日就太用功一些了,老是坐着研究文学,这对于身体究竟有害,逢场作戏,一个年轻的人不是也应该活动活动的吗?”
明德见她并不避一些嫌疑,对自己很坦白的神情,遂也笑道:
“以后我一定听从你的话,总要活动活动的了。”
爱仁听他这么说,不禁扑哧的一声笑起来了。这时菊卿又从房外进来,她见爱仁的手按在明德的额角上,也不知为什么缘故,心头会感到有些酸溜溜的气味,暗自想道:瞧他们这份亲热的样子,显然彼此的交情是很深的了。她这么地想着,一颗芳心似乎有些空虚的悲哀,但表面上兀是镇静了态度,走到床边来,说道:
“惠先生,医生关照过你,请你躺下来多休养吧。”
徐爱仁听了,遂亲自去扶明德的身子。菊卿瞧着有些难受,她便又走出房外去了。明德在躺下床来的时候,不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爱仁用了柔和的口吻,向他低低地安慰道:
“密司脱惠,别难受,一个人总有些小灾难的,只要有出院的日子,我倒认为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呢,你说对不?”
明德当然很感动,握着她白胖的纤手,摇撼了一阵,说道:
“徐小姐,你这话说得是,我很感谢你,不过我这学期本来可以毕业的,现在硬生生地叫我在这儿住上一年半载,这叫我想起来是多么难受。”
爱仁笑道:
“这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今年也不过二十二岁,就是住上一年,也只有二十三岁,那时候你出院了,我倒可以和你一块儿毕业了呢。”
明德点头笑道:
“这话倒是,我希望徐小姐有空的时候,常来和我谈谈,那我是很感激你的。”
爱仁道:
“你放心,我总可以常常来陪伴你的。”
说到这里,忽然感觉到这陪伴你三字似乎太显亲热一些了,一时倒又难为情起来,红晕了两颊,秋波瞟了他一眼,接着又道:
“那么你可想些什么东西吃吗?”
明德道:
“对于饮食方面,暂时由医院方面做主,所以家属不能随便拿东西进来。我想要病好,对于这些小事总应该忍耐一些的。”
爱仁点头道:
“这话也是,那么你静静地休养着,我走了,明天有空,我仍会来望你的。”
说着话,身子已是站起来。明德道:
“你走好,那么恕我不送你了。”
爱仁听他这么说,回眸逗给他一个娇笑,说道:
“你这人说话就老喜欢这样客气的,难道我还叫你起床来送送我不成?”
明德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多说的,因此也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了。爱仁走后,室中的空气又显得沉寂了。同时黄昏的降临,暮色也笼罩了大地,宇宙间呈现了一层灰褐的颜色。明德想着爱仁这位姑娘,在校中对待我的情形,确实是太热情了,不过素性好静的我,对她未免感到有些浪漫。但说起来到底是我辜负了她,因为她的对我确实是很真心的呢。正在独个儿沉思,忽然见菊卿拿了针管子,又悄悄地站在床前了,低声地说道:
“惠先生,我给你注射了针吧。”
明德点头道:
“注射哪一部分?”
菊卿道:
“右手臂吧。”
明德于是把右手臂从被窝儿里撩出来,菊卿拿了一方药水棉花,先在他臂上揉擦了一会儿,然后拿针头刺入皮肤里,轻轻地注射了进去。明德眉尖微微地一蹙,菊卿忙问道:
“怎么啦?有些痛吗?”
明德摇头道:
“没有,稍许有些……”
菊卿听他说得好矛盾的,这就扑地一笑。在这一笑之间,那枚针早也注射完毕,菊卿又把棉花按在他的臂上按摩了一会儿。明德见她粉脸白里透红,眼皮是低垂着,那种神情会令人感到了楚楚可怜的,遂向她低低地叫道:
“秦小姐,你们做看护的,一天到晚,不是也很辛苦的吧?”
菊卿一撩眼皮,秋波逗了他一瞥柔和的目光,说道:
“其实看护就是医院里的仆役,看护两字无非美其名罢了。有些病人真不容易服侍,这原因当然是为了他有病的缘故,我们做看护的也很同情他们,不过有时候他们家属总说我们架子大,说句可怜的话,我们忙起来,恐怕连奴仆都不及呢!”
明德听她这样说,心里很感慨,遂柔和地道:
“秦小姐,那也不能这样说的,你们为病人服务,虽然很劳苦,但精神足以令人敬佩的。”
菊卿微微地一笑,却并不作答,把他的手臂放进被窝儿里去。明德觉得她这个举动就是多情的表示,一时心坎儿上不免也激起了一阵微微的爱的波纹,望着她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菊卿见他望着自己出神,心里也有些不好意思,遂乌圆的眸珠一转,笑道:
“惠先生,你想什么?”
明德道:
“我想刚才你和妹子说的,你不是有个亲戚也患肺病的吗?他现在真的好了?”
菊卿暗想:我说的原是安慰安慰你不用担忧的,不料你却当真了。遂点头笑道:
“是的,我那亲戚患的肺病还比你厉害呢,他现在也完全好了。所以我相信你这肺病是毫不要紧的,况且你又信了教,上帝也会保佑你,你只管放心是了。”
明德被她这么一安慰,内心真的放宽了不少,点头笑道:
“假使我真的痊愈了,这一大半至少还是秦小姐的力量。”
菊卿不待他说完,便掀着酒窝儿,哧地笑道:
“惠先生,你这话打哪儿说起?我又不是医生,也不是上帝,怎么说是我的力量呢?”
明德道:
“你虽然不是医生和上帝,但医生只能医我的病,而上帝只有给我空虚的安慰。我心头的忧愁和苦闷,他们都没有办法来医治的。只有听了秦小姐的话,见了秦小姐的人,我才把心头一切的烦恼都抛弃了。这么说来,一大半还不是你秦小姐的力量吗?”
菊卿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不免涂上了一层甜蜜的感觉,但究竟也有些羞涩的意味,绯红了两颊,向他低低地啐了一口,便走出病房去了。明德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暗想:这位姑娘真是可爱的,不知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回头我倒该向她问一个详细呢。病房里已亮了一盏淡蓝色的灯光了,厨房里开上了饭菜。菊卿走进来给他把窗帘拉拢,听明德叫道:
“秦小姐,你先倒杯开水我漱口好吗?”
菊卿听了,遂走到桌旁,在热水瓶里倒了一杯,交到他的手里去。明德喝了一口,菊卿把痰罐子凑到他的嘴旁,明德吐去了,说道:
“秦小姐,多谢你,你刚才这许多时候在做什么呀?”
菊卿道:
“在吃饭,一天过去了,我又该回家了。”
明德道:
“你家住在什么地方?离这儿近吗?”
菊卿把痰罐子放回到桌子上,回眸瞟了他一眼,说道:
“在同孚路同德坊,也有一些路程呢。”
明德点了点头,说道:
“那还不算过分远,秦小姐府上有什么人?老太爷老太太都好?”
菊卿听他这样问,便笑道:
“爸已没有了,家里只有一个妈妈。”
明德“哦”了一声,说道:
“那么兄弟姊妹也都没有的吗?”
菊卿点了点头,并不回答,忽然笑道:
“惠先生,你呆着做什么?快吃饭了吧,回头冷了吃着要碍胃的。”
明德道:
“不要紧,我很想多知道一些关于秦小姐的身世,不知你愿意告诉我吗?”
菊卿笑了一笑,说道:
“你一面吃饭一面谈好了,要不我服侍你吃?”
菊卿既说出了口,她又感到万分的羞涩,脸上浮现了桃花的色彩,不免有些赧赧然的神气。明德对于她这两句话,心头倒是荡漾了一下,笑道:
“那我怎么敢当?秦小姐,你和我妹妹说,你不也是北平人吗?后来怎么到上海来了?”
菊卿把桌上那个白瓷盘子给他端到床上来,听他这样问,遂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爸爸是个作家,因为生活的逼迫,所以日夜地写作,使他竟也患了肺病。”
明德听到这里,不禁失惊地道:
“那么他老人家竟不治而逝了吗?”
菊卿知道他因为本身也患了肺病,所以不免有些触耳心惊的了,遂柔和向他解释道:
“我爸的死可说是死在贫穷里,假使早些医治的话,绝不至于会到灭亡的道路。”
菊卿说着,把羹匙舀了一匙的饭,已送到他的口里去了。明德在不知不觉间也就开口吃了进去,很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么你爸死的时候,年纪一定还很轻吧?”
菊卿夹了一筷子童鸡肉,送到他的口里,说道:
“可不是?我爸死的时候,我还只有才五岁呢!”
明德紧蹙了眉尖,说道:
“原来你爸死了已有十四年了,这十四年来,可怜倒也亏你妈维持的。”
菊卿又叹了一声,说道:
“我妈没有办法,只好携着我到上海来。起初我们住在杨树浦,靠妈在工厂里工作所得的钱来度我们的生活。现在妈年纪老了,她也辛苦不起了,所以住在家里做些包生活。惠先生,我家里很贫苦的,你听了别见笑。”
明德听她这样说,便猛可地把她手握住了,说道:
“秦小姐,你这是什么话?我假使因你贫苦而笑你,这我还能算是个人吗?况且贫穷也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穷只要穷得清白,那有什么稀奇?秦小姐,并不是我跟你说什么好听白话,确实我非常地同情你,也许我将来可以帮你一些忙。”
菊卿被他手紧紧地握住,一颗芳心在喜悦之中,又感到十二分的羞涩,绯红了两颊,嫣然地一笑,说道:
“惠先生,我很感谢你。”
明德扑地笑道:
“我还不曾实现帮你的忙,你别谢得那么快吧。”
菊卿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这就别转粉脸去了。明德见她这可人的意态,实在是非常娇媚,遂又笑道:
“秦小姐,我听说你是初中毕业的吧?”
菊卿这才又回过粉脸,很惶恐地道:
“像我们这种女子,只能说没有受过教育。”
明德道:
“那是什么话?你太客气了,我觉得像秦小姐这么的性情和谈吐,一定是个好学的姑娘,虽然只有初中毕业,也许比大学里更强的。所以在我的心中,实在很有和你结个朋友的意思。但不知秦小姐的心中,也愿意有我这么一个朋友吗?”
菊卿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抿嘴扑哧地一笑,说道:
“惠先生,你这几句话叫我听了,心里不是很难为情吗?你是一个大学生,外面的朋友一定很多,像我这种才学浅陋的女子,恐怕资格够不到吧?”
明德听她说完了后,又把秋波脉脉地向自己瞟,起初还以为是她闹的客套,后来仔细地一想,觉得在这句外面朋友很多的话中,至少还含有些作用的,遂忙笑道:
“秦小姐,你说的是刚才来瞧望我这位徐小姐吗?徐小姐她是我的同学,而且她爸和我爸又是个老世交,所以她很和我熟悉的。不过我们的交情,也是一个很普通朋友的地位。”
菊卿听他向自己这样解释,一时芳心中更加地难为情起来,不等他说下去,就逗给他一个娇嗔,笑道:
“我又不曾跟你谈起这位徐小姐,你何必向我说这些话呢?”
菊卿愈说愈羞涩,她通红了耳根子,把两颊涨得真像一朵鲜丽的玫瑰花了。明德也笑着道:
“你不是说我朋友很多吗?那么你不是指点徐小姐,还指点谁呢?”
菊卿瞅了他一眼,鼓着脸腮子,说道:
“你别胡说了,我可不依你的。”
明德道:
“那么你应该给我一个回答,你到底肯不肯和我做个朋友呢?”
菊卿道:
“我想这很可以不必回答了,你瞧我对待你的情形,你不是也可以知道我是否愿意和你做朋友了吗?”
明德听她这样说,一时更感到她的聪敏可爱,遂点头笑道:
“秦小姐这话也说得是,你我虽然是萍水相逢,不过你劝我信教,代我祈祷,种种的情形看来,显然你是待我多么地真挚,所以我实在是非常感激你的。”
菊卿红晕了两颊,默然了一会儿,忽然把饭碗提了一提,说道:
“惠先生,你别说话了,正经的,还是先吃饭吧。”
明德知道她是为了怕羞的缘故,遂也不再说什么,伸手从她手里接过饭碗,握了筷子,自己拿着吃了。菊卿这就从床边站起身子,瞧了一瞧手腕上的表,自言自语地说道:
“奇怪,曼萍这妮子怎么还没有来院呀?”
明德问道:
“几点钟了?”
菊卿道:
“六点三十五分了,七点钟她要来接夜班的。”
明德道:
“为什么要分日夜班?我倒希望秦小姐永远伴在我的身旁。”
菊卿见他放下饭碗,望着自己出神的样子,这就感到他实在也是个很痴情的青年,不禁微微地一笑,说道:
“怎么说永远两字?难道你不预备出院了吗?”
明德明眸脉脉含情地凝望着她粉脸,点了点头,很肯定地说道:
“假使秦小姐不离开医院做看护的话,我倒也情愿和你这样厮守一辈子的。”
菊卿听他这样说,难为情得绯红了两颊,秋波逗了他一瞥娇嗔的目光之后,正欲躲避到房外去,忽然见侍役来报告道:
“秦小姐,你有电话来了。”
菊卿听了这话,倒是吃了一惊,遂三脚两步地到电话间里去了。明德遂匆匆地吃毕了饭,心里可就想:不知是谁的电话?正在这时,菊卿又笑盈盈地走进来了。明德忙问道:
“秦小姐,是谁来的电话呀?”
菊卿笑道:
“是苏曼萍来的电话,说她有些不舒服,今晚不能来院了,叫我给她代替一夜,明儿早晨她好了就会来代还我的。”
明德听了,快乐得眉飞色舞地笑道:
“秦小姐,那么你可曾答应了她没有啦?”
菊聊笑道:
“她既然有病,我怎么好意思不答应她?常言说得好,与人方便,即是与自己方便,说不定明儿我也有了事情,不是也可以请她做个代替吗?”
明德笑道:
“你这话说得真不错,但是你今晚不回去,不是也该打个电话去告诉你的妈妈?不然她老人家心里就要急死了呢!”
菊卿一听不错,遂点了点头,身子又匆匆地走出病房去了。
是晚上九点敲过了,四周是静悄悄的。菊卿拿了热度表,又来给他试热度。当她视线接触到九十九度八的时候,她的芳心不免有些惊异,微蹙了眉尖,秋波在他脸上凝望了一会儿。明德奇怪道:
“做什么?莫非又有热度了吗?”
菊卿道:
“你今天话说得太多了,我劝你快给我静静地躺一会儿吧。”
明德并不答应,微闭了眼睛,却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菊卿在画好了热度高低线后,身子又走到病床边去,纤手柔和地按到明德的额角上去,轻声地道:
“九十九度还不到,我知道你是乏力了一些,别难受,早些睡着了,明天就会退的。”
明德慢慢地又睁开了眼睛,在她粉脸上逗了一瞥哀愁的目光,他把菊卿纤手紧紧地握住了,说道:
“病魔本来是年轻人的仇敌,尤其肺病更是最凶恶的一个仇敌,可是很不幸地会侵袭在我的身上。秦小姐,你待我虽然这样地好,但我不知是否有报答你的日子,恐怕这还是一个问题吧?”
明德说到这里,大有凄然泪下的神气。菊卿听了他这两句辛酸的话,眼皮也情不自禁地红晕起来,但她竭力地又熬住了悲哀的发展,掀着浅浅的酒窝儿,勉强地含了一丝笑意,说道:
“惠先生,你不要说这些使人难受的话吧,我肯定地相信,上帝是会保佑你健康的。”
菊卿说到这里,见明德的眼角旁已展现了晶莹莹的一颗了,也许是情感冲动得太厉害了的缘故,菊卿的话声有些颤抖的成分,她挣脱了明德手,身子也别过去了。明德瞧她这个意态,心中当然也明白她是难受得淌泪了,一时在万分悲酸之余,更掺和了十二分的感激,使他的眼泪愈加大颗地滚下来了。两人默默地呆住了一会儿,菊卿伸手在眼皮上来回揉擦了两下,她又回过身子,秋波向他逗了一瞥多情的目光,说道:
“惠先生,你是明达的人,何苦自寻烦恼?这样对于病体是有损无益的,我劝你总要想开一些。”
菊卿说着,走上一步,把她的绢帕取出,亲自地给他去拭眼泪。明德点了点头,说道:
“我听从你的话,我绝不自寻烦恼的。”
菊卿道:
“那么你也该睡去了,已经九点多哩!”
明德道:
“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菊卿道:
“我理会得,你不用顾虑到我的。”
说着,把被给他塞塞舒齐,遂悄悄地又退到房外去了。明德这才闭了眼睛,睡了一会子。也不知经过了多少的时间,忽然明德一阵子肚子痛,痛了醒来。他略为欠了身子,向房中望了一眼,只见菊卿坐在沙发上,纤手托了下颚,似乎在打瞌盹。因为心里很怜惜她,所以不忍喊她醒来。忍熬了一会儿,但是再也忍熬不住了,他只得低低唤了两声秦小姐。菊卿虽然闭眼假寐着,可是她心头非常地机警,听了喊声,早已惊醒过来,立刻揉擦了一下眼皮,走到床边来,问道:
“惠先生,你要什么东西吗?”
明德道:
“我肚子痛得厉害,也许要大便了,谢谢你,你给我喊他们拿一只便桶来吧。”
菊卿道:
“你是有热度的人,怎么能起床来大便?我给你拿添盆去,你就躺在床上撒好了。”
明德不好意思地道:
“那可不行吧,昨晚我也上便桶的,因为我没有什么大病,添盆是用不惯的。”
菊卿听他这样说,当然也不好意思一定要叫他撒在添盆内,遂匆匆地奔到外面去了。约莫三分钟后,她自己把便桶提进房来,放在墙角旁,一面撩过睡衣,给他披上了,扶他跳下床来,走到墙角旁去了。明德在坐上便桶之后,伸手向她挥了两挥,是叫她不要站在旁边闻臭的意思。菊卿道:
“你快一些吧,别冻冷了身子。”
明德弯了腰,应了一声,两手按在肚子上,似乎有些痛苦的神气。菊卿遂到桌旁,给他一杯白开水,送到他的面前,低声地道:
“惠先生,热的茶喝两口,就会舒服了。”
明德遂伸手接过了,凑在嘴上喝了两口,又递还了她,说道:
“不知怎么的竟痛得厉害。”
菊卿颦蹙了眉尖,把杯子放到桌上,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嘴唇皮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这是怎么的一回事?刚才你睡着的时候,我给你被塞得好好的,而且窗子也给你关上的,你如何会着了冷呢?”
明德把手摇了两摇,说道:
“这不是着了冷,你别担忧的。”
菊卿站在旁边,向他愕住了一会子。忽然她挨近到明德的身旁,蹲下了身子,叫明德把手靠到她的肩胛上去,说道:
“你扶着我吧,这样你可以舒服一些。”
明德见她对待自己这一份儿多情的模样,一时把她真爱到心头、感入骨髓,望着她白里透红的娇靥,说道:
“不,我虽然可以舒服一些,但你到底太吃力一些了。”
菊卿秋波逗了他一瞥柔情蜜意的目光,说道:
“我不会吃力的,你只管扶着我好了。”
明德不忍过分地拂她情意,遂把手臂伏到她的肩胛上去,两人的脸颊这就碰到一处去了。菊卿并没有躲避,她尽管让明德的脸偎到自己的颊旁来。明德的鼻管内是闻到一阵细细的幽香,这大概是处女特有的一种香气吧。虽然肚子是痛得厉害,他心灵上也会感到一种很深的安慰。好一会儿,明德向她柔声道:
“秦小姐,你起来吧,这样子蹲着,你的两腿会发麻的。”
菊卿道:
“那么你现在肚子还痛吗?”
明德道:
“也好多了,谢谢你,给我拿张草纸来。”
菊卿这才站起身子来,不料既站了起来,两脚仿佛生了根子似的,却一步也移动不得,而且还有千万枚针在刺一样地难受,这就蹙了眉尖,笑道:
“想不到真会麻木得厉害。”
明德道:
“可不是?你现在就只好一动不动地多站一会儿吧。”
菊卿笑着没有回答,待稍许好一些的时候,她便勉强急急地去拿了草纸来,交给明德。明德在站起便桶的当儿,他也犯了菊卿的同样情景,呆呆地怔住了。菊卿笑道:
“我扶你到床上去吧。”
说着,把明德身子扶到床上,不料明德却再也躺不下去了。菊卿知道他的意思,遂把手在他腿上带敲带抚地摸擦了一会儿,秋波瞟了他一眼,掀着酒窝儿,忍不住嫣然地笑道:
“现在好一些了吗?”
明德点头道:
“好多了,秦小姐,你够累了吧?”
菊卿摇了摇头,她便又走到墙角旁去了。在明德初意还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去的,待回眸望去的时候,方知自己没有把便桶盖盖上,她是给我去代为放盖子的,一时觉得秦小姐服侍我的情分,实在可说是尽了做妻子的责任。他感激得几乎淌下泪水来,眼瞧着菊卿把手在盆上洗过了后,她又笑盈盈地走到床边,说道:
“惠先生,你怎不躺下来睡?咦!怎么啦?好好的又伤心了?”
她说到这里,忽然明眸瞥见到明德的颊上沾有了丝丝的泪痕,使她芳心中不免又吃了一惊,定住了乌圆的眸珠,向他很着慌地发问。明德伸手把她紧紧地握住了,挂着眼泪笑道:
“不,秦小姐,你别误会,我并没有伤心,因为我心头太感动了。”
菊卿听他这样说,她那一颗小心灵上也是充满了无限的甜蜜和安慰,掀着倾人的酒窝儿,望着他憨憨地娇笑了一会儿,说道:
“惠先生,你别那么说,这是我们对待病人应尽的义务呀!”
明德听她这几句话,觉得至少是避免她难为情的措辞,因为我很可以明白,她绝不是对待任何一个病人都肯如此不避嫌地服侍。当然,她对我是例外的。遂很认真地道:
“秦小姐,虽然你们做看护的都具有博爱的精神,不过在我受到这个伟大的爱之后,就是我是个没有灵感的人吧,亦岂能无动于衷吗?你想,怎不要叫我感激得淌下泪水来呢?”
菊卿对于他这两句话,心头也是深深地感动了,秋波含情脉脉地逗了他一瞥之后,却把粉脸慢慢地低垂到胸前。明德知道她是害羞的意思,遂把她纤手抚摸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道:
“秦小姐,假使我的肺病果然能痊愈的话,我总不会忘记你对待我那一份的好处。换句话说,就是只要我能活在世界上一天,我总一天不能忘记你的深情。只怕我被病魔吞没了,没福跟你永久在一块儿吧。”
明德说到这里,想起肺病的危险,使他在无限兴奋之中,又感到了一些黯淡的悲哀,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菊卿听到这里,一时也忘了情,竟把纤手按到他的嘴上去了。但既按着了后,她又觉得很难为情,两颊盖上了一圆圈绯色的娇晕,低低地说道:
“惠先生,你快不要说这些话吧!因为我知道你是个有作为有思想的青年,社会还需要你们这一班青年去创造幸福,国家更需要你们去创造光明的前途,所以天爷绝不忍心使你们堕入在灭亡中的。他会给你健康,给你快乐,不久的将来,你一定可以脱离烦恼,像天空中小鸟儿一样活泼自由的了。”
明德听了她这一篇话,脸上这才又浮现了一丝欣慰的微笑,把她手竟情不自禁地拿到鼻子上去吻香,点头笑道:
“秦小姐,你说得正好,我知道你对我是有着十分的期望,我大胆地敢向你说一句话,要如我有生命做人的话,我一定不会使你心头感到失望的。”
菊卿被他这么地一来,真是又喜又羞,秋波逗了他一瞥娇媚的目光,掀着酒窝儿,也不禁为之嫣然失笑了,说道:
“不错,我知道你将来还会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为我们的国家吐一口气的。”
明德道:
“就是有这么的一天,也不是秦小姐的所赐吗?”
说到这里,又显出十二分诚恳的神情,把她的纤手握得紧紧的,接着说道:
“秦小姐,我希望跟你做个永远的侣伴,不知你能答应我这个要求吗?”
菊卿想不到他骤然地会说出这一句话来,她那芳心这就别别地跳得分外快速起来了,低了螓首,默然了良久,方才说道:
“惠先生虽然有爱我的心,不过像我那么苦命的姑娘,也许是没福消受吧。”
说到这里,她心头是万分感伤,忍不住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明德听她这样说,未免心惊肉跳,感到了无限的骇异,拉住她的纤手,急急地问道:
“秦小姐,你怎么说出这样不祥的话来?为什么你是个苦命的姑娘呢?那叫我听了,不是太难受了吗?”
菊卿凄凉地道:
“当然你是太糊涂一些了,你要知道我和你的阶级差得太远了,我怎么有资格够得上配你?这也许是梦想吧。”
说着,泪水不禁夺眶而出了。但明德不待她说下去,伸手把她的嘴也扪住了,坚决地道:
“秦小姐,你太聪敏了,请你别说这些话吧,我心里觉得……难受……”
明德说时,忽然把脸靠在她肩胛上哭起来了。这似乎出于菊卿的意料之外,她熬住了满眶子的热泪,纤手拍着他的背脊,反而柔和地安慰他道:
“惠先生,你别伤心呀,你被情感激动得太厉害了吧。你不要哭,哭是弱者的表示。你待我的真心,我是知道的,你睡下来躺会儿吧。”
菊卿虽然是叫他不要哭,可是她自己的泪水却像断线珍珠一般地滚落了两颊,半抱了他的身子,叫明德躺到枕上来。明德虽然躺下了,但把她的手还是握得紧紧的。两人泪眼望着泪眼,默然了良久,明德又低低地说道:
“秦小姐,你不是说哭是弱者的表示吗?这话很不错,那么你也不要哭呀。”
菊卿听了,遂把左手抬到颊上,来回地揉擦了两下,同时俯下身子,把手指去抺明德颊上的泪痕,说道:
“惠先生,我觉得实在很不应该,你是有病的人,我怎么还能引逗你的伤心呢?所以请你别思东想西,最要紧的是身子保重。不然,我就觉得没有脸再来服侍你了。”
明德忙道:
“不,我绝不再伤心了。秦小姐,你千万不要说这些话。其实我虽在病中,但有你那么一位情深义重的小姐服侍着我,我的心里确实已非常地快乐和安慰。你不要太抱悲观了,这句话不是你向我劝慰的吗?现在我转劝了你,你也不要太抱悲观,只要我们能够赤胆忠心地相待,怕什么一切的艰难呢?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易经》里这两句话你总也知道的吧?又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见只要始终如一,不受任何的利诱和威胁,他们总可以达到光明的目的。秦小姐,你别难受,你应该向我笑一笑吧!”
菊卿听他这么说,在十分感激之余,自然也掺和了一些甜蜜的滋味,因此掀着酒窝儿,不免嫣然地一笑。不过既笑了出来,却又感到十分羞涩,她这就把粉脸别转去了。明德见她雨后海棠那么的娇容上,添了这一笑之后,真是千娇百媚,也说不出是哪样的好看了,因此望着她两颊,自不免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良久,方说道:
“秦小姐,几点钟了?刚才你给我吵醒的吧?”
菊卿望了一下手表,回过头来,说道:
“四点半了,我原没有睡着,你饿了没有?我到冰箱里取瓶牛乳来给你煮杯喝好吗?”
明德摇了摇头,说道:
“我倒没有饿,可是你真够辛苦了,到天亮还有些时候,你就再躺忽儿吧。”
菊卿道:
“那么我且给你先服了药水,此刻的热度不知怎么样了?”
说着,拿玻璃杯倒了药水,先给明德服了药水,然后又拿试热表衔到他的嘴里。这回取出来瞧,见原是九十八度六,可见热度是退了。这就拿给明德瞧看,很喜悦地说道:
“你瞧,热度是一些也没有了。”
明德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秦小姐,我听人家说患肺病的人,他的热度原是一忽儿增一忽儿退的,我想这病到底是很麻烦的。”
菊卿听他话中至少又带有些忧愁的成分,遂颦锁翠眉,瞅了他一眼,说道:
“你又说这些话了,你自己应该很坚定地相信,这病是一些都不要紧的。”
明德见了她这种娇嗔的神情,实在增加她妩媚的风韵,一时把愁苦也忘记了,忍不住又笑起来,说道:
“也许上帝会可怜我,把我从魔窟中拯救出来的。”
菊卿听他这样说,方才回嗔作喜,一撩眼皮,掀着酒窝儿,说道:
“对啦,上帝一定能够搭救你,你放心是了。明天我到家里去拿本《圣经》来,给你空闲着翻阅,并且我每天给你做一个祈祷,这样上帝圣洁的光辉他一定会照临在你的头上的。”
明德点了点头,他空虚的心灵上确实得到了现实的安慰,笑道:
“谢谢上帝和秦小姐赐给我的恩典,我是永记心头的。”
菊卿扑地一笑,秋波逗了他一个淘气的媚眼,笑道:
“那么你应该安静地睡了吧,多睡眠,也是一件对于身体很有益的事情。”
明德眸珠一转,说道:
“可不是?那么秦小姐日夜地劳苦,叫我心头能安吗?假使你不避嫌疑的话,请你就躺在那一头,因为这样比躺在沙发上是舒服得多,而且也不会受寒,不知秦小姐能接受我这一些意思吗?”
菊卿听他这样说,两颊又微微地娇红起来,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她两瓣鲜红的嘴唇皮子,出了一会儿神。明德见她小嘴一掀一掀,似乎欲语还停的神气,遂忍不住问道:
“秦小姐,怎么不回答我?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菊卿很羞涩地一笑,点头道:
“是的,我很想问你一句话。”
明德定住了眼珠,有些奇怪的样子,说道:
“是什么话?你只管说吧,我若知道的,总可以回答你。”
菊卿被他一催,倒又说不出口来了,支吾了一会儿,方才红晕了两颊,笑道:
“你不是说和徐小姐是个很普通的朋友吗?这句话我有些不大相信。”
明德听了,这才有所恍然,不禁“哦”了一声,笑道:
“那么照你看来,是个怎么样的友谊呢?”
菊卿听他这样反问,本来已经很难为情,此刻就更不好意思了。她忸怩了一下腰肢,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说道:
“我怎么能瞧得出?这不是要你自己说出来的吗?”
明德见她如此不胜娇羞的神情,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笑道:
“秦小姐,你这话真的太有趣了,既然你瞧不出,那么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个普通的友谊呢?”
菊卿被他这么地一问,倒是问住了,憨笑了一会儿,说道:
“想不到惠先生也是个惯会说话的人,算了吧,我说不过你。”
她说着,便把身子别了转去。明德见她这意态,显然有些生气的模样,这就很焦急似的叫道:
“秦小姐,我告诉你是了,你何必生气呢?”
菊卿听了,便很快地又回过身子,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嫣然笑道:
“惠先生,你胡说了,我何尝跟你生气?”
明德见她粉脸真像剥出的鸡蛋,白里透红,又若出水芙蓉,心里真是爱极,便笑道:
“你不跟我生气,我心里这就放下了一块大石。”
这句话不免带有些顽皮的成分,菊卿向他啐了一口气,两颊微微地笑起来了。一会儿,明德方才向她正经地说道:
“秦小姐,说起徐小姐这个人来,倒是非常热情的,而且善于交际,只因为太热情了的缘故,所以我倒反而嫌她似乎有些浪漫。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她确实跟我很好,不过我这人生成就是一副怪脾气,所以觉得和她有些合不来。”
菊卿也不知他说的是否是真心话,笑了一笑,遂故意逗他一句,说道:
“那么你这人未免有些不情,不是太辜负了徐小姐一番情分了吗?”
明德听了,却正色道:
“我以为男女朋友原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我和徐小姐是同学,她来望望我,也是情理中的事,所以算不了我是辜负她了。秦小姐,你应该明白,理想中的情人,未必是理想中的妻子,因为情人的时间短促,而夫妇的时间久长。像徐小姐那么的人才,我认为给人家做情人而有余,然给人家做妻子恐怕不足吧,所以我不敢过分地和她亲近。两性的结合,最要紧的因素是意气相投、性情相合,那么才有美满的家庭。不然,会酿成终身的痛苦。秦小姐,你说我这几句话对吗?”菊卿从他这几句话中猜想,就明白他是个年少老成的前进青年,遂不禁频频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惠先生这话说得很有意思,想不到你对于夫妻论倒大有研究哩。”
说到这里,秋波在他脸上掠了一下,忍不住哧地笑了。明德也笑道:
“现在这个时代,虽然大喊恋爱自由,不过他们的所谓自由者,乃是滥用其情,结果比旧式也许更不好。所以我虽是个大学里念书的,生平就没有一个知心着意的女朋友。”
菊卿听到这里,一颗芳心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撇了撇小嘴,笑道:
“谁相信?”
说了三个字,却再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明德这就急道:
“秦小姐,你不信,我可以念誓给你听的。”
菊卿也急道:
“那又何苦来?我相信你是了,那么你快睡去了吧。”
明德听她这样说,心头是感到得意的甜蜜,遂笑道:
“那么你也睡在我脚后一头好不好?”
这时菊卿已柔顺得像一头驯服的羔羊了,哪里还有个不好的道理,遂赧赧然地点头答应了。不料菊卿这一躺下去,却是睡得特别香甜。待她醒过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而且病房中已多了两个人,一个是明德的妹子,还有一个却是穿西服的很俊美的少年。菊卿因为自己是躺在明德的床上,她心里这一难为情,真所谓是无地自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