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会会长高大生拿了笔杆儿正在犹疑不决的当儿,突然金志光将军拔出手枪向空扬起,只听砰的一声,竟向自己放射过来,一时吓得魂不附体,脸无人色,真所谓不知是生是死,身子早已仰后跌到地上去了。在座诸君还以为高大生业已中弹身死,所以大家心胆俱碎,身子仿佛都患了疟疾症般地瑟瑟地颤抖起来了。
“高老先生,你怎么啦?快坐起来呀!金将军是和你们闹着玩笑的,他老岂真的要伤你们性命吗?”
站在他身后的白得标瞧了这幕情景,脸上浮现了阴险的笑。他弯了身子,把高大生从地上像抱孩子似的扶起来。高大生这时的魂灵已经一半不在身边了,虽然白得标已把他扶起身子,可是他的神志依然模糊得可怜,手摸着自己的光头,茫然地问道:
“我……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呀?”
“高老先生,你怎么害怕得这一份样儿?你假使已经死了的话,那你还能够说话吗?你且快把心神定一定,好好儿地提起笔来就这么写上了十万元钱,那不是天大的事情也都没有了吗?”
白得标听他这样一问,几乎要忍俊不置,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胛,一面向他安慰,一面把那支笔杆依然塞到他的手里去了。这时,在座诸君方知金将军原是拿枪来威胁我们的意思,只要我们情愿捐出十万元钱,想来是没有问题的了。因为高大生这两句话实在问得令人有趣,本来都是十分害怕,此刻也由不得好笑起来。金将军见众人的脸色在一度惨白后竟会露出一丝笑意,当然,这是一幕有趣的喜剧,于是他把面前一杯鲜红的香槟交白得标送到高大生的面前,表示给他压惊。高大生在经过一度昏迷之后,他望着座上许多人依旧很清楚地映在眼帘之下,他明白自己确实是还活在这个世界,究竟他也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于是竭力镇静了态度,站起身子,接了金志光所赐的那一杯酒,表示谢意,并且朗朗地说道:
“我以为每个国家的人民,没有一个是不爱他们国家的,这因为是人类的天性如此,那么我岂有不爱国的道理?况且金将军为了我们民众,日夜地操心,他也无非要使国家强盛起来。那么我们的爱国,换句话说,也就等于爱自己一样。十万元的数目虽大,不过我们也总得设法去凑足它。诸君和我情意相投,当然亦是乐而赞助的吧!”
李光达和徐青奇等众人听这老头儿的话锋转变得好快速的,大家心中也暗暗佩服,因为一则是怕死,一则也要挽回商界的面子,所以无不拍手赞成,表示高会长的话说得一些也不错,大家都非常同情。高大生在这个情势之下,不得不咬紧牙齿,熬住眼泪,委委屈屈地在募捐簿子上写了十万元的数目。众人不敢怠慢,遂挨次一一地填毕。白得标见功德圆满,遂含笑把簿子交与金将军过目无误。金将军这时浓眉一扬,破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哈哈的大笑,站起身子,握了高脚玻杯,说道:
“本将军素知各位乃热心慷慨之人士,尤以爱国事业乐而输捐。本将军在万分欣喜之余,而且又表示非常感激。这一杯香槟就表示一些小意思,请众位大家喝一个干杯。”
随了这几句话,大家都站起身子,举杯答谢。金志光遂含笑向白得标吩咐奏乐。白得标早已领进一班西乐队,当筵奏起热狂兴奋的爵士乐曲。刹那间,室中那股子杀气早又显得一片欢笑的景象。谁知音乐奏了一半,忽然又有个西洋女子全身精赤,胸前只用两个金丝乳罩,腰间围了一条草裙,就扭转着屁股,在筵前跳起舞来。她面对着众人,含了诱惑性的甜笑,毫无一些羞涩之意,表演得淋漓尽致,真是非常肉感。这使在座诸君那颗已带微醉的心头会增加速度地跳跃起来。尤其那个色鬼李光达,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在他心中的意思,最好在草裙一丝丝飘舞起的时候,能够给他发现了女性最神秘的一处。
菊芬在这样醉生梦死的环境之下,她一寸芳心自然是感到非常沉痛。想起刚才那个少年对大众说的几句话,她身上仿佛有千万枚针在猛刺一样,只觉坐立不安,她差不多垂了粉脸,已欲淌下眼泪水来了。不料正在欢舞之间,突然一阵响亮,在金志光将军的面前的桌上,竟竖了一支小小的银镖。这把金志光从欢乐之中惊怕得跳了起来,立刻离座而起,大呼:
“白得标何在?快快前来捉拿刺客!”
白得标一听这话,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乱子,立刻吩咐停止乐声,一面早已传令奔入二十个卫兵,到洋台四周去搜查了。高大生等众人也由不得大吃了一惊,身子都又再度颤抖起来。金志光这时才大胆拔起桌上的银镖,见尾端飘有一纸,遂把纸取下。菊芬坐在他的身旁,遂也凑过头去同瞧。只见纸条上用自来水笔写了几行小字道:
金志光将军勋鉴:
你是一个国家的伟人,应该如何尽忠于国,使国家兴强,使人民安乐才是。现在你竟醉生梦死,搜刮民脂民膏,公然干此卑鄙的勾当,汝实乃国家之妖孽也。本当将汝一镖结果,但犹望你自新改过,猛然省悟,拿出心肝来干一些热血的事吧!
鸣不平者白
金志光虽然是个武夫,瞧了这张字条之后,也不免心惊肉跳,立刻捏在手中,皱了浓眉,不禁怔怔地愣住了一会子。菊芬也暗暗称奇,这是怎么的一回事?谁有这样大胆?谁有这样本领,竟会干此冒险的事情?就在这时,白得标走到金志光面前报告道:
“回将军的话,四周并没有什么刺客。”
金志光有些畏怯的神色点了点头,向众人说道:
“夜已深沉,请各位自管回家,改天再当奉请欢聚。”
高大生等疑神疑鬼,也巴不得他有这一句话,遂起身拱手称谢而去。金志光待他们走后,方向菊芬又道:
“姚小姐,李小姐,本当亲自送你们回府,无奈今日心神不宁,只好请你们自己回去了。”
“金将军,你不用客气,那么咱们再见了。”
菊芬知道他心中也在发愁,所以倒暗暗痛快,遂和雅君向他弯了弯腰,一面在侍者手中穿上了大衣,两人匆匆地走下国华饭店去了。周五爷在下面已给她们雇好了一辆马车,两人跳上车厢,五爷和车夫并坐一处,见那车夫挥起鞭子,四轮就在柏油地上辘辘地移动了。
“菊芬,这事情我感到太奇怪了,纸条上到底写些什么字?那人的胆量可真也不小呀!”
在车厢里,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子,雅君凑过嘴去,向她低低地问出了这几句话。菊芬附着她耳朵,轻声儿告诉了一阵,雅君惊讶地说道:
“真有这样的事情吗?”
“谁还和你开玩笑吗?我想这件事情和刚才那个募捐少年至少有些连带关系,你不见那少年的精神简直有些不怕死的样子。我真敬佩这班少年,他们竟有这一股子的勇气。”
菊芬也附了她耳朵,向她低声儿地猜测着。
“可不是!说起那个募捐的少年,我又不得不佩服你的胆大心细,想不到这两下耳刮子竟救了他一条性命。不知道这位少年对于妹妹这个举动也能了解你心中的一番苦心吗?”
雅君点了点头,她想到刚才紧张的一幕,觉得菊芬真是个智勇的姑娘,含了笑容,明眸脉脉地凝望着她倾人的娇靥,表示十二分的敬意。菊芬感到她后面这一句话至少是包含了一些神秘的意思,粉脸微微地一红,秋波逗了她一瞥娇羞的目光,盈盈笑道:
“你应该明白我所以冒险救助他的目的,因为我是爱惜他的人才。假使他在金志光残暴势力之下做了无谓的牺牲,那么国家不是又得减少了一份力量了吗?”
“是的,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
说到这里,忽然她明眸瞥见到车厢外那条同庆里的弄堂,遂握了握菊芬的手,接着又道:
“我的家到了,明儿再见吧!”
“姊姊,你不上我家里去睡吗?”
菊芬有些依恋似的,因为她感到身世的孤独。
“不,过几天我一定来和你做伴。”
雅君含笑摇了摇头,低声地回答,推开车厢的门,她的身子已匆匆地跳下去了。菊芬住的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小洋房,名曰“松云小筑”。当马车停下门口的时候,周五爷先在门铃上揿了电铃,菊芬跳下车厢。里面的婢女小香早已匆匆出来开门了,她在小院子的石级上先瞥见了铁栅子门外的菊芬,便含笑叫小姐,接着把铁栅子门拉开,让菊芬走了进去。周五爷爷儿俩各道了一声晚安,便各自地回房。菊芬坐在床边,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小香在大橱里取了睡衣,拿到菊芬的面前,叫道:
“小姐,把旗袍换下了吧?”
菊芬点了点头,遂换上了睡衣。她俯了身子,脱了高跟皮鞋,套上了睡鞋,小香已把她衣服放进大橱里去了。菊芬坐正身子的时候,她瞧到床边玻璃小方桌上那个镜框子里自己的小照,浅笑含颦、美目流盼那种得意的样子,她心中有些感触,暗自想着:你外表的欢笑,怎掩得住内心抑郁的悲哀?她摇了摇头,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地把镜框子的反面扳了转来。只见后面玻框内也有一张小照,这是一个年轻的美男子,穿了一套条子花呢的西服,斜花纹的领带,风度翩翩,十分温文。照片的旁边,还题了几个小字:“菊芬表妹留念,何惧敬赠。”菊芬凝眸默视良久,她仿佛又得了一种安慰,她的嘴角旁忍不住显露了一丝浅浅的甜笑。表哥可说是自己生命中的一盏明灯,自己一生的希望就寄托在他的身上:虽然我们分手是已经有五年了,不过我相信表哥是一定不会把我忘记的。因为我们在故乡的时候,确实已经心心相印的了。记得那年分手的时候,虽然我还是个十五岁带有孩子成分的姑娘,但我心中自然地会激起一阵惜别之情,我们是曾经暗暗地淌过一会儿眼泪的。不过为了表哥的前途着想,我又不得不含了眼泪微笑,向他低低软语地安慰。
“小姐,茶放在这儿了。”
小香拿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花茶走到床边来,见菊芬望着表少爷小照出神的意态,她似乎有个有趣的感觉,不禁抿嘴儿微微地笑起来。菊芬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回答什么,伸手又把照相架子推了回去,握了杯子,喝了一口茶。她抬头一撩眼皮,向小香轻声地说道:
“时候不早,你也该休息去了。”
小香应了一声,便向菊芬弯腰走出房去。在她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遂又回身到梳妆台旁取了一封信,交给菊芬,说道:
“傍晚来了一封信,我险些忘了。”
她说完了这两句话,方才掩上房门悄悄地走出去了。菊芬放下茶杯,取过信封一瞧,想不到竟是表哥何惧的来信,心里这一欢喜,不禁眉飞色舞,掀着酒窝儿笑起来了。慌忙把信拆开,因为房中没有第二个人,所以她情不自禁地把信笺放到嘴上去吻了一下,然后低低地念道:
菊芬表妹如握:
光阴匆匆,转眼之间,分别至今不觉已有五易寒暑了。这次我从汉口到来,虽然没有优异的成绩可以来安慰你那颗小小的心灵,但我在这石头城中,至少是要干一些有意义的事情,那么我才不辜负你过去五年前对我的那一番热望。你是个有思想有智勇的女子,这在你自己亦不会否认,而我是尤其素来所赞美你所崇拜你的。记得在故乡分别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过下面那几句话:“表哥,去吧!别留恋着我,别留恋着故乡,为大众、为自己去开辟一条光明的道路。我菊芬虽是个知识浅薄的女子,但我绝不会把我的色去换取物质上的享受。你放心,五年、十年后的菊芬,一定还像现在那么一个朴素的姑娘……”不错,过去的话似乎还在耳际隐隐地流动,可是事实上已经是更变的了。我到了南京之后,听说你已有那个“美人蕉”多荣誉多美丽的雅号,而且知道你确实是已红得发了紫,成天地和大人物厮混在一处,所谓青云直上,扬眉得意,真使我代你感到非常庆幸。然而话又得说回来,因为我和你有着过去的交谊,使我不得不向你忠告几句,你是一个年轻而有意志的姑娘,你是一个智慧而有思想的姑娘,你应该认清你人生的目标,来干你应干的事情。切不要降低你的人格给一班人当作所谓花一般好看的玩物。我觉得你我之间已划开了一条辽阔的鸿沟,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如此背道而驰,这如何还有合作的希望?唉!人生的变幻,原本是像流水浮云,今日红遍石头城中的美人蕉小姐,这又岂是五年前朴素的菊芬姑娘所能想得到呢?
以上所说的我觉得全是一篇废话,当然,在你耳中听来,心里是并不见得怎么会高兴的,不过我给你这一封信的意思,就是使你可以知道我并不是一去之后竟消息沉沉,仿佛杳如黄鹤。其实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常常可以见到你,你现在真长得太漂亮太摩登了,和伟人们一块儿进一块儿出,只不过你没有瞧见我罢了。话好像是说得许多,可是总也说不出一个结论来。其实原也无结论之必要,反正我们的道路是已经分作两条的了。再会了,菊芬,希望你珍爱你的宝贵的前途。
向你诚实忠告的惧手启
九月十五日
菊芬一口气念完了这封长长的信,心中的疼痛真所谓万箭穿心,鲜血直喷。她觉得自己是太受一些委屈了,一阵悲哀,那两行热泪早已忍不住像雨点儿一般地滚下来了。她心中暗暗地想:原来表哥从汉口是早已到南京了。因为他恨我改变了性情和思想,所以他再也不愿来见我了。唉!何惧,你真也太忍心了,你应该谅解,我所以到此环境,实在原有万不得已的苦衷啊!菊芬想到这里,她的眼前仿佛是呈现了一片黑暗,她觉得自己一生的希望是已变成泡影了。虽然她想立刻和表哥解释一个明白,但是偌大的一个石头城里,又到什么地方去找你好呢?菊芬又恨又急,她不禁把身子倒向床上,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菊芬悲悲切切地哭了一会儿,方才收束了泪痕,从床上又坐起身子,暗自想道:此刻尽管悲伤又有什么用呢?唉!他说时常可以瞧见我和他们一块儿进一块儿出,那么我如何会没有发觉他呢?难道隔别了五年,他的人就变了样子了吗?这是绝不会的,即使变了样子,我无论如何总也可以认识他的呀!一会儿又想,表哥上次到武汉,原是上广东投军去的,他此番回来,说要在这儿干些有意义的事,莫非刚才那支银镖就是他们团里同志干的工作吗?也许是对的,否则还有谁能具有这样大的胆量呢?菊芬想了一会儿,觉得房中的空气是太沉闷,于是她走到落地玻璃窗的旁边,拉开薄纱帷幔,轻轻地推开窗户,身子踱出了房中,步入洋台里。凭着洋台的栏杆,望着碧天如洗,月白风清,只觉夜凉如水,四周万籁俱寂,这当然是因为夜深的缘故。菊芬向那光圆的明月出了一会子神,在月亮里面似乎显现了一个英俊少年的脸庞,他一会儿望着自己浅笑低语,好像在柔声地安慰自己的样子,一会儿又向自己怒目切齿,仿佛正在痛责自己无耻的神气。菊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禁自言自语地说道:
“表哥,你太不应该了,你既到了这儿,你是应该先来瞧望我一次的呀!就是我真的像你所说那么卑鄙吧,那么你也应该亲自来劝告我、责备我,你如何可以贸然地写这一封不情的信来和我绝交?唉!枉为你是个有智勇的青年,把这一件事到底干得太鲁莽一些了。幸而你还留一些情分,只有给我一封绝交的信,假使你因愤恨我而拿我一枪打死的话,那么我这个死不是也太冤枉一些了吗……”
菊芬自语到此,不免声泪俱坠。夜风吹在身上,顿时感到寒意砭骨,真有说不出的凄凉。菊芬慢慢地低下头来,见下面街上是连一个人影子都没有了,但偶然在几棵街树的旁边,也踯躅几个无家可归流浪的一群。她摇了摇头,因为是心境悲哀的缘故,她只觉触目伤心,遂长叹了一声,便又悄悄地回进房中,把落地玻璃窗随手掩上,遂又坐到床旁去了。在床旁边坐着呆呆地又出了一会子神,她把信藏入抽屉,方才把身子钻进被窝内安息了。
这已经是个落雪的下午了,菊芬在一条冷清的街道上独个儿走着,天空的雪飘得很大,在菊芬的头上、身上都堆了面粉般的白雪。她低了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在雪地上一步一步地踏着脚印子,她心上是只管想着亲爱的表哥,偶然她抬起头来,突见迎面走来一个西服少年。菊芬定睛一瞧,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不觉心中大喜,立刻抢步上前,把他一手拉住了,叫道:
“表哥,我找得你好苦呀!我何处不找到呢?原来这儿竟被我遇见了。”
不料何惧却冷笑了一声,恨恨地把她手摔脱了,说道:
“哼!谁是你的表哥呀?你不要认错了人吧!我可没有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多才多艺的好表妹呀!”
菊芬听了这些话,急得双泪交流,拉住了何惧的衣袖,苦苦不放,说道:
“表哥,你且不要走,好歹也给我向你解释一个明白,因为我心中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谁要你解释,你是扬眉得意啦!你是青云直上啦!”
何惧并不同情她这些话,回身把菊芬恨恨地一推。菊芬站脚不住,跌在雪地上,只觉一阵凉意砭骨,她叫声:“表哥,你好狠心啊!”她便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这一哭不打紧,倒是把菊芬自己哭醒转来了。她睁眸一瞧,原来自己是做了一个梦。伸手揉了揉眼皮,泪水倒真的淌下来不少,因为刚才临睡的时候没有把落地玻璃插上,这时被夜风吹开,一阵一阵吹到床上的自己身上,所以她在梦中也感到颇冷意了。她坐起身子,暗自想了一会儿梦境,觉得这梦原是因一封信而起,无非是心中太受了一些委屈,所以在睡梦中也在受委屈了。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遂掀被跳下床来,两手拢了拢披散在肩上的长发,移步走到窗旁,把窗门关上,将薄纱的帷幔拉拢,回身又到床边,见梳妆台上的那架意大利石的座钟已指在子夜二时半了。她伸手熄灭了电灯,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有人低低唤道:
“菊芬,菊芬!”
菊芬好生奇怪,侧耳细听声音的出发处,自不免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窗外的月色是非常清辉,因为室中是黑暗的缘故,所以望到窗外是特别清楚。菊芬在经过一度愕住了之后,她的明眸忽然瞥见到窗外有一个黑魆魆的人影子,这使菊芬那颗脆弱的心灵倒不免吃惊不小,身子不禁瑟瑟地颤抖了一下。
“菊芬,我是何惧,你快开门吧!”
接着在窗外又发出了这两句低微的话声。菊芬因刚才是曾经做过梦的,一时她惊奇得还以为是在梦中,遂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连连地咳嗽了两声,觉得这并不是在做梦。于是她仗着胆子,慢慢地步近窗前去,把窗幔轻轻地拉开,低声地也问道:
“你是表哥吗?”
“是的,表妹,你开门呀!”
那黑影子在窗外又轻微地回答。菊芬对于表哥在这深更半夜会翩然地从窗外而入,这真是感到了意外的惊喜,她毫不犹疑地开了窗门。在月色光芒笼罩之下,菊芬瞧到那少年不是表哥还有谁呢?她快乐得猛可伸手把他脖子抱住了,连声地叫道:
“表哥,表哥,你怎么就想明白过来竟会望我来了呢?”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已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表妹,我错怪了你,把你看得太渺小了,唉!这是我的鲁莽之处,我觉得惭愧,请你原谅我。”
何惧抱着她的娇躯,偎着她的粉脸,柔声地向她赔不是。菊芬听了这两句话,她一颗芳心在无限哀愁之余,不免又感到了深深的安慰,一时把刚才那股子怨恨之气也早已消去了干净。不过表哥这行动太神秘了一些,菊芬实在不敢相信这是实在的事,所以她微仰起粉脸,望着他怔怔地又问道:
“表哥,你真的来望我了,我并不是在梦中吧?”
凭她这两句话,何惧就明白她是乐糊涂了的表示,因为菊芬的脸是向着外面的。何惧在月光照映之下,只见她是含满了晶莹莹的泪水,这仿佛是一朵水底里钻出来的荷花,又好像是带了雨的海棠,在妩媚之中又感到了楚楚可怜的成分。他有些情不自禁,遂捧着她的粉颊,在她殷红的小嘴上接了一个甜蜜的长吻,笑道:
“表妹,我们在接吻了,这难道还是在梦中的事情吗?”
菊芬和何惧虽然在过去确已心心相印了,不过对于接吻这一个事实在还是今晚破题儿第一遭,她在无限喜悦之中,又掺和了一些羞涩的成分,因此粉嫩的两颊愈加一圆圈一圆圈地娇红起来。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道:
“表哥,今天才接到你这一封不情不义的信,怎么在这一会儿之间你又明白我并不是甘心堕落了呢?”
“这事说来话长,表妹,我们到房中好好儿地谈吧。”
何惧听她这样问,遂和她携手进房,菊芬把室中电灯开了,只见表哥穿着一套厚呢的西服,脸苍老了许多,显然几年在外的奔波,风姿是不及以前的了。何惧站在窗前,炯炯的明眸也向菊芬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只见她穿了一件月白软绸绣花的睡衣,下面拖了一双青绒的睡鞋。前胸是露了雪白的一块,当中是凹进了一条轮痕,从而可知两旁是隆起的乳峰。何惧心中暗想:表妹的生活竟是这么地贵族起来了,回首前尘,当然是不胜今昔之感。
“表哥,你干吗老望着我出神?难道我的人已变换了样子吗?但是我的环境虽然改变了,不过我的人并没有改变呀!”
菊芬被他这一阵子呆瞧,当然是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遂瞟了他一下,低声儿含笑着说。但说到后来,她想起了这一封信的词句,她感到有些怨恨,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虽然你的思想和智勇是依然保持着过去的程度,但你的人确实是改变了样子了,白胖得多、美丽得多了。”
何惧却兀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粉脸,含了笑容,低声儿地说。菊芬听他这几句话,便恨恨地白了他一眼,雪白的银齿微咬着嘴唇皮子哼了一声,说道:
“何必说那些反话?我是个被人视作花一般好看的玩物,哪里有什么思想和智勇可言呢?”
何惧走上前来,把她手儿紧紧地握住了,诚恳地道:
“菊芬,你难道还恨着我吗?我不是已经向你求饶了吗?因为你确实是个不平凡的姑娘呀!”
菊芬笑了一笑,遂走到梳妆台旁,把抽屉内那封信取出来,回身交到何惧的手里,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恨恨地道:
“这是谁写的信?难道叫我心头还不恨吗?”
说到这里,哼了一声,把身子又别转去了。何惧把那封信撕得粉碎,掷到地上去,走到菊芬的背后,把她肩胛又扳了回来,笑道:
“你不见我把那封信已扯碎了吗?好妹妹,你就别生气了。”
菊芬见地上果然散了一片碎纸,一时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那眼泪又淌了下来。何惧见她可怜,遂伸手抹去她颊上的泪水,说道:
“菊芬,你不要伤心了,我心头不是难受吗?”
菊芬这才收束了泪痕,盈盈地向他逗了一瞥娇羞而又带哀怨的目光,说道:
“你知道难受,我就不知道难受了吗?你要明白,我刚才接到你这封信之后,我的心好像刀割。我是为你痛哭过的,而且我也为你做过噩梦,我梦见你把我恨恨地推倒在地上,我想起你的狠心,我真有些愤恨哩!唉!你为什么要这样毒辣呢?你难道不知道地上全都白雪,把我推到地上也会冷得受不住的吗?”
菊芬想起梦境的事,她实在是非常怨恨,所以向他怔怔地呆问。何惧听她这样问,忍不住哑声笑出声音来了,拉了菊芬的手,一同坐到沙发上去,望着她薄怒娇嗔的意态,觉得实在非常妩媚可爱,便柔和地笑道:
“菊芬,你这人也太有趣了,你所以做这个噩梦,原是为了心中愤恨我的缘故,因此由幻想而凝成了梦境。你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毒辣,但我又何尝真的把你推到雪地上呢?那你这话不是太显得孩子气了吗?”
菊芬被他这么地一解释,也由不得抿嘴嫣然笑起来了,秋波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却撇了撇嘴,没有作答。一会儿,方才低低地问道:
“表哥,我真感到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是没有像你猜想的那么卑鄙了呢?而且你为什么要深更半夜地从窗口跳进来?那么你在南京到底干些什么事情呢?你不是全应该告诉我吗?”
何惧笑了一笑,附着她耳朵,低低地说道:
“表妹,我现在是担任了特务部的工作,所以行动是十分神秘。今天晚上,国华饭店门口遇见的那个乞丐,你大概没有想到这是……”
菊芬不等他说下去,粉脸就变了颜色,“啊呀”了一声,扳住他的肩胛,急急地追问道:
“什么?难道就是你化装的吗?”
何惧含笑点了点头,说道:
“年老的人总有些慈悲的心肠,所以还是五爷交给我一块白花花的洋钿。”
菊芬叹了一口气,说道:
“并不是我说的马后炮,在当初我就有这么一个感觉,这乞丐虽然面目污秽,但那双眼睛为什么竟这样炯炯有神呢?想不到就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人,正大光明的不出来和我相见,偏喜欢扮成一个叫花子,那不是令人感到生气吗?”
“表妹,那你又错理会我的意思了,我所以扮叫花子,并不是为了你,我实在是为了业务上的工作呀!金将军请这几位闻人吃饭的阴谋,我是早已明白的了。那时候我也在国华饭店的楼上,亲眼瞧见你拯救那个募捐少年的情形,我心里就有些明白妹妹的一番苦衷,我知道妹妹依然有着过去的智勇,使我深深地懊悔不该写这一封信给你了。”
菊芬听何惧这么说,她乌圆的眸珠转了一转,“哦”了一声,向他又悄悄地问道:
“那么……这支小小的银镖也准是你放的了?”
“表妹,你别……”
何惧被她一言道破,急得伸手立刻扪住了她的嘴,脸有些发红。
“表哥,我真想不到五年没见,你就进步得这么不平凡了……可是你的胆子也太大……这……不是太以危险了吗?”
菊芬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想不到这件惊人的工作竟是表哥做的,她在无限敬佩之余,真感到无限的喜悦,她情不自禁地把身子倒入何惧的怀中去了。何惧搂抱着她软绵绵的娇躯,心里有些荡漾,笑道:
“这些小事情算得了什么?我在北京城里的时候,遭到危险的事情可真多着哩!大概是我的阳寿未终,命不该绝,所以到处绝处逢生,死里逃生,想起来也觉心惊胆寒哩!”
“表哥,你太勇敢了,我实在感到你的不平凡,但是你也应该相信我,我也绝不会使表哥有所失望的地方。就说那个募捐少年吧,我见了他那种威武不屈的精神,我知道他也是个有抱负有勇气的人,我如何能忍心一个有作为有希望的青年在金志光残暴势力下做无谓的牺牲?所以我不顾一切厉害地要救援他。表哥,你如何明白我的打他是为了救他的缘故?那你真可说是我的心儿一样的了。”
菊芬纤手环住了何惧的脖子,微仰了粉脸,掀着酒窝儿,含了妩媚的娇笑,秋波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俊美的脸庞,她的芳心里是真有说不出的得意。
“虽然我是这么地猜测,不过我也不能完全这么地肯定。所以我就在你的屋外徘徊了一阵子,本意是探听探听你的动静,谁知你果然开了窗户出来对月长叹。因为是夜静的缘故,所以你的自叹,我都一句一句地听在耳里,到此我方才明白是冤枉了你,委屈了你。本当立刻上来和你相见,但是我衣衫褴褛,也许你会把我当作偷儿的。因此我又匆匆地去换了衣服,正跳上洋台的时候,不料你在拉拢纱幔,去熄电灯了,所以我就放大了胆子叫你了。”
何惧听她这样说,心头也激起了无限的敬意,遂又向她轻轻地告诉。
“表哥,你对于你的工作上,似乎应有这种侦探的手段。不过你在我的面前,你就不应该这样地对付我呀,那么你现在总可以相信我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了!”
菊芬这回又坐正了身子,秋波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在她这几句话中至少是含有些怨恨的意思。
“表妹,我现在相信你了。你是个英雄,你是个时代的女性。”
何惧望着她微微地笑。
“虽然并没有像你现在所说那么好,但也并不像你信中所说那么卑劣。”
菊芬说了这两句话,身子已经站起来了。
“表妹,你拿什么?”
何惧拉住了她的手,悄声儿地问着她。
“话说得这许多,你不想喝一杯茶吗?”
菊芬回眸瞅了他一眼,含笑着回答。
“你别忙,时候不十分早了,我坐一会儿就走的。表妹,你有没有什么饼干?最好拿些出来给我吃几片。”
何惧摇了摇头,他见时钟已四时相近了,遂低低地说。忽然他肚子里一阵怪响,遂含笑向她又讨取饼干吃。菊芬抿嘴一笑,点了点头,她在五斗橱内取出一听牛奶,用热水冲了一杯,然后在罐子里装出一盘子香蕉夹心饼干,亲自拿到他的手里,瞟他一眼,笑道:
“本来叫小香起来烧些热的点心给你吃,可是又得花费许多的时间,所以还是现成的吃些吧。”
“表妹,你还这么说,我老实不客气地向你讨取了,已经是很不好意思了呢!”
何惧接过她的牛奶杯子,微笑着回答。不料菊芬听他这么说,反而愀然不悦地逗给他一个娇嗔,叹道:
“表哥,你说这话叫我听了难受,从这一点子瞧,可见你对我还是存了生分的心理。不然,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何用再说什么不好意思的话呢?那不是叫我听了……”
说到这里,却又欲盈盈泪下的神气,她的身子便又背过去了。何惧听了这话,自不免感到心头难过,遂站起身子,放了牛奶杯子,走到菊芬的背后,把她肩又扳了回来。谁知她的粉颊上,又真的展现一颗亮晶晶的眼泪了,这就感动地道:
“表妹,我原说错了话,你就原谅了我吧!”
菊芬被他这么地一说,因此把眼泪愈加扑簌簌地滚下来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是默不作答。何惧伸手去抬她的下巴,说道:
“妹妹,你难道真的恨我吗?”
“我恨你干吗?快去喝牛奶吧!饿坏了肚子可又叫我……”
菊芬纤手来回揉擦了一下眼皮,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但说到末了,她又不好意思起来,红晕了娇靥,却又抿嘴笑了。何惧于是回身又去握了杯子,望了菊芬一眼,说道:
“你自己不冲一杯喝吗?”
菊芬摇头道:
“我没有饿,你自管地喝吧。表哥,那么你现在耽搁哪儿?假使我要来瞧望你,不知你能告诉我一个地址吗?”
“我的住址是没有一定的地方,所以表妹可以不必来瞧我,我有便的时候总能够常常来瞧你的。”
何惧听她这样问,遂摇了摇头,低低地安慰着她。菊芬知道他是因为业务上的关系,遂也不去追问他,点头说道:
“那么我总希望你能天天来一次,使我知道你是平安的、强健的,那我是多么快慰啊!”
“好的,我在可能范围之下,一定可以天天来瞧望你一次。”
说到这里,他已喝完了牛奶。菊芬亲自在面汤台旁拧了一把面巾,交到他的手里。何惧擦过了脸,放在桌上,说道:
“表妹,那么我走了,你也可以早些安息了。”
“表哥,你此刻到什么地方去呀?”
菊芬听他要走了,心里有些依恋不舍,遂伸手拉住了他,望着他脸儿很急促地问。
“我此刻也回去睡了,因为明天尚有许多的公务要干呢。”
何惧拉了她的纤手,身子已向窗门旁走。菊芬道:
“既然你是去睡的,那么你就睡在我这儿吧。这么夜深了,路上怕很不方便的。”
“不要紧,我是什么都不怕的。睡在这儿,恐怕反有许多的不便,所以还是回去睡的好。”
何惧握了握她手,向她微笑着回答。
“那么你明天来不来?”
菊芬微仰了脖子,手儿搭在他的肩胛上,显出了无限温情蜜意的神气。
“说不定我会来的。”
何惧点了点头,轻轻地说。两人默默地凝了一会儿,在何惧的心中,虽然很有和她接个吻的意思,但是这回因室中亮了电灯,所以他感到难为情,竟鼓不起这个勇气。良久,方说声“妹妹再见”,他的身子已走入洋台里去了。
“表哥,你为什么不打从楼下大门外走呢?这样不是很危险吗?”
菊芬从后面跟着走到洋台上来,谁知却早已不见了何惧的人影子了。菊芬暗自“咦”了一声,不料却听下面街道上有人向自己说道:
“菊芬,外面风大,你进去吧!”
菊芬低头望去,只见何惧已站在下面的人行道上了,一时暗暗惊惧:想不到表哥有这么样的好本领了。于是伸手招了一招,还去按了她一下小嘴儿,她扶着洋台的石栏杆,直瞧不见了表哥的身影,方才含笑步进室中去了。
何惧在人行道上踏着已斜西的月色,匆匆地向机关里走,不料这时忽然迎面走来一队巡逻队。为首的一个队长,他见何惧如此深夜还在路上行走,颇觉形迹可疑,遂拔出手枪,向何惧一扬,走上前来,喝声停步,便欲搜查。何惧因为袋中有着手枪,所以心里不免暗吃了一惊,不过事到万急,最要紧的是态度镇静,所以他很从容地走上两步,把两手高高地举起,这当然是给他搜抄的意思。不料当那队长伸手摸到他西服袋内去的时候,何惧冷不防地飞起了一腿,这就把那队长手中握着的手枪已踢落到地下去了。说时迟,那时快,何惧一面拔出手枪,一面把身子已奔入一个小街道,在墙角里先砰砰地放过来两枪。那队长在一度惊愕之后,立刻又去拾地上的枪。这时,八名卫警也向前砰砰地放枪,队长把枪一扬,遂一齐追赶上去。何惧因众寡不敌,一面向后奔逃,一面连连还击。待奔完了这条小街,见前面有个住宅,围了一埭矮矮的围墙,名曰“兰心别墅”,何惧情急,没了法子,只好纵身跳上墙头,逃进院子里去了。
何惧跳进围墙,那队长已领了八名卫警追到了。大家向前追了一阵子,却不见了何惧的人影子,队长知事有蹊跷,遂停止了脚步,向众人说道:
“这贼子哪里有逃得这么快,莫非他已逃进兰心别墅里去了吗?”
“也许是的,我们且敲门进去搜抄搜抄再作道理。”
一个卫警附和着说。队长听了,点了点头,遂命四名卫警守在兰心别墅的四周,他自己领带了四名卫警,走到大门口,大家举起枪柄,就在铁门上砰砰碰碰地乱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