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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情急智生掌颊拯义士

被炮火曾经一度袭击过后的石头城,此刻又繁荣地热闹起来。沿着那秦淮河两岸,已没有过去那样一片焦土满目荒凉的悲惨的景象了。那巍峨的高楼、富丽的大厦,密密地在泥土地上建筑起来。灯红酒绿,火树银花,显现着歌舞升平的气象。每当华灯初上的时候,那一片管弦呕哑之声,充满在这大都会的空气中流动,十足地表示国富民强,其乐融融,大家都在过着天上人间的幸福的生活。

金光大戏院是石头城里规模最大的一个剧院,房屋建筑得仿佛有些宫殿式的,金碧辉煌,气象是非常巍峨。据说这是当地金志光将军特地把一笔制造国防军械的费用节省下来而建筑成这个壮丽的剧院。他的目的是要博得一个唱戏姑娘的欢喜,因为将军为她花费这样巨款,给她作为演戏的场所,那么美人的芳心不是可以赤裸裸地呈现到将军的手中来了吗?

只要袋里有钱,享乐是人人都会的。所以金光大戏院自从开幕以来,票价无论怎么样昂贵,客满的牌子还是常常发现在大门口的。这原因一半固然是为了大家都想见识一下这个戏院的内容究属如何富丽,而大半还是为了“美人蕉”这个唱戏姑娘的吸引观众的魔力太伟大了。当然,在这样纸醉金迷的情况下,产生了这么一个色艺双绝的姑娘,是成为大众心目中的恋人。金志光将军固然拜倒在她的旗袍角下,就是那些胖猪似的大腹贾、年轻的学府子弟,也无不想在这位姑娘面前献些殷勤。

夜是静悄悄地占据了整个的宇宙,从远处望着黑暗里那三个“美人蕉”的大霓虹灯光的字样,是更呈现得灿烂明亮的。门口的车马是络绎不绝,粉白黛绿的太太小姐,西服革履的老爷少爷,臂搀臂,手挽手,进进出出地忙个不了。那时戏院里的锣鼓之声,已是震耳欲聋。后台化妆室中的那些角儿,画眉的画眉,点唇的点唇,也是同样地显得忙碌。

周五爷是个近六十岁年纪的人了,他的头发是完全秃顶的了。虽然过去他是被无数无数的人们所热烈地爱上过的,然而现在到底是没落在黑暗的一角里了。他在锣鼓的喧闹声中,弯了背脊,颤巍巍地踏进了化妆室。手里拿了一只精巧的小盒,用着他微弱而苍老的目光,向许多角儿的身上掠了那么一瞥。最后他步到镜台前坐着的那个姑娘身旁,用了极低沉的口吻,叫道:

“菊芬,金将军着白副官又送礼物来了。”

“是什么礼物?”

菊芬正在撮起了小嘴儿,拿着鲜红的唇膏涂抹上去,从镜内望到身后的五爷,她便回转脸儿来,颦蹙了翠眉,凝眸向他望了一眼。

周五爷被菊芬这样一问,遂把颤抖的手揭开了盒盖子,菊芬的眼睛突然受到一阵强光的威逼,使她不禁闭了一闭眼皮儿。只听五爷说道:

“是一只很大的钻戒。”

菊芬伸手接过,在那灯光反映之下,只见钻戒的光芒四射,闪烁不止,耀人眼目,果然十分珍贵。但她沉吟了一会儿,却又交还到五爷的手里去,说道:

“爹,你跟他去说,际此天灾人祸继续不断的时候,菊芬是不需要戴那些装饰品的。谢谢金将军,请他仍旧拿回去吧!”

说毕,身子又别了转去,撇了撇嘴,冷笑了一声,把她手中的唇膏对镜依然涂搽到她的小嘴儿上去。

周五爷见这孩子那种古怪的脾气,不免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愕住了一会子,低头望着那只挺大的钻戒,忽然一撩眼皮,抬头又向镜中的菊芬微笑着道:

“菊芬,你别那么傻,金将军既然送给你这么名贵的礼物,你怎么倒不愿意收?我想这种人的金钱就是只爱在女人身上花,你不收也是白白地……”

菊芬听了他这几句话,心里老大不高兴,这就不待他说下去,把身子骤然又回过来,她绷住了面庞,含了微怒的意思,说道:

“爹,你这话太没有意思。他把我们女人家当作玩具一样看待,难道说咱们也承认自己是个被人戏弄的玩物吗?哼!你不要啰唆了,我就是得了那一枚钻戒,于爹有什么好处?”

周五爷对于菊芬这回猛可转身的姿势是感到冷不防的,一时不免吃了一惊,身子向后倒退了两步。他那两条稀疏的眉毛也紧紧地皱起来,低声地叹息道:

“孩子,你别太任性干事了,咱可是为的你好。这么一个猛虎似的大将军,凭你有几条性命敢和他强拼?这个年头儿,在这个环境之下,还不如敷衍他们得了吧!”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睛望到菊芬的娇靥,怒容已消失了一些,于是他又叹了一声,接下去道:

“爹的年纪是老了,什么事情都不中用,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但是我也抚养了你十多年,爹怎么会不希望你能够得到一些光明的前途?咱也明白金将军的人格是怎么样卑劣,不过,孩子你应该知道,得忍耐的地方是要忍耐的。”

五爷这几句话的声音是带有些颤抖的成分。菊芬满面的怒意已被五爷这几句话轻轻地拨走了,她那水盈盈的明眸凝望着五爷瘦黄而苍白的脸,她在回忆着生命过程中辛酸的一切。悲哀已占有了她整个的心灵,使她眼眶子里已含满了晶莹莹的泪水。但她还是竭力熬住悲哀的扩展,镇静了态度,点着头儿说道:

“爹,我知道你老人家是为的我好,虽然他是有势力的人,但总也不能强迫人家接收礼物的。并不是咱不肯听从爹的话,因为这个年头儿咱实在不忍心收受那种没有用的东西。你就给咱拿去还给了他,你说咱心领谢谢是了。”

菊芬说着,她又别转身子去,表示不再理睬的意思。周五爷知道菊芬的脾气,他明白不能移动她的主意,微叹了一声,移动着自己沉重的步伐,缓缓地走出化妆室的门槛。

白得标副官的为人,险恶之中带着狠毒,他是金志光将军的爪牙,也是助纣为虐的坏蛋。会客室的地板上,踱着一个身穿军服、年约三十左右的男子,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的,鼻子挺尖,一望而知是个阴险的人。

“五爷,你瞧我这个人糊涂不糊涂?连最要紧的一件事情都忘记啦!这儿将军还有一封信给姚小姐,劳你的驾,再给咱拿进去吧!”

白得标见五爷很颓丧似的进来,便停止了踱步,迎上前去,满脸含笑地说着。

“白副官,你太客气,咱准定给你送去。只不过咱的姑娘说,她屡次花费金将军的钱,心里很不好意思。所以……所以……这个礼物她不敢受用,请你老人家带回去转向金将军说,咱们姑娘心领谢谢吧!”

五爷竭力镇静了脸部自然的表情,勉强含了一丝笑意,把那只精巧的盒儿送还过去。

白得标听他这样说,便先来了一阵哈哈的笑声,说道:

“五爷,你的姑娘真是一个大傻瓜。咱们将军的脾气就是这个样子,只要他心里爱上了谁,漫说几枚钻戒算不了什么,就是你要他的头,他恐怕也会割下来送给你的。倒是你不接受他,他老就要不高兴,说你瞧不起他,那时候他要恼怒起来,哼,哼!这就不得了,恐怕连你老人家的脑袋都要搬了家。五爷,这个话咱可不是跟你说着玩的,所以你还是快去劝你姑娘收下了是正经。”

白得标说话的神情是刻刻在转变着,他一会儿笑,一会儿恼,说到最后,才把脸色和平了许多,表示自己完全是一片好心。周五爷脸部的表情是随了白得标的话在转变着颜色,他那颗衰弱而胆小的心是显得极度紧张。在这个威胁的情势下,他当然不得不弯了腰,连说“是是”,接过了他从袋内摸出来的信件,脸上含了惊慌的笑容,说道:

“白副官,那么请你再稍待片刻,咱立刻就跟姑娘说去。”

白得标点了点头,周五爷的身子便在会客室的门口消失了。

“菊芬,唉!咱早就猜想到的,你不收受,他肯依吗?并且,并且……他还有一封信写给你哩!”

周五爷第二次和菊芬见面的时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脸部是浮现了忧郁的神色。菊芬已是扮好了头脸,她把那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嘴唇皮子,恨恨地把脚一顿,接过了那封信笺,展开来瞧道:

兹着白副官奉上钻戒一枚,希请哂纳。今晚十二时半,在国华饭店请客,散戏后即请大驾贵临,不得有误。现约友朋多人,在本院包厢内捧你,咱们在舞台上再行相见吧!

此请

姚菊芬台安!

金志光手启
即日

菊芬瞧毕这张字条儿,觉得“不得有误”之句未免带有些命令式,一时非常愤怒,冷笑了一声,把那笺纸早向地上掷去了。周五爷还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些什么话,见菊芬恼恨的举动,心里急得什么似的,慌忙俯身去把信笺拾来,瞧了一遍之后,方才恍然大悟,遂忙用了央求的口吻说道:

“菊芬,我劝你还是去一次吧!”

“哼!其实我又并不是怕他,因为我不愿意跟他们这一班狗蛋厮混在一块儿。也好,我就去一次有什么关系?”

菊芬鼓着红红的脸腮子,恨恨地说。周五爷这才落下了一块大石,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微笑着道:

“随机应变,那才是个聪敏的人。菊芬,总有那么一天让咱们脱离了白门,才会见到光明哩!”

说着,又把手中拿着的钻戒盒儿送了过去。

“不,爹,你给我藏着吧!”

菊芬摇了摇头,正在说的时候,外面有人喊苏三上场,于是菊芬披上了戏装,五爷给她上了鱼枷,她便轻移着步子到后台去了。

这是一出《三堂会审》的戏,当玉堂春出场的时候,整个院子里的观众,大家都静寂得鸦雀无声,几千道目光都集中在那个绣花的门帘上。因为是静寂的缘故,所以菊芬在后台门帘那一声“苦啊!”的叫头,更觉得清脆动听,凄婉欲绝。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大家已不禁为之动容。菊芬在门帘一掀步出后台的当儿,耳中就听得一阵喝彩的声音,犹若雷响。菊芬偶一抬头,瞥见那楼上包厢内果然坐有十多个身穿军服和便服的男子,其中一个正是金志光,他今天没有穿军装,着了一件蓝缎的袍子,外罩一件黑缎的马褂。一个四方皮肤甚为粗糙的脸,两条浓眉,一双环眼,人中上留了一小撮的短须,嘴里衔了一段雪茄烟。他此刻的两眼受了强有力的吸引,全副精神都集中在菊芬的脸上,所以菊芬抬头向他望的时候,四道目光就接了一个正着。金志光见菊芬居然秋波脉脉送情,一时真乐得满心甜蜜,向她笑了一笑,但菊芬却垂下了粉颊,慢步地跪到都察院的门口去了。

《三堂会审》原是全部《玉堂春》中最精彩的一段,其中唱词有导板、原板、快板、二六等调门。扮演玉堂春的人当然是颇为吃力。以菊芬的嗓子及身段和表情演出,真是入木三分,形容毕肖。审到关帝庙与公子相会之时,其娇羞之态令人为之神往。审到洪洞县坐监无人探望之时,其哀怨之声,又令人为之凄然。迨后王公子吩咐她“出院去吧”,在菊芬口中念出“悲悲切切出察院”之句,触鼻辛酸,几乎引人泪下。一时彩声四起,掌声更加在空气中流动了。

散戏后的化妆室中,嘈杂的声音又热闹起来。许多角儿在卸妆的时候不免高谈阔论,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堆。菊芬因为不情愿赴这个约会,所以戏妆也不卸,坐在椅上,兀是呆然地出神。扮演王公子的是个反串小生李雅君,她本来也是唱青衣的。这时她已穿了一件墨绿绸的夹旗袍,笑盈盈地走过来。耳朵上那串亮晶晶钻石的环子在灯光下荡来荡去,怪耀人眼目的。她把手搭在菊芬的肩胛上,望着她发怔的意态,柔声儿地笑道:

“咱亲爱的玉堂春呀!你想什么心事啦?咱王公子可不是负心的郎,你快跟咱回去享受画眉之乐吧!”

她一面说,一面已是抿着嘴儿哧哧地笑起来。菊芬见她讨自己的便宜,遂抬头啐了她一口,笑嗔道:

“亏你说得出,羞也不羞?”

说时,秋波白了她一眼,把手儿扬了一扬,做个要打她的姿势。

“那有什么害羞?咱们俩不是一对夫妇吗?刚才你自己还怨恨咱薄幸呢!”

李雅君却并不逃开,反走了上去,把她的手握住了。说了这几句话后,忍不住又哧哧地笑弯了腰。

菊芬见她花朵儿似的脸和那柳条儿那么的腰,觉得真也怪惹人爱怜的,遂把她身子直拉到自己的身怀来,望着她花枝乱抖般的意态,微笑道:

“你真也高兴,做人家的丈夫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不高兴又怎么办?常言说得好,积劳所以致疾,久郁因以丧生。谁像你成天地愁眉不展,好像家里柴米没有了的模样,那又有何苦呢?”

雅君见她翠眉含颦,那种西施捧心的意态,会令人感到楚楚可怜,遂在她的身旁坐下了,低低地充满了热情的情绪,向她劝慰着。

“雅君,你真不知道咱心中的苦楚,像这个时代中,咱们身为唱戏姑娘的是最不幸的了。被人家捧,被人家骂。祸国害民,真是最卑劣的东西。其实咱们又何尝要人家捧?只要让咱们有了一日三餐安定的生活,也就是了。所以咱很想脱离舞台生活,至少去干些有意义的事情。但是可恨这断命的金志光,他强迫我订了三年合同。唉!那不是叫人有翅难展吗?”

菊芬听她这样说,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眸望着雅君的粉脸,十分哀怨地说出了这一篇话。她感到四周环境的黑暗,只觉前途茫茫,忍不住要淌下泪水来。

“你放心,照咱的眼光看来,他横行的世界也绝没有怎样悠久。咱们不能性急,在这恶势力的环境下,我们唯一应付的办法是只有忍耐。忍耐着光明的来临,那就是咱们出头的日子。”

雅君紧紧握住她的纤手,对于菊芬这几句话是激动了同情的悲哀。但是她不愿引起菊芬心头的伤悲,所以用了坚定真挚的话,鼓励她的颓丧的精神,使她从悲观中感到兴奋起来。

“雅君,你这话对极,咱有你那么一个好朋友,我的心里就会宽慰了许多。是的,咱们唯一应付的办法是只有忍耐。只要咱们不自甘屈服在这黑暗势力下,咱相信光明一定会降临在咱们的头上。”

雅君这一番安慰的话听到菊芬的耳中,使她那颗脆弱的心灵会蓦地感到振奋了一些。握着雅君的手,亲热地摇撼了一阵,掀着她笑靥上的酒窝儿,连连地点了点头,表示非常感激。

“时候不早了,痴妮子,还不赶紧地换了衣服干什么?难道你打算在这儿睡一夜不成?”

雅君听她也这样肯定地说,心里当然非常欢喜,抚摩着她白胖的纤手,微微地笑了一会儿。忽然想着她戏装也不脱,只是呆坐,一时奇怪,遂把秋波逗了她一眼,又忍不住笑盈盈地发问。菊芬听了,轻声叹了一口气,正欲向她告诉,突见周五爷很快地步进来。

“菊芬,你怎么还没有卸妆吗?金将军已差白副官来接姑娘哩!”

雅君听了五爷的话,更有些弄不明白,再瞧菊芬的粉脸,似乎很显讨厌的样子,凝眸含颦地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这就觉得其事必有蹊跷,遂放低了声音,向菊芬问道:

“金将军接你到哪儿去?今天晚上他不是也在包厢里瞧戏吗?”

“真是个讨厌鬼,他在国华饭店请客,干我底事?总要来缠绕我的。你想,那不是叫人恨吗?”

菊芬听问,把眉尖很紧地蹙起来,鼓着红红的小腮子,显出十二分的不高兴。

“这样夜深了还请什么客?嗯!咱想……他……一定有什么事情吧!”

雅君听了,做个沉思的模样,悄声儿地猜测着。菊芬被她这么一说,胆子倒小起来,拉了雅君的手,急急地问道:

“雅君姊,你猜他是什么用意?咱想,你和咱做一个伴儿,大家一块儿去好吗?”

“那可不行吧!金将军请的是你一个儿,他若见了咱,心中不是很恼恨吗?所以你还是自个儿去吧!照咱的猜想,他倒不是在你身上有什么用意,因为今晚在包厢里不是坐着很多很多的社会闻人吗?哎!他的用意还在他们的身上呢,你放心去好了。”

雅君听她这样说,显然她是感到有些害怕,遂又含了微微的笑容,向她低声儿解释着。

“你怕金将军恼恨吗?那倒没有关系,反正他是请客呀!咱多请了一个人,要如他生气的话,咱们立刻就走,看他怎么样!好姊姊,你就伴咱走这么一遭儿吧!”

菊芬听她不肯答应,遂把娇躯倒向雅君的怀里去,掀着倾人的笑窝儿,话声带有些央求的口吻。

“李小姐,好吧!菊芬这孩子是很胆怯的,你就答应她走一遭吧!”

周五爷站在旁边,见菊芬这个模样儿,遂向雅君也含笑恳求着。

“周大叔,你为以菊芬真是个老实的姑娘吗?她在这班大人们的四周应酬的手腕是挺高明哩!只有在咱的面前,她就会变成了孩子似的尽向咱撒娇,真是叫人心里可爱呢!”

雅君听了五爷的话,一时心里也有些活动起来,抚着菊芬乌亮的云发,微微地笑。

“得了吧!谁向你撒娇?好姊姊,你快给我换了衣服,就一块儿去吧!”

菊芬听她这样说,心里有些难为情,离开了她的身怀,拉了雅君的手,一同站起身子,秋波水盈盈地却逗给她一个妩媚的娇嗔。

“你瞧,你瞧,这么一年大如一年了,还叫咱来给你换衣服,那不是尽向咱撒娇吗?”

雅君听了,忍不住扑哧地笑。菊芬也觉得好笑,遂索性偎着她的身子不依起来。周五爷见菊芬这样淘气,遂笑道:

“别闹了,快换了衣服,人家已经等了大半天了。”

一面说着话,一面身子已向会客室里走。心中可暗暗地想:才是个二十岁的姑娘,这也怪不了她尽闹着孩子气呀!不知怎的,他有些感触,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五爷,怎么啦?姚小姐还没有换好衣服吗?”

白得标坐在会客室里的沙发上,静悄悄地只管吸着烟卷,他见周五爷推进门来,遂皱了两道浓眉,向他问着。在这两句话的成分中,显然含有些等得不耐烦的意思。

“女孩儿家赴宴会上去,少不得要打扮打扮,你老不要性急,请再坐会儿就好了。”

周五爷赔了笑脸回答着,一面走到茶几旁来,伸手在烟罐子里抽出一支烟卷,递到他的手里去,又说道:

“换一支吸,咱们谈一会儿。”

说着,也在旁边沙发上坐下了,划了火柴,给他燃烟。白得标凑过脸去,说声劳驾,便吸了一口烟,笑道:

“五爷,你也不知几时修来的福气,竟有那么一个美丽的干女儿。将来……将来……嘿嘿……你老人家的造化可就不小啦!”

白得标说到这里,耸着肩膀已忍不住笑起来。

“那当然还得靠你老的福呀!”

周五爷嘴里虽然笑呵呵地说,但心里却在暗暗地骂:你们这班暴虐不仁的狗才,谁稀罕你们来给咱的造化?白得标听他这样说,便很得意地把胸部拍了拍,笑道:

“五爷,不是咱夸一句海口,你那干女儿凭咱从中这么一帮忙,金将军准会把她收作太太的。”

周五爷心里在冷笑:他妈的,谁要你讨什么好?但口里还是微笑着道:

“那当然是承蒙你老的照顾,不过,金将军他……不是已经有个太太了吗?”

“这个……像金将军那么有地位、有势力的伟人,多讨了几位太太,也算不了什么稀奇。你老不知道,咱们将军的姨太太真多得算不清,不过这些姨太太都不是国色天香,将军玩过算了,赶的赶,送的送,到现在还只有一个太太。那位太太姓秋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二岁吧,倒是生得真不错,和你的干女儿堪称为是对姊妹花。可是那位秋太太虽然很美丽,却没有媚人的手腕,所以将军和她感情很不好。照将军的脾气说,早已欲把她一枪打死啦,因为她实在美丽得可爱,虽然感情不好,还是把她关在冷房里,叫她悔过。现在将军见了你那干女儿,他倒有收你干女儿做太太的意思。假使姚小姐会奉承一些的话,哈哈!那么将军一定会拜倒在她的旗袍角下。那个时候,你老的造化还能说小吗?”

白得标听周五爷只向自己奉承,心里未免有些得意忘形,遂把金志光生平的行为都直嚷出来了。

“哦,哦!”

周五爷听了他这一篇话,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愤怒,响了两声,他情不自禁地说道:

“想不到金将军倒是个挺风流的人,他专门在女孩儿家身上用功夫,那么国家大事他难道就都不管的吗?”

周五爷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完全是被一种情感激动着。但既说出了口,他才感到自己的大胆,身子抖了抖,不免打了一个寒噤。但白得标却并不注意到他末了那一句话,喷了一口雪茄烟,反而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道:

“五爷,你说金将军倒是个挺风流的人,这句话就一些也不错。咱倒又想起一件金将军的风流事来了,记得那一年跟随将军赴前线去作战,吃了一次败仗,逃到一个小村子里。将军心中烦恼得了不得,齐巧部下捉到了一批间谍的嫌疑犯。其中有个女孩子,村姑装束,非常可爱。将军这就看中意了,把那女孩子关到屋子里去。晚上咱因内急起来,在院子里见到将军房内还亮了灯火,咱不知将军在做什么,就凑在窗缝中那么一瞧。嘿嘿!真有趣味儿,人家姑娘不答应,将军却把她的两脚两手在床柱上绑起来,因此那姑娘的身子仿佛成个大字形,就那么仰天地躺在床上,一动也动不得的了……”

“好啦,好啦!你老哥快别再说下去了,咱已经知道了以下这一回事,你们的将军实在可说是风流极了……”

周五爷听到这里,觉得有些听不下去,他摇了摇手,脸儿呈现了灰白的颜色,身子有些颤抖,但他嘴角旁还是显露一丝不自然的强笑。

“对于这一件事咱以为还不能说风流,后来他转败为胜的时候,心里一高兴,他干的……才可以说是真正的风流呢!”

白得标却是愈说愈起劲,依然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周五爷见他嘴角旁唾沫横飞,说得津津有味,感到有些憎恨,微蹙了两道稀疏的眉毛,忙着打岔说道:

“咱想如今这么一个竞争军备的世界,像你们将军也可说是个咱们国家的伟人,不是应该努力一些国事来增强咱们国际上的地位吗?你瞧那些老百姓,今年遭旱荒,明年遭兵荒,真痛苦得像在活地狱里受苦,你们将军难道都不放在心上的吗……”

五爷说到这里,他又感到害怕起来了,慌忙补充着笑道:

“白副官,你别计气,假使咱说错了话,你老只当咱是放屁好了。”

白得标听了他这一篇话之后,方才把他一肚皮的兴趣淡了下来。两颊有些发红,虽然有些恼恨他的说话造次,但他还是竭力镇静了态度,叹息着说道:

“五爷,你这话虽然也问得有理,但你可不知道咱们做军人的苦楚。常言道:国富民强,先要国富而后方能民强。如今咱们的国家就是太穷一些,假使捐税加重吧,又说压榨着老百姓,但不加捐吧,怎能维持得下去?咱们部下千千万万的兄弟,既不能束紧了裤带打仗,也不能光着两拳跟炮火拼命。在这样困难的环境之下,咱们将军若不找寻一些快乐,他妈的,准会急得上吊的。所以咱们将军是苦中作乐,沉着应付那困难的环境,只要渡过了目前的难关,咱们国家的前途是会歌舞升平哩!”

周五爷听了他这一篇鬼话,心里当然有一个强烈的反感。妈的,闹什么穷?建筑金光大戏院的钱打哪儿来的?咱们国家要强起来的话,除非你们这班狗蛋一个个地滚了,让别的军队打到这儿来的时候,那么咱们国家才会见到光明哩!心里虽然是这么地骂着,但究竟是没有骂出嘴外来。就在这个当儿,一阵咭咯的革履声响到了耳中,这就见姚菊芬和李雅君携着手儿姗姗地进来。菊芬身穿一件绯红色银花点儿的丝绒旗袍,在灯光反映之下,一闪一闪的,鲜艳夺目,仿佛一树灿烂的桃花,脚下踏着那双四寸高的银色革履,配着肉色的丝袜,好像是裸着足一样,亭亭玉立,犹若仙子凌波。白得标不禁暗暗地喝了一声彩,慌忙站起身子,走上前去,向她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鞠躬礼,笑着叫道:“姚小姐,你叫人好等,现在可一切都舒齐了吗?”

菊芬见他涎皮嬉脸的神情,遂平静了脸色,点了点头,却不给予回答。这时,院中侍候的仆妇已把两人大衣拿上,白得标欲讨个好,便抢着把那件枣红呢的大衣接过,提了衣领,向菊芬微微地笑,意思是要给她穿大衣。不料菊芬却摇头说道:

“那件是李小姐的。”

白得标听了这话,不免窘住了一会儿。因为菊芬和雅君同样是个唱戏的姑娘,咱既给菊芬穿大衣,当然也得给雅君穿大衣。否则,那似乎太失了雅君的面子,因此他“哦”了一声,回身把大衣拿到雅君的面前,笑道:

“原来这件大衣是李小姐的。”

“劳驾了你。”

雅君自然不好意思叫他给自己穿大衣,遂含笑点了点头,伸手把大衣去接了过来。待白得标回身再要去献殷勤的时候,菊芬的大衣也早已披在身上的了,于是只好把手儿一摆,向菊芬笑道:

“那么姚小姐请吧!”

随了这一声请字,只听一阵皮鞋脚的声音,四个人前后地便步出了会客室的门框子。

天空是碧青的,像一块常青的哔叽,但在微微的夜风中,偶然地也飘浮来几朵灰白色的云,它凝望着宇宙间的一切,静悄悄地好像是个诗人正在沉吟它的诗句。月亮姑娘的脸庞晶莹玉洁,真像青春时期的少女,在喝过一杯葡萄酒之后,容光焕发,而浮现了美丽的色彩。

菊芬携了雅君的手,步出了金光大戏院的门,迎面吹过来一阵凉意的秋风,不禁身子抖了一抖,感觉到夜是深的了。人行道旁那株街树的下面,停着一辆簇新的黑牌子汽车。白得标抢在前面拉开了车厢,给两人跳了上去。然后瞧着周五爷跳上车夫坐的一排,他才关上车厢的门。只听呼呼的一声,车轮已在地面上飞滚的了。

在车厢里,白得标乐得有些不知所云。今日居然和二美同车,这不是千载一时的艳遇吗?但他还感到有些遗憾的,是自己没有坐在二美的中间。不然,左顾右盼,岂不是要乐死人了吗?在白得标的意思,是很想对两人说些讨好的话,以博得美人的欢心。但说也奇怪,白得标的喉咙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塞住似的,除了斜眼望着两人贼秃嘻嘻地傻笑外,嘴里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汽车在国华饭店门口停下的时候,菊芬是第一个先跳下车厢,谁知这时人行道旁就走过来一个乞丐,头发又长又脏,好像是一堆被马踏坏了的乱草,面目黧黑,衣衫褴褛,倒有七分像鬼。他伸出那条枯槁的手臂,向菊芬讨钱。因为这是出乎菊芬意料之外的举动,自不免吃了一惊,向后倒退了一步,定睛细瞧,方知是个乞丐。菊芬的秋波掠到那乞丐的脸部,觉得虽然是满脸肮脏,龌龊不堪,但两道目光却颇为炯炯有神。芳心奇之,正欲扭开皮匣给他钱钞,谁知后面白得标也跟着跳下,他瞧见了这么一个脏东西,便勃然大怒,向乞丐瞪了一眼,喝道:

“妈的,你瞎了眼珠,敢在这儿讨钱?快滚开,你在寻死吗?”

那乞丐被白得标一喝,便吓得倒退了数步,眼瞧着菊芬和雅君姗姗地跟着白得标步进国华饭店的大门去,倒是愕住了一会子。后面周五爷瞧此情景,心里有些不忍,遂在袋内摸出一元白花花的洋钿,塞到那乞丐的手里去,很感慨地说道:

“年纪还轻啦!为什么弄成那么狼狈的样儿,不是太自暴自弃了吗?”

说着,弯了背脊,咳嗽了一阵,也不待那乞丐道谢,身子也被国华饭店的大门所吞没了。周五爷跟着菊芬等乘了电梯,由楼下到五楼,步进了一间精美的大餐间。白得标先向金将军行了一个举手礼,报告着道:

“姚小姐到!”

随了这句话,金志光和许多商界巨子、社会闻人,都由沙发上站起身子,表示欢迎的意思。

“姚小姐,咱们等候您好多时候了。”

金志光很得意地把手捻着人中上那一小撮的短须,挨近到菊芬的身旁,两眼在她粉颊上打滚,微微地笑。

“对不起得很,因为咱拖了咱的姊姊李雅君小姐一块儿来,大家不是更可以热闹一些了吗?金将军,你认识这位李小姐吗?”

菊芬拉了雅君的手,掀着酒窝儿,一撩眼皮,秋波水盈盈地却逗给了他一个甜蜜的娇笑。雅君听说,先向金志光弯了弯腰,笑道:

“金将军,咱可来得孟浪,请你别见怪。”

“李小姐,你说哪儿话?因为当初咱没有想到你,所以忘了。现在你来了,那咱怎么还不欢迎吗?来得巧极巧极……”

金志光听她这样说,便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很高兴地说,说到后来,却是哈哈地笑起来。这时,侍役来把两人大衣脱去,金志光又向诸位商界巨子把手一摆,介绍着道:

“诸位在舞台上一定是瞧得很熟悉了,不过大家还不曾说过什么,今天咱来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位就是红极一时的美人蕉小姐,可是她的真姓名叫姚菊芬,她的色艺之佳,堪称前无古人,值得令人佩服。这位是李雅君小姐,也是色艺双绝,堪称伶界英雄的。今日名士与美人相聚一室,真可说是风雅之至了。”

金志光这么滔滔地说了一大套,忍不住又哈哈地大笑起来。接着,指了那个头顶发光的老者,并那个大腹硕硕的西服客,笑着道:

“这位是商会的会长,高大生先生。这位是银钱业的领袖李光达先生,说起来和李小姐也许还是一家人哩!”

菊芬、雅君听了,一面向两人招呼,一面已是抿着嘴儿笑起来。金志光又把其余众人一一地介绍,这位是徐青奇先生,这位是史琪生先生,大家都是公司经理、工厂厂长,有身份的人。菊芬虽然和大家招呼着,但心里想着雅君的话,觉得今天这个宴会,确实是很有个意思的了。

一张长方形的大餐台,上面铺着雪白的台布,安放着几只银制的花瓶,瓶内插了鲜美的花朵,是怪可爱的。金志光坐在大餐台的尽头,左边第一个坐的是菊芬,右边第一个坐的是雅君。金志光对面坐的是商会会长高大生,其余都挨次而坐。雅君的旁边,齐巧是白胖子李光达,他向雅君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他真的想跟雅君认作自己人了。

侍者在放摆刀叉的时候,四周是显得静悄悄的,一些声息也没有。大家端端整整地坐着,在这位金将军的面前,是显得特别严肃的样子。金志光那双凶锐的目光在众宾脸上扫射了一下后,当他望到四月里蔷薇那么娇艳的菊芬的脸庞,他的笑容又在嘴角旁堆上来,微侧转脸去,向菊芬低声地笑道:

“姚小姐,那只钻戒光芒不甚好吧?多谢你瞧得起咱,给咱收下了。”

“金将军,你太客气了,我时常受您的恩赐,实在感到很不好意思。你瞧咱这个人可糊涂,还没有向你道声谢谢哩!”

菊芬听他这样问,乌圆眸珠转了转,娇靥上显出了妩媚的笑。金志光被她这么一说,脸儿倒是飞上了一阵红,向她悄声儿道:

“姚小姐,你可不要误会,咱并不是为了要你谢一声,所以才问的呢!”

菊芬听他这样声明着,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扑哧一笑,却没有给予回答。

金志光见她虽然没有回答,但菊芬那种可人的意态,实在是很够人魂销的。他这时已忘记了自己是个将军的身份,假使没有众人在座的话,他真的会向菊芬求爱的。两眼是只管在她的脸上打滚,菊芬玫瑰花儿上的笑窝把他迷醉得神魂都飘起来。到此,他真有些情不自禁,竟从台底下伸过手去,把菊芬的纤手紧紧地握住了。因为摸不到自己送她的那一枚戒指,心里不免感到奇怪,遂悄悄地又问道:

“咦!你怎么不把那枚钻戒戴起来?”

这一句话倒是把菊芬问住了,怔了一怔,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她乌圆的眸珠转起来,这就有了一个主意,笑盈盈地抿嘴道:

“咱舍不得戴。”

就这么简单的五个字把金志光说得笑起来,说道:

“傻孩子,那有什么舍不得?明儿咱再送你几枚好不好?”

菊芬含了浅浅的媚笑,把头儿摇了两摇。忽然金志光手的感觉,菊芬是用两指在自己手背上轻轻地捻了一把,再瞧她脸部的表情,却把小嘴儿微努了一下,遂低头去瞧,原来侍者已在各人面前倒了一杯满满的香槟酒了。金志光把她柔若无骨的纤手于是不得不放下了,偷偷地伸到台子的上面,握起了那杯香槟酒,很从容地站起身子,用了极亲热的目光向众宾脸上掠了一下,展开笑容说道:

“今日承蒙各位兄弟瞧得起,一个一个地前来参加这个宴会,本将军是非常快乐,并且感到十二分的荣幸。同时还向姚菊芬、李雅君两位小姐表示感谢,允许给本将军作为陪客。各位兄弟有这么两个千娇百媚的小姐做陪客,那不是难得的机会吗?来,来!咱们痛快地喝一个干杯吧!”

高大生等众宾听金将军这样说法,一时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然各人心中都怀了鬼胎,但是也只好站起身子,把门前的那杯香槟酒举起,还这么提了一提,然后喝到嘴里去,表示谢谢的意思。菊芬听志光说她们俩人不过陪客而已,那么换句话说,今天这个宴会上她们也是主人的一分子,大概金将军和这班有钱的绅士有什么交涉要办理了。心里这么地想,俏眼儿就向雅君脸上掠过来,谁知雅君的秋波也在菊芬的脸上动荡。菊芬感到雅君有些先见之明,忍不住微微地都笑起来。两人在这一笑之中,似乎体会出一些神秘的意味来。

商会会长高大生在受过金志光这一杯香槟酒之后,他的心中是感到极度不安。所以他把空杯子放下的时候,就抓了一下光秃秃的头顶,笑着说道:

“今天辱承金大将军的下招,既在金光大戏院欣赏过姚小姐和李小姐的艺术,又参与了这个盛大的宴会,咱们在无限惶恐之余,又表示万分感激。现在鄙人代表各位谨向金将军表示深切的谢意,以答金将军的一片盛情。”

说罢,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向金志光行了一个鞠躬礼。李光达等于是也跟着站起,向金志光深深地一个鞠躬。金志光自然得意非常,把手拈着人中上的小胡须,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金志光这种劈毛竹似的笑声听到众宾的耳鼓,不知怎么的都会感到有些心惊胆寒,觉得金将军今日的举动至少是含有些作用的。不过到底含有些什么作用,这当然难以猜测。但想起来总不见得有什么有利于咱们的事情。众人在经过这一阵子沉思之后,两股的感觉并不是软绵绵的沙发椅了,好像有千万枚的针儿钻出来,刺得有些坐不下去,虽然口里喝的是美酒,吃的是佳肴,但也感到有些食而不知其味的了。

高朋满座,觥筹交错,正在灯红酒绿之间,突然从室外走进一个惨绿的少年来。他身穿一套上青的学生装,手里还拿了一本厚厚的簿子。菊芬脸儿是向着外的,所以第一个先瞥见他,那少年的个子很高,脸庞白净中带了英武的气概,明眸中充满了炯炯发光的精神,一望而知的,是个挺热血的好男儿。那少年很从容地步到大餐台的面前,向着众人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鞠躬礼,开口朗朗地说道:

“咱们是中华青年团募捐队里出来的队员,际此国家多事之秋,不是内战,便是旱灾,频年来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流离失所的,真不知多少!况且现在天气渐寒,大雪将降,咱们睹此遍地哀鸿,嗷嗷待哺,能漠然无动于衷吗?所以咱们身为国民之一,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大家都应该负起这个救济的责任。鄙人为良心所激,乃忝居出力的一分子。今瞧在座诸公,都是社会闻人、商界巨子,而且热心过人,爱怜灾民,均有同心。在诸公不过略为布施,而难胞实已受惠匪浅了!”

那少年滔滔不绝,话声非常洪亮。说到后来,向众人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商会会长高大生当初却不曾注意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听到后来,方知有人在募捐。再听那说话的口音,是非常耳熟,他心里奇怪,遂把那副架在鼻顶上的老花眼镜伸手抬上一些,睁了两只眼睛,从镜中用力望了出去。这一望正是应着了不瞧犹可的一句话,原来那募捐的少年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的儿子高思明,一时心中的恼怒真是难以笔述,暗想:深更半夜,这小畜生却瞒着咱在干那种丢脸的工作,假使在座诸君有谁认识他是咱的小犬,那叫咱岂不是丢了商会会长的脸颜吗?高大生想到这里,真所谓敢怒而不敢言,恶狠狠地望着儿子只管发怔。

那时金志光早已不耐烦起来,扬着一脸横肉的面孔,皱了两道浓黑的眉毛,向高思明大喝了一声“浑蛋”,说道:

“你们这一班孩子真是胡闹,年纪轻轻,不在学校里好好儿地读书,却尽管在外面募捐啦、演说啦,闹得一个不亦乐乎!要知道靠你们这些微弱的力量,能够救了那天灾人祸吗?真是小孩子一般的见识,现在本将军劝你快快回去自管用功读书去,再不要在外面东跑西奔地胡闹。你若不听从本将军的话,那你就是存心扰乱社会,本将军立刻把你就可以定个乱党的罪名,知道了没有?”

金志光向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不免声色俱厉,显出令人感到害怕的态度。高思明被金志光这一顿教训,遂把两道有神的目光移到他的脸部上来。一眼瞧见了金志光,便微微地一笑,走上了一步,向志光很恭敬地行了一个礼,接着回答道:

“咱道是哪个在宴会?原来是金大将军,多有冒犯的地方,还请海涵是幸。听了将军的教训,虽然深以为然,不过一个国家的人民,他必定是爱他的同胞,这是天性的流露,绝不能勉强。所以咱不得不向众位大人们说几句话……”

高大生见思明在金将军的面前不但一些也不害怕,而且还要说几句话,对于这说出来的几句话,金将军当然是不爱听的,假使触怒了他,果然给思明定了一个乱党的罪名,这小畜生的性命固然难以保全,就是咱这条活了六十四岁的老命恐怕也要受累在内的了。一时又恨又气,又急又怕,遂不待思明再说下去,立刻站起身子,向他大喝道:

“你这不知厉害的孩子,快不许给咱胡说下去,金将军一篇金玉良言,谁知你竟逆耳不听吗?翅膀还没有长成,枉喊救灾有什么用?你快给咱滚,你快给咱滚,滚!”

高大生这样发狂似的大骂,无非欲保全思明的一条小性命。不过众人既不知道高大生内心具有这一番苦心,对于他这种愤激的举动当然感到有些奇怪,尤其在菊芬的心中更引起了极端的反感,觉得那少年是太受一些委屈了,意欲站起来安慰他几句,嘱他快些离开了这个不可理喻的所在,但自己是个女孩儿的身份,而且又在这许多人的面前,觉得究竟太不好意思了。所以明眸脉脉地凝望着他英武的脸,呆呆地出神。

高思明听那个说话的老者比金将军更要凶恶了一些,遂回眸望了过去,当他视线接触到大生脸上的时候,他忍不住哑声笑起来,说道:

“咱为同胞日夜奔走忙碌,使他们这班无衣无食者稍得一些温暖和饱腹,间接地也是为社会谋幸福,咱可并不是强盗,也不是偷儿,你们如何可以用这一种态度对付咱?岂不被天下人所笑吗?”

高大生见他胆敢公然地与老子回嘴,简直不认得咱是他的老子,心中这一气愤,真恨不得离开座位奔上来敲他几下,但又恐思明向自己喊起爸爸来,那可是玩的吗?所以他怒目切齿地望着思明,犹向他恶狠狠地发恨。不料高思明并不因他父亲发怒而停止他内心火样燃烧水样沸滚的情绪的奔腾,转着灵活的眸珠,依然朗朗地说道:

“大凡一个人的构造,都是有血肉有心肝有灵魂的。那么咱们在未踏进坟墓之前,应该来干些有血肉有心肝有灵魂的工作。现在在座诸公,身份固高人一等,即名望与地位而说,也是出人头地。你们都是咱们青年的模范,都是咱们青年的领导者,同时是咱们国家社会的创造者。然而,你们的行为并不像你们的身份一样崇高,你们的心肝并没像你们的名望那么光明和伟大,把准备国防军械的军资建筑这迷人的金光大戏院,以捧唱戏姑娘的本领为大人物唯一的能事。哈哈!那可笑极了,也可怜极了。但咱们绝不能见了受灾的同胞,任他哀鸿遍野,老老少少地相继饿毙。哼,哼!想不到更有那一班狐群狗党在跟着做醉生梦死的沉迷,言之令人心痛。你们今日有女人陪伴,美酒大餐吃喝,生活固然快乐,但哪想得到将来末日到临之时,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哩!”

高思明自己也想不到竟有这样的勇气和胆量,会不怕受“枪毙”两字的束缚,而终于把腹中要说的话全都嚷了出来。他涨红了愤怒的脸,在说完了这句话以后,一骨碌转身,便向室门口恨声不绝地走了。金志光被思明这一顿痛骂,气得脸由红转变成了青的颜色,两只凶狠的目光几乎要冒出火星来。他把脚狠命地一顿,大喝一声:“卫队何在?”喝声未完,早见上来两名如狼如虎的卫兵,把思明的肩胛一把抓了回来,怒斥道:

“好大胆的小子,往哪儿走?”

说着话,思明的身子已被他们簇拥到大餐台前来。高思明血气方刚,兼之内心的愤怒犹若江潮似的澎湃,所以虽然被抓住了,却没有一些惊惧的样子,面不改色地怒视在座诸人,仿佛有恨不得生啖其肉之概。但是高大生的心中绝对和思明相反,他额角上的冷汗已像雨点儿似的冒出来,脸色本来是瘦黄的,此刻更像一张纸那么灰白了。心的跳跃仿佛似小鹿般地乱撞,暗想:该死,该死!这小畜生简直是在自寻死路,死不足惜,只不过可怜咱年已古稀,仅有这一点儿骨血,若被金将军判罪杀死,那么咱们高家岂不是要绝嗣了吗?而且咱那个老妻势必也要悲伤而死,那可怎么办?天哪!你不是叫我束手无策了吗?高大生在这个情形之下,既不敢讨情,又不忍袖手旁观,心中的焦急和痛苦真非作者一支秃笔所能形容的了。

金志光见思明已被卫兵捉住,尚显出犟头倔脑的神气,心中更加大怒,把手在桌上一拍,冷笑了一声,怒斥道:

“小贼,胆敢道吾短处,汝不怕死了吗?”

“死则死耳!何怕之有?咱今虽死在你这残暴的势力下,但你的生命也恐怕不会久长了呢!”

高思明挺起了胸膛,咬牙切齿,恨声不绝地骂着,还是显出头可断血可流,此志不可辱的气概。金志光听了这话,陡然变色,这就动了真怒,猛可地把高脚玻璃杯向地上掷了下去,只听乒乓的一声,香槟酒泼了一地。他正欲吩咐卫兵们把他带入司令部去枪毙,就在这个当儿,菊芬想不到竟有这一股子勇气突然地站起身子,她很快地奔到高思明的面前,倒竖了柳眉,圆睁了杏眼,把高跟鞋在地板上重重地一顿,哼了一声,就这么撩起手来,啪的一声响亮,在思明的颊上竟狠狠地量了一下耳刮子,同时鼓着绯红的两腮子,露着雪白的牙齿,兀是娇声地斥喝道:

“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你有几颗脑袋胆敢和金将军拼?瞧你倒是挺聪敏样子的人,想不到却会这样不识时务,你还不给咱滚出去,你难道在这儿等死不成?”

菊芬骂了这几句话后,伸上手去扬了扬,啪的一记,竟又是一个耳刮子。高思明的身子本来是被两个卫兵捉住着,经过了菊芬这两下耳刮子以后,大家就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因为菊芬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但卫兵和思明所意想不到,就是金志光和在座的诸人也料不到她有这样的胆量,所以大家瞧着这一幕话剧化的情景,自不免愕住了一会子。高思明到底是个聪敏的人,他听了菊芬这几句话,不觉灵机一动,暗自想道:这位姑娘的举动虽然不知道她是好意提醒,还是恶意行凶,不过她说的话是对的,我难道甘心地被杀吗?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但咱这个的死,究竟是太无价值的了。高思明在这样感觉之下,虽然右颊是被菊芬打得热辣辣地发烧,但是他此刻已管不了许多,捧着脸急急地奔到门外去了。因为金志光愕住着并没有说话,所以两个卫兵也没有追上去。菊芬瞧此情形,心头是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痛快,想不到老奸巨猾的金将军今日也有被咱欺骗的时候呢!她回过娇小的身子,向金志光逗了一个妩媚的娇笑,柔声儿地说道:

“金将军,你别和这种年轻人一般见识,咱们今天这个欢欢喜喜的宴会,若发生了意外的事情,岂不是叫人扫兴了吗?所以就放了他,给他一些教训也就是了。”

“对啦,对啦!姚小姐这个话真不错,唉!你真有毅力,你真能干,你真不愧是个女界中的豪杰!”

高大生见思明在菊芬这么两记耳光之下,居然保全了一条性命,一时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暗自叫了一声“好险”,那额角上的汗点儿便像雨一般地落了下来。今听菊芬向志光这样说,他内心是表示无限的感激,竖起了那枚大拇指,对菊芬连声地称赞着。金志光听高大生向菊芬连说了三个“你”字,看他样子,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气。因为菊芬是自己所心爱的人,现在有人这么称赞不绝,心中当然也是非常欢喜,握住了菊芬的纤手,方才似梦初觉地笑了一阵,说道:

“真便宜了这小畜生,不过你这两下耳刮子量得真干脆,他妈的,咱听了也高兴!”

菊芬听了,忍不住酒窝儿一掀,咯咯地笑得花枝乱抖起来,一面在位置上坐下,一面犹故作生气似的鼓着小嘴儿,说道:

“金将军,这班年轻的孩子太胡闹了,简直是浑蛋。不过若杀了他,说起来他到底是因怜恤灾民,被外界不明真相的得知了,就容易引起了误会,所以稍微给他一些处罚,也好叫他脑袋清楚一些,不知诸位的意思以为对吗?”

说完了这几句话,又把笑盈盈的秋波向众人脸颊上逗了那么一瞥。高大生和众人听了,早又齐声地称赞,说“姚小姐见识卓绝,心细如发,这话对极对极”。菊芬在听到了这几句话后,在万分痛快之余,真是无限安慰,因此她那芙蓉出水般的娇靥上,这个倾人的笑窝儿也就没有平复的时候了。

精美的西餐一道上来了又是一道,鲜美的香槟一杯喝去了又是一杯。大家见金志光别无他的用意,遂开怀畅谈,不觉都有些醉意。正在觥筹交错、杯盘狼藉之间,金志光忽然站起身子,用他凶锐的目光在众人微红的脸上扫射了一下,未说话之前,先来了一声干笑,然后方徐徐地说道:

“今天本将军请诸位兄弟瞧戏吃饭,承蒙诸位不弃赏光,本将军深感喜悦。现在本将军有件大事要跟诸位商量,希望诸位兄弟多多出力,慷慨解囊,实乃大幸。”

众人突然听到金志光又提出条件来商量了,一时各人的脸上笑容都没了影子,酒气也方才醒了大半。暗想:原来这狗蛋今晚宴客果然乃另有作用的,那咱们不是全上了他的当吗?众人经此一想,心的跳跃是增加了速度,脸上本来是有了几分醉意,此刻就涨得更加像血喷猪头一般地通红起来。但事到如此,又不能置之不理,所以大家也只好站起身子,微弯了腰,齐声地说道:

“金将军这话太客气,哪儿谈得上‘商量’两字?只要金将军吩咐一句话,咱们若能够做得到的,岂敢不尽力的吗?”

金志光听众人这几句漂亮的话,一脸横肉掀起,遂呵呵地大笑了一阵,在笑过之后,他的脸色突然又转变了严肃的样子。两道发绿的目光锐利得像猛兽正欲找人吞吃的神气,掠在众人的面上,使众人心头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只听他大声地说道:

“好,众位兄弟说得又漂亮又豪爽,足见众位兄弟热心过人,令本将军不胜敬佩之至……”

金志光先给他们戴了一顶高帽子,接着又说下去道:

“现在本将军所需要诸位帮忙的,就是诸位身上现成的东西。你们总也该明白咱们的国家是世界上最穷苦的一个,不过老百姓多数的虽然在度活地狱的生活,但少数的人们还是拥资百万千万,住的洋楼,坐的汽车,娇妻美妾,一切起居较之本将军也许更要舒服。照理,在国家正需要经济的时候,这些财产原都要收归国有,但本将军也是个慈悲为怀的人,绝不肯使众位兄弟感到痛苦的。所以,现在只要各位捐助十万元钱,这儿一共十五位兄弟,都是慷慨之辈,对于十万区区之数,想必均能乐而输捐,以充军实。将来国泰民安,也是诸位得意的时候哩!”

金志光一口气说到这里,他回过头去,又向外面高声叫道:

“白得标,来吧!把捐款的簿子拿来,请各位兄弟一一填入,明天早晨把款子一齐交到司令部去,这样你们才不愧是个慷慨的好百姓。假使各位兄弟有一个不愿出力的,那么回头就请他跟咱到司令部里去玩几天……”

金志光的脸始终是包含了一股子杀气。随了金志光这两句话,只见白得标带领十六名卫兵,各执盒子炮,匆匆地进来。在大台子的面前,一字儿地排开。白得标一手拿了捐款簿子,一手拿了笔,满脸含了阴险的笑。他仿佛胸有成竹的神气,先步到商会会长高大生的旁边,把簿子摊在他的面前,笔交到他的手里,笑道:

“高老先生,你是被人所敬仰的一位长者,你应该给众人做一个绝好的模范,你不用做客,你也不用装什么娘儿态,还是提笔这么一挥而就,岂不痛快吗?”

白得标这几句干脆的话,未免带有些慷他人之慨的意味。这时,在座的十五位商界巨子瞧了这个强迫的情景,心惊胆寒,真弄得有些啼笑皆非。大家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面面相觑,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和灵感,都成为一个泥塑木雕的模型了。菊芬到此这才恍然悟到金志光说咱和雅君是陪客的话了,心中暗想:果然不出咱和雅君所料,志光原来真有这番深刻的用意哩!这班老奸巨猾的守财奴,平日一钱如命,在工商业之下,可怜不知有多多少少的劳工受他们的剥削;今日在这绑票式的强暴势力下,看你们这班诡计多端的市侩还有什么办法?这叫作毒吃毒,令人瞧了也有趣。于是菊芬又想起刚才那个募捐少年被高大生侮辱的情形,她心中在无限哀痛之中又感到无限轻快,她觉得这是一个报复,令人兴奋的报复。菊芬想到这里,她瞧着目前这一幕紧张的场面,她并不感到一些害怕,她只觉十二分的快乐和好笑。秋波先向坐在对面的雅君瞟了一眼,聪敏的雅君心中似乎和菊芬有个同样的感觉,当她们视线接触在一起的时候,彼此忍不住扑哧的一声,发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金志光这时的目力完全集中在高大生的身上,他见白得标虽然把笔交到高大生的手里,但高大生握住了笔杆,并不在簿子上写下去,兀是在瑟瑟地发抖,仿佛深夜中在路上遇见了盗匪,使他惊怕得呆住了的模样。高大生当然也在满腹地思忖,暗想:妈的,十万元钱谈何容易,这个年头儿,扣薪停职搜刮下来的也没有十万元之数目,那不是挖去咱的一颗心一样痛苦吗?因此他紧紧地锁了两条稀疏而掺和灰色的眉毛,脸儿由血喷猪头般的通红而转变到惨白的神色,两眼几乎有些呆滞的神气。他向众人望了一眼,似乎欲叫众人援助一下的意思,不料李光达和徐青奇等也都在扮城隍,真个是泥塑木雕,可见众人的心中痛苦也和自己一样,于是高大生握着的笔杆也就更加地写不落手了。高大生这种发抖呆住的意态,瞧在金志光的眼里,当然是非常不快乐,暗想:他妈的,这个老王八,咱若不给他一些颜色瞧,想来这个狗蛋是不肯落笔的。于是他在袋内猛可取出一支轻巧的白朗林来,握在手里,冷笑了一声,说道:

“诸位你们要明白,这捐下的钱不是咱金志光私拿的,这完全是国家的急需。谁不答应,就是谁不爱国。不爱国家的人民,要他留着何用?看吧,谁不爱国,谁就死……”

金志光说到“死”字的时候,语气特别沉重,他把手中的白朗林扬了扬,只听砰的一声响亮,这么一来,把个高大生老头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生抑是死,竭声地叫了一声“啊哟”,身子顿时跌倒下去。合座诸人骤然睹此情景,心里一阵剧痛,各人的脸都早已呈现着惨白的色彩了。 ThnprZk0977/5y6t6oqPeHZpp1W+R5fN++mcUsdgrOz8S1/DsayGiZwE86GL5T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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