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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如夫若妇如讥若嘲

秋露很快地跨出后楼,见鸣申还在亭子间的门口,遂叫道:

“鸣申,你别上来了,我们一同回去吧。”

鸣申见姑姑下来,于是便也回转身子,两人一同步下楼去了。秋露的家是以客堂做卧室的,这都是上海二房东的异想天开,不要说客堂,连晒台、灶披间都出租给人家做房间,一幢房子里住十多份人家,那是不算一回稀奇的事。二房东有了一幢两幢的房子,这比养了三个四个的儿子还要好,真可说是吃不完用不完的了,所以做二房东的儿子,大都不争气,事情不肯做,只晓得吃喝嫖赌白相相。其实我说倒也怪不了他们,因为做二房东的父母,既然把房子当作儿子样的叫它赚大钱,这叫做二房东的儿子怎么肯再替父母出一些力呢?

客堂里上下首铺了两张床,上首是秋露的嫂嫂小云和两个孩子睡的,下首是秋露和母亲睡的。秋露抱着小玉和鸣申回到家里,只见小云已把粥碗盛出,向秋露伸手道:

“来,小玉我抱了,秋姑在哪儿玩?”

因为是心虚的缘故,秋露两颊会微微地红起来,笑道:

“在隔壁阿姨家里瞧他们打牌,今天阿姨牌风真好,赢了许多钱哩!”

秋露为了要避免自己心虚起见,故意絮絮地说了这些话。桑老太是坐在椅上做活计,她把老花镜脱下了,瞥见秋露手里拿了一本书,便瞅她一眼,急道:

“秋儿怎么又在买书瞧吗?唉!你这姑娘也太不知辛苦艰难了,前儿买了一本,我也阻过你,怎的你又买了?要知道,书是当不来饭吃的,这个年头儿,喝粥已困难了,还有闲钱去买书瞧?”

秋露前次买了一本《大地的女儿》,是曾经被母亲骂过一顿的,她也觉得像自己那样环境,是没有瞧书的资格,然而所以买《大地的女儿》,完全是含有别的作用,不过这作用羞人答答的,怎好意思和母亲告诉?说也可怜,前次秋露躺在被窝儿里是曾经暗暗地泣了一夜的。今天听母亲误会自己又是买来的,一时也跳脚急道:

“妈妈,你不要瞎埋怨人了,这本书是阿姨地方借来的,你又不曾给我钱,我哪儿来这许多钱去买书?”

桑老太向书本望了一眼,很不高兴地说道:

“书还全新的呢,你骗谁?”

“上次我买来原承认的,今天这一本真的借来,你不信,我瞧完了要还给人家的。”

秋露说着,把书本塞到自己睡的枕儿上去。晚饭的菜,一碗是黄豆芽,一碗是青菜,单这两样菜,要吃四五个人,当然一碗粥未吃完,菜就没有了。桑老太很感伤地叹了一声,她把自己羹匙上放着的还有一些黄豆芽放到鸣申碗里去,说道:

“粥要喝得快些的。”

小云见了,忙说道:

“小孩子吃淡粥要什么紧?鸣申,你还给祖母自己吃。”

桑老太眼皮有些红晕,说道:

“黄豆芽不是什么好菜,让孩子吃吧。唉!过去的我们也并非没有度过好日子。”

秋露心里有些辛酸,匆匆地喝了一碗粥,便放下了筷子。小云望她一眼,低低地说道:

“锅子里还有些呢,秋姑再去盛半碗吧。”

秋露摇了摇头,说道:

“我饱了,嫂嫂自己去添好了。”

说着,身子已离开了桌旁。室中是静悄悄的,在那盏五支光的电灯笼映下,觉得四周一切都显得死过去了那样凄凉。夜里,秋露躺在被窝儿里,把《万里长风》展开来瞧,瞧得非常有趣味,觉得瞧了郑先生的小说,会把自己一切的烦恼全都抛到东海大洋去了。但是为了怕二房东啰唆起见,桑老太是不得不很早地把电灯关了。秋露正瞧得紧要关头,突然眼前呈现了漆黑,自然很不快乐,央求道:

“母亲,你把灯再开一会儿吧。”

“睡吧,这里二房东并不时常地要加租,良心总算还好,我们自己要识趣,电灯早些关,也给他一个好印象。”

桑老太是胆小的,其实她是怕这班有财有势的二房东。“唉!三房客真不是人做的!”秋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书合上,也只好沉沉地熟睡去了。

第二天下午吃过饭,其实是吃过粥,秋露很想到隔壁去望望毓秀,因为昨天俩人的谈话确实还没有告一个段落。他听了我的话,便呆若木鸡地愕住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照我猜测起来,他一定感到意外的惊喜。一个年轻的姑娘,如何肯向一个年轻的男子说这些体贴的话呢?唉!我怎么连羞涩都忘记了?真也痴得可怜呢!秋露这样暗自细想,一颗芳心便像吊水桶那样扑通扑通跳起来,全身一阵热燥,两颊会热辣辣地红起来。正在这时候,小云抱着小玉叫道:

“秋姑,你想什么心事?小玉要你抱哩!”

“小玉,来吧,姑姑抱你外面玩去。”

秋露这才抬起粉颊,伸了两手,已是站起了身子。桑老太睁大了眼睛,从那副老花镜的玻璃片内望出来,说道:

“小玉这孩子现在给秋儿抱坏了,家里不肯住,一天到晚只想在外面逛。”

“又是我的不好,我不高兴抱了,我情愿在家里做事的。”

秋露听母亲这样说,鼓起了红红的小腮子,背转身子,故作生气的样子。小玉扑着小手,笑嘻嘻地已经要投到秋露怀里来,今见秋露别过身子去,便要哭起来。小云笑道:

“得了吧,别搭什么架子了,秋姑,你就抱她到外面玩去吧。”

秋露这才嫣然一笑,回身把小玉抱来,吻了她一下小脸,笑道:

“别哭,别哭,你不要怨姑姑不抱你,全是祖母不好呢!”

“这妮子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还教小玉来怨我吗?”

桑老太听秋露这样说,忍不住噗地笑了。小云、秋露便也哧哧笑起来,寂寞的空气中这才荡漾一些春天的气息。秋露抱着小玉,她是熬不住不到十六号门口里进去的。假使一直就到后楼去,这到底太感到难为情一些,所以她先进亭子间里去坐坐,不料阿姨齐巧没有在家,因此使她不得不跨进了后楼的房门。

“桑小姐,请坐请坐!”

毓秀站在桌旁,两只手伸在面盆里,正在来回地搓洗着袜子,忽见秋露进来,不免使他窘得两颊有些发红,但也不得不竭力镇静了态度,向她含笑招待着。秋露见他在洗袜子,便嫣然笑道:

“郑先生,你这部《万里长风》昨夜我瞧了几章,真怪有趣的。”

秋露所以先这样搭讪着,原了为了避免他的难为情。毓秀这就也毫不介意地笑道:

“真的吗?这部书我还嫌它情节不好呢……”

说到这里,望了她一眼,又笑道:

“桑小姐,恕我不招待,你喝茶吗?”

“别客气,郑先生,假使你真心愿意跟我做个朋友的话,我想还是随便一些的好。”

秋露抱着小玉,已挨近到他的身旁,秋波脉脉含情地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甜笑。毓秀见她今天的头发梳得更光亮一些,两颊上似乎还涂了一圆圈胭脂,容光焕发,娇艳得好像一朵出水的芙蓉。听她这样说,心里自然非常喜悦,瞅住了她的粉颊,却是憨笑了一会儿。秋露见他不回答,也不说话,只管目不转睛地盯住了自己,一颗芳心真有无限的羞涩和喜悦,这就白了他一眼,是一个倾人的娇嗔吧,嫣然笑道:

“郑先生,你不认识我?”

毓秀因为房内没有什么人,胆子大了一些,笑道:

“我觉得桑小姐比昨天更年轻了一些。”

秋露不等他说完,啐了他一口,两颊愈加红晕起来。毓秀见她垂了粉颊,似乎有些嗔意,一时深悔不该放肆,意欲向她赔个不是,但又说不出口,因此出了一会子神。其实秋露的芳心中除了羞涩的成分外,是没有半丝的怒意,她听毓秀好一会儿没有动静,遂绕过媚意的俏眼,向他偷瞟了一眼。不料毓秀那种木然的情态映入秋露的眼帘,倒又不禁为之嫣然笑了,说道:

“郑先生,我瞧你干这些事儿似乎很生硬,要不我给你洗去了。”

毓秀听她这样说,方才落了一块大石,忙摇头笑道:

“那我怎么敢?”

秋露听了,这回却真的生气了,她噘着小嘴儿,哼了一声,说道:

“我原说自己够不上和郑先生做朋友呢!”

“那是什么话?我……”

毓秀见秋露这样哀怨的神情,他心里真的奇怪得呆起来。秋露却又噗地一笑,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那么我给你洗吧,你暂时给我抱一抱小玉。其实小玉不用抱,你和她坐在床上逗她玩一会儿好了。”

秋露说着,把小玉的身子已放到床上去了。她又走到毓秀身旁,把他推开了,笑道:

“你擦干了手,给我去照顾小玉,别让她掉落地下来。”

毓秀对于秋露这种举动,那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暗想:我怎好意思要一个年轻的姑娘给我洗袜子?那她算是我的什么人?但人家既然这份儿热心,我还有拒绝的情理吗?而且瞧她这情景,也绝对不准我有不给她洗的可能。想到这里,望着她忍不住又笑起来,遂也不再和她客气,把手擦干,走到床边和小玉去逗着玩了,表面上虽然和小玉玩着,心里兀是暗暗地细想:桑小姐要代我洗衣服,这意思在昨天就有的了,她对我这样好,当然她是非常爱我的表示。假使我能娶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做妻子,这也真是我前生修来的福气了。

“郑先生,你还有什么衣服吗?索性我给你全洗了。”

毓秀正在满心甜蜜、荡漾不止的当儿,忽听秋露又向自己笑盈盈地问。虽然脏衣服原有着,但人家到底不是我的什么人,我怎好意思叫一个姑娘洗衣服?遂摇摇头,笑道:

“桑小姐,没有什么了,多谢你吧!”

秋露似乎不相信般地把明眸向室内四周打量了遍,果然给她发现那边衣钩上挂着一件衬衫,这就走过去把它取下了,笑道:

“这件衬衫脏得这个样儿,难道还可以穿上身去吗?”

毓秀心里感动得了不得,把小玉抱着也走到桌边来,见秋露搓洗衣服的手势是很灵巧的,望着她玫瑰花儿般的娇容,心里不免爱极欲狂,很柔和地说道:

“桑小姐,承蒙你和我一见如故,这一份儿情意对待我,真叫我感到心头,我觉得不知应该怎样才可以报答你的深情呢!”

秋露微抬粉脸,明眸脉脉地回望了他一眼,说道:

“郑先生,我们别说那些话,你孤独的身世我是同情的,那么我可怜的环境你当然也同情的,所以我们只要能够彼此实心眼儿相待,也就是了。”

秋露说到这里,又觉万分的羞涩,把两颊涨得绯红的,她忍不住垂下了头。毓秀是感动得太厉害了,他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把秋露那只正在洗衣服的纤手紧紧地握住了,恳切地叫道:

“桑小姐,你这话不错,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的身世是一样的可怜,我们的境遇是一样的恶劣,但我们需站在一条战线上共同奋斗,我相信,只要我们不受环境的支配,将来我们一定有光明灿烂的前途。桑小姐,你说对不?”

秋露听了他这几句话,一颗芳心是得到无上的安慰,秋波又喜又羞地凝望着毓秀的脸,频频地点了一下头,那颊上的笑窝儿更掀起妩媚得动人。两人紧紧地握了一会儿,毓秀的感觉是柔若无骨的,因为她手上沾有肥皂沫的缘故,更觉滑如凝脂一般的。毓秀真有些爱不忍释的样子。良久,秋露低低地说道:

“郑先生,我快洗好了,你可以写作了。”

毓秀听她这样说,知道她是叫我不要把她手老握着的意思,这就红了脸,微微地一笑,把手缩了回来。秋露见他这样怕羞的神气,瞟他一眼,也哧哧地笑了。秋露搓洗好了衬衫,欲到楼下去给他用清水漂过了。毓秀觉得这事情要引起人家的误会,遂阻止她说道:

“桑小姐,已经辛苦了你,回头我自己去洗吧。”

秋露初以为他客气,后来眸珠一转,这就理会过来了,于是便点头答应,含笑把手擦干了,向毓秀抱过了小玉,说道:

“郑先生,很累吧?”

毓秀瞅她一眼,笑道:

“桑小姐说这话叫我回答不出什么好,那么你给我洗衣服,你倒不累吗?”

说着,便倒了一杯白开水,亲自拿到秋露的手里去。秋露掀着笑窝儿,忙着接过了,说道:

“你又客气了,郑先生现在开始写的是一部什么名儿的小说?”

“还没有定,我正想结构一部情节好一些的,可是找题材很不容易。”

毓秀也在她隔桌子的椅上坐下了。秋露笑道:

“我想每一部著作,当然有它的背景,假使完全空中楼阁,那也写不好的。”

“不过以我的著作说,是完全没有背景的,书中情节,无非作者一种理想而已。因为我在社会上所瞧到的一切,总觉小说里的情节,与事实的确相差太远,不过写得好,所以看起来仿佛是实情实理了。”

毓秀很感喟地说。秋露听原著人都这么说,心里未免好笑,不过他所以这样说,也许是另有作用,遂摇头说道:

“这也不能一概抹杀的,我瞧了你的《大地的女儿》,觉得其中的情景,完全是个现代社会的缩影。我想郑先生今后开始可以写一部现实的作品,比方拿我们认识的经过而说,也是一个绝好的资料……”

说到这里,又感到有些难为情,两颊添上了一朵美的红霞。毓秀笑道:

“不错,我想将来终有那么一个机会写的。”

秋露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嫣然地一笑,说道: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写得像《大地的女儿》那样悲惨的结果。”

毓秀对于她这一句话倒不禁为之愕然,暗想:既然你叫我写现实,我当然不能改变,但我俩友情的结果,是悲惨,抑是美满,在事先又怎么能够料得到?但她所以这样叮嘱一句,也可见她用意的深刻了。这就笑道:

“当然,我也希望能够写得美满一些。”

秋露回味他这一句话的意思,觉得他还有这一层万一事实是悲惨,当然不能强把它写成美满的意思,她满心充了悲思,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毓秀见她粉脸突然笼上了一层愁容,心里好生奇怪,便悄悄地问道:

“桑小姐,怎么你叹气了?”

“没有什么,我觉得奇怪,心头只感到有股子郁勃塞上来。”

秋露眼眶子里有些晶莹莹的,嘴角旁尚透露一丝淡淡的微笑。毓秀觉得她的可怜,心头也有些黯然,虽然很想明显地说一句我爱你的话,然而这又怎么说得出口?因此两人呆坐椅上,却是默默地出了一会子神。最后,毓秀方才低低地说道:

“桑小姐,我想你这一句只要我们能够实心眼儿相待的话,那是不错的,能够以实心眼儿待人,将来一定有美满的结果……”

秋露听了他这几句话,方才回过笑脸来,羞红了脸,赧赧然地道:

“我也这样想……”

说到这里,以下虽然尚有许多的话,可是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两人相互地望了一眼,大家脸上都泛现了青春的红晕,心里的荡漾正如春风吹动着水波那样的柔和。

“郑先生,我不打断你的工作了,明天会吧。”

秋露见怀里的小玉有些不安静了,于是她趁势站起身子来,低低地说着。毓秀很想留她多坐一会儿,但喉管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塞住着,身子随着站起,最后才说出一句道:

“不要紧,再坐会儿吧。”

秋露见他身子已经站起,口里却这样说着,那未免有些矛盾,不禁横眸一笑道:

“小玉吵了,明天来吧。”

毓秀当然不好意思强留,遂含笑送她走出房门。毓秀待秋露走后,把衣服去洗出了,晒舒齐了后,感到有些吃力,坐在桌旁休息一会儿,脑海里不免又想着了秋露,觉得这位桑小姐对待我的情景,不但已达到了情人的阶级,而且已给我尽了贤妻的职务。这样痴情可爱的姑娘,真不知叫我如何报答她才好呢……想到这里,满心是甜蜜无比,他忍不住独个儿笑出声音来……

“郑先生……”

毓秀正在喜欢地思忖,忽然有人走进房来这么地喊了一声,毓秀回头望去,原来是二房东王太太。虽然王太太是满脸堆了笑,但毓秀心头的跳跃却比见了吃人的猛兽还害怕,他不等王太太再开口,便含笑说道:

“王太太,你请坐,今天该是我付房金的日子了吧?”

王太太未说话之前,先来了一个无声的笑,说道:

“本来我也不上来拿的,因为我小阿囡要买双皮鞋,所以我……”

说到这里,方才笑出些声音来,表示很不好意思的神气。毓秀听她这样一说,两颊渐渐地红起来,支吾了一会儿,说道:

“王太太,这事情非常对不起你,今天我的稿费还没有领来……”

王太太不待他说完,笑容就收没了,淡淡的柳眉就紧锁起来,明眸含了轻蔑的目光,在他脸上逗了那么一瞥,很严肃地问道:

“那么几时才可以把稿费领来?”

“再过三天,我一定可以付给你……”

毓秀感到王太太这副脸孔实在太使自己难堪一些,他害怕得连说话都有些口吃了。然而毓秀胆怯的神情瞧在王太太的眼里,心头更会激起一种鄙视,白了他一眼,追问着道:

“三天?准定可以付的吗?”

毓秀赔着笑,点头道:

“一定可以付给你,王太太,你别生气,我终不会赖你的。”

王太太听他这样说,冷笑了一声,说道:

“住了人家的房子,可以赖房钱,上海地方可没有这样容易吧!郑先生,凭良心说句话,一间后楼借你二十元房钱,是便宜还是贵的?黑心的二房东可多着,人家最少要租四十元哩!因为你是老房客,我们当然不好意思十分增加租金,假使你付房金都要这么拖三拖四的,那我情愿给你一些搬场费,就请你乔迁了吧!”

毓秀的两颊是红得发烧,搓了搓手,说道:

“到期付不出房金终是我的错,一个人终晓得好歹的,王太太租给我便宜,我心里是天天感激着。我想下一个月绝不会再叫王太太亲自劳驾来收了,我一定会送下来的。唉!这个年头儿,穷人真没有办法,王太太心地很慈悲,我想你一定会原谅穷人苦衷的。”

毓秀觉得在这个情形之下,是不得不运用委婉的口吻来奉承她几句,因为他明白王太太的心理,到底还是一个重情面的人。果然王太太听了毓秀这几句近乎可怜的话,她有些表示同情起来。因为自己是个基督教的信徒,每天早晨起来读《圣经》做祷告,每星期日上教会里做礼拜,确实自己也认为是个慈悲的人,所以对于毓秀的话是齐巧说到自己的心眼儿里去。不过为了要避免自己催讨房金是并非心恶的意思,所以她又平静了脸容,很柔声地说道:

“郑先生,你要明白,就是为了这个年头儿米要贵到一百五十元一担,所以房金也不得不涨起来。房捐、电灯、自来水,哪一样不涨价?说句笑话,倒马桶费从前每个月只有四百文,现在要涨到六角八角,你想,做二房东不是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吗?”

“王太太,你这话说得真不错,做二房东也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尤其像王太太那样慈悲心肠的好人,又不会十分地苛刻三房客,所以自己本身更苦一些。我想好心有好报,听说王先生的鸦片不是戒绝了吗?还有小王先生近来舞场、赌场也少跑了吧?这都是王太太的好心肠哪!”

毓秀含了满面的笑容,他终是只管奉承着这位王太太。王太太听了这几句话,在喜悦之中未免有些刺耳,因为王先生的鸦片不但没有戒绝,而且瘾头更深一些。至于断命的不争气的儿子,职业不做,一天到晚在外面搭壳子开房间,就这两幢房子的收入,每月倒也有三四百元,然而却被扔进丈夫的烟洞里去并儿子的壳子里去,这真是作孽哩!王太太这样想着,她不愿再和毓秀谈下去,只叮嘱道:

“郑先生,那么三天后,你一定要付的。”

“我知道,王太太,你放心吧!”

毓秀很恭敬地送到门口,弯了弯腰肢,小心得仿佛对待一个晚娘一样。王太太在走下扶梯的时候,她还在回味毓秀说的“好心有好报的”这两句话,不知道他真心地称颂我呢,还是故意地讽刺我?因为照事实上说,我丈夫和儿子都没有改过自新,那么他的话不是讥笑我吗?想到这里,心中十分气愤,恨恨地骂道:

“看着神气活现,连二十元钱的房金都付不出,真是洋装瘪三,洋装瘪三……”

王太太似乎很生气,下面还连骂了一句。不料这时候,就有个很摩登的小姐也从扶梯下走上来,笑盈盈地问道:

“请问这位太太,楼上可住着一位郑先生吗?” AbktshCUQluIxluJPPw0LsFpk9x2NrInH5B84jX2f3KA3oz/vqv92uc2H8JNIv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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