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心内因为很兴奋的缘故,所以走得特别快速一些,不料因此就把人家姑娘手中拎着的铜勺子踢到地下去。那姑娘在冷不防之间,心里当然大吃了一惊,蹙起了眉尖,正欲娇嗔地发作几句,谁知凝眸望见的却是毓秀,也许为了是彼此时常见面的邻居,不好意思责怪人家,所以她一脸的嗔意又平静下来。毓秀在踢下人家的铜勺子后,心里也是非常的惊慌,他也不瞧那姑娘是谁,先俯身把铜勺子拾起,当他交还那姑娘的时候,两人的脸这就瞧个正着,毓秀暗想:竟是认识的,不过却从来没有招呼过。遂忙含了满面的笑容,很抱歉地说道:
“对不起,可曾累痛了没有?你在泡水吗?”
那姑娘一面接过,一面含笑点头,说道:
“没关系,郑先生才从外面回来吗?”
说着,俏眼又瞟了他一眼。毓秀听她喊出自己的姓字来,心里奇怪得不免向她愕住了一会子。就在这愕住之间,顺便把她打量起来。她身穿一件湖色士林布的单旗袍,袖子很短,那露着的胳臂好像嫩藕似的白胖,头发是乌黑的,却没有烫过,脸像剥出鸡蛋似的,绝对没有一些斑点的,眉毛并不过分的细,但弯弯的很长,覆着下面两只滴溜乌圆的眸珠,显出十分聪明的样子。今天为了略加修饰之后,比往常瞧见的确实要美丽许多。毓秀忽然想着自己是个年轻的男子,不该向一个姑娘这样呆瞧,于是他立刻又笑道:
“我才回来……”
说到这里,以下似乎还想说句什么,但他终觉不好意思,一点头,就匆匆地走了。毓秀回到家里,一脚跨进房内,那前楼打牌的声音就很响亮地触送到耳鼓里,心里很讨厌地想:还没有完毕吗?脱了上褂,走到桌旁坐下,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脑海里不免又想起公园里艳遇的一幕,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甜蜜,觉得那位章小姐确实是崇拜我的一个姑娘,初次见面,就对我这样热诚,可见她一颗芳心真已把我当作知音看待了。不过章小姐是个贵族小姐,听她说的家里住址,也许是个住宅房子。这就想到自己那个斗形的家,未免觉得有些寒酸,但愿她不要来望我才好,不然,这叫人是太感到不好意思了。一个贫寒的青年,要和一个贵族的少女交朋友,已属不相称,那何况较朋友更进一步的阶段,这简直在梦想。毓秀心里仿佛受了一重打击,全身泼了一盆冷水,火样热的希望也就立成泡影的了。毓秀感到自己和章小姐的阶级相差太远,因而又想起刚才弄口遇见的那个不知姓名的姑娘,倒是个小家碧玉的身份,论她的容貌,可说是不下于章小姐,论她的年龄,也许比章小姐更轻些,这样情窦初开的姑娘,确实是最令人感到可爱的。想起来真也奇怪,她怎么能够知道我姓郑呢?刚才她会笑盈盈地向我叫郑先生,可见她对我也是表示好感的。哦!哦!毓秀以手加额地拍了两下,忽然哦哦想起来。因为她有时候也到这亭子间阿姨那里来玩,也许是阿姨告诉她的吗?不过人家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告诉我的姓字?除非她在问了。因为我有一天回家,经过亭子间的时候,瞧见她也在里面坐着,但她为什么要注意我,难道她和章小姐一样要和我交个朋友吗?想到这里,在万分孤独寂寞之余,他倒忍不住又得意地笑起来,想不到我这么一个贫穷的少年,居然也会有美丽的姑娘来和我表示好感,这我不是太幸福了吗?毓秀这样想着,心里感到无限的兴奋。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走路的声音在房门口经过,毓秀连忙回头去望,只见一个人影子闪过,已走到前楼房中去了,接着前楼便有清脆动听的话声在说道:
“阿姨,你今天风头好不好?红码子这许多,想来是大赢的了。”
这是阿姨的口吻,毓秀是听清楚的。
“桑小姐,可不是?我今天的牌风好极了,坐下来就是一副清三翻,三轮独赢,你看可了得吗?”
大概又是桑小姐轻微的笑声了,说道:
“阿姨赢了这许多钱,我们可要吃东道的。”
听阿姨回答的话是很得意,笑道:
“这个当然,桑小姐,你等着,晚上我请你瞧影戏去。”
“那么我们输了钱,阿姨也带着请请我吧!”
这是前楼嫂嫂的话声,接着便是众人的嘻嘻哈哈地笑,充满在这暮色的空气中。毓秀昂着脸只管向前楼板壁出神,心中暗想:这个桑小姐到底是怎样的人呢?听她说话的声音是怪清脆可爱的,不知她的脸蛋儿也和她的话声同样的可爱吗?想到这里,忽然又自骂道:
“愈想愈无聊了,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那不是笑话吗?”
这样说着,又觉得暗自好笑。就在这时候,忽然砰的一声,响自房门口。毓秀回头去望,原来是个正在学步的孩子,摸索到自己房门口的时候,竟跌了一跤。毓秀见他哇哇地大哭起来,遂慌忙赶了过去,把他抱起,笑着哄道:
“别哭,别哭,跌痛了没有?”
“小玉,你怎的一个人摸索呢?”
这时候,前楼里匆匆奔出一个姑娘来,见毓秀抱着小玉,给他抚摸膝踝,遂也蹲下了身子,还笑怪着小玉。毓秀见那姑娘可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弄口遇见的这个小家碧玉,心里这就暗想:阿姨喊的桑小姐,大概也就是她了,遂望着她微微地笑道:
“才学步的孩子就最喜欢摸索着走,还好,顺势地翻倒了,没有跌得厉害,是你的弟弟吗?”
桑小姐听他这样问,便微红了两颊,摇头笑道:
“不是,她是我的侄女儿。”
说着,已把小玉抱着站起来。毓秀也跟着站起身子,瞟她一眼,笑道:
“侄女儿?是你哥哥的孩子吗?”
桑小姐点了点头,抱着小玉闻个香,手拍着她的背部,只管连喊小玉别吓。毓秀见她并不走开,遂又含笑问道:
“你们也住在弄中吗?”
“嗯,我们住的十八号。”
桑小姐绕过媚意的俏眼,在他脸上逗了那么一瞥。
“这样说来,我们只隔一幢房子,你瞧我这人可糊涂?你喊得出我的姓,我却不知小姐姓什么,请里面坐会儿怎样?”
毓秀微弯了腰,把手摆了摆,又很随便地问着。桑小姐虽然觉得一个女孩儿家要走到一个年轻的男子房中来坐,这似乎太不好意思了一些,不过人家既然招呼了,假使拒绝了,这叫他未免有些难为情。况且自己的心里也很奇怪,对于这位郑先生却表示非常的好感,我怎能舍得错过这一个机会呢?桑小姐既然这样想着,她便仗了小玉的胆量,笑盈盈地就把脚跨进房中来。毓秀见她居然不避嫌疑地进来了,心里当然很喜悦,遂请她在桌旁坐下,自己拿了两只玻璃杯,把热水瓶拿过,欲倒了两杯。说也可怜,热水瓶里的茶倒出了一杯后,第二杯可再也倒不出来了。毓秀的脸不免红了一红,只好把一杯倒满的送了过去,笑道:
“请喝杯茶,小姐可不是姓桑的吗?”
“是的,郑先生,你别客气,不是惊吵了你?”
桑小姐略欠了身子,一面点头,一面又把秋波盈盈的俏眼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甜笑。毓秀在她笑的时候,发现了她颊上还有一个倾人的酒窝儿,这酒窝儿实在是美丽到了极点。毓秀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便忙也笑道:
“桑小姐,喝杯白开水,也说得上‘惊吵’两字吗?那你自己倒真的太客气了。”
桑小姐微微地一笑,没有回答什么,她把明眸只管打量房内的一切,显然她是借此来避免自己的难为情。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毓秀觉得这样泥塑木雕的大家都不开口,这也太没有意思。自己是主人,当然应该以主人的态度来招待客人,那才合于情理,于是他咳了一声,便又低低地问道:
“桑小姐,你这个侄女儿几岁了?叫什么名儿?不知会喊人了吗?”
“名义是喊三岁,其实还只有周岁零五个月,她叫小玉,只会喊一声爸爸、妈妈,别的都不会哩!”
桑小姐这才回眸过来,悄声儿回答。她亲着小玉又吻了一下脸颊,表示避免羞涩的一种手势。
“那么其实两周岁还没到,个子也不小了。说也有趣,我在这儿倒也住了相近一年了,照理我们邻居是早该熟悉了,可是我连门内几家邻居也不十分走动的。”
毓秀搓了搓手,又微微地笑着。
“也许郑先生的著作很忙吧?”
桑小姐把小玉坐到自己的膝上来,回眸又瞟了他一眼。这句话听到毓秀的耳中是感到相当的惊异,望着她白嫩而带红晕的娇靥,笑道:
“桑小姐怎么知道我是写小说的?”
“哎!我每次来亭子间里玩,总见你埋头写字,我问阿姨,阿姨告诉我说你姓郑的,一天到晚不十分出外,听说是作书的。我知道了你的姓字,就到书店里去买姓郑作的小说。后来买到一本《大地的女儿》,真作得好,我想郑毓秀大概就是你的笔名吧?”
桑小姐听他这样问,眉飞色舞地表示很得意,但说到末了,总觉得有些羞涩,两颊微微地又添上了一圆圈的红晕。毓秀再也想不到这位桑小姐也是一个拥护我著作的读者,不免乐得笑出声来,说道:
“桑小姐,既然你明白我是写小说的,你怎么不问我来借呢?《大地的女儿》我在家里倒还有好多本。”
“虽然我原有这个意思,不过从来没有招呼过,那似乎有些太冒昧了一些。”
桑小姐俏眼瞟了他一下,也很羞涩地回答。
“那也没有关系,桑小姐,我很奇怪,姓郑的人可多着,你瞧了郑毓秀何以就知道是我的名儿呢?”
毓秀觉得桑小姐这样武断地就认我是郑毓秀,心里又感到稀奇。
“在当初我原也不敢这样的肯定,那天我来亭子间玩,见桌上有封信,写着郑毓秀先生收,阿姨说后楼的出去了,邮差分到我家里,回头交给他。你想,我这还有个不明白吗?”
桑小姐转着乌圆眸珠,又絮絮地说出一个原因来。毓秀哦哦响了两声,觉得桑小姐对于我竟有密切的注意,其所以注意我的因素,那不用说,自然是为了爱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喜欢,望着她掀起的笑窝儿,笑道:
“桑小姐很爱看小说,我家里还有一部《万里长风》,就送给你瞧好吗?”
说到这里,拉开抽屉,已取了出来。
“送给我太不好意思,我想问郑先生买了吧。”
桑小姐虽然是满心欢喜,但嘴里却又不得不这样推让着。毓秀摇头说道:
“桑小姐说这话,那就不成邻居了。这书原也是书店里送给我的,你若买了去,那我还赚钱吗?”
桑小姐略俯过身子,伸手把书接了去,笑道:
“那么我不客气,多谢你了。”
说时,把视线接触到书本上去,翻了几翻,抬头一撩眼皮,又含笑问道:
“郑先生一共著了几部书?”
“还只有三部,桑小姐对于《大地的女儿》不知有什么批评吗?”
毓秀手摸着桌沿,又向她悄声儿问着。桑小姐露齿一笑,摇头说道:
“郑先生这部《大地的女儿》,我只有赞叹的份儿,哪里还有什么批评吗?再说我只不过稍识了几个字,我还很想请郑先生随时指教指教我哩!”
“指教不敢当,桑小姐假使有兴趣的话,倒愿意你常来研究研究。”
毓秀当然不好意思接受“指教”两个字,遂又客气地回答。桑小姐这就感到意外的惊喜,扬着眉,笑道:
“郑先生愿意我常来吗?那么你不怕我打断你写作的工夫?”
“我也不一天写到晚,终有个休息时间的。”
毓秀见她这样高兴的样子,心里又荡漾了一下。虽然没有说出叫她只管来玩,可是在这两句话中,确实已有了这种意思了。桑小姐频频点了一下头,柔和的目光在他脸上掠了一瞥,轻轻地道:
“我以为写作一定要有规定的时间,不能工作太久,因为久坐对于肺部是有害的,所以我劝郑先生倒应该多休息才是。”
“可不是?所以我愿意桑小姐常来谈谈,假使没有人和我聊天,一个人在房中不写作,又有什么事情好干呢?”
毓秀对于她这一份儿关心的情意,心里当然表示无限的感激。桑小姐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好像涂上了一层糖那样甜蜜,抿嘴儿笑道:
“郑先生不讨厌,我自然喜欢常来讨教的,但郑先生难道不到外面去玩玩?”
“这个年头儿还有什么可以玩?玩就是花钱的代名词,际此米珠薪桂,民不聊生,像我们贫民阶级的人们,哪儿还来闲钱去花费呢?桑小姐,你可别见笑,穷人就常常发这一套牢骚的。”
毓秀听她这样问,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但又恐人家引起恶感,所以先来补充一句。桑小姐对于他这两句话是表示无限的同情,也轻微地叹了一声,说道:
“可不是吗?米要卖到一百五十元一担,这是破天荒的奇闻,除了资产阶级外,哪一家不是喝粥汤?其实喝得着粥汤已经是幸福了。唉!‘米蛀虫’真是可杀不可赦的呢!”
桑小姐的粉脸是加上了一层浓霜,显然她内心也有无限的愤激之意。
“我想这样下去,世界的末日是快要降临了,终有那么一天,让贫富阶级都同归于尽的。”
毓秀把拳轻轻地一击,他很肯定地说出这两句话。忽然,他又笑起来,说道:
“桑小姐,你觉得我这人可有些神经病吗?”
桑小姐见他忽又这么说,倒怔住了一会子,说道:
“为什么?我觉得有钱的人都在丧心病狂地发神经哩!”
毓秀觉得桑小姐也绝非普通的姑娘可比,心里很感到她的可爱,点头笑道:
“你这话不错,他们的居心、他们的行动,都是丧心病狂的,根本是全无心肝的畜类一样,不过很奇怪,报上也常常发现‘米蛀虫’被狙身死的事,可是他们却并不害怕,依然我行我素,这真所谓是要钱不要命的了。其实这种利令智昏的奸商,也是值得人家可怜的。”
“可怜?郑先生心肠未免软些,这种奸商简直死有余辜,还谈得到什么‘可怜’两字呢?”
叠小姐冷笑了一声,她的神情比毓秀更愤激得多。毓秀觉得桑小姐很不平凡,心里更印上了一个影像,望着她鼓起的小腮子,忍不住又笑道:
“桑小姐从前在哪儿毕业的?”
“我没有读过书……”
桑小姐听他把话锋又转变了,两颊微微一红,却羞涩地摇了摇头。毓秀笑道:
“你没读过书,这是你骗人,我怎么相信?”
“虽然读过几年,但小学毕业,也还不等于没读过书一样吗?”
桑小姐支吾了一会儿,转了转乌圆的眸珠,忍不住羞涩地笑。毓秀道:
“中学、大学都听个名义,其实小学毕业的也许更强,我觉得桑小姐的思想就不错。”
桑小姐摇了摇头,掀着酒窝儿,噗地笑道:
“你说这些话,就叫我感到难为情……”
说着,又垂下粉脸来,望着小玉拿了这本《万里长风》的小说,却衔到小嘴儿去咬着。桑小姐连忙拿下了,笑道:
“你这孩子,怎么咬书吃了?”
小玉被她夺下了书本,便吵着不安静起来。毓秀忽然想着抽斗里尚有一只糖屑饼,原是昨夜自己吃剩的,遂拿出来递过去,笑道:
“还有一只饼,小玉吃吧。”
“哟,那真不好意思……”
桑小姐秋波脉脉地逗给他一个媚眼,红晕了两颊,哧地笑了。毓秀不说什么,望着小玉咬饼的神情,也是微微地笑。室中是很静悄,前楼打牌的声音还是很清晰地播送着。毓秀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低低地问道:
“桑小姐爸爸在哪儿办事的?”
“我爸爸是没有了,唉!假使爸爸在着的话,终不会到现在这样的境地。”
桑小姐回眸过来瞟他一眼,大有不胜今昔之感的样子。
“那么你是跟哥哥过活的,不知你府上还有弟弟、妹妹吗?”
毓秀听她这样说,很想多知道一些关于她的身世。桑小姐道:
“我妈妈还在着,她单养我和哥哥两个孩子,哥哥讨个嫂嫂,也生两个孩子,大的叫鸣申,是个儿子,今年也有七岁了,小的就是她……”
说到这里,又指了指怀中的小玉。
“现在一家生活全是你哥哥一个人维持着?在什么地方办事?真也亏他的。”
毓秀点了点头,表示维持一家六口的生活,在这个时代真有些不容易。
“哥哥在大陆纱厂做账房,唉!不艰苦地维持着,又有什么办法?”
桑小姐想着哥哥老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心里感到悲哀。
“你哥哥有多少年纪了?他住在家里还是厂里的?”
毓秀想着她侄儿已有七岁了,忍不住又低声地问。桑小姐道:
“我哥哥二十六岁了,他是住在厂里的,平日不常回来,工作是非常的辛苦,可是还养不活家。你想,这个时代真是穷人末日世界呢!”
“你哥哥二十六岁,那么桑小姐你……”
毓秀很感到奇怪地问。桑小姐羞红了脸,微笑道:
“我十八岁,在我和哥哥之间原还有两个,都不幸早夭了。”
毓秀听了,暗想:果然比章小姐还年轻,遂点头笑道:
“桑小姐恕我冒昧,你的芳名是……”
说到这里,心里别别一跳,两颊未免有些发热。桑小姐却毫不介意地说道:
“我是叫秋露,郑先生在上海就只有一个人吗?”
秋露趁这机会也还问了他一句,同时两颊也添了一朵红玫瑰色彩的红晕。
“我的身世比桑小姐更凄凉一些,自幼没有爸妈,自寡婶抚养成人,结果,连我唯一的寡婶都死了,你想,我真像是只孤雁呢!”
毓秀深深叹口气,觉得前途有些灰暗的颜色。秋露一撩眼皮,明眸里含了无限同情的目光,向他脉脉地凝望着,说道:
“郑先生的身世真也够可怜了,叫人感到同情,不过我心里想,一个年轻人是需要艰苦的环境来磨炼,那才有光明的前途。你瞧苏联的高尔基、美国的爱迪生,哪个不是从恶劣境地中成功的?只要心不灰,气不馁,埋头苦干,将来一定有好日子过。你说这话是不是?”
毓秀对于秋露这几句话真是愈听愈爱听,差不多每一句话全都嵌入他的心眼儿里去,点头不已地说道:
“桑小姐这几句话对极对极,确实可以做我们青年的座右铭,只要有坚忍的心,没有事情是不成功的。”
秋露听他这样赞美自己,心里这一喜欢,那颊上的笑窝儿便没有平复的时候了,瞟他一眼,却又垂下粉脸来。一会儿,又笑道:
“郑先生现在吃饭怎么样呢?”
毓秀红了红脸,笑道:
“没有办法,自己烧,好在火油炉子倒也便当,还不十分麻烦,唉!”
说到后面,心里有所感触,忍不住地又叹了一声。
“那么换下来的衣衫呢?”
毓秀听她又这样问了,脸更红了一些,但也只好厚了脸,老实地告诉道:
“短衫裤外面拿出去洗,至于手帕、袜子等小件东西,自然也只有自己动手了。”
秋露觉得一个男人家连煮饭、洗衣服都要自己动手,这究竟太可怜一些了,一颗芳心很替毓秀难受,秋波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俊美的脸蛋儿,一时有些情不自禁地说道:
“郑先生,你既要写作,又要做这些女人家的事情,那实在是太辛苦一些了。我想你以后把所有衣服都让我给你洗吧……”
毓秀做梦也想不到秋露会说出这几句话来,心里也许是感动得太厉害了的缘故,望着她的脸竟是怔怔地愕住了。秋露所以会说这些话,也是被情感过度地冲动,使她有些忘其所以然的,在她向毓秀说这几句话,她自己是一些也不觉得。如今被毓秀这么一呆瞧,她猛可地理会过来,心里这一难为情,连耳根子也都红起来,身子坐在椅上,仿佛下面垫着千万枚的针一样的难受。毓秀见她突然又显出极度不安的意态,当然明白她是为了自己出神的缘故,不过对于桑小姐这一份儿甜蜜的情意,叫自己还有拿什么话来回答好呢?两人正在这样局促的情形之下,忽听扶梯口有孩子的口吻在喊道:
“姑姑,姑姑,母亲喊你吃饭去了。”
这分明是侄儿鸣申的口吻,秋露当然听得很清晰。这就站起身子,抱了小玉,一面拿了《万里长风》小说,很快地说道:
“郑先生,多谢你,书我拿去了……”
她话还没有说完,脸红红的,连望毓秀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急匆匆地跨出房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