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春天是多么撩人情思的季节。”
郑毓秀在一间斗形式的卧室中,倚着那扇一方口大小的窗户旁,凭栏望着天空,是碧青得可爱。燕儿是十分的活泼,在白云堆里回环地追逐。春风是那么的柔软,阳光是多么的温暖,在他心灵里有了一阵感触,使他说不出所以然地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懒懒地离开了窗口,走到那张写字台旁坐下,取出抽屉中的稿纸,握着笔,对着稿纸上的小方格子呆呆地沉思了一会儿。约莫有了五分钟后,他的眸珠转起来,似乎已得到了一个很曲折的故事,正欲先来写一个具体的结构,突然哗啦啦一阵倒牌的声音触送到他的耳鼓。毓秀心头不免有些着恼,把正接触到纸上去的笔尖又停了下来,但这些倒牌的声音还不够他的刺激,接着打孩子的声音、孩子的哭声、娘的骂声,一股脑儿都从前楼播送过来。
“大毛,今天是星期日,要你埋着头写什么断命字?我要玩牌了,你故意不把小毛领到外面去玩玩,却叫他缠绕着我,你心里高兴吗?快领去,快领去,你再写字,我把你簿子也撕了,下学期不给你再上学校里去,看你怎么样?”
“前楼嫂嫂,你骂他们做什么?我们快早些入局了,时候不早,十二圈牌恐怕要又到七点钟了,阿囡爹回来,他是要骂我的呢!”
“亭子间阿姨真也可怜,玩玩雀牌老是偷偷摸摸的,像我那口子就不会管账的。”
“这是你的福气,才嫁了这么好性子的丈夫。我那口子的断命脾气真不好,动不动就会掷东西的,不过我若一使性子,他倒也会不敢再吵了。”
“男人家就是这种蜡烛脾气,阿姨平日是太好了,所以他才会不许你玩牌,其实女人家玩玩小牌解个闷儿,上海地方又有什么稀奇?阿姨我教你,以后你要待他凶些,他就会怕你哩!”
随了这几句话,后面是一阵像鸭群走过那么的笑声,真是欢悦得了不得。郑毓秀恨恨地把笔套上,以拳击了一下桌子,骂声废物,他觉得再也坐不下去了。刚才结构的那个故事已在前楼几阵笑声中消散了。他气愤愤地站起身子,在衣架上取下那件法兰绒的西服,披在身上,很快地走出房门。当他关上房门的时候是特别的响一些,砰的一声,这仿佛给予前楼的一个警告。然而前楼是并不会注意这个警告的,她们的笑声、牌声依旧还是在这空气里荡漾着。
今天的气候实在不错,风和日暖,天高气爽,马路上的行人,男男女女都已换了春装,可说绝对找不出冬的痕迹来。郑毓秀走出弄堂的时候,心里还是非常的愤恨,不过在马路上被几阵春风扑面后,他的全身才感到了轻松许多。
当毓秀经过黄金大戏院门口的当儿,只见买票的人真是拥挤得了不得,几乎把戏院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心里暗想:今天是星期日,无怪生意这样好,不过在报上曾瞧见黄金的票价确实很惊人,七元钱瞧一场戏,那真了不得,唉,上海真不穷。毓秀在这一声叹息之间,他的眼睛又瞥见黄金对过马路的一幕拥挤的情景,这的确比买票的是拥挤。“这在做什么?”在毓秀脑海里既有了这么一个疑问后,他就定睛仔细望了过去。原来这不是戏院的门口,却是一爿米店的门前,拥挤的人群都是鸠形鹄面,形容枯槁,衣衫褴褛,你拿了面粉袋,我拿了竹篮子,一字儿的在排长蛇阵。这给予毓秀的刺激更深刻了一些,脑海里震动得很厉害,脸色有些灰白,他不忍再瞧这两相对照悬殊的情景,低了头急急地走。胸口仿佛有块铅质那样重的东西镇压着一样难过,他几乎有些透不出气息来。
“上海人还是幸福的,唉!”
忽然毓秀心中想起宁波公报上登载的,他们每人只能用信壳去籴米的消息,这就觉得上海人拿面粉袋、竹篮子排长蛇阵去籴米,究竟还是幸福的。毓秀暗暗地自语了这一句,却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过他立刻又浮上了一个感觉,宁波的米贵,是因为确实没有米,海口封锁,不能运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然而上海呢,则情形不同。说米没有吧,你瞧报上哪一天不登着有大批稻米运沪,二万包、三万包,源源而来。既然米的来源不绝,但为什么仍要一天一天地行情飞涨呢?一日涨十元,那是不算稀奇的一回事。推其原因,当然是“米蛀虫”在作祟。他们有了几百万的家产,似乎还不够他们的富裕,所以只管把所有的米囤积起来,要满足他们贪得无厌的欲望,因此使世上一班贫民阶级都要做马路上的饿殍。唉!其心之残酷,甚于毒蛇猛兽。他们的理智已没有了,丧心病狂的举动简直像拿了手枪在杀贫民,不但是在灭绝自己的同胞,而且是在破碎自己的国家。这种投机操纵的王八,真是杀不可赦,杀而又杀。假使我有手枪的话,一定要予以打击者以打击……毓秀想到这里,恨得咬牙切齿,咯咯有声,他拳儿握得紧紧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星来。
经过了这一阵愤愤不平的思忖,毓秀的身子已是踱到了法国公园的门口。他觉得胸口太气闷,非进里面去透一透空气不可。摸出了二毛钱,购了一张票子,慢慢地步进了公园。游人很多,红男绿女,携手偕行,脸上都露着春天里的红晕和笑容。毓秀心里感到奇怪,春天是大家的,为什么春天给予他们的是喜悦和快乐,活活泼泼的都像自由的小鸟,然而春天给予我的却独独是苦闷和郁勃,奇怪,春天难道也有偏心吗?他叹了一声,懒懒地觉得举不起脚步来,就在一棵挺大的树荫下椅子上坐了。对着他面前的是一个花坞,里面植了金黄色的喇叭花,在阳光吮吻之下,是更吐得怪娇艳的,仿佛是个二八女郎,正在向人发出甜笑的模样。毓秀凝眸含颦地望着,不免出了一会子神,因为阳光太强烈的缘故,他的目光受不住它的压力,于是又慢慢地垂下头来。
就在他低头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脚下有一方红白相让的丝帕,这倒出乎意料之外的。毓秀随手拾了起来,一阵风过,还闻到了一股细细的幽香。从这一点猜到,显然那是姑娘的东西。毓秀拿到鼻上嗅了嗅,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他的脑海里浮上了一个幻想,这手帕的主人不知是个怎么样的姑娘?很年轻吧,很美丽吧……不见得,也许是个少妇,也许是个徐娘半老的女子……想到这里,自己也笑起来。太无聊了,这也值得去费心思?因为这并不是一只钻戒,或者是一件贵重的物件,只不过是方价值七八角钱的小手帕,失主绝不会受到找寻的影响,我拾到了算为己有,也绝不会有损于道德的,毓秀这样想着。因为这方小丝帕内有股子细香,使他一颗寂寞的心里感到相当的安慰,于是他对于这方手帕,是十分珍爱。不料他刚把手帕插入袋内去,就见那边树丛里走来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身穿一件淡红哔叽的旗袍,手挽了一件白哔叽的单大衣,脚下是双半高跟的香槟皮鞋。虽然望过去还不能十分清楚地瞧她脸蛋儿生得如何,但单瞧她脸的轮廓是很秀丽的。
那姑娘急匆匆地正欲走到毓秀的身旁,见椅上已坐了一个年轻的男子,于是她并不走拢来,老远地把她秋波在毓秀坐着的四周望了一会儿,便立刻背过身子,又向前匆匆地走了。毓秀是个很聪敏的人,对于那位姑娘的举动和意态,心里早已明白她是找绢帕而来的,既然失主来找了,那是理应还给人家的,于是站起身子,便鼓足了勇气,向她喊道:
“喂!这位小姐,你不是找手帕来的吗?”
这话听到那姑娘的耳里,很显明自己帕儿被他拾去了,于是又回过身子,见毓秀已站起来,遂也赶上两步,笑盈盈地说道:
“刚才我曾在这儿坐一会儿,落了一方小手帕,原不值什么,因为走不多远,所以来瞧一瞧,你先生可瞧见过了吗?”
“不错,我是拾到的,这一方手帕是不是?”
毓秀听她这样说,遂伸手把袋内帕儿抽出来,向她扬了扬,给她瞧仔细。她见毓秀已插在自己的西服袋内了,忍不住感到有趣,抿嘴嫣然一笑,点头道:
“是的,就是这一方手帕。”
毓秀这就不得不交还了她,那姑娘接在手里,向他弯弯腰,乌圆眸珠一转,秋波在他脸上掠了一下,芳心里有个感觉,倒是个挺俊美的少年。有了这个感觉之后,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两颊会像玫瑰花样地红起来,遂点头谢道:
“多谢你,你先生贵姓?”
“我姓郑,小姐尊姓?”
毓秀对于她会问自己姓字,这是感到意外的惊喜,觉得这机会不能错过,遂也含笑反问着她。那姑娘眉毛一扬,露齿笑道:
“我姓章,郑先生一个人在闲散,今天大概放假吧?”
毓秀心里想,倒是个挺会交际的姑娘,便笑道:
“现在这个年头儿,瞧戏院、逛舞场,太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唯有公园里才是年轻人正当游玩的地方。章小姐大概在什么地方读书?”
毓秀因为瞥见她肋下除了那只白色的皮匣外,还夹着一本书,所以话锋又转到这个头上来。
“我在亚洲女子中学读书,星期日坐在家里太闷,到繁华场上去真如郑先生所说太对不住良心,所以只有到公园来呼吸一些新鲜空气。郑先生在学校里读书,还是在办事了?”
章小姐听他开口就有不平凡之声,知道他是个前进的少年,一颗芳心对他更有个好感的印象,不知怎的,却有些恋恋不忍走开。毓秀听她问自己在读书还是在做事的话,两颊这就微红起来,搓了搓手,支吾了一会儿,方才嗫嚅着道:
“不,我没有……现在空闲着……”
章小姐见他这个模样,心里好生猜疑,不过从他脸红的态度看来,绝不是个浮滑的少年,这就凝眸含颦地盯住了他脸,说道:
“那么你的爸爸在哪儿做事的?”
“我爸爸早已死了。”
毓秀见她这样爱管闲事,不免也向她凝望了一眼。
“那么你妈妈呢?”
章小姐见他的神情有些奇怪,索性问他一个仔细。这回毓秀并不说话,只把头摇了两摇,来代表他的答复。章小姐听他父母双亡,觉得这人有些神秘,遂挨近椅旁坐下来,把手在旁边椅上拍了拍,向毓秀瞟了一眼,说道:
“郑先生,你坐下,那么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毓秀对于她这样落落大方的举动,倒不禁为之愕然,心里暗想:这姑娘莫非是不正当的女子吗?毓秀既有了这层考虑,不免疑惑了一会儿,但人家已经招呼自己坐下,我岂能听而不闻地装木人吗?反正我是个穷少年,她就是要设计骗我,也只有把我身子骗去了,于是就在她的身旁坐下,可是却距离得很开,依然摇头说道:
“我家里没有什么人了。”
“只有你一个人吗?”
章小姐心里愈加奇怪起来,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嘴唇皮子,呆呆地望着他出神。毓秀点了点头,他的视线接触到椅子上她放着的皮匣上去。只见皮匣的上面那本书封面正向着自己,这就见很显明地印着《万里长风》四个美术字,下首还有“郑毓秀著”四个字,忍不住咦了一声,扑哧地笑起来,暗想:原来那姑娘还是瞧我著作的一个读者哩!章小姐听他突然笑起来,同时两眼又凝望着那本书出神,一颗芳心好生不解,忽然想着他姓郑的,似乎有些理会过来似的,秋波瞟他一眼,嫣然笑道:
“郑先生的大名是……”
毓秀拿起这本《万里长风》,翻了翻,却是含笑不答。章小姐是个绝顶聪敏的姑娘,这就猛可地理会过来了,眉一扬,乌圆的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地一转,笑道:
“哦!哦!你……你……莫非就是郑毓秀先生吗?”
“不敢……章小姐的芳名是什么?”
毓秀听她一言道破,这也可见她是多么的聪敏了。只说了一声不敢,又觉得羞人答答的怪难为情,那两颊又红起来。但转念一想,在一个姑娘面前脸红,那是太暴露自己的弱点,于是又竭力镇静了态度,向她低低地问出了这一句话。
“草字毓珠。哟!郑先生,恕我有眼不识,原来你就是我崇拜的一个文学家,久仰!久仰!今天不知是什么好日子才会遇到了你!郑先生,你的文章真好,我是常常拜读的。”
毓珠一听果然是的,她的樱口微启,便清脆十分地絮絮地说出这许多话来。毓秀见她咧开了小嘴儿,这一份得意高兴的神情,心里倒也荡漾了一下,笑道:
“章小姐,你少说几句褒奖的话,我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毓珠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笑,说道:
“这我倒并不是捧你,你的作风真好,你瞧我随时随地带着你的著作,这是个事实,你说对不?”
毓秀不好意思回答,只有微微地笑着,忽又问道:
“章小姐芳名的月珠,可是月儿的月吗?”
毓珠很得意地摇了摇头,笑道:
“不,和你的毓字一样,我想这事情很巧,好像是兄妹样的……不!也许是姊弟……”
毓珠有些得意忘形,既说出了口,倒又感觉非常的难为情,两颊添了一圆圈红晕,但她忽又噗地一笑,送给他一个媚眼,下面又这样地改了一句。毓秀想不到今天有这样的艳遇,心里真乐得什么似的,望着她玫瑰花儿似的脸颊,真是愈瞧愈娇媚,愈瞧愈可爱,忍不住也笑道:
“不见得,章小姐的年龄未必会超过我的。”
毓珠抿嘴儿一笑,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那么你的青春多少?”
“二十二岁,章小姐呢?”
毓秀低低地说。
“可不是?我二十四岁,比你大两岁。”
毓珠转着乌圆眸珠,哧哧地笑。
“我不相信,你假使有二十四岁,我一定三十岁了。”
毓秀摇了摇头,表示她的话是骗着自己。毓珠听他说得有趣,这就哧哧地笑起来,说道:
“真的,我今年二十岁了,那你可相信吗?”
毓秀见她这样可人的意态,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爱处,点头笑道:
“二十岁我还相信,不过我当时猜着,你最多不过十八岁罢了。”
毓珠听他这样说,芳心也是又喜又羞,秋波却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娇嗔。毓秀笑了,毓珠也笑起来。两人嘴角旁都含了笑意,默默地静了一会儿,心里都在想着今天的巧遇。春风微微地吹在两人的脸颊上,各人都泛现了青春的红晕。毓秀几次要问她身世的话,已经塞到喉咙口来,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最后,还是毓珠向他瞟了一眼,问道:
“郑先生的著作共有多少?我曾瞧过你三部,那部《大地的女儿》最有意味了。”
“我原只有出版三部书,想不到章小姐全都瞧了,那你真不愧是我一个知己。”
毓秀这才回眸望着她脸,又低低地笑着说。毓珠听他这样说,似乎感到意外的惊喜,微侧了粉脸,笑容没有平复地说道:
“知己?你真认我是你的知己吗?我在瞧《大地的女儿》的时候,我心里就想:这位郑毓秀先生准是个年轻的、热情的、前进的少年,今日相见之下果然不错。我曾几次想写信给大南书局,因为这本书是他们出版的,可是我却始终没有这个勇气,想不到现在究竟被我遇见了。郑先生,我愿意跟你交一个朋友,不知道你心里可愿意吗?”
毓秀听她这样说,方知她的心里是早有我的一个人了,心里不住地荡漾,笑道:
“章小姐瞧得起我,我心里喜欢都来不及,怎么还会不愿意吗?”
毓秀这话听到毓珠的耳里,满心是充满了甜蜜的滋味,噗地笑道:
“那么你府上在哪儿?难道真的只有一个人住着吗?”
“舍间在南洋桥,天同坊十六号。因为我父母都在我幼年时死的,我是一个寡婶抚养长大的,不料在我高中毕业那年,寡婶也抛我去了,所以我现在确实是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毓秀听她这样问,遂收起了笑容,很正经地告诉着。毓珠颦蹙了眉尖,秋波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似乎对于毓秀身世的凄凉感到无限的同情,低低地说道:
“那么郑先生孤独的生活确实是很苦闷的,平日除了写稿子外,不知还干些什么事?”
“除了写稿外,也没有什么事情干,不是踱了一会儿马路,就是躺在床上休息着,或者到公园里来坐一会儿,这样的生活,开始倒也有两年了。”
毓秀见她含颦的意态,觉得另有一种楚楚的风韵,遂凝望着她又轻轻地回答。
“这样单调的生活确实太寂寞了,郑先生难道没有朋友吗?”
毓珠听他这样说,心里未免感到有些奇怪。毓秀似乎很感喟地叹了一口气,却又微微地一笑,说道:
“朋友可也不少,但社会上的朋友是酒肉的多,今天我请客,明天你请客,这样交朋友才有味儿,若一本正经只有谈谈的资格,朋友也会渐渐地疏远的。章小姐,你说这话对不?”
“郑先生这话真不错,处身在上海的青年,哪个不是醉生梦死地在过活?像郑先生那样不上跳舞场不到戏院的青年,真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单这一点,就令人佩服。”
毓珠频频地点着头,明眸里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向毓秀脉脉地瞟了一眼,显然她内心是非常的感动。毓秀微红了脸笑道:
“章小姐别那样说,没有离开上海的青年,总不是有勇气了的,所以我很惭愧。”
毓珠摇了摇头,纤手掠着被风吹乱的鬓发,说道:
“那也不能一概而说的,各人有各人的环境,要离开上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我们留在上海的青年男女,只要能对得住自己,那也就是了。”
“这话是对极,对极,所以我说章小姐的思想就不平凡。”
毓秀连说了两声对极,忍不住笑了。毓珠当然很得意,扬着眉毛也扑的一声笑起来。一会儿,毓珠凝眸又沉思着道:
“郑先生既不上戏院和舞场,那么对于小说的资料,是什么地方去找来的呢?”
毓秀笑道:
“上海社会的动态,目所睹、耳所闻的,若稍加注意,觉得无一不是小说绝好的资料,所以我认为小说的资料实在是无穷尽的。”
毓珠笑道:
“这话倒也未始不是。我见郑先生著作中描写儿女之情,真是细腻入微,而且令人感动,我想郑先生在情场中定是富于经验的,是不是?”
说着,俏眼瞟着他,忍不住又神秘地笑。毓秀红晕了两颊,却摇了摇头,笑道:
“完全空中楼阁,无非一种理想而已。章小姐别见笑,我确实不知道‘情’之一字究竟是什么的东西。”
毓珠听他这样说,噘了噘小嘴儿,啐了一声,笑道:
“你这话谁相信?郑先生要没有女朋友的话,随便什么东道我都请。”
毓秀见她这可人的意态,心里是微微地荡漾,望着她红蔷薇那么的脸,笑道:
“打从今日起,也许我有一个女朋友了……”
毓珠不等他说完,便送给他一个媚眼,但立刻又背过身子。毓秀虽不听她有笑的声音,但单瞧了她两肩一耸一耸的情景,也可想她是笑得那份儿有劲的了。
“章小姐的爸妈想来一定全健在着吧?不知你的府上是在哪儿?”
两人静坐了一会子,毓秀再也忍不住地问出了这两句话来。毓珠这才回过身子,点头说道:
“不错,我家很热闹,爸爸、妈妈、哥哥、嫂嫂,还有一个侄女儿今年三岁了,怪活泼可爱的。舍间是在静安寺路愚园路口,三百十八号,郑先生有空请过来玩玩,我是很欢迎你的。”
毓秀听她说话的口吻,知道这位姑娘定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女儿,遂笑道:
“改天我一定来拜望你,章小姐的爸爸是在什么地方办事?不知大号是什么?能告诉我知道吗?”
毓珠道:
“爸爸名叫乃千,他是华洋银行经理,人很慈和,他见了有为的青年,心里是很喜欢的。”
说着,又把俏眼斜乜了他一眼,抿嘴儿嫣然地笑。毓秀觉得她这几句话至少是含有些神秘的作用,这就红着脸,又微微地笑。两人喁喁唧唧地谈着,正是愈谈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慨。不知不觉竟已日薄西山,暮云四布,两人这才并肩走出法国公园。照毓珠的意思,很想和他到锦江茶室去吃些点心,但因为他是个朴实的青年,生恐他怪自己太浪漫,所以不敢启齿。在公园门口,只好点头含笑,各自分手了。
毓秀一向生活是十分的单调,今日无意中居然结识了一个美丽的姑娘,觉得这也并非偶然的事,心里自然是非常的欢喜,所以在他回家的途上,全身是感到无限的轻松。不料当他一脚踏进天同坊的时候,忽然里面也走出一个少女,手里拿着的一把铜勺子竟被毓秀一脚踢落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