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哥的妈妈尤夫人,因坤哥是自己所出,心中爱若掌珠。坤哥有兄乾哥,有弟巽哥、坎哥、离哥、艮哥、兑哥、震哥,都是相爷的姨太太所出。贺相有大夫人王氏,单生一女,名叫梦梅。王夫人早卒,尤夫人和邢夫人最为宠爱,其余如张夫人、李夫人,虽然也为贺相所爱,但终不及尤夫人权力的伟大。贺相年事已高,家事懒怠管理,因此尤夫人和邢夫人不是在相爷面前争宠,便是在相爷背后争权,各人寻各人的短处,在贺相枕上进谗。贺相唯唯否否,从没有批评哪一个的不是,哪一个的是。而坤哥和各个兄弟,又各人树党相争,一天到晚,吵吵闹闹地扰个不休,因此一家之内,好像如水火冰炭,只是瞒着相爷一人。
前日坤哥把香囡抢去,这事不但相爷一些儿都不知道,就是他的生母尤夫人也是瞒在鼓里。现在坤哥突然地病起来,经尤夫人详细调查,方才得知坤哥在外,把外面抢来一个女子名叫香囡,因为香囡是个遍体能够发出香味的奇女子,坤哥欲成其好事,而香囡执意不肯依从,弄得坤哥左思右想,神魂颠倒。有的谓他的病是相思病,有的谓他的病是太好女色,将来一定要变成色欲痨。尤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当即着人把香囡叫到面前,一见香囡果然是个尤物,本欲将她释放,又怕坤哥的病势转剧,欲待叫她顺从,香囡却是不肯,尤夫人没法,只好把香囡仍旧关在杏花楼,一面劝她进食,一面安慰她日后释放。香囡见众人劝不过,遂稍稍进食,苟延残喘。谁知香囡一天一天地幽禁着,而坤哥的病却竟一天一天地延长过去,尤夫人心中好生纳闷。
一夕,坤哥服了喇嘛的仙丹,觉得身体复原,精神强健,他便扶着春娘叫道:“今晚我病已失,汝可搀我到杏花楼,一视香囡。因我自患病迄今,已有旬日,心中记挂着你们,意欲同床合枕,共效于飞之乐,使香囡侍立床头,目睹我等快乐,则彼虽痴若呆鸟,自不能无动于衷。谓尔等如能引得个妮子心动向我者,则我当赏汝等黄金十斤,汝其努力。”坤哥说时,频以目视秋妹。春娘秋妹乃同声应道:“公子洵属多情,但这样羞人答答的事儿,安可令人旁观?公开秘密,公子纵能坦然,妾等岂不害羞?”坤哥道:“此等合作精神,连香囡也不过四人,又不是公开到大庭广众之间,任人参观。尔等如果爱我,万勿再提羞之一字。”春娘默然,秋妹也含羞把笑。于是坤哥遂左挽春娘右拥秋妹,徐徐步到杏花楼。
一见香囡正含泪假寐,坤哥见她睡意惺忪,体态婀娜,顿时心花大开,遂轻轻把她推醒,又笑盈盈地叫道:“香囡,你真是个可人儿,我很爱着你,你快些儿起来吧!”香囡见他涎皮笑脸的神气,一面用手揉着秋波,一面慌忙站起,战战兢兢地不敢回答一语。春娘见她很局促的神情,因也笑着叫道:“香小姐,公子为着你,真病得好苦,现在终算好些了,请你不要害怕,公子是决计不难为你的……”秋妹不待春娘言毕,也接着向香囡笑道:“香小姐,你真不知道,公子病中天天想念着你,今幸病已痊可,你快去好好儿地梳妆一会儿,那公子真要用香花供养着你哩!”香囡听他们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又来缠人,心知今夜必难逃辱,一时心灰意懒,预备一死以了残生,索性一言不发,静待死神的降临。
坤哥见她呆呆终不开口,眉峰紧蹙,愈觉得西子捧心也没有她的可爱,因用手扯她身子,叫她并肩而坐。香囡见坤哥动手拉她,愈加畏缩不前,公子遂把春娘抱到膝上,偎着她的脸儿,笑嘻嘻地叫道:“香囡你瞧,人生百年,最难得的是青春时代,现在你我都好比是春花的娇嫩,若不及时行乐,不但辜负春光,亦是枉然为人。我瞧你的容儿绝顶聪明,怎么你的心儿竟好像枯木死灰,一些儿都不解事呀?现在你却瞧着,我们先给你做一个榜样,想你是冰雪一样的聪敏,当能明白我的意思。”坤哥一面说着,一面便把春娘的衣衫脱卸,赤裸裸露着一身黑肉。春娘的身材无上窈窕,皮肤亦无上柔软,唯颜色稍黑,冶容媚态,淫声浪语,任何女子都没有这样放浪。坤哥爱她天生奇淫,且有奇趣,所以绝不嫌她色黑,且号为黑牡丹,若与香囡的玉体比较,一个白如凝脂,一个黑若紫玉,两人各有妙处。坤哥因既有一个黑美人,心中愈加欲得一个白美人,与之相配,因此用尽心计,百般诱惑香囡。香囡见他们竟不顾礼耻,行同禽兽,一时羞惭满面,瞑目低头,绝不旁瞬。坤哥又叫秋妹同睡床上,放浪形骸,无所不为。
正在纵欲无度,突有尤夫人房中的侍婢明月气急败坏地奔入房中。香囡见有人进来,抬头一瞧,但听明月很慌张地告道:“太夫人来了,公子快出去吧!”坤哥一听太夫人到来,一时急得面无人色,春娘秋妹也慌忙穿好衣服。那时尤夫人早已走到房中,一瞧坤哥,大病未愈,今且在此荒淫,心中勃然大怒,脸上便变色叱道:“都是你们这班狐媚子,引诱得我儿百病丛生,你们也不想想,我儿是花朵儿般娇嫩,哪里经得起你们毫不爱惜地摧残。你们要诳他死吗?我只有一个儿子,我今偏不许他死。”说罢,便拉着坤哥,到自己房中去了。这里剩下春娘和秋妹,都垂头丧气地各自归房。
香囡待他们走后,心中暗自思量,觉得此地真是个魔窟,万万再也住不下去,竟欲自缢身死,而门外看守的仆媪,犹如虎狼的一般,若再不自决,但看今夜情形,危险已到绝顶。再三思忖,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也是很难。
正在生死不得关头,突然有人敲门,进来的仍是明月,香囡见她手捧玉壶,娇滴滴地向她斥道:“淫婢不合引诱公子,累公子身患大病,几致不起。现奉太夫人命令,赐你鸩酒一壶,快快饮下,不得有违。”香囡听到赐她鸩酒后,心中很觉痛快,但太夫人骂她是个淫婢,到死既蒙不洁之名,又衔不白之冤,实在令人可恼可恨。既而回思一想,世界上的人,哪一个没有死?只要此心洁白,虽然披着污名,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区区微名,亦有何用?今得还我清白,死固无所留恋,亦无所痛苦。香囡想到这里,便对天喊着三声婆婆,又喊着三声珍郎,向明月接过鸩酒,仰着脖子,把鸩酒一口气喝下。这个毒酒,是合着许多毒品制成,不消片刻,香囡早已跌倒在地,七窍流血而死。
一代美人,到此便在黑暗的淫威下,真个是香消玉殒。明月见她死得很是伤心,一会儿妒她美貌,一会儿又怜她冤屈,遂叫仆人小陈老王两人,把尸体移去,草草埋葬。
香囡赐死的事情,完全出于尤夫人主意,冥冥之中,好像成全她节烈的美名。香囡既死,尤夫人恐坤哥痴心不死,叫府中大小人等,个个瞒着他,不使知道。坤哥抱病荒淫,到此又沉重地病起来,后来直到一月之后,病已痊愈,才得知道香囡是被尤夫人鸩酒药死,从此郁郁闷闷,刻刻想念香囡。
一夕月光如水,坤哥独步中庭,假山石畔,突见一个黑影,坤哥心神恍惚,以为是香囡的冤魂,坤哥心中一吓,便极声地大叫有鬼。谁知春娘云里燕等一听坤哥叫声,以为必定又有刺客,因此带着家伙,个个出来相救。春娘跳上屋顶,秋妹扶着坤哥走到室中,方才坐定,即有小丫头进来报道:“外面果然有个刺客,现在已给云里燕捉住了。”
一会儿,云里燕果然押着一个大汉来见坤哥。坤哥到此方才明白庭中黑影就是这个刺客,因便厉声喝道:“你叫什么姓名?是哪个叫你行刺的?快快说明,不然,明日解到官里,定当重办,绝不宽恕。你如把主使的人说出来,这就不关你的事,我便恕你无罪,而且重重有赏。”那人一听坤哥这样问他,他便两泪直流地叩头道:“小人毛达,家有八十岁老母,因患病在床,而家中又没有分毫进益,昨晚路过相府,意欲进来偷窃财物,归家奉母。不料竟被管家捉住,小人实在不敢冒犯,行刺公子,小人哪敢承认?”坤哥一听便即冷笑道:“好个放刁的狗头,照你说来,身越重墙并非行刺,全为要窃财奉母,这样你倒真是一个孝子。我今好言叫你招出主使,你竟一派胡言,赖得干净,若不用刑,谅你亦不肯直招。”公子吩咐拿烙铁过来,两个大汉便即扛上一只火鼎,鼎中全是炭火,烈焰腾空,火中煨着铁烙。当有两个大汉,把毛达衣服剥去,一个大汉便手持铁烙,向毛达背上猛力熨去,但闻嘶嘶两声,背上有青烟直冒,立时皮焦肉烂。毛达便像杀猪般地大叫一声“痛杀我也”。坤哥见他两眼直翻,人已死去,又命人喷了一阵冷水,但见毛达早已悠悠醒来。坤哥又大声问他招不招,毛达便说愿招,坤哥又连问是谁主使,毛达因受刑不过,便直招是离哥差他前来行刺是实。坤哥听是离哥所使,遂把他暂时拘禁,一面禀明母亲尤夫人。
原来离哥的生母邢夫人,和尤夫人在相爷面前争宠夺权,两人积不相能,现在骨肉成为仇敌。当下尤夫人和坤哥商量一会儿,便也暗暗有谋害离哥母子之意。作书的且把他兄弟谋害的事暂且慢表,回头再把文素臣一方面的事儿先行表明。
素臣回到寓里,又把自己曾到相府救你的媳妇,因府中镖师甚多,一时不能下手,并告诉汝媳在府,身子安好,叫葛媪不要心急,且待今天晚上再去相救的话告诉一遍。葛媪一面谢过素臣,一面又要啜泣。素臣正在相劝,虎臣也已进来,一见素臣,便说他站在三叉路口上相等,一面又问事情怎样。素臣约略告诉,两人又相商一会儿,觉得此地不能再住,最好叫葛媪也移到别处去暂住。
两人商量停妥,便付清费用,立刻协同葛媪搬到城北僻静之处,找一个客店住下。素臣扮着卖草药郎中,虎臣扮着乡人,分头向相府前后,暗暗探听昨夜消息。
那时相府的后门,正坐着许多男女婢仆,纷纷议论。一见素臣不僧不道的打扮,手中持一竹竿,竹上挂着白布一方,上写“山右赤云子,专医男女老幼,跌打损伤,女子经水不调,男子阳痿不举,以及疑难杂症,无不药到病除”。内中一仆,见了布上写着的话,便用目瞪瞪地瞧着素臣,素臣见他呆呆地瞧着,便向他搭讪道:“府上可要买些什么草药?我囊内所带各药,都向各山亲自采来,一些儿没有虚伪。”那仆人听素臣这样说着,早就笑盈盈地说道:“那么从屋上跌下来的,先生也有药能医好的了?”素臣指着布上的字说道:“那就叫跌打损伤,什么不能医治?”那仆人一听,又对着一个厨子模样的老头子叫道:“老刘,我们王教师韦教师,不是都可以医一医吗?”老刘见叫他的是杂差阿根,因即连忙阻住道:“阿根你又要管闲账了,王教师韦教师,他们都自己能医的,倒要你代他白操心思。”阿根听了不服,又愤愤地说道:“什么叫多管闲事,我也不过和你说一声。他跌坏了腰腿,本来不关我鸟事,我因瞧见这位先生是个专门医治损伤的,故而动问一声,哪里就算是白操心思,瞎操心思呢?”老刘见阿根生气似的样子,遂也笑着说道:“那么你去请这位先生去医治好了,你也犯不着和我生气呀。”素臣一听两人争吵,知王韦两教师,一定就是昨晚被自己打中的黑影了,因此又笑着叫道:“大哥,府中如有教师跌伤,鄙人尽可代为医治,不收医金,但取药资。我们走江湖的,第一着重义气,并不专重金钞。”
三人正在滔滔地谈论,里面又走出一个头梳双髻的雏鬟,两目炯炯注视素臣,一会儿又挤到人丛里,说:“公子正病着,他既然能够医治疑难杂症,倒好通知太太请他进去瞧瞧。”阿根一听丫鬟的话,便也冷冷地笑道:“明月妹妹,你什么也和我一样地好管闲事了?我是已给老刘抱怨过了,你不要也给他说两声哩!”素臣一听公子患着病,因又故意高声喊道:“多年痨病,风劳臌膈,少年损症,妇女暗疾,件件能医,样样能治。”明月瞧素臣一表人才,谅来定有本领,绝非妄语,因此又对素臣叫道:“先生你这儿请等一会儿,我去禀明老太太,万一要请,我再来回话。”素臣一听,心中满心欢喜,以为能够进内,则香囡早晚定可救出。
一会儿,明月出来回道:“公子现在正服喇嘛的符药,倘若没有见效,请先生改天来一趟,自当服先生的,请先生进去医治。此刻公子熟睡,太太说不便唤醒。还请先生原谅则个。”素臣道:“公子既然睡着,敝人早晚终有走过府上的时候,且待明天进去瞧治也不要紧。”明月把头一点,遂匆匆回头进去。这时素臣心里暗想,虽然有近身希望,但是还没有十分把握,只好仍旧携着药箱,大踏步回身走去。
明日素臣又来,向门内阿根一问。阿根道:“公子自服了喇嘛的药水,已好些了。”素臣无话可说,只好退出。后来素臣便天天前去,和老刘阿根差不多也天天见着面,彼此谈谈说说,有时阿根倒一杯茶给他吃,素臣在门内或门外,站一会儿,或坐一会儿,便即匆匆作别,这样已有半月。香囡软禁在杏花楼的消息,也已从阿根的口中慢慢探听出来,素臣倒也放心不少,但究竟用怎样的方法可以救出香囡,一时终想不出个千稳万妥的办法。
素臣回寓,虎臣接着出来,大家又谈了一会儿,香囡虽然不曾救出,但她的人儿倒的确很好地住在府内的杏花楼。虎臣和葛媪一听,大家略为放心。一会儿,虎臣想出一个计策来,对素臣道:“文爷,我想明天我先到相府后门,装作患病呻吟,卧在地下,一见爷来,我便央求你替我医治,等你替我诊治服药后,我便健步地走去。这样他们见了,一定更加信仰文爷,那时文爷要进身去,自然比较有信用些。这个计策,文爷以为怎样?”素臣听了,便不住地把头点着,称是好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