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素臣便立刻卸下直襟,向窗外飞身上屋,只见东南角上一个黑影,好像燕子一般,倏忽之间早已不知去向。素臣欲待追去,又恐来者非止一人,一面尚恐虎臣有失,因此又跳下屋檐,回到房间,那虎臣果然已不见了。素臣心中一急,便大呼:“贤弟在哪里?”
这时店中各人都已齐集隔壁房间,你一句我一句地纷纷议论。素臣一听嘈杂的人声,便也赶了过去,但见室中床上堆着乱七八糟的被儿,床边坐着一个老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向众人告诉。虎臣也立在老媪身旁,静静地听着。老媪道:“我儿子死了还不到一个月,我的媳妇已有三个月身孕,现在不幸被这强人抢了去,叫我还怎样做人好呢?”
虎臣一听之后,早又怪声地叫道:“反了反了!什么京城里面,也有这等抢人的强徒,那还了得!”素臣见他暴跳的神气,便向人丛中把他的衣袖一扯。虎臣抬头一瞧,见是素臣,便又大声叫道:“文爷你瞧,这还算是什么世界呢?”素臣一面用目示意,一面又向老媪问道:“你姓什么?你儿子叫什么?是哪里人?抢你媳妇的,又是个怎样的面目?你可都说给我听。”
老媪见素臣虎臣都是气概轩昂的正人,因便跪下求道:“爷可替我做主,快快替我把媳妇儿救回来吧!”那时众人也齐声问道:“这位大爷问你姓什么,你快说呀。”素臣见她跪在地下,又连忙把她扶起。那老媪又垂泪诉说道:“小妇人姓葛,儿子叫葛珍儿,媳妇叫香囡,原是西羌人氏,现在移居京师。承都老爷的情,把我儿荐到贺相爷府中,服侍公子坤哥。因公子性好骑马,儿子便陪他终日在外游逛。上月里因路过我家,公子曾进内稍息,老身见是我儿的小主,遂命媳妇香囡倒茶。不料公子一见香囡,便恋恋不肯回家,后来天色晚了,我儿催他回去,谁知一到府中,公子便对我儿说,欲出聘金三十两,强要我媳做妾。可怜我儿和我媳,结婚还不到半年,我儿哪里就肯答应。公子见我儿不允,心便含怒。有一天公子又骑马出去,命我儿跟在后面,直到北门外西山地方,那时天正炎热,不晓得怎样,我儿竟中暑倒地,公子便出红丸三粒,叫我儿吞下,说可救活,我儿不该将那丸吞下肚去。”说到这里,那老媪便又大哭起来,众人见她不肯即说,又催着问她道:“后来你的儿子怎样了?”老媪又抽抽咽咽地说道:“天呀真可怜,我儿自吞了红丸之后,不到一刻,便就腹痛如绞地死去了。”
虎臣听到这里,早就忍不住叫道:“那么你的儿子是给他谋杀了?”素臣一听,便又连忙止住道:“贤弟,你别瞎猜,快给她说下去。”老媪道:“从此我就没有了儿子,后来不到半月,公子又着人前来,要把媳妇娶去做妾的话,向老身商量。怎奈媳妇香囡立志不从。老身想公子势力浩大,我等乃孤苦无告的人,安能和他违拗?因此老身把粗笨的家具卖去,一面收拾细软,意欲回到原籍暂避,一面又恐公子知道,所以当夜偷偷地住到这里。谁知媳妇竟又被强人劫去了。”老媪说毕,早又泪如雨下。
素臣便不住地摇头,一面却冷冷地对老媪说道:“这个事情,不是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恐怕你的媳妇平日之间原有个情人,此刻见你要回到老家去,她却暗中约着情人相偕逃去,只瞒着你一双眼睛,你却还道是被强人劫去。”老媪听了,把眼瞪瞪地向素臣瞧了一回,又极口含冤道:“我的媳妇儿,是个三贞九烈的人,哪里是有情人相约!爷别冤枉好人了。”虎臣听素臣这样说法,也欲与老媪分辩几句,素臣连忙止住,一面又对老媪道:“无论京师地方,军警严密,就是乡僻小村,也没有劫人抢女的事情发生的,诸位你想对吗?”
素臣一面说着,一面早又拉着虎臣,回到自己房里,说:“我们喝酒去,别多管闲事了。”虎臣一听,便也跟着素臣回到房里,素臣便向他的耳边说了好久,虎臣便拍手叫绝道:“文爷你真好细心!我明白了。”一会儿店小二把碗碟收拾出去,素臣等遂灭烛安寝。
那时老媪见众人散去,自己便再也睡不着,早又抽抽咽咽地哭了半夜。素臣听了不忍,便暗自下床,偷偷地敲门进去。老媪于夜漏寂静之间,骤闻有人敲门,连忙止住哀啼,开门一瞧,见是素臣,正待动问,便见素臣向她低低叫着:“姥姥,你切莫悲啼,方才人众,京师又耳目众多,你媳妇的事,我准定此刻代你前去探听。得能把她救出,你切莫欢喜,万一一时不能救出,你更不要伤心,总之这事我自当竭力代你想法,非要救出你的爱媳,决不甘休。你若再要啼哭,万一被强人知道,再发生意外的事来,那时你虽要懊悔,恐怕也来不及了。”老媪见素臣很恳切地对她说,便又忍泪向素臣叩头谢道:“爷真天人,我固知爷能救我也。”素臣一面把她扶起,一面又嘱她静候消息,说时迟那时快,素臣早已开窗,嗖的一声,把身子飞上屋顶,一霎时已不知去向。老媪见素臣飞出窗外,知素臣果非常人,一时也大为惊异,把窗子轻轻掩上,又把灯儿剔亮,一心很感激地背灯静坐,只等素臣的回话。
再说素臣纵身上屋,不消瞬刻,早已身入相府。那时三更向尽,四更不到,府中更漏寂寂,灯火全熄,只有西南角上高入云汉的楼窗,有一线灯光从窗幔中暗暗透出。素臣一跃而上,做一个蜘蛛倒悬之势,由楼檐倒身下窥,见楼中正面铺着一床,床中有女子声音问道:“什么响?”一会儿又有一个男子说道:“香囡你已把她交给春娘了吗?”那女子道:“爷叫我交给她,我早已交她领去了。”男子道:“此刻你到去瞧瞧,不知可有回心。”女子答应一声,早由帐中跳出。素臣见跳出来的,是个雪白粉嫩的裸女,一会儿见她穿好衣服,轻移莲步,开门出去,素臣便也翻身上屋,在屋脊上侧身下听,仿佛听到女子出了房门,走到东边楼房,素臣在屋面上,也跟到东楼。
这时楼下又有两个女子说话声音,并有女子哭泣声。素臣知老媪的媳妇香囡一定幽禁在这东楼,遂又隐身窗口潜窥,但见方才这个女子对楼中的少女叫道:“春娘,爷叫你劝着香囡,叫她早早回心,现在她可答应?”春娘道:“秋妹,我已说了许多闲话,无奈香囡只是哭泣,不肯听从,不信你瞧她,还不是尚在垂泣吗?”春娘说着,一面又向香囡叫道:“香囡,公子的性情,是多么温柔,公子的待人,是多么和气。你如顺从了他,插得金银,穿得绫罗,吃得珍馐,享得荣华,将来还有说不尽的好处,都要到你的身上来了。”春娘说着,一面还对着她哧哧地笑着。
素臣瞧在眼里,暗想香囡果然是个奇女子,我若不救她出去,更有何人前来相救?因此便冷不防地蹿进去,把香囡负在背上,重新上屋,向原路奔回。春娘见香囡被劫,一面口中吁溜溜长啸一声,一面便也跟着跳上屋顶,向素臣紧紧追来。素臣见有人来追,一连越过几重屋脊,正待奔到僻静所在,先把香囡安顿,不料春娘一声长啸之后,院子前后早又跃出五六个壮士,一齐飞到屋顶,向素臣抢夺香囡。素臣因众寡不敌,且又身上负着一个女子,因此香囡便被一个大汉夺去,素臣欲翻身夺回,恰巧遇到春娘,黑暗之中,两人便混战起来。素臣一面用掌发出弩箭,打中了好几个黑影,一面纵身跳到墙外,春娘也紧紧跟到墙外。素臣不敢回寓,便向西城竭力窜逃。素臣一见追赶的只有春娘一人,因此又重新回转身来相斗,冷不防春娘飞起一腿,素臣眼快,慌忙把她接住,又奋力地向前一耸,春娘站脚不住,便呀的一声,跌下城去。
素臣见不能把香囡救出,心中闷闷不乐,现趁着没人追赶,便很从容地回到寓里,但见店门大开,回到房间,早已不见虎臣,知他必系寻找自己而去,但我曾经叮嘱于他,嘱他切勿鲁莽,“因为贺相门下,养着不少异人喇嘛,个个都是武艺高强人物,我等和他比较,好像以卵敌石,不但本领及不来他们,就是势力,京城里头,除了皇帝老子,还有哪个及得来他相爷的尊贵,所以我时时叫你不要多嘴,就是这个意思。”虎臣听我的话,也曾拍手说我精细,他明白了,绝不多事闯祸,有负嘱咐。素臣知他虽然明白,一面却仍叫他睡下。“过一会儿我还要出去调查一下,你要记着,切莫寻我。”这样地再三关照,所以现在虽然不见虎臣,素臣的心中也还放心得下。
作者且把素臣对葛媪救媳妇的事,暂且按下,现在且先把那大汉在屋上夺回香囡的事详细表明。
这个大汉名叫奇童,绰号叫作云里飞燕,第一次劫夺香囡,因葛媪大声呼喊,他便随手发出一镖,不料这一镖齐巧打在文素臣房间的烛花上,他原本是个番人,贺爷门下,要算他是第一个镖师。还有春娘诨名黑牡丹,秋妹诨名秋海棠,两人也都精于拳术,而且都是绝色女子,公子坤哥平时就叫春娘秋妹两人教他几路拳法,夜间就叫两人轮流侍寝。
前日同葛媪的儿子葛珍到大街上试马,偶然瞥见葛珍妻子香囡,惊为天人般的美丽,当时便跨下马来,到葛珍家。葛媪叫香囡捧茶给他,坤哥又突然闻到一阵幽香,非兰非麝,细细从香囡身上发出,坤哥一闻之下,顿觉心神荡漾,心里暗想:世间纵有像香囡一般绝色的女子,但身上肌肉能够发出这样温柔的香味,恐怕千万人当中也挑不出一人,因此便暗暗羡慕。既而回思一想,她不过是葛珍的一个妻子,我回家去,若和葛珍说明,我要娶她做妾,那葛珍当然是一口答应。谁知葛珍和香囡感情浓厚,公子虽然富贵,两人却都不瞧在眼里,所以一听到公子娶妾的话葛珍便一口拒绝。公子见他不允,便想出一个毒计,叫葛珍随在马后,一口气奔跑二十里路程,葛珍因此中暑跌倒,公子便把身上预藏的毒丸三粒给他服下,说他是个急病身亡。葛媪香囡处在他们势力范围之下,除了痛断肝肠、呼天哭泣之外,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公子既把葛珍谋杀,一心又想把香囡娶去,谁知香囡不但国色无双,而且也是个三贞九烈,公子见她是个寡妇弱女,胆敢第二次又拒绝于他,所以立命云里燕奇童黑夜把香囡抢归,又叫春娘秋妹二人,再三用好言劝她顺从。香囡虽生长蓬门,但心是铁石,真所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那晚公子见秋妹劝她不从,遂叫秋妹把香囡交给春娘暂时看管,一面却叫秋妹同自己寝去,后来睡到半夜,心中又放心不下香囡,所以叫秋妹起来,再去瞧瞧她,或者香囡已回心转意,便可叫香囡一同前来侍寝。谁知这个时候,素臣齐巧窥在楼窗外面。素臣不知春娘秋妹都有惊人武艺,当时只当她是个淫娃荡姬,所以蹿身进去,想把香囡救出。不料春娘嘴里的长啸,乃是府中闻警的暗号,当时飞上屋顶的五六个壮汉,就是相府中养着的死士,虽给素臣打倒几个,但都不曾重伤。
且说云里燕既把香囡夺回,见了公子,公子又重赏各人,一面命人追赶素臣,一面又把香囡藏到杏花楼。杏花楼是公子特建的密室,楼中穷极奢华,别的不要说,但瞧楼中四围的墙壁,都用镜面厚玻璃制成。公子御女,往往先令女子向后楼浴室内,裸体浸在浴池,浴池当中并不置水,所置的都用牛奶,使美人浴后,遍体温腻,光彩色泽,柔滑无比,然后再用百花香精洒遍全身,使肌肉里面氤氲着浓香,久而不散,再用裸体的侍女,把美人扶到前楼牙床。公子瞧四壁的玻镜,映着无数的美人出浴,常自夸明皇虽有贵妃,万万及不来他的艳福。牙床上又制有机关,可以自由旋转,所以妾媵到者,没有一个不神魂颠倒,刻意奉承。现在公子既把香囡藏到杏花楼,又令秋妹给她脱尽衣服,先去洗一个浴,梳一回头,理一回妆。
香囡到此,双脚乱跳,一心只欲觅死。但香囡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抵得秋妹有功夫的人,所以香囡虽然啼哭,终难抵抗。公子见她一身白肉,亮晶晶红润润,好像是个白璧一样,而她的丰韵意态,又好像是笼烟芍药、出水芙蓉。黑牡丹春娘固然及不来她万分之一,即秋海棠的娇嫩白净,也要减色几分。因此亲自动手,把她抱起,而鼻中又闻到她肌肉里发出幽香,沁人心脾,真个令人欲醉欲仙,不但销魂,实为生平不曾见过、不曾尝过的一个宝贝,因此心中便自然而然地爱她怜她,一些不肯用粗暴的动作,恐怕损及她的肌肤,伤了美观。香囡因此也得暂时保全她的贞节。
正在难解难分的当口,春娘便从外面进来,报告她方才追赶的经过,又问香囡:“劫你出去的,到底是你何人?”香囡绝对毫不知晓,哪里回答得出来。公子见她哭泣甚哀,好比带雨的梨花还要妍媚,一面安慰着春娘,叫她休息,一面叫香囡睡在牙床上,自己伴着,徐徐地赏鉴她胸部腹部,以及两臂两足,真个是粉琢玉雕,没有一处不是香艳夺目,令人意销。同时香囡的心里,也感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好闭目忍辱,但求速死。
当时香囡的心里,以为公子必用强暴,万一他竟公然无礼,她已预备咬死公子,为夫报仇。谁知公子出人意料,既不强她,也不害她,一意诱惑,要叫香囡自己软化。香囡心中最怕的就是这一种手段,一会儿又想方才救我的人,他能越过重墙,深入内室,也真是个英雄,可惜不曾问他姓名,又不曾把我救出,想相府中既有这许多镖客,不要把他赶上害死,那我真对不住他了。香囡想到伤心地方,那眼泪早又扑簌簌地掉下来。
这时天已大明,香囡偶然抬头,见自己的肉体映在壁上的玻镜,任你朝里朝外,无不纤毫毕露,心中一阵羞涩,只有把两眼紧闭,不作一语,亦不进一食。公子是个纵欲的人,终日伴着妖姬淫荡,身子难免斫荡,这时差不多又有半夜未睡,一时颇觉支撑不住,一面吩咐春娘秋妹两人,轮流用好言劝着香囡,自己也遂回到房里休息去了。
香囡见公子已去,心中方才放心,遂向春娘秋妹叫道:“请二位姊姊行个方便,拿些衣服给我遮蔽身体,婢子实在不胜感激。”春娘秋妹见香囡的容貌果然美过于己,心中不免怀妒,只因迫于公子的命令,出于没法,现在公子去了,遂递过衣裤一套,叫香囡自己穿上,一面也对她问道:“小姐,公子劝你从他,你为什么一些儿不肯答应?难道公子这样的富贵,小姐还不称心吗?”香囡道:“二位姐姐有所不知,公子虽然十分地爱我,但贱婢是个陋质,怎奈蒲柳之姿,配不上金枝玉叶。但婢子丈夫既然被他药死,那公子就是我的仇人,背夫事仇,实在是个禽兽的行为。婢子虽无耻,情愿一死报夫,不愿偷生事仇。这个心还请两位姐姐原谅,则婢子虽死,实在是很感激姐姐了。”
三人正在说话,但见一个小丫头匆匆地进来,叫道:“春姨,秋姨,公子病发烧哩,请你们快快去吧,这里的事,我来服侍好了。”春娘秋妹一听了后,遂匆匆出去,又把门反扣了。
蘅娘把太后下嫁一节删去,瞧本节所述,大约是指清主征准噶尔得香妃一段故事。香妃遍体生香,确为异事,但事涉宫闱,禁令森严,她遂也一并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