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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相国寺中同参欢喜佛
清风寨上大闹合卺杯

素臣接过对牌,别了小翠,当即匆匆下山。伏路小卒见有对牌,一个都不敢阻挡。素臣此番进京,原为访他的父执史经略,谁知一到京城,史经略业已奉命到川往剿闯贼。素臣扑了一个空,心中怏怏不乐,后来细细探听,有的谓闯贼已平,史经略不日班师,素臣因耽搁客邸相候,现在也已有一月。

这日天气晴朗,素臣独坐无赖,便移步往相国寺一游。相国寺为京中一大规模的丛林,住持是一个喇嘛,法名慧海。素臣走到山门,但听鼓钹齐天,寺中正在大做佛事,禅堂大殿,且有许多善男信女,跟着众僧膜拜。素臣眼前但觉香烟缭绕,耳中又听到梵音摩诃。

正殿左首,是一个巍巍的钟楼,右首是一个和钟楼一般高大的鼓楼,那时鼓楼上有击鼓其镗的鼓声,和着响过云霄的八百纪钟声,虽然是个悠扬动听,但一到霸人的耳中,却又引起无限的烦恼。素臣那时一会儿想起水夫人和田氏在家,一定是很记挂着我,璇姑和哥嫂,又不晓得何日得能会面。

素臣一面想着,那两脚便不知不觉随着众人穿过钟楼,但见大殿旁边,又建着挺高挺大的宝藏,四围都用朱漆栏杆围着,栏杆中间,有小门一扇,可以容人出入。那时其中已有不少的游人,用肩推动宝藏挑出来的横柱,宝藏的两端装有轮轴,一经推动,那藏便就不停地旋转。宝藏又雕刻着西天佛国,种种诸大菩萨,素臣抬头一瞧,见轮轴直到大殿屋顶,真是洋洋大观,又好像是个能够行动的宝塔。

素臣瞧了一会儿,却又移步向西,经过罗汉殿,又过大悲阁,见有房门一扇,门外豁然开朗,却是一个绝大的天井,素臣心中暗叹:“好一个幽净的院落!”依着甬道过去,便见两旁种着碧绿的芭蕉,芭蕉的叶子临风翻动,又好像一扇扇的佛幡。芭蕉之下却豢着许多白鹤孔雀,一见有人,孔雀便把两翼张开,雀尾直竖,做一个开屏孔雀,白鹤又振翮翱翔,飞上一枝绝大古松,一阵风过,松树上又发出波浪似的松涛。这时无论怎样烦恼的胸襟,也把所有的俗虑顿时消释。

甬道尽处,早又现着一座高可插云的殿宇,殿上有横额一方,写着“皆大欢喜”四个大字。素臣信步行去,早见有男女游客从殿中出来,个个面红耳赤,好像含了无限的羞赧,非常神秘。素臣正在惊异,遂亦跨步进去,却见殿中所塑神佛,都用黄缎帏幔遮盖佛身,揭盖而视,那佛的面目个个面目狰狞。有的男身,有的女身,身上并无衣衫,且有男身之佛拥抱裸体女佛,女佛之身拥抱非人非兽的怪物,做种种交合形状,最奇者有裸女身缠绝大蟒蛇,与蛇首接吻,丑态毕露,不一而足。这样淫秽不堪,供奉在大殿之上,而且个个是丈八金身,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塑像的意思,难道教世人个个都要学着那佛的样子?如果是这样,那么奸夫淫妇,不顾礼耻,果然白昼宣淫的,又何必定要送到官府,惩治他是个犯罪的行为呢?那犯罪的人不是也好对官府说是我们并不是犯奸,我们乃是学欢喜佛,要修成正果,身超西方佛国的?这样世上便没有犯奸淫的罪犯,刑律上也可以删去男女犯奸的种种罪名。素臣想到这里,便长长地叹了一声骂道:“现在世界本来是个是非颠倒、黑白不分的禽兽世界,我还要和他理论,我的人也真是要变痴人了!”一会儿,又想起方才从殿中出来的男女游客,怪不得个个面带羞惭,好像非常赧然,原来他们是尚有人心,见着了这样的欢喜佛,认为瞧着了秘戏图一样。

素臣正怀着一肚皮的牢骚,方欲走出佛殿,突见那面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握着铁锤般的拳头,也正在对佛狂嚷大骂:“混账的欢喜佛,我要打倒你,我老子是要打倒你!”素臣听了这个声音,好生怪熟的,因连忙直奔过去,向那人细细打量,不觉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咦!你不是刘贤弟吗?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人一见素臣,也觉顿时一呆,一会儿他又大声嚷道:“巧极了,巧极了!文爷果然给我寻到了!”原来那人不是别个,正是素臣刻刻记挂的刘虎臣。

两人见面之下,大家都有说不出的快乐。素臣见虎臣的面目,重重地罩着泥沙,遂又急急地问道:“贤弟你是从哪里来?你的夫人、你的妹子统好吗?”虎臣道:“她们我都寄顿在友人家,都好的。我找文爷是何处不找到,不料今天却居然给我找着了,正是谢天谢地。”因问素臣,史经略既已出征,你现在到底是住在哪里?素臣道:“这里不是讲话之所,我们且回到寓里再说吧。”虎臣一听,遂不再问。

两人出了相国寺,虎臣还是一个人愤愤地骂着欢喜佛。素臣道:“骂他则甚?你骂他,他又没有听见,就是听见,他也不会听了你的话,就把这个荒谬绝伦的佛像捣毁,重新塑着庄严的如来佛。我劝你还是少发些儿憨戆性吧。”虎臣一想,这话真是不错,我既没有权力可以干涉他,又没有仁德使他感化,我在此虽然很气地骂着,他却依然地塑着,真是个没有益处。

行行重行行,不觉已到东城素臣所住的旅邸,素臣便让他走进房间。店小二忙去泡茶绞手巾,并问:“二位大爷,有没用饭?”素臣道:“还没有呢,过会儿你去打十斤酒,切一盘牛肉、一盘羊肉、一盘鸡肉、一盘大葱,都要嫩的。”店小二答应自去。

这时两人相对而坐,便把各人别后的事情都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等到素臣说到路过清风寨,遇到柳小翠,自己答应把她救出,现在耽搁京里,不能前去的话,虎臣忽然拍着桌子,大声答道:“小翠吗?我已把她救出来了。”素臣一听,小翠已给他救出来,心中不胜欢喜,正要问他怎样救出来,那店小二把十斤黄酒、一盘盘的牛肉等,统统拿进房来。虎臣一见酒壶,连忙抢了过去,又叫店小二拿了两只大碗,先向素臣面前筛了一碗,再向自己面前,也筛了一碗。素臣道:“小翠是怎样地给你救来?她的人现在哪里?”虎臣道:“我的口实在渴得了不得,且先把这个酒润一润喉咙。文爷你不要心急,这个话说起来正好长哩。”

那时两人都把面前的酒喝了下去。虎臣一面筛酒,一面便开始他的说话,素臣静静地听着。他还没有说话,先把台子猛力一拍,素臣倒给他吓了一跳,他又没头没脑地骂道:“好个混账不要脸的东西,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嫂,竟大开宴会地嫁给叔叔了,听说他们没有嫁的前头,早就是偷偷摸摸通奸的。”素臣听他气愤愤地说着,心中虽然不十分明白,但料想过去,他一定是在说清风寨里的胡天娘嫁给金二兴的一桩新闻了,因此也不去问他,由他直说下去,恐问了,他反要说不明白。

那时虎臣又连忙喝了两碗酒,方才滔滔不绝地说道:“我所骂的狗头,就是清风寨的胡天娘和金二兴。”素臣把头一点。虎臣又开口骂道:“天娘自从把陆总兵,用美人计骗他投降之后,二兴见天娘终日陪伴着他,一时妒火并欲火齐发,便叫小翠去喊天娘出来,说我叫你去哄他投降,你怎么真的和他要好,倒把我丢在外边,你若今晚再和他睡在一起,我可就不答应,我现在没有法子,只好把小翠叫她睡在我这里去。天娘听二兴这样地责罚她,她便也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地叱道:‘呸!你倒想得好,你要把小翠收房,万万不能!况且这个事情,又不是我自己情愿,你当初是怎样对我说,又怎样地央求我,难道你统统都忘记了吗?现在倒反怪我的不好,你倒自己问问良心,你到底是好算一个人吗?’天娘说到这里,便就放声大哭,说:‘你的哥哥死了没有几时,你就百般地引诱我,要我伴着你一道睡,我是多么地依顺你,你心里一些也不知好歹。我们创立这个山寨,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我原是希望和你白头到老,做一个久长正式的夫妻,谁知你自己没有能耐,见了那个陆总兵,又叫我去用这个美人计。你想陌生生的男人,叫我丢了脸皮,想尽方法去调戏他,我依了你,这是我何等爱着你啊!你现在又说我不来陪你同睡,这样叫我怎么好呢?难道叫我一夜之中,先和你睡,再和他去睡吗?我到底也是一个知书达礼的女子,又不是当窑姐儿的,你也不是开窑子的龟奴,叫我怎样我就得怎样地依你。现在我统统不管,你既然爱着我,你须得正式地和我结婚。至于陆总兵,我如果高兴的话,叫他陪着我睡一夜,你也不能干涉我。你要晓得,这个事原是你自己叫我做的。’二兴一听天娘说出这样一大套的话,一时又不好驳她一句,于是遂答应天娘,准定照此办理。那晚天娘仍旧睡在陆总兵那里。到了第二天,二兴便吩咐部下杀猪宰羊,祝告天地,和天娘交拜祖先,洞房花烛。全寨大小头目,个个欢呼寨主万岁,全寨又挂灯结彩,庆贺三天。所苦的就是那天娘的一个儿子,名叫福哥,那时年纪虽小,倒也已有知识。”

素臣听到这里,见他说了半天,都是天娘嫁二兴的一番话头,至于小翠被他怎样救出,却依然没有说明,故此便再也忍耐不住,早又向虎臣催着问道:“贤弟,小翠到底是怎样给你救出的?你怎么说了半天,仍旧没有说明白呀!”虎臣道:“我这些话,都是小翠说给我听的。不然我哪里知道这般详细呢?”素臣道:“不错,小翠和你是这样说的,但小翠身在山里,她的说话,你难道是个顺风耳,句句都听得到吗?”虎臣听了,早又哈哈笑道:“哪里哪里,那天晚上,我刚巧从德州地界走过,远远地瞧见一座山岭,山上灯火齐明,照耀得如同白日。我正在心中诧异,不料松林之中,就有很凄绝的一阵女子哭声,我以为一定是被强人抢夺了财物,一时好奇心动,便跟着声音寻了个过去。在月光暗淡之下,果然有一个黑影,我便大声喝道:‘你是谁?夜半三更,为什么在此啼哭?’那女子一听我的喝声,早又颤巍巍地泣道:‘我……我是个落难的女子。’我听她的声音不像山东人,因又问道:‘你是哪里人氏,因何落难?快快说来,我是杭州来的刘虎臣,专门喜欢救落难的人。’那女子一听‘刘虎臣’三字,她便还问我道:‘这位大哥,可是在湖滨开糕团铺子的刘大哥吗?’我一听她说出我的住址并姓名来,因走上一步,仔细一认,因此也失声叫道:‘你好像是个柳小翠,为什么打扮这样齐整,却在这里哀哀地哭泣?’小翠见四面无人,便低低告诉道:‘我便在这个山上,被寨主放我下来。’我听她的说话,心中很觉奇怪,因又问道:‘他放你下来,这是再好也没有了,你什么还要哭呢?’她道:‘我是因为走不动路,且又不知道路途,故而啼哭。’这时她又问我为何不在杭州,却又到此地来,并又问我妻子妹子都好吗。我便把我所经过的一一告诉她。她到此不觉很高兴地叫道:‘刘大哥,你要找文爷?那文爷在一个月前也曾到过山寨,他说要到北京,现在我们不是可一同赶路吗?’那时我又问她怎样能够把你放出来,今晚山上又为什么这样灯火齐明。她便从头说道:‘天娘嫁给二兴,因二兴要收我做妾,天娘是个淫妒不过的人,她唯恐二兴娶了她,再要纠缠于我,所以她对我说,怜我是个清白女子,叫我带了盘川,偷偷放我下山。我实在是很感激着她的好意,但路途遥遥,托身无所,走了一程,两腿又很觉酸痛,因此坐在路旁,不觉啼哭,谁知倒惊动了大哥。在此相会,这也真是凑巧极了。’”

素臣道:“照你说,小翠是也在北京城里了?”虎臣道:“没有,她现在已给她的哥哥柳老五领去了。”素臣道:“她的哥哥你又怎样地碰到呢?”虎臣道:“我和她在路上走了半个月。那天正在赶路,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天上乌云四合,那天便下了一阵大雨。正在找一个地方躲避雨点,后面恰有一辆驴车赶到,小翠和我便招呼车夫,谁知跳下来的正是小翠的哥哥柳老五,他们兄妹相见之下,大家抱头痛哭,把打在身上的雨点都不觉忘了。当时我便叫他们大家快快跳上车去。后来彼此问明,方知老五自遭了水灾,家中房屋尽毁,妻子不知下落,自己跟着友人,到这里过着赶驴车的生活。因此我便把小翠叫他带去,自己却到城里,再向各处找寻文爷。”

素臣听他说完,心中很觉高兴,又很是感激,因又满满地给虎臣筛了一碗酒叫道:“贤弟,这是为兄的敬你一碗,你快快喝了!”虎臣道:“既然是自家的亲戚,什么倒说起敬字来,这样我不是也没有敬你吗?”

两人很得意地说着,那十斤酒儿早已点滴不留了。虎臣还想添酒,素臣便劝着他道:“贤弟,我们明天好好儿地再喝吧。喝醉了,你我的酒性都不很好,而京城里面,又不比寻常的地方,万一闯下大祸,小则身陷囹圄,大则更加一言难尽。”虎臣道:“文爷前儿在杭州怎么这样高兴,现在却又怎么这样地小心?小弟此刻酒性勃发,意欲与文爷再喝十斤酒儿,不知你可赞成吗?”素臣见他馋涎欲滴的神气,不好意思再劝他不饮,遂叫店小二再添酒五斤,一面叫他把饽饽做来。

两人又对喝一会儿,真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那时虎臣对素臣的心理,况又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因此所以格外来得兴奋。

素臣见烛花黯摇,已结着一个绝大灯花,所以光亮不能透明,因站起身来,把烛花剔去。正在用手剪摘,不料从窗外突然飞进一镖,不偏不倚地恰恰打落烛花,那镖从素臣手上飞过,直中到床上帐钩,只听叮当一声,那帐钩早已打作两截。素臣和虎臣一时都大惊失色,虎臣慌忙把镖拾起,但见镖上锥有一只燕子飞在云里,真个是很锋利的快器。两人正在诧异,耳中又忽然听到隔壁房里一阵哭声,大喊:“救命!救命!”

蘅娘把本回删去,又喟然叹曰:“相国寺中的欢喜佛明明是指雍和宫里欢喜佛故事。胡天娘再醮金二兴,又明明是骂皇太后下嫁摄政王。”

蘅娘忆起当时曾有多尔衮阴使范文程言于朝,谓:“摄政王功高望重,而谦抑自持,德莫与京,我皇上虽欲报之,将何以报之哉?虽然,王固皇上之叔父也,今日之事,犹父传位其子,王既以子视上,则上亦当以父视王。”奴才群下皆议曰可。文程乃复言曰:“今闻王新悼亡,而皇太后又寡居无俪。愚意上既视王若父,今不可使父母异居,宜请王与皇太后同宫。”奴才又皆议曰可。于是满朝史官,乃大书特书于其册曰:“皇太后下嫁于摄政王,群臣上贺表。”凡十四字,皆即是文字。同时明张苍水作宫词亦有句云:“上寿称为合卺尊,慈宁宫里烂盈门。春官昨进新仪注,大礼恭逢太后婚。”后来纪晓岚修清史,把此时涂去灭迹,人遂罕有知者。

这样禽兽不若的行为,我父骂之曝之,固足以愧其心,夺其魂,但终究畏罪,不敢不删。 y7QLdvFe9pkfVGA4vnWFIgWd1q26LIxEFUCtxvoJ162JCNgPUoT7q+xb4QqTqWk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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