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总兵软禁在北书房,二兴便不时送酒饭给他吃,无奈陆总兵是朝廷一个久受皇恩的大忠臣,而且也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物,因此二兴要借他力量,愈加爱他,不忍杀他。陆总兵一心为国,他已抱定宗旨,绝食死节。
后来过了三天,二兴见他终不肯吃饭,又不肯开口,到第四天里,连眼睛也不开一开了,因此二兴便向小兵中竭力探听,陆总兵到底有无嗜好。后来一个兵士,和陆总兵是个同乡,他便对二兴说道:“总兵样样都不欢喜,所欢喜的就是女色。”二兴闻听之下,便重赏兵士,一面早已拍手呵呵大笑道:“这样便就容易了!”既而仔细一想,他是一个做官有智识的人,我若给他几个寻常女子,他哪里瞧得上眼,若要美貌的女子,山寨里面,一时又哪里办得到,这样若要他投降,不是明明一个难题吗?后来竟给他想出一个人来,就是他的嫂子胡天娘。天娘花信年华,真不愧是个国色天香,但她自从哥哥亡后,早已和我情同伉俪,我现在若叫她去荐枕席,恐怕她未必答应,即使肯答应的话,那我的心里又哪里割舍得下?若不叫嫂子当这个差遣,山寨里又找不出来第二个绝色的女子。
正在委决不下,天娘早已盈盈含笑而至,二兴一见,便向她附耳,把自己的意思说了一遍。天娘一听,用手指点着二兴的额上嗔道:“好不害羞,你要劝他投降,想不出法儿,倒竟用这美人计来,亏你倒说得出口,这样羞人答答的事儿,奴如果肯依你,你难道心里便舍得我吗?”二兴道:“那人有经天纬地之才,得了那人,便是得了天下的一般,只要嫂嫂心里不忘记我,就是暂时陪他几夜,那有什么要紧?将来大事告成,嫂子与我便可长享富贵。这些小节,请嫂子千万不要害羞。”天娘道:“我也并不是见一个爱一个无耻的女子。我之为此,一则是你完全喜我这样做的,二则也是我完全为了你平日待我的一片深情,我才肯答应你这样的。”二兴道:“你的心,我都明白了。我绝不会抱怨你是个寡廉鲜耻的女子,我终当你是个明大体识大义的好人。”两人商量停留,第二天的夜里,就是文素臣被劫上山的那一天,天娘因要劝诱陆总兵投降,所以对于文素臣,没有格外用心地劝他投入山寨,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回头又要说到陆总兵喝了香茗之后的一番情形了。原来天娘给他喝的,并不是真的香茗,却是真正的吉林老山上好人参煎成的一杯参汤。所以洪范自给天娘喂了一口,顿时觉得津液满口,精神焕发,同时鼻中又闻到女子身上一阵阵的香气,耳中又听到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心中又领略那天娘一片真心的说辞,心想世上哪有这样痴心的女子,她真如有心和我同死,那我不是真要辜负她的一番苦心吗?因此他便开眼瞧她一瞧。
谁知这一瞧不打紧,只见天娘窈窕的身材、雪白的肉体,统统呈现到洪范的眼里。洪范本是个好色的人,就是孔圣复生、柳下再世,见了这样如花如玉、袒裼裸裎的少女坐在自己的怀里,也没有不心怦怦动,油然而生怜香惜玉的念了。
洪范虽然是有气节的人,到底不是孔圣柳下惠,因此便有一瞧再瞧,大有瞧不厌的情状。天娘见他既喝了参汤,又开眼呆呆地瞧她,此事料已有十分把握,遂重新又把参汤满满地喝了一口,向洪范的嘴里,先吐着舌头,一口一口地哺过去,一面又将两手把洪范的脖子抱着,轻怜蜜爱,装出无限恩情的样子。洪范先给她玩弄得心情忐忑,意志早已飘飘不定,一会儿仍旧把双目紧闭,一声不响,任她摆布。
天娘既把他的脖子牢牢弯着,一面又把他脸儿紧紧贴着,口里还不住地喊着陆郎,她的意态是很亲密,她的声调又是很温柔。天娘一手勾着洪范的脖子,一手又握着洪范的右手,慢慢地把它放到自己的胸怀里去。这时洪范虽然闭着双目,但心里的思想和前时早又两样。前时是只等死神到临,成就他为臣必忠的念头,此刻他心里所慕念的,便是眼前一片深情的天娘。他想天娘果然是一个国色,国色是不易多得的,难得她这样多情地爱着我,我若不给她一些儿安慰,那我这人真要变成木石还不如了。
洪范正在无限旖旎地想着,那一只右手,早已随着天娘的柔软,抚摸到天娘滑如凝脂的乳峰上去了,只觉触到手里,便有一种很香很甜的味儿,从自己的指上直传到自己的心房里,同时心中便起了一阵欲罢不能的欲念,周身的肌肉也得到了无上的快感。这时他的心中,早又想入非非,以为女人的肌肉真是无上的宝贵,她的价值,直超过忠臣的魂、烈士的魂、英雄的肝胆、菩萨的心肠,任何什么都不及来她。这无怪明皇赞贵妃的乳,要赞她为温柔新剥鸡头肉,当时禄山在侧,亦称为滑腻犹如塞上酥。明皇听禄山的称赞,不特毫无妒忌,反笑禄山是个胡儿,只知道塞上的酪酥,哪知美人的嫩乳,真要比粟发的一粒还要勾人销魂哩。洪范想到这里,一手按着酥胸,便又偷眼瞧着天娘的双乳到底红润不红润,像不像新剥鸡头肉的一粒。天娘是个多少乖觉的女子,便索性把双乳拨动,引诱得洪范口沫直流,再也忍耐不住,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叫道:“你真是我五百年的风流孽冤了。”这时洪范便把天娘的脸蛋儿捧过去,很亲密地偎了许久,口中又喊:“我的肉儿小心肝,你是我的灵魂,我样样都依着你,可是你也得样样地依着我。”
天娘星眼微饧,早又袅然一笑,站起身来,到几上重新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参汤,亲手捧到洪范面前。洪范不待天娘劝他,早就接了过去,一饮而尽,从此而后,洪范便死心贴地地拜倒天娘的石榴裙下。
不说两人知心着意地去效交颈鸳鸯,再说素臣站在窗口,远远地瞧到洪范果然被天娘迷惑,失去了把持,一时心头火起,几乎大骂不要脸的狗男女,既而仔细一想,自己也身陷盗窟。一会儿又想起小翠方才的话来,说她怎样淫狠,看过去真是一些儿都不错,但小翠方才实在还有许多言语要告诉我,可惜都被她走来,以致不能尽情诉说,实在是个憾事,明天小翠到来,我还得把今晚所见的那个男子详细问个明白。一会儿又想起天娘这样的狐狸似的手段、蛇蝎似的心肠,迷惑着过路的男子,实在是一个脂粉的魔窟,我若不把她除去,将来贻害青年子弟,其流毒比洪水猛兽还要厉害。但是究竟用怎样的方法可以把她除去,倒也需要斟酌而行,我本待明天赶路,现在也只好随机应变,说不定在此耽搁几天。素臣想罢,便把窗子掩弄,跳到床上便沉沉地睡去。
等到一觉醒来,房中早已有人走动。素臣开眼一瞧,早已红日满窗,在床头蹀躞奔走的正是小翠,因便用手一招,低低向小翠问道:“此刻天娘有没有起来?”小翠道:“早得很,还没有起来。”素臣乘间又问昨夜里所见的那个男子到底是谁。小翠听,便向他轻轻地告诉道:“文爷你问的是不是在后山的一个男子?还是在北书房里的一个男子?”素臣道:“就是在这里对面房间里住的那一个。”小翠听了惊道:“啊!你问他吗?他是前次带兵来的陆洪范总兵呀!”小翠说时,好像非常地可惜他。
素臣道:“他他他就是北关的陆总兵吗?他是一个忠臣,而且也是一个孝子,为什么幽禁在这里呢?”小翠因把他怎样带兵来剿,怎样地被擒上山,又怎样地劝他投降,怎样地绝食待死,直到昨晚文爷到此来,他已整整地饿了四天。“昨晚我听到格格说,给寨主说了许多言语,他已居然听从,并且还答应代山寨划策。当时我还浓浓地熬了好多参汁给他调理,恐怕此刻还陪着寨主娘娘,正在寻他的好梦呢!”素臣道:“你说的格格,又是哪一个?”小翠道:“说起格格的相貌,正是怕人。他的眼睛好像铜铃般地大,他的声音又好像撞钟般地响,他的力气又好像虎狼般地凶猛。昨夜文爷到来,我在厅后偷窥,好像押着文爷的就是那厮。当时我不知道押着的就是文爷,还只道是个过路的客商。现在文爷既已到此,第一不要喝她的酒,因为她的酒,不是暗下春药,就是投放毒汁,我见有好多男子喝了酒后,不是迷却本性,便是丧了性命。”素臣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洪范的失节,一定也是喝了她的春酒,才把本来的面目改变。可见得酒色两字,真是害人匪浅。”那时素臣又问小翠道:“从山上通外面的途径,是哪一面来的最近?”小翠道:“我听格格说,本寨三面靠山,只有南面一条道路可以出入,文爷如要下山,非领寨上的对牌,万万不可出去。”素臣听了,把头一点。
两人正在说话,突闻门外有人敲门。小翠把门开入一看,见是天娘房里的那个邱大嫂,因遂向她叫道:“大嫂,娘娘有起来了吗?”大嫂道:“还没有呢。娘娘关照你,请你和文爷说一声,请文爷好好地耽搁几天,你须要好好地服侍他。文爷的吃食,都叫你小心侍候。娘娘因今天有事,改天当替文爷饯行。”小翠点头答应,大嫂也便自去。
这时小翠便对素臣叫道:“文爷,如今你可安心住下了。”一会儿又问,“此刻饿不饿,我给你做点心去。”素臣道:“并不饿,你可知她今天怎么不出来?”小翠听了笑道:“她还有什么哩,她无非要迷住陆总兵,收服他的心罢了。文爷你若没有陆总兵的事,恐怕你就要给她缠不清楚了,现在你真是个幸运儿。”那时素臣又问小翠道:“你什么会到此间?”小翠道:“我自在杭蒙爷救出之后,哥嫂又因水为灾,不知下落。当时有个邻人尤二,劝我跟他到山东做工,我因他的人很是老实,因此又上了他的圈套。原来他是这里的眼线,把我骗上山来,幸而服侍的却并不是男人。娘娘见我人还伶俐,便叫我专管南书房,将来不晓得怎样结果,想起来也真伤心。”素臣道:“那么你的家里,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小翠道:“还有哪个是我的亲人呢?只有你文爷,就是我的重生父母了。”素臣听她的身世这样可怜,心中也老大不忍,因便安慰她道:“我此番进京,系奉着太夫人之命,且待我进京回来之日,我必设法救你出去,此刻我尚有要事,若孤男寡女带在身边,路上难免惹人议论。”小翠一面感激道谢,一面已止不住泪如泉涌。素臣道:“你切不要悲伤,哭了恐反要使他们疑心。”小翠连忙收住泪痕,匆匆到外面搬午餐去了。
素臣待她进来,又令她同桌而食。小翠道:“这个使不得,我不如装作大家不认识的好。”素臣遂饱餐一顿,意欲便即下山。小翠道:“我瞧你还不如和她说明,一路上便无阻碍,否则四面都有机关,文爷虽然英勇,恐怕万一有失,不是要使太夫人担心吗?”素臣因此遂又耽搁了一天,和小翠说说谈谈,问问山中一切情形,方才知道胡天娘和二兴叔嫂二人早已如夫若妇,并且与京中相国寺方丈了空互通声气。
那晚小翠又服侍他晚餐后,小翠退到外面,各自睡下。到了二更天气,素臣正自好睡,突觉身旁有一个裸女,用手来脱自己的衣服。素臣早已防备,便偷眼一瞧,见那个裸女正是天娘。天娘昨晚引诱洪范,种种丑态,素臣早已瞧在眼里,此刻又用狐媚淫浪的手段来勾引自己,他便突然计上心来,装作睡熟模样,任她脱去衣服,自己却终朝里而睡。天娘听他鼻息鼾鼾,不欲惊醒于他,一面又将素臣的小衣褪下,但见周身白肉,果然是个伟男子。天娘这时的心中已是十分高兴,欲火炎炎,一面伸手到素臣的裤间,只觉一片平坦,如无一物。天娘大吃一惊,心疑素臣是个女子,正待唤醒,问个明白,但见他早已两手一伸,打一个呵欠醒来了。天娘因大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女子假冒文素臣,快快说来!不然便把你结果性命!”素臣一听,便哈哈笑道:“我与你男女授受不亲,你为什么不顾礼耻,竟敢裸体地睡到床上,这是什么意思?”天娘道:“你还要说这些话,你和我是一样的身体,你还想假充男子吗?”素臣道:“我虽然是个石男,和你们的石女是一样的,但到底是个男身,你现在强说我是个女身,你真所见不广。”
这时天娘一团的高兴,早已像冰块一样地冷下去,一面自己穿好衣服,一面早把素臣的衣裤掷还与他,并向他冷冷地斥道:“看你的外表,倒像是一个魁梧奇伟的丈夫,原来却是个雌而不雄的天阉,你自己不羞,倒还说人家所见不广。”素臣那时自己也暗暗好笑,原来素臣运动内功,故意把阳缩入腹内,绝了淫妇的一种妄想,不料文娘果然当他是个天阉,当面嘲笑素臣不能人道,冒充文爷。一面又愤愤骂道:“没中用的东西,真死了人。”天娘一面说着,遂即回身进去。
一会儿天已大明,小翠手携对牌,笑盈盈地开门进来,又低低地叫道:“文爷,恭喜你,娘娘说你留此无用,发下对牌,放你下山。”素臣心中暗想:我今虽平安出去,但终究是便宜了这个淫妇。本待放火烧山,把淫妇杀死,但彼众我寡,万一不测,倒反误了我事。况且我的母亲嘱我早去早回,我不如回来之日,和她再算总账便了。因此便告诉小翠,说是此去,多则一月,少则半月,汝但安心静待,我必把你救了出去。小翠听素臣这样说法,心中欢喜万分。
那时蘅娘既把以上两回删去,又把全稿掩弄,细细地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两回所述的陆总兵洪范,明明是来讽刺明末的经略洪承畴。承畴投降清廷已经绝粒多日,预备一死报国,后被清廷侦知,他生平别无嗜好,只好女色一项,因此用博尔济吉特氏盛装而至,以极旖旎之手腕,极动人之媚态,竭力劝诱。承畴被其美色所惑,当时曾口就博尔济吉特氏之手,饮茶一口止渴,不料她所捧的玉杯并不是茶,乃是一煎参汁,承畴虽绝粒已多天,得此参汁,不但饿而不死,而且精神倍增。随后又以百计狐媚蛊惑,承畴遂降清,代清廷筹划一切,清廷多所依赖。不料入关以后,大肆淫戮,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至今又印在人人的脑中。不但此也,而且承畴死后,朝廷又宣国史馆,把他列在《贰臣传》中第一名。《贰臣传》者,即当时明朝降清之各大臣。蘅娘恐书中写胡天娘,即是骂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写金二兴,即是骂摄政王多尔衮,写清风寨的杏黄旗,又明明是骂清朝的黄龙旗。这样显而易见,虽然假仁假义,卑鄙龌龊,仿佛等于禽兽强盗的行为,骂虽骂得痛快,可是灭门之祸也是更觉可怕,因此不得不把它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