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臣一路行来,看到已到德州地界,前面有两条道路,一条通抱犊谷,一条通清风寨。那时正是三月天气,四面崇山绵亘,那山峦凹凸之处,都开着红花绿叶,悬崖削壁,又垂着紫藤翠竹。素臣一面赏着山景,一面欲赶过山冈,找个宿店,因那时阴云沉沉,斜阳已挂在树梢,天色已渐渐地晚下来。素臣虽是负着一身武艺,但因自己心里有事,倘遇剪径强徒,不免又要耽搁时光,为此低头急行,无暇游览风景。
这时素臣心中,一会儿想着未公回到江西,他和大妹鸾吹,途中身体不晓得都还好否,一会儿又想起璇姑和他的哥嫂,不晓得搬家到哪里去,以致此番我到杭州,不能够接她到家,想璇姑的心中,一定要怨我迟迟到来,以致有这样不凑巧的事儿。其实我又何尝不心急哩?倘然她抱怨我是个有意地负她,那真是冤枉极了!但璇姑到底是个胸中雪亮的人,我还记得前时我在她家,并头而睡,她的睡态好像带雨的梨花,她恐我半途上再有变卦,因此坚问来接她的日期,我见她怀疑的状态,遂对灯立誓,说到家禀明母亲,立刻就来接你。谁知母亲责我,不应施恩于嫂,求报于妹,那时我被责得没声口开,虽有一番苦心在里头,一时又哪里分辨得明白。幸而我妻田氏再三代我表明,母亲方才许我到杭,前去相接,这我多么感激着我妻啊。谁知一到杭州,好事多磨,虎臣、璇姑竟又避祸移家,前途茫茫,思想起来,真教人儿女情长,怎不要英雄气短呢。
素臣正在挥泪而想,不料已走到一带松林,说时迟那时快,树林中已有三支响箭,嗖嗖地飞到素臣面前。素臣眼快,慌忙避过,随着响箭,便有一个眼如铜铃,声若洪钟,一脸的紫堂颜色,雄赳赳一个大汉跃马而出,大喝住步。素臣见他是个头戴铜箍头陀打扮的强徒,倒也不慌不忙叫道:“贼徒不得无礼!清平世界,拦住去路,意欲何为?”那头陀一听,便即咆哮如雷地叫道:“好一个不识相的孩子,还不留下包裹,敢待老子自己动手吗?”素臣听了也冷笑道:“哪儿话,人家的包裹,怎好强夺,别多说,不给你些苦头吃,哪知文爷的手段。”说罢就向掌中发出一弩,打在马腹,那马负痛,便把前脚直跳起来,却把头陀跌翻马下。
素臣正待上前扼住头陀颈项,不料那头陀一个翻身,早已像猛虎跳涧地扑了过来,素臣见来势凶猛,便也施一个大鹏展翼,向头陀一拳掠过去。两人在松林中各展本领,一来一往,约斗有数十回合,那头陀便卖了破绽,向林中如飞逃去。素臣紧紧赶上几步,大喊“贼子往哪里走”,不料一声响亮,那素臣的身子早已跌入陷坑,坑的左右早伏着五六名喽啰,拿了绳索,却把素臣两手反缚,牢牢捆扎。头陀一见又哈哈大笑,吩咐喽啰押上山去。
这时天色已黑,一弯眉月,掩映在白云堆里,在闪烁的星光下,依稀还认得出山路的险恶。一会儿已押到大寨,但见寨门竖着一杆木柱,柱上飘着杏黄色的一面长旗,旗上左右,画着两条穿龙,中央写着三个大字,写的是“清风寨”。
素臣见它虽是个小小的盗窟,那气象倒也非常伟大,寨门内站着的,个个都是彪形大汉,一见头陀,都以手加额,好像是在行礼一般。一声梆子,那山寨的大厅上,早坐着一个番妇模样的盗婆,瞧她的年纪,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左右,虽是戎装打扮,但两颊红若玫瑰,一张樱桃似的小口,衬着又细又长的两弯眉毛,流动着一双俊眼,娇滴滴地喝道:“哪里来的蛮子,见了咱家,还不跪下!”素臣见她这样如花如玉的一个美人,竟然到此来落草为寇,心中已不胜奇怪,今又叫自己跪下,一时激动了义愤,便侃侃向她责道:“好一个不安分的女子,不好好儿在闺中守着礼教,却大胆地干此山寨营生,一旦撞着官兵前来相剿,恐怕你这生命就要身首异处。为今之计,最好极早回头,放火烧了山寨,遣散众人,做一个谨守法度的良民,那时才要感激着我文爷的话哩!”
女子见素臣不屈不挠的神气,见了自己不但毫无畏惧,且又用言相劝,这样器宇轩昂、一表人才的美男子,在自己眼中,实在也不曾多见。因此耳听素臣侃侃而谈,一面则用凤目一瞟一瞟地瞧在素臣身上。起初原欲把素臣推出寨门枭首,后来瞧到素臣的脸蛋儿白净温文,眉目间又英气勃勃,口中又自称文爷,她便心中暗想:那厮莫非就是京里要捉的文素臣吗?果然是他,今日天网恢恢,自投山寨,我们山寨的功劳,可就真不小了。因此她又呖呖莺声地问道:“蛮子,听你的声音,不是北方人。我今问你,姓什么?叫什么?你须直说来。”素臣道:“俺名文白号素臣,大江南北,哪个不知?哪个不晓?你既然自称寨主,难道还不晓得?”那女子一听,果然是文素臣,心中便暗暗欢喜,慌忙跳下虎皮交椅,满面堆着笑容,伸着纤纤的玉手,亲自替素臣解缚,一面纳诸上座,一面又口称文爷,谓:“文爷果然是当今的杰豪,敝寨有眼不识,多多冒犯,还请文爷海涵。”
那时素臣见她立时改容释缚,竟然这样地以礼相待,一时亦只好抱拳道谢,并问女子姓名,因何落草。女子一面吩咐摆酒替文爷压惊,一面又笑盈盈地回道:“先夫金大兴,本辽东人,与夫弟金二兴贩马入关,为官府勒索殴打,先夫受伤身亡,奴家胡天娘与叔二兴,抚着竖子福哥,因此就占住山头,创立本寨,专行打击贪官污吏,并不抢夺单身客人。现在本寨外事,由奴家二叔主之,寨中内事由奴家主持。频年以来,一不枉法,二不好财,专行结交南北好汉,预备放逐昏君。久仰文爷是个文武全才的奇男子,因此奉屈归寨,共图大事。一切还请文爷一诺,敝寨实为万幸。”
素臣见她说话时,频频用目瞧他,言词虽然正大,行动颇属淫贱,心知天娘定是个满口谎话,因此又拱手答道:“多承嘉奖,颇觉汗颜。鄙人因入京有事,一时错过宿店,以致误闯山寨,心中很觉抱歉。既蒙释放,自当即刻就道,万不敢逗留片刻。”说罢便要告辞。天娘笑着说道:“文爷你还不信咱的话吗?你但看寨门外的旗杆写着‘清风寨’三个大字,你就可知我们的行动并不是龌龊,实在是同清风一样清白。入伙一层,文爷既尚需考虑,但此刻夜已昏黑,无论行路不便,况前面一带,亦并无宿头,咱想文爷且在敝寨荒宿一宵,且待明日,咱们再重行计议,那你终可以答应了。”天娘说着,又把水盈盈的两眼不时向素臣瞟来,好像要竭力地留住他。素臣听她这样说法,料想一夜工夫,谅她亦绝无意外,因遂谢过不提。天娘方才含了笑,命人把文爷陪往南书房暂息。
原来这个南书房是造在半山之上,三面都是峭壁,靠窗有一个深壑,下临无地,窗口对面约二十步光景,也造着一间很幽雅的书室,名为北书房。天娘把过路的俊俏男子掳到寨里,拣自己看得中意的,便把他软禁在这里,一面又给他人参鹿茸许多补品,以及种种春药,和在食物之中,使人服后,春心荡漾,她便用种种勾引方法,诱那男子死心贴地地服侍她,她从中就可达到采阳补阴的目的。
这时南书房里,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丫鬟,一见喽啰们陪着素臣到来,一面把素臣迎入,一面却不住地用目瞧着素臣。素臣那时也正在注意那个使女,一会儿两人都不禁失声叫道:“你你你不是个昭庆寺里碰到过的文素爷吗?”素臣道:“不错。你是哪个?我也好像很面熟。”那丫鬟道:“我叫柳小翠,前被昭庆寺恶僧关在地窖,蒙爷救我出来。爷的大恩时时记在胸怀,不想今日又在这里遇到了文爷。”说到这里,便把素臣的衣角一扯,素臣会意,两人便一同站到窗口,装作观看溪壑流泉的样子,一面便向素臣附耳,轻轻地告诉道:“爷你什么会到这里来呀?这里的寨主,是比昭庆寺的恶僧还要淫狠万倍,爷你真好危险。昭庆寺是专门害女人,这里是专门害男人的。爷现在还是怎样好呢?”素臣道:“俺曾走遍南北,任他怎样厉害的人,俺都碰到过,谅她小小一个女子,有什么害怕。你放心,我自理会得。”小翠道:“爷哪里晓得,她害人都是先用……”说到这里,那房门响处,天娘早已满面春风笑嘻嘻地走进房来。小翠一见慌忙走开,向天娘行一个半跪大礼。
天娘见小翠面色慌张,一阵红似一阵,还道小翠也在调戏素臣,因便含嗔地说道:“婢子不去倒茶,见了贵客,鬼鬼祟祟成什么样儿!”素臣见天娘含怒,慌忙代为辩白道:“方才我听到潺潺的水声,是我叫她伴在这儿问话的。”那时门外又有一个婆子,手里捧着一盘热腾腾的鱼肉,盘中还放着一壶美酒。天娘便叫她摆在桌上,一面又让素臣上座,自己却陪在对面,又叫小翠拿出白地蓝花的两只纹银酒杯,小翠便满满地筛了一杯。小翠筛酒时,又用目注视素臣,意思是叫他少饮。素臣会意,便再三推让,谓路上略受风寒,实在不能饮酒。天娘道:“文爷一路劳乏,略饮数杯,正可祛除寒气。况且文爷乃是难得降临的贵客,焉有不饮之理?”天娘说着,便要亲自替他斟上。
那时素臣见天娘已把戎装卸去,头上戴着珍珠翠翘,身上穿着水红衬衫,前后绣着凤穿牡丹,内里系着湖绿大口缎裤,却是不曾系裙,裙下并不是三寸金莲,却是粉底高跟的花鞋。这样冶媚的装束,果然是国色无双。窥她的意思,虽然淫荡,却也并没有十分的恶意。眼瞧她纤手擎着银杯,竭力劝他饮酒,素臣遂也举杯向口中略尝一口,觉得那酒非常醇厚,并没怎样异味,因此也就坦然不疑,但小翠既然关照于我,到底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对天娘的频频相劝,素臣便刻刻地苦辞。
一会儿酒饭已毕,天娘又正色叫道:“文爷你路途辛苦,请早自安置,我因有事不奉陪了。”素臣见临去秋波,真有无限的娇媚,因随送至门首,忽听她拉住房门,细碎的步履,仿佛是携着小翠同去。
素臣于困乏之余,也遂倒头便睡。不料他睡在床上,只闻到一阵阵的幽香从被中冉冉发出,触到他的脑门,受着一种刺激,那所有的睡魔便都给他赶去,此时要想睡去,便再也睡不去了。一会儿桌上一支红烛,突然被风吹灭,素臣倒吃了一惊,慌忙把身坐起,原来不曾关着纱窗。这时房中漆黑,窗外星月微明,正待前去关闭窗户,却有一线灯光,远远从窗外射了进来。素臣随着这灯光瞧去,却是对面北书房里射出,素臣从南书房的暗头里,望到对面的亮处,自然是格外显明。但见北窗的门大开,当窗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两足盘在膝上,双目紧闭,好像老僧入定的模样,那时窗内便映着人影幢幢。
素臣瞧在眼里,好生犹疑,正在脑间盘旋思索,突闻耳中有极干脆的声调随风吹来,好像是方才天娘的口音劝着那闭眼的男子,不由得心中一奇,便细细地凝神一听。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那天娘的芳影真的蹀躞在男子之前。此时天娘的装束,较方才劝酒的时候,不但体态大不相同,就是淫声浪语,种种诱人的手段,也不像前时在厅上那样庄严尊重,好像窑子里的窑姐,对着来嫖她的嫖客,也没有这样的轻狂媚态。你道是哪样的轻狂,待在下慢慢地把她写来,真教人羞愧欲死哩。
天娘上身穿的是一件杨妃色的罗衣,短短的两袖,直到臂弯以上,胸前本来没纽扣,只使着两条飘带,并不把它打结,衫子既然袒在两面,那胸前雪白粉嫩的肌肉,并两个馒头般的乳峰,便高高地耸在外面,只要天娘的娇躯一颤动,那粉团似的乳头也随着颤动一下。那时天娘的手中又捧着一玉杯的香茗,一会儿又听她嘤嘤地叫道:“陆郎,你是南中一个奇男子,奴是万分地爱着你,奴明白你的心思,读书人是断断不肯屈节,娶奴山寨里的女子。但奴既已一心爱着你,郎就是连日地水浆不入,情愿饿死,做一个清白之鬼,但奴家既已委身事郎,则奴家的心事,生为陆门之人,死亦陆门之鬼。现在奴家也不想我郎回心转意,和奴家白头到老,共享富贵,奴家只要我郎把双目一开,一瞧奴家究竟是个何等样人,将来奴死之后,和陆郎地下相见,亦不辜负奴家待郎的一片真心。郎呀!你难道真的忍心闭着双目,终不肯瞧我一瞧吗?则我之爱郎,真是痴心极了!奴唯有先死在郎的面前,以表明我的心迹了。”天娘说着,那两眼的泪水早就扑簌簌地掉下来。素臣见她好像海棠着雨的冶媚,又瞧那男子,真个是铁石心肠,任她说得天花乱坠,委婉动听,而胸中的把持,始终闭着双目,绝不动摇。这样不欺暗室,力拒奔女,真也是世间上见所未见,因此一心既骂天娘的丢尽礼耻,一心又佩服那她叫陆郎的,真是个顶天立地的奇男子。所以站在暗里,愈加要瞧着他们的行动到底怎样了。
一会儿,天娘见终说不动他的心,她便把身子再移近一步,又把桃花似的脸儿偎贴到男子的脸上,一面又含羞带羞地劝道:“陆郎,你是终不肯爱我了,但我既已将心许郎,我便情愿随着我的郎同死。现在你既不肯开眼瞧我,做我最后的安慰,但我手中所捧的香茗,你就喝了一口,难道也为累着你的名节吗?”天娘说罢,便捧茶到男子口旁,男子依然不肯开口,也不肯开目。天娘又对他苦劝道:“陆郎,奴家已不能再待,郎如再不喝茶开眼,一认奴家的面目,奴也只好把香茗喂你一口,以做奴最后的安慰了。”天娘说着,早把香茗衔在口内,嘴对嘴地喂到那男子口里去,这时那男子也不由他不开口相接。谁知那男子把茶咽下之后,顿觉精神焕发,香留舌本,本来是瞑目求死,所以不饮水浆已有五日,此刻第觉精神倍增,因此他就开目瞧她一瞧。佛经上说,一个人要“无眼耳鼻舌身意”,那才能得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观念。
这个陆郎,名叫洪范,原是朝廷数一数二的人物,前时朝廷因清风寨猖獗,掠夺财帛,强占民房,因此便命这个陆总兵带兵前来剿灭。不料行至半途,早被山寨得知,山寨里头目便把山脚下一夜工夫,掘了好几个陷阱,真是鬼不知神不觉,只等大兵到来,他们却埋伏喽啰一千余人在树林里,预备好锁链绳索。陆总兵出其不防,夤夜进兵,行近山寨,果然连人带马,以及八百名兵士,个个跌入坑里,都被山寨生擒活捉,押上山去。陆总兵大叫一声,要把头向山石撞去,早被金二兴挟住,不能动弹。金二兴几次三番劝他投降,他执意不肯,二兴没法,只好把他软禁在北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