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要晓得《埋稿计》一书的由来,一定先要明了《野叟曝言》全稿的历史。《野叟曝言》一书,为清初禁书之一,有的谓清主性好忌刻,当时像南山诗,及咏黑牡丹诗等,皆身罹锋镝,大兴文字之狱,金圣叹之不能保其首领,就是一个例子。那么《野叟曝言》的著作者,到底是哪一个呢?原来他是一个江阴人,姓缪,他的名号因年代过久,已不能查考。他是一个很聪敏的神童,从小就进过学,因为连不得志于有司,虽然是文心如锦,可惜到老来只博得双鬓如银,所以他自中年以后,便种着几亩薄田,半耕半读,绝对不再作场屋思想。他自己曾有两句感叹诗“午夜名心清若洗,一身傲骨峭于冰”,从这两句诗来看,就可想见他的抱负是已无意于仕进了。
既经不求闻达,他便浸淫于诸子百家、六韬三略的古籍,举凡天文地理、兵农礼乐、历算音律,旁及杂史说部、壬禽占验、奇门遁甲无不一一研究。他一心想著述一部书,而一心又痛恶当世的假道学,好唱高调,妄自标榜,而其实则不外谄媚权贵,谀颂朝廷,一个都不要礼耻的,现在我要吐我的抱负,舒我的胸襟,发我的牢骚,把一班魑魅魍魉的丑态,个个笔诛口伐而讨之,只有假托小说家言,乃得尽情痛快一一吐而出之。于是本其放浪不羁之才信笔所写,积十余年,始成数十万言,分订百余册,命名《野叟曝言》。书中的主角文素臣,其一生事迹,不但是悲壮激昂,而且也是个哀感顽艳,可歌可泣,确为缪先生呕尽心血的大著作。可惜其中所述,到处痛诋僧道,大概他自有一番用意,一片苦心在里头。
有清初叶,皇太后下嫁摄政王,顺治出家五台山,迨后雍正即位,在京中置雍和宫,供欢喜佛,又崇奉喇嘛为国师,厚养血滴子,谋杀皇弟,种种淫恶,都借着僧道横行。所以当时俗谚,有“在京和尚出京官”,也可以想见当时僧人实有无上的权威,同恶共济,确为一般人民敢怒而不敢言的一个铁证。这位缪先生,是一个愤时嫉俗的志士,所以他书中写僧道无恶不作,即是写帝皇专制的淫虐暴行。这《野叟曝言》一书,又怎不要受清初的禁止呢?不但禁止,倘有人告发,那身醢族诛的惨祸,恐怕便要临到缪先生的身上来了。
缪先生的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蘅娘。蘅娘自幼丧母,美而多才,能以眉听以目语,缪爱若掌珠。蘅娘见其爸爸怀才不遇,居恒郁郁不乐,而爱其著作,又好像第二个生命。那时高宗正第二次南巡,车驾所经过的地方,每令大吏采访诗词,旁及各种著述,粉饰歌舞升平,以示鼓励士子。缪先生不欲一生之心血,终于埋没,心怦怦动,欲将《野叟曝言》全稿献诸朝廷。蘅娘知此稿一献,必触怒当道,罹灭门祸,但若阻之不献,又恐伤及父心,乃思一两全之策,既不献稿,又不伤父心,一时终不能得。
蘅娘所住的地方,系在江右一个小小的村落,门前有一湾流水,种着几株松竹,泉石幽秀,小庭如画舫,窗明几净,案上堆积着经史,乱如山叠。村中父老,时相过从,携杯酒,话桑麻,不啻一世外桃源,处境乃至为快乐。
一日有一个富贵逼人的高邻名金兰甫者过访,兰甫是一个阴险的小人,平日与缪先生虽执弟子礼,但亦不甚往来。乡人以兰甫于高宗第一次南巡时,夤缘邑绅,及地方大吏,得蒙荐剡,献所著述,高宗命随班面试,檄幸得邀宸赏,立授举人,且赐金帛甚富。乡里眼浅,无不引为至荣,以为皇恩浩荡,迥非寻常乡荐所能及,因群呼为钦赐举人。兰甫亦因是常夸耀于缪先生,且笑缪先生为迂拙。缪先生微闻其言,羞愤之余,也常拍案叫道:“此何足奇!老夫薄科第而不为,若言献书,则拙著百余册,高可隐身,哪有不邀上赏之理?”兰甫知其有著作,遂不惜卑辞造访,以拜读大稿为请。缪先生欲折服其心,一面答应,一面命蘅娘持稿出。
蘅娘衣履素洁,秀色可餐,手捧锦袱而出,展袱出书,标题为“野叟曝言全稿”。兰甫目视蘅娘,冁然而笑,又极口称赞道:“好题目!若不呈献,真埋没得可惜。”缪先生觉得正搔着痒处,随也正色答道:“老夫怀此意已久,正苦未得机缘。”兰甫一听,更作鹭鹚笑道:“既有此意,何患无缘?吾闻圣驾不日南巡,世丈若径往常州或苏垣献之,一经御览,必大加欣赏,将来稽古之荣,龙头怕不属老成吗?”缪先生见他竭力怂恿,心为之大动,遂决计待车驾到日,亲自上献。
兰甫既去,缪先生遂笑对蘅娘道:“吾将此稿献于今上,必得赏金万两。将来即赠汝作嫁资,汝意云何?”蘅娘愀然不乐,徐徐答道:“爸爸献书,当得大官,何止黄金万两。但爸爸隐居田野,不乐仕进,觞酒豆肉,早韭晚菘,聚骨肉于一庐,置功名于度外,安贫乐道,自得怡然。假使一旦富贵,势必纡青拖紫,竭府登朝,则此身反不得自由。儿意不如不献之为佳,异日多收十斛麦,易资刊版,出而问世,垂诸不朽,这样的千秋事业,不是胜于现在的浮云富贵吗?”缪先生闻言而后,不觉呵呵大笑,谓可儿胸襟正复不俗。蘅娘不待言毕,又向父进言谓:“兰甫眸子不正,举止佻达,绝非端人。儿见其挤眉弄眼,欺爸爸不察,时时偷窥于儿,其人既无行若此,爸爸自不得不防。且爸爸夙以清节自励,不欲有求于当世,今奈何为细人所动,甘自投于罗网。儿想忌讳之朝,最喜以文字罗织入罪,今爸所著,中多假书中人物,笑骂昏淫之暴君,不幸被上指摘,逞其淫戮,彼时不特悔之已晚,恐投身刀俎,亦将含冤不白。”缪先生聆言而后,踌躇不决者又数日。
蘅娘自从她的妈殁后,算来已有十年,她有一个姨母,适金氏,生一子名冠玉,与兰甫为同族兄弟,冠玉有一个族弟,名叫殿玉,两人却是很要好,亲爱过于手足。殿玉、冠玉年相若,志相同,学问品行,俱称卓绝,性情的温柔,做事的坚决,又为蘅娘心中所嘉许,因两人均向缪先生执弟子礼,平日固为蘅娘所习见。唯冠玉因格于中表不婚例,故虽心爱蘅娘,而终不得缔结丝萝。殿玉则才貌品学,早为缪先生蘅娘所心许,奈因殿玉父藕舫,与兰甫平时狼狈为奸,鱼肉乡里,颇不齿于人,因此殿玉虽有意求婚,而缪先生则因其父故,辄未之许。冠玉见殿玉与蘅娘,情好日笃,不欲夺两人之爱,反欲力促其成,以故两人之交情日见密切。
一日,殿玉以兰甫欲以《野叟曝言》稿贻害事告冠玉,令冠玉设法救蘅娘。冠玉闻而凄然道:“蘅娘多智,必能谋。虽然,我必以子意并兰甫谋详告之,俾早为之备而免祸。”殿玉称谢而去。
冠玉遂乘间过缪氏,则缪先生为献稿事已赴毗陵。蘅娘闻冠玉言,顿足而泣,愤愤说道:“事急矣,可奈何?”冠玉因索稿阅之,约略一过,不觉惊绝而叹道:“奇书也!但无论阴刺权贵,多所犯忌,即所述淫秽恶虐之处,也明明是为清政府的写照,那戴道学假面具的官吏必将斥为淫书当焚。即此一语,已足借题发挥而有余,金圣叹之无辜受戮,前车可鉴。妹不如匿此书不出,或假说为盗所劫,妹第择其一以阻之。”蘅娘道:“火焚必有余烬,且只焚一书,父必不信。若谓盗劫,书非金珠可比,父亦必不信。父年老矣,爱此书若生命,一旦有变,若以身殉书,儿将何以为人?”冠玉闻言而惋叹,一时亦束手无策,乃相约明日再议。
明日冠玉来,复问计将安出,蘅娘泪痕满面,辗转寻思,终鲜善策。那时冠玉既恨兰甫之非人,又怜蘅娘之不测,因又急急对蘅娘道:“妹盍竟焚其稿,姨父夙信天命,或归之造物所忌,则无形的大祸,不是无形地消灭吗?”蘅娘筹思再三,恍然若有所悟,因附耳告冠玉,如是如是,并嘱相助。冠玉拍手称善,并愿意同殿玉秘密进行,又劝蘅娘万勿苦闷,蘅娘唯唯。
又过了几天,缪先生自常州返,谓往献之期已定,促蘅娘速理饰袱签目,须于三日内备齐,语次,酌酒自筹,意颇自得。
蘅娘卧室,与缪先生小斋仅隔一壁,蘅娘有所举动,其声无不相闻,《野叟曝言》稿,藏在木箱,即置于卧室的案上。一夕,有怪声自木箱中出,缪先生大声呼蘅娘,以为有穿窬的乞儿,蘅娘不应,缪先生遂披衣至蘅娘卧室,见蘅娘闭目而睡,口呓呓自语,两手撩在被外,好像与人做抢夺状。缪先生知系梦魅,正待唤醒,突见蘅娘觉然而兴,跣足向缪先生抱住,口中又大声呼道:“是书乃爸爸一生心血,汝何人?何得强攫之去?”缪先生见状,力撼之醒,且安慰道:“儿勿如此,儿果何所梦者?爸在此,儿快告我。”蘅娘一听,慌忙以手揉目,又嘤嘤啜泣告道:“爸胡为在此?儿真瞆瞆,儿适梦见一金甲神,欲强毁父稿,儿以是稿为爸爸第二生命,因奋力向之争夺,不料稿固无恙,倒反累爸爸饱受虚惊。”言次,仍跳向床上睡下,又劝爸亦安置去。
缪先生听蘅娘说,同时也安慰着道:“儿,文字之妙,固有‘惊天地,泣鬼神’为造物所忌者,汝梦虽无凭信,但有声出自箱中,我亦曾耳闻之。”因遂开箱而视,则百余册之装订依然完好,随手抽数册阅之,不觉大惊失色叫道:“真怪事!装订犹是,标签犹是,而册内则尽变白楮。我的文字哪里去了?”缪先生说时面色灰白。蘅娘闻言,亦故作惊慌不信道:“爸诳儿!”且语且起,又向箱中验视他册,果然并无一字,每页都成素纸,蘅娘缪先生相对默然。良久,始嗒焉若丧,沉吟而说道:“吾知罪,吾罪殆不可赎,吾稿殆果犯天怒。儿第秘之,勿以语人,或有问者,但言为乞儿所窃。”蘅娘见其父无他懊丧,私心窃慰。
其实原稿,蘅娘恐触怒当道,早已埋诸地下,暗嘱冠玉殿玉,另订与原稿相同纸册百十余本潜置箱内,蘅娘又故托梦中神话。谁知缪先生竟果信以为真,把献书之祸消弭于无形,明哲保身。蘅娘真不愧为保家的孝女了。
车驾既抵常州,兰甫随大吏迎驾,见缪先生并不献稿,欲以检举功邀上赏,因遂密禀大吏,谓缪先生家藏著述,毁谤朝廷。大吏因遣人搜其家,翻箱倒箧,一无所获。缪先生至此始悟兰甫奸,深嘉蘅娘有先见明。其实兰甫之构陷,意在缪先生之获罪后,孥发官卖,彼得见好蘅娘,预备买妇,作为簉室,其用心至险而用意实至深。孰知多智之蘅娘,早已洞窥其隐,原非彼癞蛤蟆所得而妄想。
缪先生见家中无故被抄,深觉世途奇险,心恒郁郁不乐,久之遂抱病逝世。蘅娘痛父病亡,实由兰甫,哀毁之余,恨入骨髓,时思报之。戚党以其孤苦无依,议即嫁殿玉以安其身,蘅娘艴然不悦道:“吾大事未了,奈何便议婚嫁?况父丧未久,是安得谓有人心?”由是蘅娘遂成为茕茕孑立之孤女。
又过了数月,蘅娘拼挡一切,转道入都,临走之前一夕,并贻书殿玉及冠玉,谓此行必得仇人始返,不然,更无颜见江东父老。又谓殿玉之情,妹非不感,然以生死未卜之身,何敢误人伉俪?请速择贤媛自了,勿以妹故,误尽一生幸福。殿玉得书,泪涔涔下,泣告冠玉,谓吾苟尚安居于此者,讵得谓是昂藏七尺?一夕亦逃去,不知所之。
事隔期年,有客自都下来,详述兰甫近况,谓已被中都某御史奏参,金某居乡不法事六款,大约为抗良庇盗、奸占族妹,风波忽起,今已瘦死狱中,妻子发新疆戍所,不复得归故里。昔日荣华,昙花一现,真古人所谓“论功名草头着露,说富贵镜里看花”,兰甫有知,当亦深悔,陷人反自陷。兰甫死而殿玉蘅娘始返其故里,兰甫死于某御史之奏参,其实即死于蘅娘殿玉之告发。携手来归,家山无恙,有情人终成眷属,水晶帘下一对喁喁小儿女,出其《野叟曝言》全稿,相与挑灯研读。殿玉色喜,蘅娘则双眉紧蹙,时时废然而叹,谓:“爸爸一生心血,今幸得付枣梨,手自校雠,或者可慰在天之灵。虽然,儿又安敢妄加增删,但避祸畏讥,其势有不得不然。”殿玉道:“卿言诚然,但鄙意以为李又全及春娘等事,尚需大加删节。”蘅娘道:“妹意亦然。”遂把全稿关于涉及宫闱者,约删去十余回,然后付梓,殿玉蘅娘乃相与大笑,谓若此可高枕无忧。
以上各节所述,为《野叟曝言》全稿之始末,当时蘅娘既把全稿逐回地瞧去,瞧到阴刺朝廷的地方,遂把它从事节删,本书的第二回即是被删的第一回。